章 辉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
从欧洲理论到美国现实:再论菲斯克的文化理论
章 辉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菲斯克吸收了欧洲理论,但其根据美国当代社会的矛盾冲突的特点提出了新的权力和斗争理论。美国权力集团在公共文化领域排除多元的文化声音,而人民在商业文化领域与权力阶层做斗争。帝国权力组织了系统的知识话语方式实施控制,人民则以为我所用的态度发展自己的认知方式。菲斯克的后结构主义文化理论是美国社会现实的产物,其乐观主义倾向具有诸多理论难点。
约翰·菲斯克;权力制度;公共文化;商业文化;文化政治
在《权力运作·权力操演》这本后期著作的开篇,菲斯克讲了一个故事:1989年11月的一个夜晚,美国中部一个小城的无家可归者把影碟《虎胆龙威》(Die Hard) 放进收容所的影碟机。监护者坐在烟雾缭绕的休息室的大门旁,观察这间休息室里的一举一动。电影讲述了一伙人把跨国公司的高级行政人员劫持到摩天大楼的储藏室,勒索64亿美元。孤胆英雄一个接一个地把坏蛋干掉,最终恢复了法律和秩序。那些无家可归者只是偶然地瞥向屏幕,但当坏蛋入侵行政人员的派对时,他们突然集中注意力,当公司CEO 因拒绝交出计算机的钥匙而被射杀时,无家可归者爆发出高声的欢呼。当镜头对准警车被坏蛋的火箭摧毁之际,无家可归者看到警察的恐惧时再次发出了欢呼。但那些人的愉悦并非完全集中在坏蛋的成功上,他们也欣赏英雄战胜坏蛋。
这部电影展示了各种权力的冲突,特别是弱势者的抵抗。无家可归者每一次都与弱者认同,并从策略性的胜利中获得愉快。相比投资公司在全球的辉煌和资本控制,坏蛋是弱势者,无家可归者从公司财富和权力的毁灭中获得快感。类似地,他们也认同英雄而反对坏蛋,因为英雄孤身一人,只装备了一支手枪,还可依赖的就是他的勇敢和计谋。无家可归者认同弱势者,弱势者并非传统的无能力缺知识的社会底层,可能是攻击权力阶层的反抗者,或者是表现了身体和智力优越性的个人主义英雄。其次,无家可归者对秩序和法律的恢复了无兴趣,因为他们知道法律和秩序保护的是权势者的利益,因而与他们是对立的。第三,无家可归者认同孤胆英雄和坏蛋,这是一种男权主义意识形态。即是说,无家可归者在社会经济层面是弱势,但是在性别权力轴线中则是强势。无家可归者缺乏电影中的CEO成功的教育背景、公司财富和行政权力,而男权意识形态教给他们应该去获得这些,在求之不得的情况下,他们对CEO表现出仇恨,对其死亡表达欢呼。第四,无家可归者唯一表达权力的时刻是对暴力的欢呼和肯定,这是一种话语的或仪式性的暴力,是社会斗争和矛盾冲突的起点。如果任由社会隔阂和矛盾发展,这种话语暴力会演变成为身体暴力。第五,无家可归者都是成年人,但是监护者如同看护犯人那样监视之,这种监控仿佛边沁的全景监狱。监护者是社会权力和秩序的代表,而这种监护的实施有赖于一套知识系统,即无家可归者是无能的、危险的、需要监护的人。这个文本是典型的后现代思维的案例,话语斗争、身份认同、身体权力、性别问题等交织其中。即不是传统的经济和阶级斗争,而是文化政治才是后结构主义时代文化研究分析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社会矛盾的切入点,这也正是菲斯克文化理论的运思所在。
菲斯克认为,无家可归者并非基于个人的无能,如果无家可归者的比例超过了人群中的心理和身体上的残疾者的比例,就说明他们是剥夺性体系的受害者。这个剥夺性体系与政府结合拒绝承担其责任,以致只有慈善机构才能填补其鸿沟。慈善致力于改善无家可归者当下的问题,虽然这种努力是有价值的,但是,它与产生这种状况的体制是共谋者。资本主义政府最主要的功能是保护市民社会中的机构和个人使之独立于政党政治,另一方面则是保护不受约束的市场经济。在里根主义的保守主义政策里,食物和庇护所不包含在市民权力(civil right)之内,而是属于慈善。因此,按照这种分类,无家可归者的社会关系及其身份就不属于公民(citizens),其权力和福利不在政府的考虑之列。通过规训其趣味和行为,无家可归者得到了实在的好处:庇护所和食物。但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获得好处的同时逃避规训,他们在受人尊敬的杂志的掩护下阅读小报和色情读物,在扑克牌游戏的掩护下赌博。这些都是抵抗的时刻,是对强加给他们的中产阶级价值观的拒绝,这种拒绝体现了对社会不平等的认识和被剥夺者伸张他们关于这种不平等的观点的方式。我们不能以本质主义的观点看待斗争过程:色情和暴力不是被剥夺者的特有趣味,毋宁说,在这些人当前的处境中,对“非法”的性和暴力的表征给他们提供了反对社会秩序的恰当的和可能的途径。无家可归者对其读物、扑克牌游戏和看电视的控制是其在庇护所这一据点(station)建构在地(locale)的方式,这一小规模的冲突是更大范围的帝国和在地权力之间冲突的一个缩影。弱势者和权力阶层之间的冲突发生在从他们对电影镜头欢呼的微观层面一直到国家文化政策的宏观层面。在理论化和分析这些弱势力量之时,菲斯克试图扩展福柯的模式。
菲斯克指出,当代美国是世界上最独断的文化(monoglossic),因为这个民族热衷于文化输出而忌于文化输入,结果就是,美国公民被相当程度地剥夺了倾听他者的能力,失去了从他者的观点看世界和自身的机会。文化公共领域里的斗争的关键是民族身份表征的争夺。民族,如佩里·安德森说,是想象的共同体。20世纪晚期以来的历史见证了全球性的民族身份的重新书写和重新伸张。欧洲的统一和欧洲范围内的卫星电视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逆转了这一进程,似乎是要消除民族国家的边界和差异。在文化领域,人们担心,卫星将使得欧洲充满了美国的商业文化,这就弱化了欧洲身份和欧洲内的民族身份。结果是,欧洲的公开的文化政治运作在大众文化领域,民族身份的危险被视为来自外部的大众文化。值得注意的是,精英文化的跨民族交流很少被视为威胁到民族身份。美国的情况则相反,权力集团不愿意进口文化以“保护”民族身份,他们把权力用于对付内部的而非外部的威胁上,把力量指向其控制最有效的地方,即公共文化领域,这一领域更多地关系到高雅文化而非低俗文化。文化斗争不像欧洲是在电视屏幕上,而是在学校里的人文学科的课程设置、美术馆里的展览政策、国家艺术评奖的标准上。在学校课程设置的论战中,少数族的文化被视为“缺少品质”或“不是真正的艺术”,“在这一公共文化领域,美学话语随时准备加入一种民粹主义的伦理学(populist ethics),后者对其辨识艺术中的下流、渎神、虚妄的能力非常自信:哪些艺术被认为是坏的,对我们有害的,因此,压制它们是为了公众的利益。”[1]173公共领域里的“人民”当然是那些其利益与权力阶层一致的人。美学和伦理学在美国社会被应用于同质化“人民”到权力集团之中(这样就否定了任何利益冲突),以及把大多数人的声音从“公共”中排除以压制美国社会的多元化。单一文化主义(monoculturalism)无兴趣吸纳多元文化。权力集团堵塞从属文化进入表征的渠道,把它限制在其在地之中。
美国当代权力集团已经把公共领域转变成为其牢牢控制的领地,这一领地很大程度上是为关于美国的知识哪些该吸纳进来、哪些该排除出去的标准所厘定的。公共文化领域本来应该扩展人民的文化,但其做法极其伪善,远没有切合美国社会的多元化。公共文化目前的这种控制性运作,其结果导致美国在实际上没有公共文化,它排除多元化的文化声音,这严重地钳制了美国民族的想象力。权利集团中的假道学联盟把自己视为公共领域的维护者,相比经济上的联盟,对于人民来说,他们是更为恶劣的敌人。市场从来不是单纯的经济据点,而常常是大众和权力集团斗争的领地。大众的协商性权力(bargaining power)不限于金钱的流通,还包括文化的流通。相比受到限制的公共文化领域,商业文化对多元文化声音更为开放。当权力集团在各个战线扩张单一文化主义的时候,商业文化领域在制造诸如《与狼共舞》和《男孩们的好莱坞》这样的电影,重写白人与印第安人的关系,重新审视边缘文化的价值。相对于美国的多元化,商业文化中的声音、观点和话题仍然是狭窄的,但是,它对其他声音的排除至少具有可接受的经济方面的缘由。
菲斯克吸收了后结构主义的知识话语理论,但根据美国现实做了新的发展。他认为,除了给世界表征一种独特的知识,话语也表征着以某种方式认知世界的社会关系和权力关系。知识是社会性的而非个人的,这样,认知就卷入社会关系之中。认知资本主义的不同方式是为牵涉其中的那些人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关系所产生的,相应地,那些身份和关系也为他们的知识的流通所生产。高级管理人员所属的社会层里及其社会关系和身份,是为认肯资本主义是公平的这一观点所构造的。他们认为,资本主义的奖赏是依据才能和能力分配的,同样地,资本主义现实也为这种认知方式所生产。知识与权力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没有一方两方都不能存在。两者都是生产、压制和分配的连贯体系,都强加规训性的思考和行为方式,这种规训性的思考和行为产生效率作为补偿。类似地,控制和话语链接在一起:控制之于权力如话语之于知识。控制是权力应用于特定场合的方式。“没有其控制的大量据点,权力就无法把其潜力转换为效果。控制是在地化的(localized),被实施的权力运作其中,就如话语是在地化的,被实施的知识运作其中。”[1]17
控制产生特定的行为方式,它把这些方式表征为符合被控制者的利益,这样,这种表征被他们所接受,它的压制性机制就被掩盖。权力和知识以类似的方式运作:它们产生的良好效果掩盖了其压制,对其良好效果赞同的越多越广泛其压制就掩藏得越好。控制如话语,既是生产性的也是压制性的,其压制的能力能够有效地把斗争控制在最小限度内,同时它有能力去生产人民所需要的,或者被说服为所需要的。虽然所有的社会层里都从属于同一套规训体制,但他们的地位并不相等,有些社会层里获利多而失去少,其他的则失去更多而获利相对较少。比如,大众的阅读就是控制的据点,控制体系提供给无家可归者受人尊敬的杂志如《时代》《生活》《新闻周刊》、地方报纸和宗教小册子,小报则不被鼓励,色情读物更被禁止。这一控制据点类同于指导公共图书馆选择影碟的权力体系,它也类同于MTV拒绝播放麦当娜的影碟的体系,这些控制据点是延展性的权力知识的在地应用和现实化。权力知识及其文化趣味和伦理价值被主导的社会层里所生产,它同时压抑了其他知识,而后者被从属者所发掘和伸张。
帝国权力生产知识,也被帝国主义知识所生产。自然科学是认知自然的方式,其功能是为其所有者的利益去控制和开发自然。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生产了关于人类及其心理和社会系统的知识,其功能是加强其所有者的控制社会秩序和生活于这个社会之中的人们的心理过程的效率。帝国创造了伟大的艺术作品去生产和控制人类自身的意义,帝国信仰的目标是去改变世界,帝国经济学致力于生产超过人们所需的生活物质。扩张到世界范围的后文艺复兴的欧洲权力不能与生产和再生产其权力的知识相分离。但是,存在着其他的认知自然的可以生活于其中而非控制它的方式,存在着其他的关于人类经验的与理性主义相冲突的知识,也存在着其目的不是去限定人类自身而是创造日常生活意义的文化,后者的功能不是去扩展其宏大视野于世界之上,而是去生产在地化的、社会的、种族的、共同的身份。在地化的认知方式倾向于生产实践性的文化,这种文化开拓存在于世的方式,它仅仅寻求控制生活的方式而不是去控制人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1]19。
宰制性知识(controlling knowledge )致力于规训,它产生“规范”(discipline,英语里“学科”“专业”也是这一词汇),它规训、控制、命令其客体,非压制性的控制只能通过这种知识实施在人民之上。能够获知的就能够控制,无法认知的就无法控制,因此权力知识要非法化存在于其掌控之外的东西。科学理性主义是迄今最有效的权力知识,它不断地否定人类经验比如直觉或预兆,把它们贬低为不真实的东西或想象性的幻觉,这样就把现实定义为能够认知能够控制的。权力的策略之一是完美地结构安置(station)直至细节,这样在地能够建立起来的空间就缩到最小值。在其最具压制性的形式中,这一战略的目标是整体化安置并排除在地,最典型的是工厂和军队。在较为狡诈的、不那么压制的形式中,从属者的某些在地被允许存在,甚至被鼓励,但只能在一定的限度内存在,这一限度的设置是从属者不能选择的。好的规训既是大度的也是压制性的,但其生死予夺的本质是不变的,自上而下的权力系统划界、设置目标、操控自下而上的在地。帝国权力把从属群体能够控制的在地最小化。限制在地就是限制权力。身体是在地的核心,个体的身体与社会的身体具有连续性,应用其中的权力延伸到身体政治之中。黑人的身体既是白人警棍的物质性权力的客体,也是白人知识的话语性权力的客体。帝国权力是单向度的、垂直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被监控的社会,监控是社会规训的核心。计算机在今天是控制的精确机器,它们有能力生产精细的关于物质和社会世界的知识。工厂利用计算机对工人的控制类似圆形监狱。边沁的圆形监狱里的犯人相互隔离,但监控者知晓每一个体。建基于从属者的在地之上的水平的知识和关系挑战了自上而下的控制。犯人拥挤在地牢里,学生在一张课桌上学习,工人在一起工作不能如他们是个体化的那样容易被控制住。个体化的控制需要安置,每一个安置点被设计为鼓励所需要的行为,禁止不需要的行为。安置的多样化是表面现象,比如一张课桌、一个电脑终端、,一个女服务员的一套表格,可能互不相同,但都是作为操控之点在运作,它们个体化(individuate)那些占据它们的人,这些人依据其效率和对规训服从的程度而被奖赏或惩罚。身体行为被控制、评价和记录得越是完全,控制就越好。造册式知识(documented knowledge)用来评价个体的对抗规则的行为,把个体隔离到等级制之中,这样使得个体的奖惩更为恰当。学校记录、工作记录、驾驶记录、信用卡记录、购物记录、医疗记录、犯罪记录都是造册式知识,其中我们被检测评估并提交给算计考量。如果我们每个人是权力机器的最小和最后的车辆,那么数字则是保证我们与机器协调一致的齿轮。规训的个体不断地被检测,我们的身体、牙齿、汽车每年都要检测,我们还要通过各种各样的考试。菲斯克总结说,“我们通过的考试越多,我们就变得越正常,我们在等级制中就走得越远:考试,如同规训是权力所需要的,是必要的、生产性的和慷慨的,但它们把我们呈送给权力。”[1]75造册式知识可能是仁慈的、非压抑性的,但它是自上而下的控制的权力,因此,它就可能以完全不同方式被运用。
在猫王粉丝看来,猫王的名字(Elvis)是“生命”(lives)的变位词(anagram);对于美国黑人来说,美国的名字(America)是“我是种族”(I am Race)的变位词,这些并非巧合。在大众经验中,有非常多的现象是科学理性主义无法解释的,盖洛普在1991年的调查说明了这一点:十分之一的美国人声称他们与撒旦对话过;四分之一的美国人相信鬼神;十分之一的美国人声称遇到过鬼;四分之一的美国人相信有过神秘经验;六分之一的人声称与死去的人对话过;七分之一的人说自己看到过UFO[1]196。与撒旦和死人对话,遇到已经死去的猫王、鬼或UFO,其共同点是被官方知识视为迷信或幻觉,把它们定位为大众知识仅仅是因为它们被从权力集团中排除出去了。
大众知识及其生效模式从来不是纯粹的,而是与官方知识纠缠在一起的。超常现象被大众有选择地相信,科学也是这样。当它被策略性地运用以增强大众对他们当下的生活条件的控制的时候,科学的认知方法被外置入(Excorporation)大众。在被官方控制的大众领地去挑战官方知识的时候,外置能够增强大众知识的力量。但类似的外置策略也被用于大众知识以避开公众领域并主要流通在粉丝之间。官方知识的基本的“专业”(expertise)原则常常被外置入大众知识,其途径或者是把在其中言说的人标签为顶极科学家或专家,或者是通过专业知识向大众知识的延伸。因此,顶极粉丝可被称为“猫王专家”。
人民直觉地认为自己生活在蒙蔽之中,如伊丽莎白·博德(Elizabeth Bird)指出的:“对于当权人物的不信任和疏离在小报读者的态度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他们中的很多人在讨论政治问题时表现了强烈的信念即政府、媒体、大企业和科学家对美国人民隐瞒了信息。”[1]200对于蒙蔽,人民的态度是既欣赏又不信任,对卷入其中的东西既爱又恨。上层阶级中的被遮蔽行为的揭露在人民中产生了一种既愉悦又欣羡之感,因为被揭露的事实向人民呈现了上层阶级真正所做的,它对立于官方所告知的。小报致力于揭露蒙蔽,无论被卷入蒙蔽的是何种事实,存在于揭露之中的一个不变的社会真理是,遮蔽者都是白人上等阶级男性,被遮蔽的常常是他们与妇女(比如肯尼迪案例)或者非白人世界(如伊朗门)的关系,被遮蔽者则是低阶层的人民。遮蔽和揭露都是权力斗争的方式。菲斯克指出,知道者和无知者的关系常常具有社会的因而是政治的维度,不同的认知方式具有不同的政治的、社会的关系。今天的知识更为专门化、学科化,依据其用途按等级编排,但是知识、表征和权力之间的关联与以前一样强固。在美国这样的更复杂更具有冲突性的社会,最强大的知识露骨地运作着去排除和压制其他的知识,其目的是为了保持权力阶层的排他性的联盟[1]204。
大众对抗权力集团的方式有多种,可以沿着多重轴线协商,其中之一是性别:大众的认知方式常常是“女性化的”,占星学和命理学如直觉常常关系到女性。并不是说妇女在本质上要比男性更为迷信和直觉,而在于权力集团和男性组成了联合体。男人比女人更不愿意承认迷信或直觉在其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是通过诸如“胆略”(gut-feeling)这样的概念把这种知识男性化,因为男人借助“胆略”把男性自然化。整个19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具有性别的维度,科学生产帝国知识和资本的权力,很自然地就是男性权力。这种权力不仅到达物理世界和公共领域,而且延伸到日常生活的细节。特别是,作为科学,医学和精神病学男性化了传统上是妇女的知识领地,男性医生在最女性化的环节代替了接生婆的位置,性学专家和精神病学家给他们提供知识以控制女性的身体和情绪,这一领地以前是为女性自己认知的,比如歇斯底里症就是一例。在人民的生活中,科学理性不是唯一的有效的认知方式。但大众知识并非总是属于从属群体。美国总统里根在离任后出版了一本书,他的妻子南希利用命理学知识保护其不受枪杀和安排日程的事情被披露。甚至男性群体也常常转向迷信的认知方式。在高端经济领域比如娱乐行业,并非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符合逻辑。美国商业巨头康内留斯·范德比雇人从濒死的金融家那里获得投资建议,时装设计师阿诺德·斯嘉熙咨询命理学家选择其时装发布的日期,很少有商务会议在星期五或13号举行,许多高管为其门票和电话号码争夺幸运数字,如避瘟神那样避免不吉利。这一点,在中国更是盛行,无论是在高层还是在大众之中。
作为文化研究在后结构主义阶段的代表人物,菲斯克既保持了文化研究的政治介入性品格,又吸收了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但更根本的是菲斯克是从美国本土现实提出问题和生产理论的。菲斯克不赞同在美国人文社会科学界占据主流地位的自由多元主义理论(liberal pluralist theories)。传统上,自由多元主义把社会差异定位在整体和谐之中,这种和谐依靠在自由市场经济环境下形成的被视为自然的调节者(natural regulators)的社会文化等价物的一系列检测和平衡来提供保证。美国社会理论的特征之一,就是这种多元主义被组织为一种共识。美国学者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致力于在多元的社会中寻求共识,他们转向文化人类学家如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其把美国视为一个巨大的部落,把国家媒体和国家运动会视为社区共建的仪式。六七十年代的种族和性别平等的明显进步也给予这种共识理论一定程度的可信性。自由多元主义主张美国社会差异的合理性,看不到其中的矛盾和冲突,或者把这种矛盾和冲突视为社会多元化的表征,从而合理化了这种差异,这就失去了知识分子应有的对公平正义和社会变革的诉求。80年代的里根主义使这种理论难以为继。里根主义扩大了贫富、白人和其他种族、男女之间的鸿沟,使得美国是建立在一个共识的基础之上的社会的信念不再可能,因为它暴露了不同利益的冲突。如果要达成共识,就需要在社会和意识之中压制这种冲突。因而美国的文化理论家转向欧洲寻求理论支持。但是,菲斯克指出,美国独特的历史和政治结构难以契合欧洲理论,比如以弗洛伊德理论解释美国的女性主义就行不通。美国黑人家庭不同于欧洲白人家庭,历史和社会种族主义去除了黑人男性的权力,剥夺了其男性气概,并把他从家庭分离,这就需要黑人妇女承担繁重的不同于白人妇女的家庭角色,因此,俄狄浦斯情结在具有不同的性别代际关系的美国黑人家庭失去了解释力。同样地,拉康的无意识类似语言被结构的假设即语言是单一的(monoglossic)、是宰制再生产的据点的理论在美国也失去了解释效力。美国黑人具有强大的口头语言,这是反抗宰制性的白人语言维持种族差异的据点。美国黑人操持双语,没有理由认为社会宰制性的语言是结构了他们的无意识的那种语言,因此,为冲突性的语言所运作的意识不能为单一的语言理论所解释。
菲斯克也批评了马克思主义,因为马克思主义把从属群体同质化,把社会斗争化约为阶级斗争,忽视了斗争的多样性,这使得它不适合解释美国现状。菲斯克认为,旅行来的欧洲理论中,葛兰西最为契合美国社会,其霸权理论虽然仍以阶级为核心,但葛兰西在地域层面反思了这一理论模式,并以农村和城市的差别发展了这一理论,即工业化的意大利北方伸张其霸权到农业的南方,这一伸张不仅沿着阶级这一轴线、而且是在城市和农村、农民和工人阶级、侍从主义者(clientism )和现代主义者、封建主义的和工业化的社会结构之间产生复杂冲突。霸权理论仍然把经济差异置于核心位置,但也容纳其他的轴线。最重要的是,葛兰西的抵抗和赞同是社会历史性的,霸权必须依据其活动的不同社会条件采取不同的形式。统治集团必须赢得从属群体的赞同,但是,从属群体的物质和政治状况不断地提醒其与权力集团的不平等,因此,赞同是脆弱的不牢靠的,它常常充满了斗争,需要不断地赢得和再赢得。赞同要能够在多重的社会层理之间、在多样的问题上获得,因此作为文化理论,它比同质化的共识概念更能够解释社会的多元性。在霸权理论看来,双方都不会放弃斗争,为了获得赞同,双方都得放弃某些东西,每一方都试图尽可能地提升其利益,尽可能地少出让自己的所得。霸权理论考虑社会和历史的差异,解释了冲突的多元性,这在种族繁多、矛盾复杂、冲突的多样性超越阶级之上的后结构主义的美国,显然具有更大的解释力。
另外一种旅行到美国的欧洲理论致力于分析人民的多元化的能动性而非统治集团的同质化,这种理论常常强调实践多于结构、能动性多于主体性、言语多于语言、身体多于意识。我们注意到,福柯把权力从阶级剥离,发展了权力、话语和规训理论,强调多元性和差异;巴赫金推崇自下而上的粗俗的生命力和趣味。福柯、巴赫金、德赛和布尔迪厄认同大众的创造性,强调人民是社会秩序的创造者,身体是文化斗争的据点。这四个理论家加上葛兰西,提供了从属群体提升其利益反对权力集团的斗争的理论。菲斯克认为,这些理论很好地解释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多元化、流动性和冲突。在当代美国,多元化产生于斗争,而非共识。美国社会将由一个共识型社会转向由不同的赞同之点组织成的社会,其中,社会差异得到尊重,权力差异被缩小。赞同之点通过协商并通过在地化而获得,其中,不同社会群体的利益和身份相互冲突。这一社会秩序将不会很稳定,赞同之点的获得是一个斗争的过程,因为赞同在一个点获得、冲突就会在另一点升起。只有在权力集团能够容忍、尊重甚至鼓励社会差异的时候,赞同才能够获得。菲斯克说,“一个基于赞同的社会不同于基于共识的社会:它是更为流动性的,赞同之点不是固定的,而是随着历史力量的变化而变化的。类似地,赞同的协商不会在固定的社会范畴之间进行,如阶级、性别或种族,而更为经常的是在围绕着问题所形成的社会利益同盟者之间进行。”[1]45新的社会秩序将产生新的权力制度,变化将对所有人带来问题和焦虑,但不是均衡的。人民将学会调整以适应他人的需要,权力集团将会发现变革是件麻烦事,他们会失去更多,因为赢得赞同意味着他们必须让出地盘。在这个社会里,所有群体要发展想象力以便于通过他者的眼睛看视自身。权力制度的改变关系到从边缘到中心的运动,旧的制度中边缘的权力形式在新的制度中会变成核心,反之亦然。在多元流动的社会中,边缘文化和社会层理可能流向中心,但我们无法预知具体情形。无家可归者作为大众层理,不会掌握权力,但无家可归者的批判性的想象力可能在新的权力制度中变得更为中心。同样,猫王粉丝不会变成强大的社会层理,但连接他们的共同的价值观在新权力王国中会占据重要地位。
总结菲斯克的理论,一是他发展福柯权力理论的地方是提出了人民的在地抵抗。二是前期提出了一系列概念,发掘大众文化的积极的政治潜力;后期的一系列概念,则是保有人民的不受帝国权力控制的飞地。三是发展了传统的阶级范畴,提出了大众层理这一重要概念,把性别、种族、宗教、年龄等轴线纳入其中,斗争主体得以多重化。但从根本上说,菲斯克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这就是政治平等、文化多元、尊重差异、反抗压制、伸张正义,这是文化研究的根本所指。菲斯克体现了当代有机知识分子的优良品格,即分析社会现实、展望社会未来、支持弱势群体、反抗社会不公、对人民和大众表达热爱、对宰制者和权力保持警惕和批判。笔者曾针对中西学界对菲斯克的批评对菲斯克理论的穿透力和合理性做了辩护。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在我看来,菲斯克乐观的大众文化理论也存在诸多疑问。
首先,菲斯克的斗争理论最适合西方社会,大众层理概念是西方社会的产物,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步入后结构主义的特征。在民主社会,大众因为兴趣、利益、立场可以合法地联合成为团体,而在极权社会,统治集团控制了社会的所有方面,并不存在民主的结社、集会、民间组织等,大众无法形成他所说的层理,而是如一盘散沙、是原子式的个体,大众的意识和斗争也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因而需要不同的理论阐释。其次,菲斯克对大众文化的控制性和消极面只字不提,闭口不谈游戏的负面效应即沉迷其中对青少年身心的影响,而这一方面是法兰克福学派的着力之点。此前的斯图亚特·霍尔和戴维·莫利等人的霸权、偏爱阅读等概念就是意指文本中的宰制性意义和阅读的有限开放性,菲斯克抛弃了这一点,阅读就变成无限开放的了。英国学者丹尼斯·沃德金的话也许对菲斯克有所助益:“受众的接受程度被意识形态领域、统治与隶属的关系以及霸权约束。人类动力从来不能被低估,但是它被不对称的权力关系压制,在这种框架内,结构性决定通常似乎压倒了其他实践。”[2]最重要的是,在我看来,大众文化中的那些被菲斯克称为反抗的创造意义的行为,并非革命意识。比如,菲斯克举例说,在社会工作中,机器操作者的技术越纯熟他为机器所生产的利润就越大,但在电子游戏中,情形刚好相反。许多游戏者骄傲地宣称,他花了多少时间完成一局,有些人则明显地满足于他们只花了不到一个美金就赢得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娱乐。菲斯克评论说:“他们知道他们正在击败体制,他们作为游击队员的技术正赢得了反抗所有者之战略的小小胜利。”[3]菲斯克所津津乐道的大众的抵抗行为,比如商场的形象消费、购买者的退货、秘书小姐只试不买的行为、租房者对房屋的改造、购买商品时的顺手牵羊、用办公室的复印机复印自己的备忘录等等,这些是否就是大众文化的创造性、是否就是革命意识的萌芽,是存在疑问的。因为消费者都是经济人,遵循功利原则,他的行为或许只是在交易中占便宜、或是偷窃而不得惩的心理满足,并非抵抗资本主义体制的革命意识。青少年在游戏中获得的自由、自信、成功并非对社会体验的反转或对社会统治关系的颠倒,很多时候不过是他们被社会、家庭、学校规训压抑之后的逆反心理而已。
菲斯克说的大众文化中的对抗者,在真正的革命到来时的社会质变的关节点,是否真的会去推翻权力的墙壁,是值得怀疑的,因为革命活动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理性计算,它要抱有社会理想的信念和真实的付出。革命意识以群体意识为前提,是对自身所处的阶级、性别、族群等的统一性意识,而且革命意识必须具有明确的斗争策略和政治目标,这两点是菲斯克的游击战主体所没有的。个体的反抗意识无处不在,但距离真正的革命意识还有一段距离。只有对自己以及与自己类似的群体所处的经济政治地位有了明确的统一性的意识之后,在具体的策略和政治目标明确之后,真正的革命方能实现。菲斯克没有注意到大众文化的追捧者大多是年轻人,而年轻人的反抗在我看来更多的是青春期的躁动,是基于年龄、代沟对社会规则和既存价值观的规避,而非理性的有目标的反抗。比如年轻人的蛊惑行为、改装汽车等不过就是时尚,只是一种非理性的盲目盲从的行为,他们对反抗对象并没有明确的意识,如果说这是反对资本主义的商品化则很可能只是知识分子一厢情愿的解读。迪克·郝布迪格对青年亚文化的研究表明,貌似极具抵抗性的文化活动最后都走向被收编。如果真是抵抗的话,只能说这是朦胧的、无意识的、青春期的反叛心理,这些人一旦掌握了权力和物质,可能就会变成现存制度的维护者。如果高估这种所谓的反抗,就无法解释中国传统的体制的超稳定性,无法解释中国当代的犬儒主义。近观中国近代历史,历次革命中最积极的是知识分子和在校学生,但整体说来知识分子对大众文化是持批判态度的,这就说明那些大众文化的参与者未必就是革命的急先锋。他们缺乏总体意识,在社会变革之际可能只是乌合之众,走向多数人的暴政,法国社会学家勒庞的研究说明了这一点。在我看来,菲斯克很多时候夸张了大众的抵抗意识,大众只是选择自己喜爱的节目,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释节目而已,这距离抵抗主宰意义创造新的意义相距很远。很多时候消费性大众文化不过是提供了娱乐,大众借此放松身心,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政治意识和抵抗机制。
社会中的权力和控制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任何人都处于一种权力关系中,有人类以来这种权力关系就存在着,而对这种权力意识的抵抗也一直存在着。菲斯克列举的日常生活中的权力控制与抵抗创造并非当代大众文化中的特有现象,而是存在于所有文化中。那么,为什么当代大众文化的这种抵抗意识就是革命性的呢?它区别其他时期的日常生活实践中的文化抵抗的地方何在?对此,菲斯克没有考察。而且,既然这种抵抗意识一直都是存在的,那么,列举这些例子就没有多少意义。这种意识和行为不足以撼动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只能给从属者些许安慰,这是否反而支撑强固了现有的社会秩序呢?
此外,菲斯克竭力论述的是大众文化的反抗性,但是,一个社会要实现变革,权力控制的弱化是重要的一方面,当然这超出了菲斯克的论题。但是辩证地看,正是权力控制的强大以及权力意识形态对被统治阶级的灌输的成功,才导致了革命的延缓和被统治者的服从。菲斯克孜孜以求的是从属阶级的抵抗,应该说,这种抵抗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但为什么革命只在某些社会某些时刻发生呢?不考察霸权的控制力的变化,是难以说明这一问题的。菲斯克在一切大众文化活动中寻找对抗意识形态的可能方式,追寻进步性的主体,但是在对抗之后、在去除意识形态之后,如何自由地生活他还没有考虑。或许,在后现代之后、在意识形态理论之后,所谓本真的自由在菲斯克看来根本就是一个假命题。
[1] FISKE J.Power Plays Power Works[M].London:Verso,1993.
[2] 沃德金 丹.文化马克思主义在战后英国[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230.
[3] 菲斯克 约.理解大众文化[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165.
[责任编辑:修 磊]
2014-09-09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伯明翰学派与媒介文化研究”(09XJC751004)
章辉(1974—),男,教授,文学博士,楚天学者,从事美学和文艺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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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3-013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