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史源学实习”教学的魅力与启示*

2015-02-25 10:41刘开军
学术研究 2015年10期
关键词:陈垣史学史料

刘开军

陈垣“史源学实习”教学的魅力与启示*

刘开军

“史源学实习”是陈垣在历史教学上独创的一门课程,也是近百年来中国史学理论与方法的一大创新。“史源学实习”培养了年轻学子勇于怀疑的精神和发现问题的能力。“史源学实习”的特色是它不仅教授知识,更重视“金针度人”。这门课程对于学生的训练包括如何选题、史料搜集与甄别、史料的剪裁与组织、论著的撰写和修改等,是一个系统且全面的教学过程。通过“史源学实习”的训练,陈门弟子养成了严谨的学风与凝练的文风。陈垣关于“史源学实习”的历史教育思想与教学艺术,对于高校历史学专业学生的培养具有启示意义。

陈垣史源学历史教育教学艺术

“史源学实习”是陈垣在历史教学上独创的一门课程,也是近七八十年来中国史学理论与方法的一大创新。20世纪三四十年代,陈垣先后在北平师范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大学为本科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开设“史源学实习”。从这个课堂上走出的不少学生日后成为著名历史学家,如来新夏、史树青、李瑚、成庆华等,至于受陈垣史源学思想的影响而在史学上有所成就的弟子就更多了。新近出版的《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一书,收录了李瑚于1947年9月至1948年6月间有关“史源学实习”的详细笔记,亦颇珍贵。读此笔记,宛如置身于60多年前的辅仁大学课堂,聆听陈垣口授治史要义,从而推开了领略“史源学实习”教学魅力的一扇窗口。当前,“史源学实习”有成为“绝学”之趋势,探讨这门课程的价值与陈垣的历史教学艺术,从中获得有益的启示,使此学得以传承,显得尤为迫切。

一、怀疑精神与问题意识

陈垣治史无师承,而是以《书目答问》和《四库全书总目》为门径,苦读自学,终成一代史学宗师。“史源学实习”是他从历代考证之学和文献的校勘中摸索出来的一门新学问。顾名思义,“史源学实习”是引导学生动手找寻、考订所阅史书的史料来源。关于陈垣讲授此课的情形,史树青回忆道:“先生讲授的史源学实习,是历史系三、四年级及研究所史学组研究生的选修课,每周二小时,隔年开课一次。每逢开课,都有很多学生听讲。此课的讲授方法,有时是以清代史学家全祖望《鲒埼亭集》为课本,每周选讲文章一篇,讲前各生需手抄原文,自行标点断句,并找出文章的史料来源,逐条考证,然后由先生主持课堂讨论。各生每次考证原稿,交先生批改,下周上课发还。”[1]这是一个周密、严谨的过程。结合陈垣的家书以及听过此课的陈门弟子的回忆,可知“史源学实习”课程大致分为几个步骤:第一步,是陈垣选定教材,指定篇目;第二步,是由学生抄录原文,即便学生有此史书,也要以端正的楷书抄写一份,加以点句,考释人名、地名、史事真伪及其史源;第三步,是学生将考证所得连缀成文;第四步,是由陈垣逐篇批改,反馈给学生,并择要讨论。这是一个完整、系统的教与学的互动过程,反映了陈垣对于培养历史专业学生的深刻思考和良苦用心。这一课程的教学效果主要有两点十分突出。

第一,“史源学实习”激发了年轻学子勇于怀疑的精神。关于史源学,陈垣有两句名言:“毋信人之言,人实诳汝。”[2]这是教导初学者要以批判的眼光读史,不要轻易相信书上所论。“史源学实习”的教材包括顾炎武的《日知录》、全祖望的《鲒埼亭集》和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它们都是享誉当时与后世的名作。这三部教材是陈垣精心选定的,比如《鲒埼亭集》的“文章、意义均佳,在清人集中总算第一流。考据稍疏,此其所以能为‘史源学实习’课本也。若全篇无甚错处,则不能作课本用矣。”[3]既须是名作,又要有可供检讨的讹误,这就要求讲授者在选材上要有“分寸感”,否则起不到“实习”的效果。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1“各史例目异同”条总结正史各种体例的沿革,要言不烦,一目了然,颇便读史者,然赵氏所论也有因袭旧说而误者。赵翼说:“后人有因各史无表而补之者。伏无忌、黄景作《诸王》、《王子》、《功臣》、《恩泽侯表》,边韶、崔寔、延笃作《百官表》。”[4]陈垣指出赵翼这段论述的史源是清初学人朱彝尊为万斯同《历代史表》所撰的序,赵翼照搬朱序,未加深考,甚至连同朱彝尊序文中的错误也一并沿袭下来。作《百官表》者中并无边韶,朱彝尊“误作边韶,赵未考而沿之也”。[5]清代乾嘉史学界颇负盛名的赵翼也会犯这样的错误,这对于年轻学子是很震撼的。几十年后,赵光贤回忆说,陈垣“教同学普遍把《廿二史札记》查对一次,并写出校记,发现错误不少”。《日知录》和《廿二史札记》“为读史的入门书,名气不小,尚有错误,何况其他?”通过这样的“实习”,学生们就明白了,“书上的东西不是条条都没有错误的,有疑问时就要查书,怕麻烦是不行的。”[6]

第二,“史源学实习”有助于培养学生发现问题的敏锐力。小到一篇文章,大到一部巨著,都是由一条条史料钩稽、考辨、连缀而成的。“史源学实习”旨在探究史学家所用各条史料的来源,考订史料为一手或二手,以及价值如何及其详略得失。如顾炎武在《日知录》卷8“停年格”条中提到“吏部尚书辛琡”反对“停年格”(北魏时期所创的一种以年资长短为标准的选官制度)。辛琡是何许人也,陈垣遍检诸史未见其人,但他发现批判“停年格”者中有一位薛琡,见于《北齐书》卷26和《北史》卷25,且《北史》所记较详,与《日知录》所引相吻合。陈垣判定“辛”乃“薛”之讹,“薛”字缺左上偏旁,且下文有辛雄,故误耳。根据比对,陈垣发现《日知录》的史源是《北齐书》。《通典》卷16《选举典》亦记此事,史源则是《北史》,但杜佑又误作“薛淑”。不仅如此,《日知录》还弄错了薛琡的官职,薛琡时为吏部郎中,非吏部尚书。郑樵的《通志》和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称之为吏部郎中是正确的,但在误“琡”为“淑”上又与《通典》如出一辙。可知《通志》和《文献通考》乃是转引自《通典》,不是直接引自《北史》。“是故一薛琡也,《日知录》误其姓,《通典》、《通志》、《通考》误其名,《北齐书》、《通鉴》、《日知录》误其官,惟《北史》不误。”[7]一个人名的考辨涉及这么多部史学名作,所发现的问题着实重要。陈垣要求弟子们考证辛琡,从而引导他们去发现这一系列的问题。经此训练,学生们读书自然仔细,花大力气作考证,问题意识得以不断增强。

二、“金针度人”与学术训练

“史源学实习”课程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是不仅讲授文献学、考证学等专门知识,更重视“金针度人”,把做学问的方法传授给学生。而且,陈垣不是抽象地讲方法,是要“通过一部书讲方法”。[8]这就把方法论落到了实处,即“择近代史学名著一二种,逐一追寻其史源,检照其合否,以练习读一切史书之识力及方法”。[9]二是陈垣在“实习”上花了很多心思。“史源学一名,系理论,恐怕无多讲法,如果名‘史源学实习’,则教者可以讲,学者可以实习。”[10]让学生动起手来,去找寻资料、作小考证,在实践中掌握方法,提高技艺和修养。陈垣深知初涉史学者的迷茫,“史源学实习”就是要帮助他们尽快找到治史的法门。陈垣说:“苦于不知读何书,又不知如何读法。因人所读之书而读之,知其引书之法、考证之法、论断之法。知其不过如此,则可以增进自己上进之心;知其艰难如此,则可以鞭策自己浅尝之弊。”[11]这段话是“史源学实习”的要旨所在。这里以关于史书引文问题为例略作说明如下。

古代史家引用他人成果往往不注明详细出处。陈垣在“史源学实习”课堂上却要求学生查出古籍中诸引文的来源。这个工作看上去似乎枯燥无味,实际上却能尽快熟悉相关文献、锻炼治史本领、领会史学方法。赵光贤回忆陈垣讲《日知录》,“主要工作是要我们将书中每条引文都找出原书查对一遍,并写出笔记”,为了能够查出引文的出处,常要翻检群书。赵光贤“起初不知用意何在。心想有的出自正史,何必逐条查呢?查出处就是考证法吗?后来慢慢体会出来,查出处正是作考证工作的最起码的基本功,没有这个基本训练,就谈不上考证。”[12]因为查找出处不仅读懂了《日知录》,而且接触了顾炎武所读的书,即“因人所读之书而读之”,拓宽了学生的知识面,也知道哪些书籍是常用书,在何种书籍中可以找到哪一类材料。找到出处后,再将原文和顾炎武的引文加以比对,发现顾炎武在引用时哪些地方作了变化,“可以得校书、引书之法。”[13]揣摩其间的异同,对于掌握作史之法确是大有裨益的。

作文中引用史料,看似简单,实则不然。因为有的文献过长,如全部引用则阻断文意,且文字冗杂,故而需要作适当的删节,但怎样删节,大有学问。陈垣说:“引书删节有多法,如加删节符号,最不好看,文气又不接,为懒法;又如不加‘中略’,亦懒法;又如加‘又曰’、‘又曰’,此为司马温公法。亭林与我皆不用此三法,删之而又不使人看出,为技术。文章有定例,许删不许改”,也就是说,“删节之后,引文仍一气呵成”,方为上乘。[14]这段话点出了顾炎武引文和作文的技巧,也是陈垣夫子自道之语,学习者可以举一反三。陈垣在“史源学实习”的课堂上,还讲了引用文献的原则——尽量使用成书时代早的史料,如谓“凡《宋书》有者,不引《晋书》。论朝代,晋在宋前;论成书,则《宋书》在《晋书》前,《晋书》为唐初所修也”。[15]学生还要明白一部史书的文献价值,如北宋成书的《册府元龟》中“唐时材料可用,六朝材料稍差,汉之材料尤不可引。今有两《汉书》,何用转引之书,只能用作校勘,不能用作史源。”[16]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恰恰是历史研究中不可忽略的大问题。

应当强调的是,“史源学实习”并不只是关于历史考证的训练,而是包括了选题与命题、史料搜集与甄别、史料剪裁与组织、论著撰写和修改等一整套系统的学术训练。1946年,陈垣在给其子陈乐素的家书中鼓励陈乐素以《鲒埼亭集》为教材讲授“史源学实习”,让学生体会全祖望的文章“组织之方法及其美恶。惟其文美及有精神,所以不沾沾于考证,惟其中时有舛误,所以能作‘史源学实习’课程,学者时可正其谬误,则将来自己作文精细也”,[17]这是强调体会全祖望的表述艺术,养成“精细”的作文学风。陈垣又说:“历史是活的,要怎么讲,须找出材料,配合自己之思想,如只要如何讲而无凭证,不可。”[18]这是论史料与思想的关系。牟润孙在回顾自己治学道路时所说的一段话也可以印证“史源学实习”学术训练的全面性,他“以正史与《通鉴》相比对,不仅了解了《通鉴》的史源,更进一步认识清楚司马温公如何剪裁史料,如何安排史料,如何组织成书,同时也了解了他的史料取舍标准。”[19]陈垣将治史的这枚“金针”传授给了弟子,弟子们各展所学,遂能在研究中游刃有余,成为史学名家。

三、严谨的学风与凝练的文风

在“史源学实习”课上,陈垣和“学生一起写作业,然后把自己的和学生的作业并贴在课堂墙上做比较性示范”。[20]陈垣的范文精炼严密、朴实无华,学生用心揣摩,可得援庵史学之精神。陈垣的学风与文风深刻地影响到了他的弟子们。翻阅李瑚的笔记,不难发现“史源学实习”所讲的内容多是具体而微的,可以概括为注重史料的细节、注意表述的规范、重视考证的严谨。陈垣告诫学生,成果一旦发表出去,就要经得起学术界的检验,“学问以公布为主,未发表得不到批评。既公布之,则其错误为人所攻矣。”[21]怎样才能减少学问的讹误呢,这首先就离不开严谨的学风。陈垣开设“史源学实习”就是以史学名家的讹误来教育历史专业的大学生,“警惕自己论撰时之不敢轻心相掉也。”[22]《日知录》是顾炎武一生的精心结撰,被奉为清代考证史学的开山之作。但在陈垣的引导下,年轻学子却发现了《日知录》中的问题,这怎能不让初入史学殿堂者产生一种引以为戒的惕厉之情呢!陈垣认为做学问应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当年受过“史源学”训练的援庵弟子们,对此有深刻的体会,赵光贤说:“从此我便养成一个习惯,不论读古书或今人著作,如觉得有疑问,一定要查原书,不怕麻烦。”[23]1942年,就读于辅仁大学三年级的成庆华在“史源学实习”中考见前史得失,不由得“于此得所以自戒之例焉。”[24]这里说的“自戒”是一位学者养成严谨学风的自觉表现。“史源学实习”让历史研究中的瑕疵无所遁形,经此训练的学子们,每当自己作考证时,自然十分仔细,日久遂成为一种学术风气。

陈垣还主张学术文章要“闲话少说”,他批评那种拖沓冗长、言之无物的文风,“有一种文章,看起来洋洋大观,而一句话绕来绕去,看了半天看不懂,不知他说的是什么。”[25]陈垣虽以考史闻名,但他反对史料的堆积,认为论著中选择最能说明问题的材料即可,“资料堆堆垛垛,重重复复,凡是找到的材料都舍不得不用,这样很不好”。[26]陈垣在“史源学实习”课堂上,也常常强调文字表述问题,说“文章最要紧是清楚,我的文章力求简单清楚。有题目当天即作,文章须三四易稿。我作文章至少七八次易稿。……无一字之费词,一字不可增,一字不可少。”[27]陈垣在布置作业时也与众不同,他限定作业的篇幅,有时甚至要求字数不许超过五百字。在陈垣的教导下,学生们养成了凝练的文风。来新夏对于陈垣要求写短文记忆犹新:陈垣“布置作业只发一张红格作文纸,多写不收。我曾耍过小聪明,在一行格内写成双行小楷,结果被发回重写。并告诫我:只有能写小文,才能放开写大文章。”[28]陈垣还仔细修改学生的习作。从现在可见的1947年11月陈垣手批李瑚、刘翰屏的史源学作业来看,凡眉批、涂改、文末短评,于尺幅之间动辄修改数十处,包括文字增删、格式调整、标点符号等。陈垣将修改后的作业返回给学生,使学生得以反躬自省。弟子们日后作文时,犹记老师的耳提面命,成为一生不忘的教诲。

1980年,在陈垣诞辰100周年纪念会上,白寿彝先生特别指出陈垣的历史教育思想与实践对“改善高等学校历史教学的状况,是有现实意义的”,高校历史系的学生需要加强历史文献学(包括史源学实习)的训练。[29]陈垣和白寿彝都是有着半个多世纪教育实践的教育家。30多年过去了,白寿彝关于陈垣历史教学艺术的诠释在今天看来仍具有启示意义。

[1]史树青:《励耘书屋问学札记》,陈智超编:《励耘书屋问学记》,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206页。

[2][9][22]陈垣:《史源学实习课程说明》,陈智超编:《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1、1页。

[3][10][17]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1147、1146、1144页。

[4]赵翼:《廿二史札记》卷1“各史例目异同”条,王树民校证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页。

[5]陈垣:《〈廿二史札记〉一补表条所本》,陈智超编注:《陈垣史源学杂文》,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1页。

[6][12][23]赵光贤:《回忆我的老师援庵先生》,陈智超编:《励耘书屋问学记》,第116、112-113、113页。

[7]陈垣:《〈日知录〉停年格条注引辛琡考》,陈智超编注:《陈垣史源学杂文》,第41-42页。

[8][13][14][15][16][18][21][27]《李瑚听课笔记》,陈智超编:《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第105、12、60、63、49、66、105、36页。

[11]陈垣:《史源学教学札记》,陈智超编:《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第7页。

[19]牟润孙:《励耘书屋问学回忆——陈援庵先生诞生百年纪念感言》,陈智超编:《励耘书屋问学记》,第74页。

[20][28]来新夏:《为“智者不为”的智者——记陈垣师》,陈智超编:《励耘书屋问学记》,第212、212页。

[24]成庆华:《成庆华史学文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页。

[25]陈垣:《谈谈文风和资料工作》,陈智超编:《励耘书屋问学记》,第6页。

[26]刘乃和:《书屋而今号励耘》,陈智超编:《励耘书屋问学记》,第183页。

[29]白寿彝:《要继承这份遗产》,《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册,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80页。

责任编辑:郭秀文

K092

A

1000-7326(2015)10-0102-04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民国时期史学之研究”(10JJD770005)的阶段性成果。

刘开军,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四川成都,61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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