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启蒙四大家研究论纲

2015-02-25 10:11魏义霞
学术交流 2015年3期
关键词:谭嗣同严复康有为

魏义霞

(黑龙江大学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哈尔滨 150080)

中国哲学研究

戊戌启蒙四大家研究论纲

魏义霞

(黑龙江大学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哈尔滨 150080)

戊戌时期的启蒙思想对于传统文化和中国哲学的现代化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对它的全面梳理和把握有助于弄清孔教、宗教、封建社会、国学等范畴、问题的原初含义和缘起。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四人是戊戌变法前后影响最大的启蒙思想家,可合称“戊戌启蒙四大家”。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变化的、复杂的,而非固定的、单向的;排序不是唯一的,而是开放的;他们的思想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对戊戌启蒙四大家的研究意义重大,比较研究是其最佳方式。“戊戌启蒙四大家比较研究”有别于“戊戌启蒙四大家启蒙思想比较研究”和“戊戌启蒙四大家思想比较研究”。

戊戌启蒙;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严复

1898年的戊戌政变史称“百日维新”,是中国近代重大的政治变革和历史事件。虽然代价惨重,并在极短的时间内以失败告终,但是,戊戌维新深刻影响了中国近代的历史进程,对于中国近代社会的思想启蒙意义更是不容低估。戊戌变法不仅极大地推动了思维方式、价值诉求和文化理念的变革,而且拉开了传统文化现代化的帷幕。戊戌启蒙思想家通过重新审视中国本土文化,在对诸子百家的关系和学说的梳理解读、内容转换和理论创新中,赋予传统文化以新的意蕴内涵和时代风尚。作为中国近代社会矛盾的集中爆发,戊戌运动的发动和失败不仅与中国近代的经济、政治、外交状况密切相关,而且与戊戌启蒙思潮密不可分。深入研究戊戌启蒙思潮尤其是作为这一思潮精神导师的戊戌启蒙思想家的思想,不仅可以通过回顾、还原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全面把握戊戌启蒙的历史背景、文化语境、理论意蕴和价值诉求;而且可以深入理解戊戌启蒙思想内部的分歧,深切感受中国启蒙历程的艰难曲折、迂回复杂。

一、戊戌启蒙思潮

1898年是农历戊戌年。狭义上,戊戌变法从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布“定国是诏”开始,到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变法失败结束,又称“百日维新”;广义上,戊戌变法指发生在戊戌前后、以“百日维新”为核心的维新运动。因此,在通常意义上,戊戌变法或戊戌启蒙至少从1891年康有为发表《新学伪经考》就已经拉开了帷幕,1895年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北京发动“公车上书”和严复在天津《直报》上发表《原强》《论世变之亟》《辟韩》《救亡决论》等系列论文标志着戊戌启蒙思潮走向成熟,1898年的戊戌政变更是将戊戌启蒙思潮推向了顶峰。

戊戌维新与洋务运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一样是对中国历史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与这一历史事件密切相关,并且同样影响深远的则是这一时期的启蒙思想,即戊戌启蒙思潮。作为舆论准备和理论武器,戊戌启蒙思想为戊戌政变开辟道路,提供辩护。戊戌启蒙思想具有不同于以往的政治诉求、思想主旨和时代意蕴,在中国启蒙思想史上具有独特地位和意义。正因如此,有人甚至将这一时期的启蒙思想定位为中国启蒙思想的开端,其在中国启蒙思想史上不可或缺的地位和价值由此可见一斑。

戊戌时期的启蒙思想之所以如此重要,除了一面承接明清之际的早期启蒙思潮、一面开启革命派和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启蒙思想之外,还因为其在中国哲学史上同样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和不容忽视的意义:第一,以中西之辨为核心话题,在中西和合中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第二,第一次全面审视中国本土文化,梳理诸子百家之间的关系,并对中学予以整合。第三,在坚守中国本土文化的同时,引进西方文化,通过中西互释,对中国本土文化进行内容更新和转换,推动中国本土文化的变革。第四,无论是对中国本土文化的诠释还是对西方文化的吸收均围绕着现实的政治斗争展开,以救亡图存为历史使命和立言宗旨,不仅使哲学拥有了强烈的现实观照和实践维度,而且向国人普及了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和公德观念。第五,以西学为参照和借鉴,肩负思想启蒙的历史使命,以自由、平等、博爱和民主为时代风尚和价值诉求。这表明,戊戌时期的哲学无论在核心话题、基本内容、研究范式、文化理念还是价值旨趣上均发生了重大转换,特色鲜明且意义重大。

戊戌时期的启蒙思想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和阶段特征,具有迥异于其他时期的思想主旨、核心话题、关注焦点和理论特色。例如:基于救亡图存的现实需要、政治斗争、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在启蒙思想中加入了救亡的主题;开始从整体上重新审视中国固有文化,一面反省中国传统文化的不足,一面采取西学加以补救,在创新、改造中坚守中国本土文化,掀起了近代意义上的国学思潮;中国人不再主要依靠传教士和西方报纸来了解西学,而是开始主动介绍、传播西学,西学开始大量东渐;由于西学的大量东渐,哲学的概念术语、思维方式和价值旨趣发生转变,自由、平等、权利、义务、民主和进化等等成为流行语;在输入西方各种思想的同时,以西学为参照并吸收西学的思想要素对中国本土文化进行内容转换,同时尝试着借助西方的学科分类模式对中国固有之学重新予以分类。所有这些共同证明,戊戌时期的思想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对于传统文化和中国哲学的现代化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是研究中国启蒙思想史、哲学史和文化史不可逾越的重要环节。

与其地位极不相称的是,学术界对戊戌时期的启蒙思想尤其是对这一时期的哲学思想的关注和研究一直属于最薄弱的环节。例如,伴随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热,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从先秦诸子、魏晋玄学、宋元明清哲学到现代新儒家逐一备受关注,先秦诸子、宋明理学和现代新儒家受到热捧,这种传统文化热目前还在持续升温,引发了社会各界共同参与的国学热——尽管如此,无论是传统文化的持续升温还是如火如荼的国学热均没有推动或带动对戊戌启蒙四大家的哲学和近代哲学的研究,近代哲学尤其是戊戌时期的哲学思想或戊戌启蒙思想家的哲学思想始终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多,其中有两个原因颇具代表性:第一,戊戌启蒙思想家的著作出版遭遇种种困难,有些至今尚未完全出版。此外,《康有为全集》851万字,并非全集的《梁启超全集》字数更是高达1066万之巨。字数巨大决定了阅读这些文本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对于追求快出成果的当代人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第二,不少人认为戊戌维新时期的思想缺乏严谨的逻辑论证,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包括戊戌启蒙思想家的思想在内充其量只是古今中外各色学说拼凑起来的大杂烩,既无哲学建构或体系,又无理论深度或创新。有人更是提出包括戊戌时期的中国近代只有思想而没有哲学,即使是思想也限于宣传、介绍,远非系统、深入的学术研究。这一认定或评价与对戊戌启蒙思想和近代哲学的研究现状之间具有某种内在联系。如果说第一点产生了畏难心理的话,那么,第二点则出于不屑心理。

戊戌时期的思想和哲学和合了古今中外各种学说和思想要素,的确具有新旧交替、杂糅并陈的性质。对于这一点,戊戌启蒙思想家已有清醒的认识,梁启超便将之概括为“不中不西即中即西”。其实,这种性质恰恰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戊戌思想的启蒙性,也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中国哲学在戊戌时期的转型特征。有鉴于此,可以将中西和合、古今杂糅视为没有体系而缺乏系统论证的缺点,也可以将之视为这一时期的思想、哲学有别于其他时期的独特魅力。换一个角度思考不难发现,这一时期的独特价值和魅力所在集中体现为问题意识和主题转换。这就是说,它的价值和意义并不在于如何提出解决方案,而在于用一种不同以往的方式观察宇宙、人生,对待传统文化,开始采取全新的范式研究和建构哲学,从而奠定、开启了中国哲学后续的思维方式、关注焦点和主题话语。在问题意识和开启后续的核心话题方面,戊戌时期的哲学有些类似于先秦哲学。可以看到,戊戌维新之后,不论是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者还是现代新儒家在关注焦点、核心话题和哲学观念方面都与近代哲学——特别是戊戌启蒙思想具有某些内在联系,这种影响甚至一直延续到当下。例如,当今学术界的很多争议,如国学、中国哲学的合法性、儒学是不是宗教,以及中国有无封建社会,等等,都离不开这一时期,因为这些话题就是由戊戌启蒙思想家开启的。不了解戊戌启蒙思想家谈起这些话头的初衷和情境,就不明白这些问题产生的历史背景、现实观照、政治需要、文化语境和立言宗旨。也正是由于不能从源头处讲起,缺少了追本溯源的环节,上述争议越来越大而很难达成共识。有鉴于此,全面梳理、把握戊戌启蒙思想,回到近代哲学,有助于在还原中国近代特殊的政治格局、历史背景和文化情境的前提下,从话题开始出现的地方弄清楚诸如孔教、宗教、封建社会、国学等一系列范畴、问题的原初含义和缘起。在此基础上,一面加强对这些概念的历史信息的理解和分析,尊重其内涵的确定性,一面透视这些问题的精神实质,从而做出全面、客观、公允的评价。

二、戊戌启蒙四大家

戊戌运动和“百日维新”的舆论准备、思想武器是戊戌时期的启蒙思想,这一时期的启蒙思想对戊戌变法起到了思想鼓动和行为引领的作用。因此,戊戌维新离不开戊戌启蒙思想家,他们是戊戌启蒙的旗帜和导师。说到戊戌变法前后影响最大的启蒙思想家,则非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四人莫属。梁启超曾作文《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以“二大家”指称作为西方近代文明开山者的培根和笛卡尔。借用梁启超的这一话语结构,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便可以称为中国近代戊戌启蒙思想的“四大家”,简称戊戌启蒙四大家。以戊戌启蒙四大家为主要人物,既可以全面呈现戊戌时期的启蒙思想,又有助于开展近代哲学研究。

如果说以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作为主要人物研究近代哲学是一种“选择”的话,那么,以他们作为戊戌启蒙四大家则是“别无选择”。具体地说,近代哲学研究可以选择的人物众多,即使不将王国维等人纳入其中,孙中山、章炳麟显然与谭嗣同、梁启超不分伯仲,甚至在必要性、代表性和影响力上略胜一筹。这是有些中国哲学史教科书让谭嗣同、梁启超占一章篇幅而章炳麟、孙中山各自独立成章的原因,也说明了以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作为近代哲学四大家带有“选择性”。换言之,这四人入选中国近代哲学四大家不是必然的,如果非要如此,可能引起争议。而对于戊戌启蒙四大家来说,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不仅是最佳人选,而且是“唯一人选”。因此,可以说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是近代哲学研究的主要人物甚至是最佳人选,却不可以说是“唯一人选”;既然不是唯一人物,便可选可不选。对于戊戌启蒙四大家来说,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既然是“唯一人选”,便意味着他们是不二人选,故而不得不选——或者说,选择的结果只有这一种可能性。

戊戌启蒙四大家有别于戊戌四大家。戊戌四大家外延较大,涉及的人物范围较广;人物的选择可以指思想方面的,也可以指政治方面的。总之,举凡戊戌时期对中国政坛、历史或思想具有重大乃至决定性影响的人物皆在其中。在这个意义上,戊戌四大家不排除慈禧太后、光绪帝和李鸿章等人,甚至可以说,这些人对戊戌时期中国命运和社会历史的影响显然大于包括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在内的这一时期的思想家。沿着这个思路,这些帝王将相理应成为戊戌四大家,至少比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或严复等人更有资格成为首选。戊戌启蒙四大家与戊戌四大家的区别在“启蒙”二字上,“启蒙”不仅意指这些人物在戊戌时期对中国有影响,而且具体落在思想启蒙、风气引领上。沿着这个思路,即使是决定中国命运的人物,纵然影响在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或严复之上,只要不是思想启蒙者,便不能入选戊戌启蒙四大家。换言之,戊戌启蒙四大家只能在戊戌启蒙思想家之中产生。“启蒙”二字先天地框定了戊戌启蒙四大家是思想概念、文化概念,而决非纯粹的政治概念。戊戌启蒙四大家的基本含义是对戊戌政变有推动作用的人——在这个意义上,排除了慈禧太后和李鸿章等人;并且是具有思想引领方面作用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不仅排除了光绪帝等支持变法者,而且排除了其他变法的参与者,如“戊戌六君子”中谭嗣同之外的其他五位。谭嗣同在“戊戌六君子”中并非排在首位,如果“戊戌六君子”中有一人入选戊戌四大家的话,谭嗣同恐怕要落选。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无论是从康有为还是梁启超的排列来看,最终都轮不到谭嗣同。康有为曾作祭奠六君子的祭文,文曰:“维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十三日,乃诰授奉直大夫、河南道监察御史杨公漪川讳深秀,诰授朝议大夫、四品卿衔、军机章京参预新政杨公叔侨讳锐,诰授朝议大夫、四品卿衔、军机章京参预新政刘公裴村讳光第,诰授朝议大夫、四品卿衔、军机章京参预新政林君暾谷讳旭,诰授朝议大夫、四品卿衔、军机章京参预新政谭君复生讳嗣同,诰授宣德郎、候选主事亡弟幼博讳广仁六烈士殉难周岁之辰。”[1]这是康有为纪念戊戌政变一周年写的,六君子的排列顺序是杨深秀、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和康广仁,谭嗣同排名第五位。在作于二年后的《六哀诗》中,六君子的顺序发生变化,变成了杨深秀、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和康广仁——此时,谭嗣同排名第二。倒数第二和正数第二是康有为在“戊戌六君子”两次排名中给予谭嗣同的位置。梁启超作《戊戌政变记》,回顾戊戌政变的始末,并有六君子传附在其后;六君子传的顺序是《康广仁传》《杨深秀传》《杨锐传》《林旭传》《刘光第传》《谭嗣同传》。一目了然,《谭嗣同传》排在最后,只是文字稍长,与排在首位的《康广仁传》文字相当。对比分析康有为、梁启超对“戊戌六君子”的排列可以看到,不仅康有为与梁启超的排列顺序有别,即使是康有为本人的两次排列,顺序也相差很大。康有为两次均将其弟康广仁列于末尾,或许有“谦让”“谦虚”之意。循着这个逻辑,梁启超将康广仁置于首位,或许有“看在康有为面子上”的人情因素。排除对人情因素的考量,不难发现两人排列的共同点,那就是:杨深秀在谭嗣同之前。据此,似乎杨深秀比谭嗣同更有名列戊戌四大家的资格。尽管如此,若说到戊戌启蒙四大家,谭嗣同入选则是毫无悬念的,因为谭嗣同启蒙思想家的身份在“戊戌六君子”中是首屈一指的。议论至此,戊戌启蒙四大家非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莫属。

三、戊戌启蒙四大家的关系

在确定了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是戊戌启蒙四大家当仁不让的“唯一人选”、戊戌启蒙四大家研究必须以他们作为研究内容之后,四人的排序随即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诚然,这个问题有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解决办法,那就是:四大家都有明确的生卒年月,按照他们出生的自然顺序排列,即严复(1854-1921)、康有为(1858-1927)、谭嗣同(1865-1898)、梁启超(1873-1929)。问题的关键是,在戊戌启蒙思想或戊戌启蒙四大家研究中,无论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还是严复都不是作为“自然人”而是作为影响中国近代社会进程的启蒙思想家出现的,这决定了不能够将四大家当作“自然人”来依据他们出生的自然时间先后排列顺序,而应该按照历史的逻辑、思想的逻辑,以戊戌启蒙四大家的身份为依据将他们联为一体,作为戊戌启蒙的代表共同呈现戊戌启蒙思想。如果按照四人出生时间的先后排序的话,除了显得僵化、生硬之外,更主要的是使四个人彼此孤立起来,不能更好地呈现戊戌启蒙思想的整体性。因此,有必要探究其他的排序方法。

戊戌启蒙思想家的称谓,与作为洋务派的李鸿章、张之洞,作为革命派的孙中山、章炳麟和作为新文化运动者的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等人相区别,侧重的是戊戌启蒙思想和四大家之间的整体性和一致性。作为戊戌启蒙思想家,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具有共同关注、开启的核心话题、致思方向和价值旨趣。这主要反映在如下方面:第一,思想建构以救亡图存为理论初衷和立言宗旨,救亡的口号便是1895年由严复率先喊出的,由此成为时代的最强音。第二,宣传、介绍西方学说。第三,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等近代价值观念,对三纲展开全面批判。第四,以西学作为参照和理论来源,通过中西互释,重新对中国本土文化进行解读和诠释,将自由、平等、民主观念注入其中,推动中国本土文化的内容转换和现代化。第五,中西互释是为了光大中学,文化建构以中学为价值依托。第六,所建构的文化形态无论来源还是构成均“不中不西即中即西”,新旧交替的思想蜕变形态表现得十分明显和突出。这些是戊戌启蒙四大家的思想共性和理论共识,也体现了他们与早期启蒙思想家和五四新文化运动者的区别:如果说前四点表明了戊戌启蒙思想与明清之际的早期启蒙思潮的区别的话,那么,后两点则显示了与五四新文化的不同。这意味着戊戌启蒙四大家是作为一个整体亮相的,他们之间的排列顺序与生卒年月的自然顺序不是一回事。

戊戌启蒙四大家之间的排序,必须充分考虑两个因素:一是戊戌启蒙思想发轫、演变的历史;一是四大家之间的思想异同。前者是做思想史最起码的态度,后者是呈现戊戌启蒙思想整体性、逻辑性最基本的要求。

在中国近代思想家中,康有为与谭嗣同的思想最为相近——这一点不仅为两位当事人津津乐道,而且被梁启超多次提及。与此同时,康有为与梁启超是师生关系,并且同为戊戌政变的领袖,被时人合称“康梁”。“康梁”的称谓由来已久,在沿用了一百多年以后,人们更是习以为常。尽管如此,康有为与梁启超的思想异同交织,关系复杂:早期的梁启超秉持师说,与康有为的观点大体上一致;逃亡日本大量接触西方学说后思想发生骤变,开始在一些基本问题如孔教、自由等等上与康有为产生分歧。这些构成了康有为与梁启超思想之间的异同互见,也使康有为、梁启超的思想具有了更多可比性。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的相近与康有为、梁启超思想的分歧使康有为与梁启超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也使戊戌启蒙四大家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关系:一边是康有为与谭嗣同的惺惺相惜、思想契合;一边是梁启超与康有为思想的分歧和向严复的示好。这表明,戊戌启蒙四大家之间的关系是变化的、复杂的,而非固定的、单向的:第一,从私人关系和政治影响来看,康有为和梁启超关系最近,始于近代的“康梁”称谓沿用百年,至今仍然在沿用,便是明证。第二,从学术思想来看,康有为与谭嗣同思想相近,梁启超与严复相近:康有为、谭嗣同侧重平等,梁启超、严复侧重自由;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的理论来源以中学为主,梁启超、严复则热衷于宣传、输入西学。此外,康有为、谭嗣同在哲学上奉仁为万物本原,将诸子百家归为孔子之学一家,在西学中侧重以太、电、力而非梁启超、严复热衷的进化论等,都成为两人之间的共识或默契,并且与包括梁启超在内的近代思想家相去甚远。第三,综合学术思想和个人交往来看,在戊戌启蒙四大家中,康有为、谭嗣同和梁启超无论是学术思想还是私人交往都较为密切,而严复却显得落落不群。分析至此,对戊戌启蒙四大家,可以有多种审视方式,这直接影响着他们之间的排序:从第一个角度切入,康有为与梁启超最近;从第二个角度切入,康有为与谭嗣同最近;从第三个角度切入,康有为、谭嗣同和梁启超归在一起,严复除外。

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之间的思想异同是戊戌启蒙思想丰富性、多变性的真实写照,也奠定了他们之间先后顺列的排序基础。或者说,戊戌启蒙四大家之间的思想异同与先后顺序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直接关系到对戊戌启蒙思想的整体看法和评价。

戊戌启蒙四大家之中,出生于1854年1月8日的严复年龄最长,比出生于1873年2月23日的梁启超大了将近20岁,比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大4岁。上述分析显示,年长并不意味着严复一定在戊戌启蒙四大家中排在首位,是否排在首位不是由年龄决定的,而是由对于戊戌变法的贡献——准确地说,作为戊戌启蒙思想家的一员,对于戊戌运动出现的时间先后决定的。就直接参与、领导戊戌政变来说,1895年是康有为、严复共同正式登上历史舞台的时间。正如戊戌政变的直接导火索是1894年的甲午战争一样,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的签订给了中国人前所未有的震撼。惊闻马关条约的签订,康有为在北京联合举人发动了著名的“公车上书”,严复在天津《直报》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等时政论文。谭嗣同在1896年开始北游访学,寻找新的救亡出路。如果忽略康有为“公车上书”比严复发表第一篇时政论文稍早的时间差的话,康有为上书的“武举”与严复以笔投戎的“文举”可以等量齐观。这使年长的严复在出生时间上具有了康有为所没有的优势。尽管如此,在将严复排在四大家首位之前,必须先澄清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尽管戊戌变法作为一个政治事件爆发于1898年,即通常所说的“百日维新”,然而,关于戊戌变法的思想并非发端于1898年,甚至并非发端于1895年,而是远远早于此时,并且经历了一个酝酿、演变和趋于成熟的过程。如果说1895年康有为、严复几乎同时走到了戊戌启蒙的历史前台的话,那么,在此之前,康有为的戊戌变法思想已经酝酿,并且基本形成。在戊戌政变之前,以万木草堂时期为代表的近十年对康有为之后的学术、政治思想影响巨大——康有为立孔教为国教的思想形成于此,并写下了《内外篇》和作为《大同书》雏形的《人类公理》及作为戊戌政变纲领的《新学伪经考》等著作,同时为维新事业培养了众多优秀人才,梁启超便是其中的代表。这些事实表明,就戊戌启蒙来说,康有为在时间上走在了严复的前面。因此,排在戊戌启蒙四大家首位的,应是康有为而不是严复。

不仅如此,如果将严复排在戊戌启蒙四大家的首位,接下来的排序将会出现不便:就思想关联来说,梁启超应该紧随严复之后,无论是梁启超与严复的交往还是两人的西学倾向均证明了这一点。但如果这样排列的话,棘手的问题便会接踵而至:由于作为老师的康有为排在梁启超之后,将会出现先学生后老师的尴尬局面。为了避免这种局面,只有让康有为紧随严复之后。而如果严复之后接着康有为的话,新的问题同样随之而来,因为康有为之后无论接着梁启超还是谭嗣同都将引起更大的混乱。假设一,先排梁启超。如果先排梁启超,照顾了康有为、梁启超之间的密切性,由此带来的是更严重的问题:第一,割裂了思想上最相近的康有为和谭嗣同。第二,让出生于1873年的梁启超横亘在出生于1858年的康有为与出生于1865年的谭嗣同中间。第三,打破了依据严复、康有为而来的年龄顺序。第四,从对中西方思想的侧重和思想来源上看,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的排列出现西—中—西—中的“颠三倒四”,使思想史的逻辑丧失殆尽。假设二,先排谭嗣同。如果康有为之后紧接着谭嗣同,虽然照顾了康有为与谭嗣同思想的一致性,也在时间上与四人的生卒年月相符,但是,这个排列从整体上看出现了一个致命的漏洞——整个戊戌启蒙思想无端而来,成了“无头案”!为了走出这一困境,确保整个戊戌启蒙思想有头而有绪,必须从戊戌启蒙思想的源头说起;而为了确保这一点,就必须将康有为排在最前面。至于紧接着康有为之后的是谁,前面的分析显示,只能从与康有为关系密切的谭嗣同和梁启超两人中选一,而不可能是严复。

分析至此可以得出结论,戊戌启蒙四大家之间的排序不是唯一的,而是开放的,至少有多种方式可供选择或参考:第一种,严复,梁启超,康有为,谭嗣同;第二种,严复,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第三种,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第四种,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严复;第五种,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严复。

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本着追本溯源、从戊戌启蒙思想开始处讲起的原则,戊戌启蒙四大家比较研究对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的排列顺序以第四种方式为宜:先是康有为,接着是与康有为思想最为契合的谭嗣同,然后是与康有为具有师生之谊、并且对谭嗣同备加推崇的梁启超,最后才是严复。这样的排列尽管并不完美,甚至带有“硬伤”——使年龄最长的严复屈居最后,却可谓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选择”。这种排列具有其他排列方式无法比拟的优越性:第一,从整个戊戌启蒙思想的源头处说起,由于戊戌启蒙思想的话题是康有为开启的,故而将康有为排在首位。第二,就四大家的两两归类来说,康有为、谭嗣同的思想最相近,梁启超与严复的思想相似度更高,让谭嗣同紧挨着康有为更为合理。第三,就三位思想家的归类来说,前三位也就是康有为、谭嗣同和梁启超之间的关系显然更为密切,让梁启超紧随康有为、谭嗣同之后显然更有助于呈现这种密切性。第四,就四大家的思想侧重来说,前两位——康有为、谭嗣同以中学为主,中间的梁启超“即中即西”,最后的严复以西学为主。第五,更为重要的是,上述四点共同证明,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的这种先后排列最大程度地凸显了戊戌思想的整体性,并且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戊戌启蒙四大家之间的相互关系。

四、戊戌启蒙四大家研究

戊戌启蒙四大家研究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意义重大。对四大家进行比较研究,可以使这种意义更好地凸显出来:第一,戊戌时期的启蒙思想和哲学思想最集中地体现了近代启蒙和近代哲学迥异于其他时期的时代烙印和鲜明特征;通过对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思想的比较研究,可以深切感受戊戌时期的启蒙思想和近代哲学的新旧交替、中西杂糅。第二,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之间具有学术上、政治上的双重交往和多维关系,彼此的思想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这种异同互现的情况为四人之间的思想研究提供了绝佳的可比性。作为戊戌维新时期最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的人生轨迹迥异,学术兴趣悬殊,思想建构也大相径庭。若想既观照四大家之间的共性,又彰显每个人的个性,比较研究不失为最佳方式。

戊戌启蒙四大家比较研究不是对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四位思想家的个案研究,而是将四大家作为一个整体予以研究。既然不是对四位思想家的独立研究,也就不能将四人孤立起来,自说自话。为了将四人作为一个整体有机结合起来,“戊戌启蒙四大家比较研究”观照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多维度、全方位的对比中全面展示彼此之间的异同关系,共同展示戊戌启蒙思想的整体风貌。在呈现共性,以此彰显戊戌启蒙思想和近代哲学的共同特征的同时,充分注重四大家的个性,以此展示戊戌启蒙思潮和近代哲学内部的分歧。

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的思想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这决定了对戊戌启蒙四大家的比较研究不仅需要相同点之比较,而且需要不同点之比较。只有将相同点和不同点同时纳入比较视野,才可能既直观地展示戊戌启蒙思想的整体性和内部分歧,又避免四人之间的自说自话,从而最大程度地保证研究的整体性和全面性。为了在充分理解四大家思想一致性的同时对其间的差异和每位思想家的思想特色有一个完整而直观的认识,“戊戌启蒙四大家比较研究”以个人交往与思想比较两条线索展开,先梳理私人关系,后比较思想异同。通过比较,一面揭示戊戌启蒙四大家共同的时代话题、思维方式和价值旨趣,一面梳理、整合戊戌启蒙思潮的立言宗旨、理论意蕴和主要内容。戊戌启蒙四大家思想的相同点与他们对历史使命、现实问题、中国命运的共同关注和深入思考相契合,不同点则流露出各自思想的个性特征和情感好恶。

“戊戌启蒙四大家比较研究”有别于“戊戌启蒙四大家启蒙思想比较研究”,其间的最大差别是:后者的比较集中在启蒙思想内,着力呈现四大家启蒙思想的相同点或不同点;前者不以启蒙思想为界,凡是四大家的思想皆在比较范围之内。正因为如此,与“戊戌启蒙四大家启蒙思想比较研究”相比,“戊戌启蒙四大家比较研究”的意义更为重大:第一,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严复拥有多重身份,他们不仅是启蒙思想家,而且是叱诧风云的政治家和拥有独特理念的哲学家;并且,他们的思想是变化的,有人甚至在早年引领启蒙而晚年走向了启蒙的对立面。因此,如果只对四大家的启蒙思想予以比较,无疑是对他们的思想阉割和精神分裂;反过来,也只有将包括启蒙思想在内的全部思想皆纳入比较视野,才能全面呈现戊戌启蒙四大家思想的整体性和完整性。第二,更为重要的是,戊戌启蒙四大家的特殊贡献和身份在于,他们不仅是参与、领导戊戌维新的政治家,而且是具有哲学理念和学术理想的思想家;与他们的政治活动对中国社会产生的直接后果相比,他们的启蒙思想影响更为深远和重大。而戊戌启蒙四大家的启蒙思想基于各自的学术经历、哲学理念、思想构成和价值诉求,我们如果忽视或不了解这些,就无法从根本上了解他们的启蒙思想;不了解他们启蒙思想的异同,也就不能真正理解戊戌启蒙思想内部的分歧,从而无法从思想内部解释“百日维新”的昙花一现。

此外,“戊戌启蒙四大家比较研究”有别于“戊戌启蒙四大家思想比较研究”,后者集中在思想的异同比较,前者的比较则并不限于思想之内,从私人交往、学术经历到相互评价等皆属于研究范围。其中:“梁启超视界中的康有为”“梁启超视界中的谭嗣同”侧重梁启超对老师康有为的思想介绍和历史定位,对谭嗣同思想的推崇和研究;“康有为与谭嗣同的思想契合”“严复与梁启超的相互评价”旨在展示四大家之间的彼此欣赏或相互评价,真实再现他们之间的学术交往和思想切磋。

[1]康有为.加拿大未洁岛祭六君子文[M]//康有为全集(第五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134.

〔责任编辑:余明全 杜 娟〕

B25 [

]A [

]1000-8284(2015)03-0038-07

2014-11-1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戊戌启蒙四大家比较研究”(13FZX018)

魏义霞(1965-),女,安徽濉溪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博士,从事中国近代哲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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