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文学:托多洛夫的对话主义转向

2015-02-25 08:15
学习与探索 2015年6期
关键词:巴赫金结构主义主义

曾 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

超越文学:托多洛夫的对话主义转向

曾 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托多洛夫在20世纪80年代所著的两本与巴赫金有关的著作——《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和《批评的批评——论教育小说》,标志着他从结构主义向对话主义的学术转向。在此,对话主义是在“理论”的意义上取代结构主义的。超语言学中突显出了对话原则,而对话批评则是托多洛夫在恢复了对主体的高度重视、对人的价值的重新发现之后的批评姿态。20世纪80年代之后,托多洛夫将学术重心转向人类学和思想史,并在文学研究中放弃了结构主义。

托多洛夫;巴赫金;《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批评的批评——论教育小说》;对话主义;超越文学

托多洛夫是法国学术界接受巴赫金的重要学者之一。《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和《批评的批评——论教育小说》是其最为重要的两部著作。众所周知,托多洛夫早在1965年刚到法国时就带来了《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在20世纪70年代的《结构主义诗学》中,托多洛夫也对巴赫金多有引用。但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托多洛夫才真正告别结构主义。因此,托多洛夫的学术转向,并非法国结构主义运动中“从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的转向,而是“从文学之内向文学之外”的转向,是“从结构主义向对话主义”的转向。

一、对话作为“理论”

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托多洛夫开始了重大的学术和思想转向。以1981年的《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为标志,托多洛夫开始了“对话主义转向”,从而显示了巴赫金接受之于托多洛夫学术思想生涯的重大影响。这一阶段托多洛夫对巴赫金的接受有以下几个鲜明特点。

第一,从个别观点到整体思想,托多洛夫由此成为“巴赫金研究专家”,其接受更加全面、所受影响亦更加深刻。在这一时期,托多洛夫打算编辑出版《巴赫金全集》的法文版,便尽可能搜罗各种版本的巴赫金作品,托多洛夫对巴赫金的接受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研究专家的高度,而不再只是个别著作、部分思想的接受。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托多洛夫后来居上,一举超过克里斯蒂娃,成为巴赫金在西方学术界的代言人。

第二,对话主义成为托多洛夫接受巴赫金思想的关键词,并进而使之成为一种有价值的理论立场。在茱莉亚·克里斯蒂娃那里,对话还只是与复调、狂欢并列的关键词之一,还只是从语言学角度,从词语中的对话到文本间的对话再到主体间的对话的学术研究领域的开拓,但是在托多洛夫这里,巴赫金不再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研究的专家,也不再只是在小说理论研究中提出众多原创性思想的学者,而首先成为一位思想家、哲学家,其次才是文学理论家。在《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中,托多洛夫不吝高度赞美之辞写道:

米哈伊尔·巴赫金无疑是20世纪人文科学领域里最重要的苏联思想家,文学界最伟大的理论家。在这两个“最”字之间,有着某种相互联系,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是苏联人,所以在文学理论方面出类拔萃,而是一个真正的文学理论家必须思考超出文学以外的东西。他的特点就是没有专长[1]171。

“没有专长”“文学之外”正显示托多洛夫对巴赫金的定位已经超越文学,直接放到了人文科学领域;“应答理解”既是文学文本分析(作品及研究作品的手段)的理论,更是人文科学研究的共同之处——“对话主义”。

第三,托多洛夫有意将巴赫金的对话主义、对话原则进行“理论化”,使之成为人文科学研究范式的转型。在此,“理论化”一词需要特别做出解释。在乔纳森·卡勒的《文学理论》中,他的第一章不是从“文学是什么”开始的,而是首先提出了“理论是什么”的问题。在他看来,“在近代的文学和文化研究中有许多关于理论的讨论——我要提醒你注意的是,这可不是指关于文学的理论,而是纯粹的‘理论’”,这种“纯粹的理论”是什么呢?“它既不是任何一种专门的理论,也不是概括万物的综合理论。有时理论似乎并不是要解释什么,它更像是一种活动——一种你或参与,或不参与的活动。”[2]因此,乔纳森·卡勒认为,当我们抱怨关于文学研究的理论太多了的时候,其实指的是非文学的讨论太多了,许多理论根本与文学没有关系。就像如果我们要将弗洛伊德、德里达、福柯、拉康等等学术大家称为“文学理论家”的话,他们肯定首先就会提出反对一样。因此,乔纳森·卡勒认为理论是跨学科的、是分析和话语、是对常识的批评,理论具有反射性。那么,乔纳森·卡勒所说的“理论”在20世纪“理论发展史”上是否有具体对象呢?是有的。在“TheLiteraryinTheory”一书中,乔纳森·卡勒明确指出,“理论”一词与20世纪的结构主义运动有关,其特征是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研究模式超越了语言学,被泛化到文学、人类学、心理学等等各个方面,由此,结构主义“将阐明各种各样的材料,是理解语言、社会行为、文学、大众文化、有文字书写的社会和无文字书写的社会以及人类心理结构的关键”[3]。因此,结构主义与以往其他各种理论思潮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基本原则、研究方法不再只是针对某一具体的研究领域和对象,而是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元理论”。

因此,在这一学术背景下,我们再来看托多洛夫所实现的“从结构主义到对话主义”的转向,就不能再简单地从文学研究的思想方法这一狭窄领域来讨论了。如果说,经过列维-斯特劳斯的努力,结构主义从语言学扩散到人类学,使得结构主义成为“理论”的话,那么,托多洛夫则有着强烈的内在冲动,希望用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替代结构主义,并将巴赫金的对话原则从文学延伸到历史学、人类学和思想史研究,使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成为一种新的“理论”。

因此,无论从深度、广度、高度等各个方面,托多洛夫对巴赫金的接受都达到了顶峰。这一顶峰的标志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经过对巴赫金的接受,托多洛夫自己的学术发展实现了重大转向;另一方面,经过托多洛夫的接受,巴赫金的对话主义被提升到整个人文科学研究领域的“理论”高度。进入80年代之后,对话主义日益成为西方学术界理解巴赫金的最重要的关键词,无论各个学术思潮、流派中的大师们在何种程度上非常熟悉或者偶尔涉及巴赫金,他们都受到了巴赫金对话主义的影响。

二、巴赫金:对话原则的突显

1981年出版的《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一书成为托多洛夫将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提升为“理论”的重要著作。

《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的特点非常鲜明:首先,它首次在西方学术界详细介绍了巴赫金的人生经历和学术历程,比克拉克·霍奎斯特的《米哈伊尔·巴赫金》传记的出版时间要早整整三年。*托多洛夫写这本书时主要参考的是几篇俄文的巴赫金传记生平材料,如V.V.科日诺夫,S.康金的《巴赫金,生活简述和活动》以及其他一些相关材料。其次,它首次对巴赫金的学术思想进行了完整介绍和评述。一方面,托多洛夫将巴赫金的学术生涯按时间顺序划分为1926年以前的普通理论(主要是德国哲学和美学理论)的写作、1926至1929年间马克思主义方法论极强的文章、1929至1935年关于对话论和言语的理论研究、1936至1941年间对文学史尤其是小说的重新研究、1942至1952年萨朗斯克教育学院时期(撰写了许多文章,但均没有发表,亦没有手稿留存)、1953至1975年间回到方法论和理论主题上来等共六个阶段。在这六个阶段中,托多洛夫又发现,“巴赫金不断变换兴趣,有时修改自己的表达方式,但从1922至1974年他的第一部作品到最后一部书,他的思想基本上是一致的,在他后来的书中,人们甚至还可以读到五十年前写的同样的句子”。因此,托多洛夫另一方面又建立起一种巴赫金思想体系的视角,“决定让年代顺序从属于系统观点,同时又兼顾这个顺序的两个方面”,将巴赫金的学术思想分为“人文科学认识论”“重大选择”“陈述理论”“互文性”“文学历史”“哲学人类学”来逐一讨论与巴赫金密切相关的认识论、转换语言学、文学史和哲学人类学四个方面,并且坚定地认为,“不论他的目标是什么,对话理论是他的主要内容。”再次,托多洛夫此著在写法上亦有鲜明的特点:尽管他将巴赫金的对话主义作为本书的基本主题,但在写法上他却采取了放弃对话主义的立场。那么,为什么托多洛夫要在本书中“避免与巴赫金对话”呢?原因在于,“巴赫金的思想极为丰富、复杂和充满诱惑力。但理解他的思想却是极其地困难(尽管它本身并不晦涩)。这种困难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法国学界对巴赫金的陌生,使得托多洛夫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最低的目标:“最起码让人们用法文能读懂巴赫金”;另一方面则是受到巴赫金对话主义思想的影响,托多洛夫对写作内容的自我反思,“我不能肯定这本书真正是我自己的书”。为什么?因为本书的主角是巴赫金,“我非常清楚最细小的评论都会带来一些曲解,我的名字会被看作是巴赫金众多假名中的一个”[1]188。正因为如此,托多洛夫放弃了体现学者观点彰显自己个性的评述,而以文选和评论(这一评论中甚至许多句子都不是自己的,而是一种重译)相交织的剪辑方式,甚至“尽量避免(除非特殊情况)将巴赫金的思想与追随他的作者的思想进行对照”。这样做的目的非常简单,“因为在对话开始之前,应当先听到第一个声音”[1]173-176。因此,《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一书无论是从内容到方法,都不无受到了巴赫金对话主义的影响,并且成为对话原则的忠实体现(即使是避免与巴赫金对话也正是对话主义立场的体现)。

那么,托多洛夫又是如何将巴赫金的对话原则进行“理论化”(这一“理论化”不是通常所使用的“将零碎的思想进行系统化的处理”的理论形态,而是使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成为一种跨学科具有普适性的能够替代“结构主义”地位的“理论”)的?

全书除第一章叙述巴赫金生平之外,后六章的逻辑关系非常清楚:第二章“人文科学认识论”,讨论巴赫金关于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方法论的基本立场,托多洛夫以巴赫金晚年思想为主体,并将之与其早期思想相联系,集中介绍了巴赫金区分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客体和方法两个焦点问题。在客体问题上,托多洛夫认为,巴赫金不同意简单将人作为人文科学的客体,不能将人独立于文本之外,独立于研究者之外进行研究,否则,就只可能是人体解剖学和生理学,而不是人文科学。在方法问题上,巴赫金认为人文科学的方法更重要的是理解而非认知。经由理解而获得的阐释永远是历史的和个人的,也是永无止境的。正因为“文本是所有人文科学共同的客体”,所以语言学成为人文科学的基本方法论,正是在这一点上,托多洛夫发现,巴赫金的“转换语言学”超越了索绪尔的“语言学”,成为对话主义超越结构主义的语言学基础。在本书的第四、五章,托多洛夫概述了巴赫金的陈述理论和互文性理论,这成为转换语言学在理论方法上的具体展开。但是在交际模式上,巴赫金与结构主义之间仍存在明显的区别。托多洛夫从巴赫金陈述理论中提炼出一个超越纯粹语言学技术层面分析的核心概念——“异质性”(heterology)。这个词在巴赫金陈述理论中主要描述语言的多样性和(个体)的声音的多样性的现象。正因为陈述文来自于异质性的主体及其表述,陈述文就不再是封闭式的独白式的,而是开放式的对话式的。巴赫金进一步将“互文性”视为陈述文的根本特征,并认为“互文性是无处不在的”。*关于“互文性”问题,我们已在前文讨论克里斯蒂娃时详述了。在此只强调一点,托多洛夫是将“互文性”作为对话主义的代名词来看待的,在本书中,“在一些互文性特殊情况下,仍保留使用‘对话原则’一词”便说明了这个问题。在本书的最后一章“哲学人类学”中,托多洛夫又回到了巴赫金的早期思想,并将之与其晚年思想进行对照,认为这是巴赫金思想的精华所在。托多洛夫用“相异性”这一概念来展开巴赫金对话主义的理论维度。在托多洛夫看来,巴赫金贯穿一生的基本观点就是“认为他人起着决定作用”,“脱离与他人的关系来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托多洛夫在巴赫金的《镜中人》的短文中发现了其与拉康“镜像期”理论的惊人的相似之处,两者都是强调他者之于主体性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我与他人”的关系不仅仅是社会学维度,而且也是主体心理的现象;在艺术创作中,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也是这种对话性的体现,对话与独白、复调和狂欢,都成为创作中主体间相异性及其关系的展现;在接收文本的分析中,理解也离不开相异性。

这种论述框架揭示出托多洛夫对巴赫金思想体系的某种整体性的把握:首先,“超语言学”使巴赫金超越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局限,成为对结构主义作为人文科学“理论”的挑战;其次,“陈述理论”和“互文性理论”成为其超语言学的展开,使超语言学成为具有可操作性的“理论”范式;再次,文学历史,尤其是小说体裁诗学,成为这一“理论”运用于文学,成为一种“文学理论”的具体运用;最后,超语言学所具有的对话原则、异质性特点,更广泛地渗透进人类学研究领域(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正是结构主义成为“理论”的起点)。正如《从结构到解构》中所论述的:“一直被结构主义压抑的主体卷土重来了……一个完整的当代思想分支围绕着对话范式建立起来了。对话学提供了真正的自由之路,它既是一项社会方案,也是一个多产的社会科学范式。”[4]这里所说的“社会方案”和“社会科学范式”,正是“理论”所具有的功能和特点。

三、走向一种对话批评?

“对话批评”是托多洛夫的创造,也是巴赫金接受史上不亚于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论的创造性接受的典范。如果说托多洛夫在《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中做出的首要选择是放弃了自己的声音,先让巴赫金说话的话,那么在《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中,托多洛夫则更多地将自己对巴赫金的理解以及在巴赫金思想的影响下所展开的思考作为论述的主体了。或者说在后者中,托多洛夫选择的是让自己发声,与巴赫金对话。

《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的写作并非严格意义的文论思潮史,亦非纯粹的个人思想传记,而是具有个人性的文论思想的反思性著作,它揭示了当代文论家同时所受多元理论思想影响并在此间展开积极对话进而建构自己的理论主张的现实。托多洛夫提出了进行批评理论反思的价值尺度的问题。无论是文学观念还是意识形态,他都关心一个问题:它们之中究竟哪一个“近乎正确”或“更有道理”?托多洛夫选择了与此前结构主义诗学阶段追求客观真理的知识性不同的写作方式,力图在本书中撰写“一部精神变迁史及其对20世纪文学的思考”。为此,托多洛夫选择教育小说中主人公成长过程的教寓、警戒意义“榜样性叙述”方式,这就是本书书名副题中“教育小说”的用意。本书并非研究“教育小说”的专著,而是一部展现具有个人成长历程的精神变迁史。这种精神变迁史并非集体性的(超越于个人的)精神史诗,而是带有强烈的作家个人倾向的思想历程,它所叙述的不只是那些思想家、文学理论家们的学术思想,同时也是托多洛夫个人的学术发展历程中的文论影响史。

在《批评的批评》中,托多洛夫比较充分地表达了自己对巴赫金的认识及其所受到的影响。其特点可以概括为如下三个方面。

1.重申对话主义

托多洛夫基本延续了《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中将巴赫金的学术思想用“对话主义”进行概括的主张。托多洛夫注意到,巴赫金对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关系的问题的态度发生了较大变化。在其早期的《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中,巴赫金的“原始立场大致是:只有把生活作为整体从外部考察,它才具有意义,并有可能成为美学构造的一种材料;它应该完全寓于别人的视野中,而对作品中的人物来说,这个别人当然是作者。巴赫金正是把它称之为作者的‘外在立场’(exotopie)。艺术创作是人际关系的一种最完美的典范: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完全寓对方于自身,使他臻于完善,并赋予他意义。这种外在的、居于主导地位的不对称关系是艺术创作不可缺少的条件。”这种“外位性”是确保作者优先权的重要手段,也是确保审美活动中各个主体之间关系相对稳定的重要基础。托多洛夫认为,这种“内外分明”的立场其实只是一种“古典”的主张,就好像不断将上帝(造物主)与所造物混淆一样。“作者的超验性使我们能够放心大胆地评价他所塑造的人物。但是,巴赫金并没有把这一主张坚持下去。渐渐地,他受到这种观点的反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或许是受到他塑造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形象的影响)。他1929年发表的第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专论又赞颂了他在前面批评过的方法。前面提出的观念不是普遍的美学法则,而成为被巴赫金斥为‘独白主义’的精神状态的特征。相反,邪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成了既是世界观又是写作风格的‘对话主义’的化身。从此,巴赫金不再掩饰他对此的爱好。”[5]83-84也许是出于篇幅问题的考虑,也许有意与《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相区别,托多洛夫在本章中并没有详述巴赫金的陈述理论,也没有提及互文性方面的问题,甚至很少摘引巴赫金的原话。

2.与巴赫金平等对话

托多洛夫不再以膜拜的态度对待巴赫金,不再成为巴赫金思想的传声筒,而是力图与之进行平等的对话。这种平等对话性可以从两方面得以体现。

第一,托多洛夫有意将巴赫金与萨特进行了对比,揭示出两位学者在同一问题上的异同。在第三章分析萨特关于读者意识思想时,托多洛夫引出了巴赫金。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托多洛夫引用巴赫金的方式。这种将巴赫金作为萨特的参照系而展开的讨论在托多洛夫接受巴赫金的历史中并不多见,但在整个中西方巴赫金接受史中,这种“作为参照”的巴赫金却具有很大的普遍性,甚至成为一种重要的写作方式(相似的例子还有,伊格尔顿在多部著述中都将巴赫金与本雅明者进行对照式阅读)。托多洛夫突显了巴赫金的“读者理论”,对读者的重视在现存的巴赫金著述中并不突出,只是在《论行为哲学》《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中为读者预留了一个位置,但是托多洛夫并没有因巴赫金对读者讨论较少而忽视读者的价值所在,正是其立足于“人与人际关系”的主体性理论而将其重要性突显了出来。托多洛夫认为,“要建立对话,必须相信共同探讨真理的合法性”。那么,这一对话就不再局限在巴赫金所主要谈论的作者与主人公(人物)之间的关系了,而且同时还包括了读者的介入与参与。

第二,托多洛夫在本书还表达了对巴赫金思想的某种质疑,这也成为其平等对话性的重要体现。在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时,托多洛夫对巴赫金强调作者与主人公绝对的平起平坐这一绝对客观性提出了质疑,并通过巴赫金的对话主义化解了“叙述人危机”,并认为:“巴赫金把作者与人物平等这种观点强加给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不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意愿相悖,而且,说句实话,这种平等的观点在原则上就无法成立。巴赫金差不多自己也承认:上面援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导观念’的作用几乎被他缩减为零。”托多洛夫还发现,“巴赫金在另一部作品中指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作者是作为对话的参与者(又是组织者)’。但是,这个括号却否定了它前面那句话的所有绝对性。如果他是对话的组织者,他就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参与者。”那么,巴赫金所主张的这种平等的对话是否能够得以实现呢?在托多洛夫看来,作者无法既做一个对话的参与者,又做一个对话的组织者,两者只能任选其一。如果确实只能这样,我们就很难保证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关系始终会处在作者控制人物或者人物摆脱作者这两个维度左右摇摆了。托多洛夫认为巴赫金混淆了两个事情:“第一,他以为作者在作品中表现的作者的思想与作品各人物的思想可以分庭抗礼;第二,他以为作品与作品人物可以平起平坐。然而这种混淆是不能允许的,因为,作者既表现自己的思想,又同时表现作品其他人物的思想。”[5]91-92托多洛夫对巴赫金复调小说中的核心观念之一(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平等对话)所展开的批判显示他的小说理念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巴赫金所批判和扬弃的传统现实主义的文学观,不过,这些观点上的差异并非本文所欲一争高下的,通过这个事实意在说明的是,托多洛夫勇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展开讨论和对话的立场。

3.倡导“对话批评”

本书最大的亮点,也即其影响最深远的观点,就是“对话批评”的提出。如果说“对话主义”“对话原则”是托多洛夫所期待的超越结构主义的新的“理论”的话,那么,“对话批评”就应该是这种“理论”具体展开的“方法”。首先,对话批评超越了具体的学科界限,成为适用于所有的人文科学的研究方法。在托多洛夫看来,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有两个根本的特点,一是这种主体间的对话性关系是“更亲切的讨论形式的典范”;二是对话的目的在于探索真理,即作为个体的对话者并非以真理在握而自居,而是将真理视为最终的前景,视为准则的观念,视为毕生追求的目标。正因为如此,“在对话批评中,真理是存在的,但人们并不占有它。”对话批评观引导下的人文科学研究并不试图用规律来解释世界,而是将理解人类的自由作为自己最终的目标。其次,托多洛夫为对话批评的实施确定了具体的步骤。在他看来,“批评工作包括三个步骤:第一步只是确立事实,巴赫金认为,其理想是要精确:收集物质方面的资料,重建历史背景;第二步是用社会学、心理学、甚至生物学规律进行解释。这两步是合情合理的、有必要的。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批评家及人文科学研究者最特殊、最重要的活动,乃是立足两者之间,把对作品的阐释当作对话。唯有这样才能找到人类的自由。”[5]101再次,批评的本质就是对话,这是托多洛夫的批评观。托多洛夫显然从巴赫金的对话主义那里意识到了结构主义诗学的这种独白性、专断性和任意性,认识到这种阅读和释义的自由获得的并非仅仅是真理,同时也包含大量的谬误,甚至与真理背道而驰。当托多洛夫重新恢复起“追求真理”的信念时,结构主义诗学的“无视作者”的弊端就被他看得越清楚,后结构主义那种“误读的狂欢”也越为他所不耻。

很明显,正是因为托多洛夫在巴赫金的对话主义那里重新发现了主体——人——的价值,从而将人文科学研究从结构主义的迷途中解放出来,恢复了对人的存在、意义和价值的关心,使得人文科学将意义的阐释作为自己努力的方向。正是通过托多洛夫,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才会被更多的研究领域所广泛接受,无论是新历史主义还是女性主义,无论是后现代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都从巴赫金的对话主义那里吸取了如何与其研究对象、如何与其论争对手、如何与其自身发生关系的方法。

四、转向之后的文学态度

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托多洛夫发生了重大的转向。他义无反顾地抛弃了曾经给他带来无数荣耀的结构主义诗学领域,走出了文本的牢笼。以巴赫金的对话主义作为武装自己的全新理论和方法,托多洛夫在更广阔的研究领域里驰骋。

根据《百度百科》关于“内心独白”词条的介绍,“内心独白”本是现代小说,特别是意识流小说的一种重要的表达手法。其特点是用第一人称直接或用其他人称间接描写人物的意识和潜意识活动,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由于意识活动的无逻辑性和随意性,这种表达手法往往打破了线性发展的结构,不受时间、空间、逻辑、因果关系的制约,常常出现时空的颠倒和跳跃。通过自由联想,过去、现在和将来相互交织,形成一种多层次、多线条和多透视的立体结构。通过这种表现手法,人物的杂乱无章的意识之流,如对往事的回忆、对外部世界的印象、某种情境下的情绪、偶然产生但又瞬息即逝的念头等等,得到再现,使读者似乎能直接观察到人物的意识过程。

1.对话主义人类学研究

如果说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成为法国结构主义运动的发动机的话,那么,托多洛夫在实现了对话主义转向之后,一头扎进了人类学研究领域,正表明托多洛夫在以实际行动彻底颠覆结构主义的根基。

在《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一书中,托多洛夫已经开始自觉地将“我”纳入讨论的范围,成为反思的对象。他自述道:“自从我取得法国国籍以后,我就强烈地感到我与其他的法国人不同:我同时属于两种不同的文化。内在与外在的两种归属,既可理解成一种缺憾也可理解成一种优越(我本人过去、现在都倾向于乐观的看法),但它却使你对文化的相异性、对‘他人’的感受更加深刻。”[5]183托多洛夫是1973年获得法国国籍的,这时他已在法国打拼了十年之久。这种对两种不同文化的双重归属的感受并没有及时转化为托多洛夫的学术研究,而只是作为一种纯粹个人的体验而深埋于心;直到1981年,他以法国代表的身份重返故乡索菲亚,这种文化关怀的主题才浮出水面。经过对巴赫金思想的重新解读,托多洛夫找到了新的理论支点——对话主义,并且将之“理论化”,使之成为替代结构主义的全新“理论”。

1982年,托多洛夫撰写了他的第一本人类学著作《征服美洲》(LaConquêtedel’Amérique,1982),研究了16世纪西班牙人在美洲与印第安人的相遇。在这本书中,托多洛夫建构了研究“他者”的三条轴线。第一条属于价值论层面,即对他人进行价值判断,认为其好、坏,或者让人喜欢或让人讨厌,或者平等于自己或劣于自己。第二条轴线则以客观描述的姿态,研究人类的行为是如何与他者产生亲疏关系的,是如何与他人建立起价值对立或者价值认同的关系的,两者间是如何进行同化的;在屈服于他人和使他人屈服的过程中,是否还有第三条道路可供选择,等等。第三条轴线是认识论上的,即是否承认或者忽略他者的特性,在描绘他人形象时,是否同时突显了自我的形象?*《征服美洲》出版之后在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反响,人们一方面惊叹托多洛夫的学术转型,但另一方面还没有真正把握这种转型的特质。如在Donald M. Lowe的书评中,直接将托多洛夫的此著定性为解构主义方法,并且与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联系起来。参见Donald M. Lowe, The Conquest of America: The Question of the Other, Translated by Richard Howard By Tzvetan Todorov,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91,No.2(Apr.,1986),P494。在1989年出版的《我们与他者》(Nousetlesautres,1989)中,托多洛夫研究了从蒙田到列维-斯特劳斯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还探讨了诸如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殖民主义等一系列问题,这本书首次公开批评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公开划清自己与结构主义的界限。这桩事件加上“他的文论投稿甚至被他作为编辑委员的《诗学》(Poétique)杂志以理论水平低下、不涉及写作技巧为理由拒绝刊载,最终与结构主义群体切断了关系”[6]。而我们知道,托多洛夫曾经是《诗学》杂志的创始人和主编之一,这种“后院失火”“兄弟背叛”的痛楚,也曾为加速托多洛夫离开结构主义阵营的原因之一。在《历史的诸多道德》(Lesmoralesdel’histoire,1991)中,也涉及了大量相关的主题。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托多洛夫把思想的笔触引向了当代,尤其是二战时期的思想状况,在《面对极端》(Faceàl’extrême,1991)中探讨了二战时期德国等地集中营的伦理问题;在《善的脆弱》(Lafragilitédubien,1999)中研究了保护保加利亚犹太人的问题,在《恶的记忆,善的诱惑》(MémoireduMal,Tentaqtiondubien,Enquêtesurlesiècle,2000)中思考了欧洲政治史的问题。“只有对话学才能阐明意义的根底。在这方面,托多罗夫抛弃了早期的形式主义。之所以如此,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已经在政治上变得成熟起来,政治上的成熟鼓励他重新引入对主体和意义的反思。在60年代,他对形式主义的痴迷,基本上是为了拒绝他的祖国保加利亚正在发生的事情。在那里,文学史纯粹以事件为取向的,也是完全处于文本之外的。‘在那种形势下,我觉得有必要完成大部分显然已经遗失的东西,坚守文学研究的盲点。’此外,考虑到斯大林主义这个无可取代的意识形态教条主义是运用于一切文学文本的强制性的解读网络,托多罗夫希望自己逃出文本及其语法范畴、韵律,进而解脱自己,并尽最大的可能,抵制正在窒息文学研究的沉重的意识形态。”[7]428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整个世界的格局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斯大林主义的恐惧不复存在,东欧各国已陆续摆脱了苏联的控制,托多洛夫本人也获得了稳固的学术地位,这种曾经被压抑的政治主题可以公开谈论了。尤其是1989年之后东欧剧变,这种东西欧意识形态上的阻隔业已消失,所有曾经被视为文化认同阻碍的因素都不复存在。而这,正是可以实施对话主义的最佳时机。所以,托多洛夫发现,80年代之后,“其他主题也吸引我。所以,我想在《共同生活》(1995)里表达对人的对话时候的我个人的想法,这某种程度上是我从巴赫金那里学到的。”[8]83

2.重拾文学外部研究

如果说对话主义人类学研究是托多洛夫跨越文学的重大转向的话,那么,在这一转向过程中,托多洛夫也并未完全抛弃文学,文学、艺术仍然还是托多洛夫关注的问题之一,但很明显,已不再是唯一的关注对象。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托多洛夫即开始了筹备巴赫金全集的工作,1981年的《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则是这一工作的阶段性成果,但非常可惜的是,这一工作进入80年代之后被逐渐淡忘了。从80年代直到现在,托多洛夫还出版了诸如《文学的概念及其他》(1987)、《贡斯当:对民主主义的热情》(1997)这类的文学研究作品;前者事实上是发表在70年代的一些论文的汇编,还属于结构主义诗学的范畴,而后者则成为作家论,成为托多洛夫转向文学外部研究的标志。此外,他还撰写了《日常礼赞:17世纪荷兰绘画论》(1993)、《赞个体: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论》(2000)等艺术研究专著。在《从结构到解构》一书中,作者如此叙述70年代之后的法国学术思潮:“自70年代中期以降,巴特、托多罗夫和福柯越来越多地关切起主体来。他们的个人道路是这场深刻变革的一部分,这场变革使社会科学远离了这样的结构,在此之前他们是将社会科学的科学性置于其上的。事实证明,被压抑主体的壮丽回归是不可避免的。”[7]460如前所述,将托多洛夫与罗兰·巴特、福柯等人并置在“被压抑主体的壮丽回归”并非是完全无懈可击的:罗兰·巴特是在“作者之死”的前提下抬出“读者”作为替代性主体的、福柯是在“人之死”的前提下讨论的“话语主体”(被话语所讲述的主体),他们的努力都属于后结构主义范畴,而托多洛夫则在20世纪80年代借助巴赫金的对话主义实现的是现实的平等的对于人的存在、自由的吁请。

在这种思想背景下,除了此前曾有过论述的对话批评之外,还有两个变化值得特别注意。

2007年初,托多洛夫出版了《文学的危殆》(Lalittératureenpéril)一书,成为其正式告别结构主义、退回文学传统的宣言。在他看来,法国的民主自由环境使他“改变了文学研究的进路”,“文学作品的思想和价值在当时已经摆脱了前定意识形态桎梏的束缚,就没有理由对它们置之不理和置若罔闻。我对文本语言材料专一兴趣的原因消失了。从这个时候,即60年代中期以降,我对文学分析方法随之失去趣味,转向关注文学分析本身,关注与作家的接触。”[10]托多洛夫还从自己作为文学教师的角度来反思文学及其研究与时代和社会的脱轨现象,他认为,“我发现人们教了越来越多的方法和理念,却越来越少地教文本本身。然而,文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那些伟大的诗人小说家知道揭露人类经验中不为人知的棱面,而不是因为理论家抽离出了某个理念。分析的工具偷偷地代替了它的对象,文学研究只针对文学研究!在自问这种脱轨原因的同时,我意识到这其中有来自对文学作品定义过于狭隘的原因,这种定义把文学作品和周围的世界割断,把文学作品看成一个封闭于自身的物体。但是,文学是人和世界的思想,否则它就只是一个没用的玩具——在这一个方面,它是第一个‘人文科学’。”[8]80-81除了自我反思之外,他还猛烈地抨击了法国当代文学及其研究的诸多弊病:认为文学的形式主义观点展示的是“一种自满的境遇,与外部世界无甚联系。这样,人们很容易陷进虚无主义”,不再关心宏大主题,只是将笔触“琐碎地描述那些个人微不足道的情绪和毫无意思的性欲体验”,“让文学萎缩到了荒唐的地步”。文学及其研究“原本始于唯有自己存在的哲学假设”,现在则更进一步“唯我独尊”“自体杜撰”,“作者不受任何拘牵,只顾表现自己的情绪,在随意叙事中自我陶醉。”托多洛夫将这些问题概括为:“从20世纪到21世纪初,形式主义、虚无主义和唯我主义在法国形成了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从而导致一场空前的文学危机。”很显然,这种文学的危机的始作俑者,既包括形式主义(结构主义),也包括后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还包括现代“文学”形成以来的所谓“纯文学”观念,所有这些都成为托多洛夫批判和反思的对象。那么,托多洛夫的文学理想究竟是什么呢?他的药方很简单:“应该承认文学是思想。正因为如此,我们还在继续阅读古典作家的书,通过他们讲述的故事看到生存要旨。当代文学,尤其是法国文学,却常常显示这种思想与我们的世界业已中断了联系。当务之急,是要言明文学不是一个世外异域,而属于我们共同的人类社会。”[11]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托多洛夫非常自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思想的转折,“确实,转折是真实的,即使这个转折并不是一种背弃。我想在谈论文学本身之外,也谈论文学谈论的世界。而且我确信只有置疑自身,从自身的经验中孕育思考,才能推进对人的认识。这就是为什么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我的研究主题转向了触及我个人的问题,以及不同文化间的关系。”[8]82回归文学传统,重拾启蒙主义,以人类自由作为自己最终的目标,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转向的托多洛夫的思想形象。

3.重塑巴赫金形象

2007年10月22日,托多洛夫应邀参加了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全国巴赫金学术研讨会”,并发表了题为《对话与独白:巴赫金与雅各布森》的演讲,这篇演讲是托多洛夫最新的巴赫金研究论文,产生了很大的学术反响。*该文后来陆续重复发表在《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07年4期、《俄罗斯文艺》2008年1期、《热奈特论文选批评译文选》(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和《俄罗斯文化评论(第二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上,可见这篇文章在中国学术界所产生的积极反响。这篇文章也是托多洛夫继1981年的《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原则》和1984年《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之后时隔15年再次发表的巴赫金研究。在这15年间,托多洛夫已成功地实现了从结构主义向对话主义,从文学研究向人类学、思想文化研究的转向,其文学研究的观念也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种背景下,托多洛夫再次讨论巴赫金,其意义非同小可。

这篇演讲将巴赫金与雅各布森并举,显得别出心裁。因为雅各布森既是俄国形式主义的发起者之一,也是布拉格学派的创始人,同时也是法国结构主义运动的催化剂——正是因为他向列维-斯特劳斯介绍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提供了将结构主义运用于语言学研究之外的可能性,激发了列维-斯特劳斯将之引入人类学研究,从而开启了法国结构主义的大门。而巴赫金,一向被视为俄国形式主义者“最好的对手”,在法国学界又被视为超越结构主义的理论资源。将这两个文学观念对立的学者放在一起讨论,意在何为?其实,这种对立只是人为的区分,在西方巴赫金接受史中,雅各布森的作用其实功不可没,他在许多公开的场合表达了对巴赫金的敬意,并向西方学界引荐了巴赫金的思想。不过,托多洛夫似乎对两者之间的相互影响这个问题并不关心,他所感兴趣的是两者在其学术与人生方面表现出来的差异:对于雅各布森而言,他作为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作为在世界上广受尊重的语言学和文学研究者,在人生发展上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都会形成一个团体、一个中心、一个产生广泛影响的学术思潮,但是他的学术却是独白性的,致力于探索纯粹客观的、不受个人影响的普遍性的规律。对于巴赫金来说,他的人生则远没雅各布森的丰富和精彩,刚刚出道就身陷囹圄,从此在学术界销声匿迹;尽管他致力于复调、对话和狂欢,但其生活都异常地单调、孤寂与贫乏。两者学术与人生迥异的状态只能让人感叹世事无常和现实缺憾:“雅各布森的生活,对话的、交往的、全身心面对他人的生活,幸好补充了他的独白的和物化的言语和文学观。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补偿并照亮了他的生命。米哈伊尔·巴赫金身残而走动困难。罗曼·雅各布森斜视,视觉不周。然而,我们亦可以这样想象:盲视者和身残者汇集了他们的力量,身健者支持目明者,对话的实践者补充它的理论家。但是,为此还应承认,生活的命运也生产意义。”[12]

本文另一个重要的特点是托多洛夫刻意地将巴赫金和雅各布森两人与政治的关系提出来讨论。在托多洛夫看来,他们两人都“潜心于言语和文学而很少思考政治事件”,但是他们对待政治的态度却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学术生涯。在正处于学术起步期的十月革命年代,巴赫金和雅各布森共同采取了疏离革命生活的态度。1920年,雅各布森离开俄罗斯赴捷克斯洛伐克,被聘为苏联红十字会驻布拉格使团的翻译,但是使团的任务结束之后,雅各布森却并未回国,直到20世纪20年代末,他都停留在布拉格。托多洛夫发现,雅各布森“对俄罗斯意识形态和共产主义体制的态度极其审慎而惊人”,既不颂扬也不否认。巴赫金也对当时的苏维政权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在那些集体热情高涨和社会动荡的年代,巴赫金试图过一种完全私人的或可称作‘非介入的’退隐生活”。他用“无党派。修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对苏联政治襟怀坦白。教徒”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托多洛夫在此对巴赫金形象的重塑,很显然采取了思想史的研究路径,将巴赫金置于其所生活的各种复杂的思想流派之中来考察其对之做出的反映、表达的态度以及自己的真实想法。很难说,这种对巴赫金形象的重塑是否真正还原了巴赫金,但最重要的是展现出了托多洛夫在这段时期的学术兴趣。在对政治、伦理问题的考问中,巴赫金形象也被政治化、伦理化了。

[1] 托多罗夫 茨.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M].蒋子华,张萍,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2] 卡勒 乔.文学理论[M].李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

[3] CULLER J.The Literary of theory[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23.

[4] 多斯 弗.从结构到解构:法国20世纪思想主潮:上卷[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585.

[5] 托多洛夫 茨.批评的批评——论教育小说[M].王东亮,王晨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6] 孙传剑.反思极权主义——托多罗夫的“心路历程”[J].二十一世纪,2010,(4).

[7] 多斯 弗.从结构到解构:法国20世纪思想主潮:下卷[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8] 托多洛夫 茨.从索非亚到巴黎:我的跨文化探索的旅程[C]//跨文化对话:第23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9] 乌达尔-梅洛特 维.与作家共读——托多洛夫访谈录[J].当代外国文学,2001,(2).

[10] 栾栋.文学他化疏——兼析托多洛夫“文学危殆”说[J].法国研究,2011,(1).

[11] 沈大力.敲响西方文论的警钟——当前法国文坛上发生的一场激烈讨论[N].文艺报,2007-12-01.

[12] 托多罗夫 茨.对话与独白:巴赫金与雅各布森[J].俄罗斯文艺,2008,(1).

[责任编辑:修 磊]

2015-01-19

曾军(1972—),男,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从事文艺学和文化理论与批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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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6-012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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