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冬,胡继明
(1.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610066;2.重庆广播电视大学,重庆400052)
由于历时的积淀和共时的差异而造成的汉语词汇,“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同一指称对应于多个乃至数十个上百个不同的语符”,这种“异名同实”现象“可以说是十分普遍的,特别是在历时方面尤为突出”[1]。根据刘兴均的调查,从语言学的角度“最早对汉语‘异名同实’现象进行学术研究的是清代学者”[2]。其中,程瑶田(1725-1814)探讨的是汉语地名(三江)的“异名同实”问题[3]21-23,王国维和刘师培在考释《尔雅》动植物名词义时涉及到“异名同实”的命名理据并作了相当敏锐的分析[4]219-220[5]446-459。现代人中,杨士首梳理出古汉语产生“异名同实”词语的三种原因——因各种神话和传说、因不同宗教学说和信仰、因受语言发展变化规律的制约和交际表达的需要[6],并编纂了第一部《古汉语同实异名词典》[7]。李生信认为古汉语同实异名词汇有三类显著的文化蕴涵:①反映了古代语言与自然的融合;②反映了古代宗教神话传说对语言的影响;③反映了汉语的文化特质:语音演化、词汇扩展、修辞效应,并认为古汉语同实异名“反映的多是人的文化、物的文化或环境文化”[8]。刘兴均考察了《礼记》用器类“异名同实”名物词的基本面貌(包括各组词条数量、音节数量和有无语音联系等),并重点清理了这些“异名同实”词的七种成因:①命名取向不同而异名;②时空变换而异名;③形制不同而异名;④用有贵贱而异名;⑤字有形变音转而异名;⑥容有虚实而异名;⑦异名有故实[2]。另外,少数学者对现代汉语词汇中的“异名同实”作过考察。比如周荐曾以197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为依据,统计出其中收录的异名同实词语有2487组,详细描写了构成异名同实词语组的单位在语音形式、构词法、结构成分特征等方面的具体情况,并重点考察了二元组的异名同实词[9]。
总体来看,目前直接针对汉语词汇“异名同实”现象的研究成果不算多,研究内容主要涉及如下几个方面:一是描写“异名同实”词汇组的词汇面貌、编纂“异名同实”词典;二是分析异名组中词的理据、探讨“异名同实”词汇现象的成因;三是清理“异名同实”词义的文化蕴涵。就语义域而言,这些研究主要涉及到人、地、物,词类都属名词。与动词、形容词、副词等的同义现象相比,名词的“异名同实”词汇现象有其独特性、典型性,因此,有针对性地、全面地研究这种词汇现象,就很有必要。目前的这些研究成果能让我们了解汉语词汇“异名同实”现象的一些基本面貌、主要成因和一些文化内涵,但就全面清理各时期异名同实词汇材料,分析异名词理据并探究其背后的认知规律,从宏观和微观角度分别观察这种现象的历时演变规律,深入认识这种古今不绝的词汇现象的深层根源等问题而言,还需要大量的、系统的研究工作。本论文拟就“异名同实”词汇现象的深层根源问题作一初步探讨,因此,这项工作是属于上述第二个范畴的进一步研究。为了集中视角深入地观察对象,我们把词汇范围限定在古汉语中。
就具体的语言材料而言,我们观察到王念孙《广雅疏证》在考辨动植物名词时对“异名同实”词的命名理据作了大量的具体分析和揭示,如:
《释亲》卷六下:“腓、䏿,腨也。”疏证:“《众经音义》卷十云:江南言腓肠,中国言腨肠,或言脚腨。今俗语谓之腿肚,名异而实同也。”[10]206
因此,本论文考察王念孙疏证中这些关于“异名同实”问题的材料,以《广雅疏证》动植物“异名同实”词为例,归纳王念孙所考动植物“异名同实”词的理据,分析“异名同实”词汇现象的成因,清理词的理据与“异名同实”词汇现象成因的关系,探究古汉语“异名同实”词汇现象在认知方式、思维方式方面的根源,以期更深入地认识这一词汇现象。
在中国语言学界,最早用“理据”来表达事物得名之由概念的是张永言。他认为,新、旧词在语音、语义上是有联系的,“除了一些‘原始名称’以外,语言里的词往往有可能考出其内部形式或者理据”[11]164-176。这个“理据”,是指新、旧词在音、义上的联系。有人据此认为这是把“理据”和“词的内部形式”等同起来。王艾录主张把“理据”和“词的内部形式”区分开,他在梳理最早由洪堡特使用的“词的内部形式”概念及其在后来俄国波铁布尼亚、西德莱奥·魏斯格贝尔、前苏联P.A.布达哥夫等语言学家论著中的含义、用法的流变之后,认为“词的理据”和“词的内部形式”不是一回事[12]。张志毅认为:“词的理据,作为词源学的一个分支,是指事物命名的理由与根据,它反映了事物命名特征和词之间的关系。”[13]为了避免陷入词的理据和“内部形式”关系的论争,也因为张志毅的观点被后来的汉语语义学界、词典学界广泛接受,因此,关于“词的理据”概念,我们沿用张志毅的看法,即:词的理据指的是事物命名的理由和根据,是从名称与事物关系的角度揭示的词义根源。
《广雅疏证》所分析的“异名同实”动植物命名理据,主要有如下八种。
形体理据是以事物的形体特征作为命名的依据。王国维所谓“取诸其物之形”[4]220而命名,即此。《广雅疏证》中以形体理据来为动植物命名的词最多,有57例。形体理据具体可再分为形状、形态、形似三类。
1.形状理据。动植物的形状有大小、长短、高低、粗细、厚薄以及圆、方、曲、扁、直等不同。《广雅疏证》中,以形状特征作为命名理据的有16例,其中以大小特征作为命名理据的有8例。如:
(1)《释草》卷十上:“蕖,芋也。”《疏证》:“则芋之为名,即是惊异其大。”[10]324下
(2)《释.草.》.卷.十上:“石发,石衣也。”王念孙说:“盖以其似发,故有石发之名也。”[10]329上即:石发因形细.长.如.发.得名。
(4)《释草》卷十上:“狗蝨、鉅胜、藤宏,胡麻也。”根据《疏证》,方茎、胡麻是芝麻的别名。王念孙说:“方茎以茎形得名。”[10]344下可见,茎呈方形,是“方茎”的得名之由。
(5)《释虫》卷十下:“蚯蚓、蜿蟺,引无也。”根据《疏证》,蜿蟺、䗇,是蚯蚓的别名。王念孙说:“邱蚓之形屈曲,故谓之蜿蟺,又谓之䗇”,“䗇之言曲也”[10]364上。可见,此虫因形状弯曲而名。
(6)《释草》卷十上:“犁如,桔梗也。”根据《疏证》,桔梗,犁如的别名。王念孙说:“茎如笔管”,“皆一茎直上”,“《说文》云:桔,直木也。《尔雅》云:梗,直也。桔梗之名,或取义于直与”[10]320上-321下。可见,“桔梗”得名于它茎.杆.直.立的.形.状特征。
(7)《释木》卷十上:“重皮,厚朴也。”根据《疏证》,厚朴,厚皮的别名。王念孙说:“凡木皮皆谓之朴。此树皮厚,故以厚朴为名”,“皮极鳞皱而厚”[10]356上。可见,此树因树皮厚而名“厚皮”。
2.形态理据。形态特征主要指动植物的状态、形貌等特征,如下垂、聚结、疏密、茂盛、中空、夹合等。以形态特征作为命名理据的,有6例。如《释草》卷十上:“豆角谓之荚,其叶谓之藿”。根据《疏证》,豆荚是豆角的别名。王念孙说:“荚之言夹也。两旁相夹,豆在其中也。”[10]339下可见,豆荚是因豆被夹在两瓣.壳中而得名。
3.形似理据。形似理据是指根据动植物间的形似,通过比喻手法来间接描写动植物的外形特征,从而给动植物命名。这一类有35例。如《释草》卷十上:“䓈、芡,鸡头也。”根据《疏证》,鸡头是䓈的别名。王念孙说:“花似鸡冠,故名鸡头。”[10]327上即:“鸡头”得名于形似特征。
习性理据是指动植物因其自身固有的某种习性特征而得名,此即王国维所说“取诸性习”[4]220而命名。这一类有34例。如《释草》卷十上“游冬,苦菜也”条,根据《疏证》,游冬是苦菜的别名。王念孙说:“冬不死,……实落,根复生,冬不枯。则游冬之名,其取诸此乎?”[10]309下可见“游冬”得名于其 冬不枯死、春生夏长的特性。又如《释虫》卷十下:“䗅、䖡蚭、蚨虶,蚰蜒也。”疏证:“《尔雅》:螾,入耳。郭璞注云:蚰蜓也。邢昺疏云:此虫像蜈蚣,黄色而细长,呼为吐古,喜入耳者也。”[10]359下-360上即:入耳是蚰蜒的别名,因其喜欢钻入耳朵中的这一习性特征而得名。
纹色理据指动植物的得名是依据其形体的花纹、颜色,此即王国维所说“取诸其物之色”[4]220而命名。这一类有24例。如《释草》卷十上:“茈䓞,茈草也。”根据《疏证》,紫草是茈䓞的别名。王念孙说:“紫草苗似兰香,茎赤节青,花紫白色而实白,皆其形状也。”[10]327上即:“紫草”是得名于其花紫白色。又如《释鸟》卷十下:“白鷢,鹰也。”根据《疏证》,白鷢是鹰的别名。王念孙说:“白鷢似鹰,尾上白。”[10]383上即:此鸟因尾上有一点白色而得名。
时空理据是指动植物命名时以时间或空间特征为依据。这类共有14例。其中,空间理据是以动植物生存的空间、环境特征作为理据。这一类有12例。如《释草》卷十上:“苦萃,歀冻也。”根据《疏证》,歀冻,一名兔奚,“生水中”[10]318上,故名“兔奚”。又如《释虫》卷十下“蠓.螉.,.蜂也”条,根据《疏证》,木蠭是蜂的别名,“蠭”与“蜂”同。王念孙说:“在树上作房,江东亦呼为木蠭。”[10]361上 即:“木蠭”是因在树上作房而得名。生水中、在树上作房,都是动物生存的空间环境特征。
时间理据是以动植物某阶段的时间特征作为理据。这一类有2例。如:《释草》卷十上:“黍穰谓之。”黍是的别名。王念孙说:“以大暑而种”,“种者必以暑”[10]330上。即:此种植物须在大暑时播种,“黍”得名于种植时间。
功用理据是指以动植物对于人类的功用价值作为命名理据。王国维所说“取诸功用”[4]220即此。这一类有13例。如《释草》卷十上:“马唐,马饭也。”王念孙说:“堪饲马。马饭之名,或以此与。”[10]316下根据《疏证》,马饭是马唐的别名,即莸草,俗称蟋蟀草,一年生草本植物,是一种优良的秋季牧草。由于可以作为马的饲料,故名“马饭”。
感觉理据是指以人类的味觉、嗅觉、听觉等感觉体验作为动植物命名理据。这一类有18例。其中,味觉理据用例最多。
1.味觉理据。是以苦、甘、酸、辣等味觉体验作为命名理据。王国维所说“有别以味者,则曰苦,曰甘,曰酸”[4]220即此。《广雅疏证》中,这类理据只见于《释草》、《释木》篇,不见于其他篇目,共10例。如《释草》卷十上“乳,苦杞也”条,王念孙说:“初食味苦,苦杞之名,起于此矣。”[10]309下可见“苦杞”得名于它的味道苦。
2.嗅觉理据。是以人们对动植物的嗅觉体验作为命名理据。这一类有4例。如《释草》卷十上:“益母,充蔚也。”王念孙说:“益母草气.恶近臭,故有臭秽之称。”[10]328下-329上即:“臭秽”(益母的别名)是因气恶近臭而名。又如《释虫》卷十下“”条,根据《疏证》,臭虫是的别名。王念孙说:“,臭虫,负蠜也”,“此虫味辛辣而臭”[10]363下。即:“臭虫”是因闻起来“辛辣而臭”而得名。
3.听觉理据。是人们根据动植物独具特色的声音特征来为其命名。这一类有4例。如《释鱼》卷十下:“魶,鲵也。”根据《疏证》,人鱼是鲵鱼的别名。王念孙说:“人鱼,……其状如䱱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10]368下即:这种鱼最突出的特征是声音如小儿哭泣,因而得名。
质地理据是指以动植物的内在质地和结构特征作为命名理据。这一类有6例。如《释木》卷十上:“杜仲,曼榆也。”根据《疏证》,木绵是杜仲的别名。王念孙说:“杜仲皮中有丝,折之则见也”,“状如厚朴,折之多白丝为佳”[10]356上。所以,因为此种植物皮中有棉花一样的丝,故名“木棉”。
综合理据是指采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理据来为动植物命名。这一类有21例。如《释草》卷十上:“龙木,龙须也。”根据《疏证》,龙须,又名悬莞。即:“悬莞”之得名,与这种草的形体特征(“龙须似莞”)、形态特征(“茎倒垂”)、空间特征(“生山石穴中”)三方面的理据有关[10]320下。
综上,《广雅疏证》动植物名词中的异名同实现象涉及到187个词,这些词的理据类型及词例数量分布如右栏表1所示。可见,王念孙在《广雅疏证》中分析的异名词8类理据中,以动植物的形体特征为命名理据的词数量最多,占总量的30.4%;其次是以习性为理据的词,占18.1%;第三是以纹色为理据的词,占12.8%。
对一个词而言,可以追索其得名理据,但单个词的理据不简单等于“异名同实”词汇现象的成因,词的理据和词汇现象的成因之间有复杂的联系。以《广雅疏证》动植物“异名同实”词汇现象为例,其产生根源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因符号(词)间有某种关系而形成异名组(即“符号关系型根源”);一类是因认知提取点不同(即理据不同)而形成异名组(简称“认知型根源”)。因“符号关系”而形成的异名组,几个词在符号层面的联系是显著的、首要的,我们往往可以非常方便快捷地抽绎出符号间的联系来,并且能借用词汇学中一些现成的基本术语来表述这些符号联系,比如同源词、古今词、方言词等。属于“认知型根源”的异名组主要是由于人们认知的细化、具体化或认知角度的转变、叠加而各自提取不同特征来完成对事物的命名,因而产生不同的词、形成异名组。“认知型根源”的异名同实词在符号层面看有的有显性联系,有的无显性联系。下面分类叙说。
表1.《广雅疏证》异名同实词词例数量比例表
如果使用现代词汇学术语来表述的话,“符号关系型根源”造成的异名组主要包括如下几种情况:①同源词;②方言词;③同义词(包括义素替换的等义词和近义词);④古今词;⑤上下位词;⑥不同学科用词等。“符号关系型根源”造成的异名组,其形成原因具体包括如下几类情况。
1.因词语的单音复音而异名。表示同一动植物的异名组中,有的是单音词,有的是复音词,单音节的名物词与复音词异名同实,这主要是汉语词汇史上单音词向复音词演变的整体趋势的强大裹挟作用在动植物名物词这个角落的表现。如《释虫》卷十下:“蟧、蝒,马蜩也。”根据《疏证》,马蜩又名马蟧[10]358上。蟧、蝒是单音词,马蜩、马蟧为双音词,单音词和复音词异名同实。
2.因词语同义替换而异名。一个词中的部分语素被同义语素替换,或者全部被同义语素替换而形成的几个词,构成异名同实关系。如《释草》卷十上:“美丹,甘草也。”王念孙说:“美草与美丹同义,殆取其味之甘美与。”[10]317下根据《疏证》,“甘草”与“美草”、“美丹”、“蜜甘”等是异名同实,“甘”、“美”、“蜜”是同义语素,这几个词所指同一。
3.因语音流变而异名。异名组中的几个名称有相同的命名理据,因为历时语音流变,一些词在后期用新的字形来记录,结果就得到了异名同实的一组词。如《释虫》卷十下“䗅、䖡蚭、蚨虶,蚰蜒也”条,根据《疏证》,“螾”的命名理据与“蚰蜒”相同,都是因“行婉蜒然”而得名,但“蚰蜒”与“螾”声转,语音发生了流变,书写形式相应改变,于是产生了这一类异名词[10]359下-360上。
4.因方言差异而异名。不同地域指称同一事物所使用的名称往往不同。这种因为方言差异而形成的异名同实动植物名物词,是异名同实现象中的一个稳定部族。如《释鱼》卷十下:“鲢,鱮也。”根据《疏证》,鲢鱼,清代徐州人叫“鲢”,或叫“鳙”,幽州人叫“鸮”,或叫“胡鳙”[10]367下。即:在清代,“鲢”、“鳙”是徐州方言词,“鸮”、“胡鳙”是幽州方言词,这一类是因不同的地域方言而造成的异名。
5.因雅俗不同而异名。由于人的文化修养、身份、地位的不同和语境的不同等因素,在造词或使用词语时往往具有典雅和通俗的分别,这就是异名组中的雅名和俗名,亦即王国维所说“物名有雅俗”[4]219。如《释兽》卷十下“鼠狼,鼬”条,根据《疏证》,鼬、鼠狼,雅名;而指称同一动物的“黄鼠狼”是其俗名[10]387上。
6.因时代不同而异名。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思想观念、思维方式、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自然环境,在这些因素影响下的命名是不同的,这就造就了一批因时代不同而形成的“异名同实”名物词。如《释鱼》卷十下:“鲮,鲤也。”根据《疏证》,古代的“鲮”、“鲤”,在王念孙的时代、乃至在今天叫“穿山甲”[10]369下,这是由时代不同而造成的异名。
7.因造词手法有别而异名。对同一个指称对象,运用比喻、借代、比拟、夸张等不同的修辞手段而构造出不同的词,形成异名同实。这些名物词各有其形象性、艺术性,蕴含了人们的主观认知心理和审美情趣,能满足不同的表达需求。例如:
(1)《释草》卷十上:“葠、地精,人蔘也。”根据《疏证》,“葠”这种植物因其根有头足手形,面目如人,故根据“葠”与“人”的相似性而用比.喻.手段形成了一个异名同实词“人参”[10]321下。
(2)《释草》卷十上:“黄文、内虚,黄芩也。”根据《疏证》,黄芩这种植物由于腹中皆烂,于是采用借代的手法称之为“腐肠”。同时,由于其茎空中,于是也采用借代的手法称之为“内虚”[10]313下。
(3)《释虫》卷十下:“蚯蚓、蜿蟺,引无也。”根据《疏证》,“蚯蚓”之称是由于其善长吟于地中,江东谓之“歌女”,即通过比拟手法命名而造成的异名[10]364上。
认知型根源造成的异名,其直接性的、显性的成因是命名理据多源。动植物的内外特征、习性等的多样性决定了它们命名理据的多源性,所以不同的人由于认知的不同、所选择的命名理据有异,就创造出“异名同实”的名称来。张永言曾指出:“每一种客观事物或现象都具有多方面的特征或标志,比如一定的形状、颜色、声音、气味等,但是人们在给它命名的时候却只能选择其中的某一种特征或标志来作为根据,而这种选择在一定程度上又是任意的。”[11]孙雍长说:“客观事物的性质特征并不是单一的,一切认识和感知又总是根据选择原则进行的。”[14]即:动植物的性质、特征具有客观性和相对恒定性,因此成为人们认知、命名事物的便捷提取点。而为什么要选取这条命名依据却不选取别的依据,这种命名活动背后的原则,既是客观存在的,又是有一定随意性的。给一个事物命名时,有人选择这种理据,而另外的人则选择别种理据。加上时代、地域、言语社团等因素影响命名活动,于是就出现了同一事物有不同名称,也就出现了词汇中的“异名同实”词。如:《释鸟》卷十下鸟、精列、,雃也”条下,《疏证》作了如下三方面的考释[10]379上:①雝渠,别名连钱。《疏证》:“颈下黑如连钱,故杜阳人谓之连钱。”即:“连钱”是因鸟颈下花纹黑色、状如相连的铜钱,故名。②雝渠鴒),又名钱母。王念孙说:鴒,又名钱母,大于燕,颈下有钱文。”即:此鸟颈后的花纹像钱纹,故名“钱母”。③雝渠鴒),又名雪姑。王念孙说:“俗呼雪姑,其色苍白,似雪,鸣则天当大雪,是其情状也。”即:此鸟前额纯白,故名“雪姑”。这一组异名词,是人们分别抓住雝渠鸟颈部花纹颜色、形状和前额颜色这三方面的特征来分别命名,从而让这种鸟有了若干个名称,相应地,词汇中就出现“异名同实”。因此,可以说命名理据的多样化是词汇中“异名同实”现象的主要而直接的成因。
从具体理据类型来看,上述8种理据(形体、习性、纹色、时空、功用、感觉、质地、综合理据)都可以直接以“认知型成因”的身份发挥作用形成异名组。这样,一个异名组中的词可能是分别具有不同理据而形成异名,而这个异名组内词和词的关系既可能有符号层面的关系(比如音转关系、同义语素替换关系),也可能是符号间没有直接关系。这一类因命名理据多源而造成的异名,属于认知型根源。
对异名词的观察可以区分出两种视角:微观视角和宏观视角。
如果以一个异名组为观察对象,其成因主要是“组内各词的理据不同”、“单音复音不同”……这可谓异名组的直接成因。以此观察《广雅疏证》中的异名组,主要有8种直接成因。这可谓微观视角的观察。
如果把一定范围内所有的异名组作为一个整体(即“异名同实”词汇现象)来探寻成因,这是相对宏观的视角。这种视角的观察让我们认识到这种现象的两类不同根源:一种是由于不同词的理据不同(即理据多源)而形成的异名组,这一类是来源于人在命名活动中对命名对象的直接性认知,属于“认知型根源”;另一种是由其他类别的直接成因形成的异名组,这一类则主要来源于人们对符号关系的认识,属于“符号关系型根源”。
“符号关系型根源”的异名组内成员在符号层面上有显著联系(比如属于同源关系、古今词关系、同义关系等),其中每一个具体词又可能各有某种具体的理据(比如形体理据、习性理据等),因此,“词的理据”和“词与词的关系”之间不是完全隔绝的关系,而是具有一定连通性的、甚至可能互为解说的关系。这二者间的可连通性正是从整体上(即从相对宏观的角度)看“异名同实”现象的根源时,两类根源(认知型和符号关系型根源)间具有交叉性、复杂性,因而不能断然地一刀切分的原因。因此,要深入认识“异名同实”词汇现象的成因、根源,需要我们理清两个既有相对独立性又具有连通性、交叉性的范畴的问题:一是个体词的理据,二是异名组中词的相互关系(包括符号层面的关系和非符号层面的关系)。其中,个体词的理据不同,即认知提取点不同,对于形成“异名同实”词汇现象来说,这是具有核心性作用的一个要素。
我们用图1来表示词的理据、词(符号)的关系、“异名”组的直接成因和“异名同实”词汇现象的形成根源与这四个要素的关系:
图1.词的理据、词的关系、“异名”组直接成因和“异名同实”现象深层根源的关系图
也有其他学者注意到认知理据对“异名同实”现象的核心性作用。夏冰茜说:“动植物名词的异名同实现象十分普遍……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较多,……其中,认知理据这一因素较为重要。”[15]39胡朴安《中国训诂学史》将《广雅》的训释条例归纳为22条,其中9条都是直接涉及“异名同实”词的训释条例,而这9条中有8条都是在认知理据支撑下而产生的“异名同实”词的训释现象,现摘录如下:①有一物异年龄而异名例;②有一物异容量而异名例;③有大小同实,异名不言大小例;④有大小同实,异名一明言一不明言例;⑤有同实因所在而异名例;⑥有同实以雌雄而异名例;⑦有同实以小部分不同而异名例;⑧有全体同名一部分异名例;剩下的一条是属于“符号关系型”原因而形成异名同实词的条例,即:“有在原名上加一字自成一名词例”[16]95-100。王建莉说:“《尔雅》异名大多处于语言自组织的初级阶段”[17],主要是说原生符号异名,一个异名组中的每一个个体词认知理据不同。商思强认为“理据能……在异名范围内折射出异名产生的内部动因及结构分布”[18]38。通过清理“符号关系型根源”和“认知型根源”的关系,可以初步得出一个认识:认知型根源是“异名同实”词汇现象的核心性根源。
在造成“异名同实”现象的核心性根源中,认知理据是起根本性作用的因素。从《广雅疏证》观察到的动植物“异名同实”词的理据,与谭宏姣[19]、李海霞[20]等的研究成果大体一致。这些理据都是具象思维的结果,具象思维是产生“异名同实”现象的思维基础。
“异名”的认知理据(如形体、纹色、功用、时空、声音、气味、味道等)内容都属于事物的具体特征,认识这些表象特征的思维类型属于形象思维。我们观察的《广雅疏证》187例动植物“异名同实”词中,来自于形体理据的词所占比例最大(30.4%),习性理据第二(18.1%),纹色理据第三(12.8%)。此外,根据学者们对《尔雅》动植物名物词理据的研究结果,理据频度的排序几乎一致:形体和习性理据的名物词数量最多。王三格、陈淑梅认为:“《尔雅·释畜》名物词的理据主要来自形体和毛色特征,大约占所研究的训释的67%。”[21]根据王兴隆、陈淑梅的研究,《尔雅·释虫》中词的数量最大的两种理据是生活习性理据(31.7%)和形体特点理据(28.3%)[22]。据刘京、刘雪梅、赵红梅和程志兵观察,《尔雅·释草》得出的结论是“形象理据涉及的词语较多”,“形象理据是《尔雅》草类名物词的重要命名理据”[23]、《尔雅·释水》名物词“以形象理据最多见”[24];《尔雅·释木》“形象理据、习性理据数量较大”[25]。这些研究成果和谭宏姣[19]、李海霞[20]、胡继明等[26-27]对动植物命名取向的研究结果都表明:动植物命名时人们的思维着眼点是事物的具体特征,且视觉提取优先于听觉提取;视觉性特征中,动植物的形体、纹色、性态等表象特征是最常为人抓取来作为命名理据的因素。
吾淳曾指出,“中国思维的一个重要特征——具体性”[28]。这种具象思维的结果就是发现并利用事物的表象特征。事物命名除了便于交际指称,在科学上还有分类作用,所以命名就必然会进一步关注事物的具体性、多样性和差异性。语言中的“异名同实”就是用这种具体性思维关注事物表象特征,然后以语言符号(词)的形式加以外化的结果。因此,从认知动植物的角度看,以形体、纹色、习性等表象特征作为高频命名理据,这是经验性认知模式和具象性思维的表现,也是具象思维的必然结果。
列维-布留尔在研究了大量印第安语之后指出:“‘原始’语言拥有极大量的为我们的语言所没有的词汇。”[29]165吾敬东认为:“列维-布留尔所说的原始人语言的词汇丰富性和语法复杂性其实就是其思维形象性与具体性的表现。”[30]1-18原始人把具体的感性印象最微小的细节如实地表现出来的具象思维特点,在语言上就表现为词汇的丰富和语法的复杂。黄金贵梳理的中国古人名物训诂的六个特征中,“一、重表征,本质涵藏。二、重形象,有时不顾内质。三、重一面,不求全面、完整”等3条,都是古人的具象思维特征在语言活动中的表现[31]。刘兴均说:“《释名》以具体可感的事物解释抽象的概念名词,反映出汉代人的思维有具象特征。”[32]“异名同实”在语言内部直接造成了词汇孳乳,它是丰富词汇的重要缘由之一。究其根源,具象思维是“异名同实”词汇现象的思维基础。
一个时代断面上看到的“异名同实”词汇现象,是交汇了人和事物在历时和共时层面的认知的结果。人对事物的感知、体验,首先是外在特性,进而在实践中不断检验和修正体验,其结果就在语言的词汇增殖上得到表现和记录。从这个角度看,“异名同实”词汇现象是“经验”支持下的直接的、必然的结果。在逻辑思维、形象思维和直觉思维这三种基本思维形式中,适用于名物认知、名物命名活动的,也恰恰是形象思维形式。这样,“异名同实”词汇现象是浅层的表象思维的结果,它满足了人们从不同角度进行言说的表达功能和认知功能的需求。
综上所述,以《广雅疏证》为例,古汉语动植物“异名同实”词的理据反映了人们的思维着眼点是视觉因素优先于听觉因素;视觉中,动植物的形体、纹色、性态是最常为人抓取来作为命名理据的因素。一些异名组中不同词的理据不同,另外一些异名组中的词在符号这个角度能看到词与词之间显性的一些关系(如同源、语音流变等)。因此,动植物名词“异名同实”的深层根源主要分属两类:符号关系型根源和认知型根源。这两类根源中包含了符号层面的因素、命名理据方面的因素以及一些语用方面的因素。其中,认知型根源是造成古汉语词汇“异名同实”现象的主要的、核心性根源,因此,“异名同实”词汇孳乳现象的思维基础是具象思维。具象思维形式是适用于名物认知的思维形式,这种思维模式运作的结果是满足了人们从不同角度进行言说的表达功能和认知功能的双重需求,因此,相应地,语言中就难于彻底消除“异名同实”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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