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藏近代史研究的新视角

2015-02-22 09:42罗布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西藏地方达赖喇嘛新政

摘要:西藏近代史无论从外部环境还是从内部过程来说,都呈现出极大的复杂性,需要从多种层次和角度,运用多种学科理论和方法进行多方面的研究和探讨。传统的“革命史”或“关系史”模式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但也存在一定的偏颇不全之处,需要以新的、不同路径和方法之研究加以补充,以求获得更加全面、深入的认识。“现代化”范式的引入就是可行路径之一。

DOI:10.16249/j.cnki.1005-5738.2015.02.0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738(2015)02-077-09

收稿日期:2015-04-10

基金项目:西藏大学“珠峰学者”培养计划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罗布,男,藏族,西藏日喀则人,西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甘丹颇章时期西藏地方历史与文化。

19世纪中叶以来,西藏地方历史在内外多重矛盾中日趋动荡,特别是在英、俄帝国主义侵略势力的渗透、染指下,更是危机重重。在这种情况下,西藏地方社会历史日益呈现出与前相异的性质、内容和面貌。20世纪初叶西藏社会历史上的两次变革图强努力——清末新政和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改革,既是这种时势变化的集中体现,也是应对这种时势变化的主动作为。如果说这种新的内容和面貌的出现及其展开过程就是西藏地方近代史,那么,尽管因为学界对这种社会历史新内容和新面貌的性质及其程度的看法和认识不同,在历史分期与叙述时限上有所区别,但毕竟在对这一历史过程的探究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不过,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人们对史学研究的要求越来越高,传统的“革命史”与“关系史”研究范式暴露出来的偏颇与缺陷也越来越明显,需要引入新的研究路径来弥补此前研究的不足和缺憾。

因此,引入现代化研究范式,打通辛亥鼎革造成的时期断层,以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过渡或转型的视角对西藏地方近代社会历史过程及其变革努力进行连贯、综合的考察和审视,就是可选路径之一。

一、历史过程

19世纪以来,世界资本主义列强掀起瓜分世界的狂风巨浪,疯狂争抢、分割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和势力范围。鸦片战争以后,随着西方资本主义列强日甚一日的侵略和清朝封建统治的日薄西山,中国也在这一风潮中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地处青藏高原、长期与世隔绝的雪域西藏也未能幸免,也开始成为西方列强争逐竞夺的目标,尤其是南北相向、对峙交锋于中亚的英、俄两大帝国,更是以游历、考察、通商等各种名义,争相伸其魔爪于西藏。但是,由于地理环境的阻隔和西藏僧俗的殊死抵抗,殖民主义者的侵略企图极难得逞。直到1904年英国发动第二次武装侵略西藏的战争,在侵略者凭借现代武器装备的强大攻势、西藏宗教性社会有心无力的抵抗、清朝政府妥协退让政策以及驻藏大臣施行“釜底抽薪”等一系列因素的综合作用下,英军直逼拉萨,并强迫西藏地方缔结城下之盟,才最终改变了殖民主义者在西藏被拒逐于门外的局面。

1904年英国对西藏的第二次武装侵略以及随后强行签订不平等条约——《拉萨条约》,将藏局之危以及由此牵动的川陕等中原情势之危难昭然于世,也才彻底震醒了衰朽中的清王朝,举国声讨迫使清廷改变其治藏政策的萎靡不振之态,推行新政,以挽危局。从派张荫棠进藏“查办事件”、筹划新政开始,清朝政府力图以新的方式整顿和改革藏政,向西藏社会植入某些有别于传统旧制的新因素。与此同时,派赵尔丰为川滇边务大臣,于既在自然地理上与西藏一衣带水,又在宗教文化上与西藏地方有着错综复杂关系,作为西南地区屏蔽中原的战略前沿的川西藏区强力推行以改土归流为主旨的新政开发措施,并强调“藏务即是边务” [1],在川藏连通中筹划西南防务,“筹边援藏”,以固西南边圉。

从清朝中央政府治理西藏地方政策的角度来说,这一切与此前那种“因俗而治”、“修其教不易其宜,齐其政不易其俗”的传统政策明显不同,带有许多受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扩张之影响而来的新的变化因素。与此同时,随着1906年《中英续订藏印条约》的签订并将《拉萨条约》作为附约收录,英国在西藏攫取了大量政治、经济特权,并使西藏在法律和事实上沦为英国的势力范围,西藏社会半殖民地化进程也真正开启并渐趋强化。

无论从清朝中央政府推行新政所带来的些微变化,还是从英国殖民侵略势力的渗透而言,西藏社会终究在一定意义和程度上“开启”了与以往不同的历史进程。

在清末西藏新政艰难起步之际,作为西藏地方政教首领的十三世达赖喇嘛在凄苦的逃亡中,一方面指望向清朝政府面陈藏事,以图挽救,另一方面也企图向沙皇俄国寻求援助以抵抗英国。由于清朝中枢一方面迟迟不允达赖喇嘛进京陛见,另一方面又利用达赖喇嘛不在藏,英国又因中英、英俄条约的签订而无由干涉藏务之机,加大在西藏和川边藏区推行新政改革的力度,而最终被允许的北京之行则让十三世达赖喇嘛深感失望。这种状况一方面进一步恶化了西藏地方与清朝中央的关系,激化了矛盾,从而使清朝在西藏、川边的改革因西藏地方的梗阻而举步维艰;另一方面也促成了十三世达赖喇嘛等西藏上层僧俗突破佛家“檀越”思想的依赖性而重新构想西藏政教事务,从而逐渐形成了改革发展以自立、开发民智以自强的变革图强意识。

辛亥鼎革后,十三世达赖喇嘛带着对西藏政教事务的新构想从印度回到西藏,并利用国内新旧政权交替之机,借助英国的“支持”着手推行新政改革措施,试图通过改革弊政、整顿宗教、兴办实业、发展文教卫生事业,以改变西藏贫穷落后、无以自立的状况。尽管十三世达赖喇嘛的新政改革在推行十余年后被迫中断,但在其影响下,西藏社会毕竟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新的事物、新的现象,也催发了一些更为激进的社会改革思想。于是,在内与外、新与旧、僧与俗等不同方面的矛盾与冲突中,20世纪上半叶的西藏历史上又断断续续出现了几次规模不等、目标各异的变革努力,掀起或大或小的浪花,使西藏社会在错综复杂的多重矛盾关系中蹒跚而行。

显然,20世纪上半叶的西藏历史,尽管各种变革努力均在浓重的宗教氛围中受挫、中断,但毕竟不是沉寂于香烟缭绕中的一片死海。

二、理论借鉴

按照美国学者布莱克的说法,人类历史上曾经产生了三次伟大的革命性转变,现代化即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三次伟大的革命性转变。 [2]作为这种革命性转变的形态,现代化当然是某种持续的、长期的乃至漫长的过程,内容上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要而言之则可概括为政治的民主化、经济的工业化、社会的城市化、思想文化的世俗化与理性化等。现代化首先萌发并实现于以英国为首的西欧,并且随着科学技术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和殖民扩张而逐步传播、扩展到其它国家和地方,并在总结西方国家社会发展经验基础上形成了早期现代化理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民族解放运动的发展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纷纷独立,世界殖民体系瓦解,原来的帝国主义-殖民地之间“统治”与被统治的政治冲突和斗争,转变成经济和社会上“先进”与“落后”的矛盾与反差,并呈现出差距越拉越大的趋势。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关注落后国家如何实现现代化,来自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不同领域的学者分别从各自不同的视角出发,对这些新兴发展中国家在战后面临的发展困境及其道路指向等问题进行深入研讨,试图为第三世界国家政治、经济、社会的发展提供可行性方案,从而形成了以新兴发展中国家为研究对象、影响深远的经典现代化理论。

经典现代化理论遵循迪尔凯姆、韦伯等提出的传统社会学发展理论中“传统”和“现代”的划分,以“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两极对立的理论作为其分析社会发展等问题的基本框架,认为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的经济社会落后是由其制度和观念上的落后造成的,只有在制度和观念上全面向西方国家学习,实现“西化”,才能实现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按照这种理论,战后发展中国家所处的现状不过是西方国家曾经经历过的一个阶段,而西方国家所走过的现代化道路也就是世界各国共同的道路。也就是说,走向现代化的过程只有先后、快慢的区别,而没有道路的不同。但是,亚、非、拉各洲发展中国家的历史和现状既不同于西方的“传统社会”,彼此之间亦千差万别,根本无法简单划在“传统”名下。这种隐含着“现代化就是西方化”的结论的理论显然将复杂多样的历史过于简单化、统一化,从而暴露出其内在局限。

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现代化理论家布莱克根据其对日本、俄国和东亚现代化发展道路的研究,提出了“比较现代化”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认为现代化是传统的制度和观念在功能上不断适应现代性要求的过程,而不是西方化,并在方法上反对“两分法”将“传统”和“现代”截然对立的做法。布莱克指出,在非现代社会内部,有很多事情确实是有差别的,而且很复杂,很难用传统一词加以概括。在布莱克看来,各个民族都是重视传统的,即使在高度现代化的社会里,有些老传统也是重要的,而且高度现代化的社会也会创造自己的、也许并不那么持久的传统。传统的形式对现代时期具有很大的影响,以前的传统的消失并不证明取代这种传统的现代化形式就能够生存下去。在任何社会内,一切比较现代的特点都是由以前的特点变革而来的。特别是对进入现代化行列比较晚的国家来说,这些变革更有可能是在旧的形式继续存在的情况下发生变化的结果,而不是由旧到新的直接变化的结果。当旧与新并存的时候,这种旧同原来的旧已经根本不同了。一个社会实现现代化的能力所受的限制只能来自以下两个方面即现代以前的形式和现代化形式的生命力。有些传统的因素,可能是完全可以适应现代化的。 [3]总之,新现代化理论认为传统与现代性二者不仅共存,而且是相互作用、相互渗透的,并在具体研究中一方面不把传统看作发展的障碍,而是力图发掘传统在发展过程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另一方面也不先对研究对象进行类别划分,再对问题展开高度抽象的讨论,而是力图将研究立足于具体实例,通过回溯历史来展现特定国家所特有的发展模式,同时更加重视外部因素在塑造第三世界国家发展道路过程中发挥的作用。 [4]

尽管这种新现代化理论在相当程度上摆脱了“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相对更加重视寻求非西方社会内部独特的发展模式,而且不把非西方国家传统价值观念等因素完全视为阻碍现代化变迁的消极对立物,而是力图发掘传统因素在发展过程中可能发挥的积极作用,甚至肯定有些非西方国家在传统社会时期就已经具有相当程度的分化或现代因素的生长,但是不可否认,相对于因现代化变迁而兴起的西方世界,所有非西方国家都一样地成为现代化的后来者。这些后发国家现代化变迁的动力,不是源于自身社会内部因素的成长,而是来自西方的冲击,即随着殖民侵略而来的西方科学技术、制度文明与价值观念的传播。正如布莱克所指出的,“现代化的思想和制度在欧洲是由法国的革命战争和拿破仑传播的,同样这种思想和制度也是靠西方的探险者、商人、传教士、移民和军队传播到美洲、亚洲和非洲去的。” [5]因此,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变迁,或者是由殖民帝国强迫而行,或者是自己政府主动推行改革,变革图强以应对帝国主义殖民侵略的威胁。对这种后发“外源型”现代化而言,“西方世界的霸权威胁与文明示范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性启动要素” [6],其现代化变迁也因此而不可避免地具有“精英主义”特征,并在启动与发展序列上形成自上而下、由外而内的过程。无论这种现代化变迁的启动出于被迫抑或主动,现代性力量的扩张都会对传统社会造成冲击,对传统制度基础提出新的要求,通过破坏传统的经济结构并建立分化更大的社会和经济体系。但是,“传统社会遭到破坏和摧毁的变化过程与有生命力的现代社会的发展过程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一种变化并不一定会导致另一种变化” [7]。也就是说,传统的瓦解和现代性的建立并不是一个同步的过程,仅仅是传统生活方式的破坏不一定能保证新的、有生命力的现代社会的发展。相反,即便现代化变迁已经启动并且取得了相当的进展,但如果这些发展没有引起能够承受持续的变迁、多样的问题和要求的可行的现代体制的发展,尤其是在政治领域内,那么,许多在现代化初期阶段建立的体制框架就可能瓦解,不能再持续运转,从而导致现代化变迁“受挫”而夭折。 [8]

这种“比较现代化”的研究,既着眼于现代化变迁,以现代性作为衡量历史事实及其发展趋向的标准和尺度,又充分发挥了历史学方法的优势,在历史过程的回溯和具体描述中,以多学科综合研究的方式展开对诸如制度、文化、事件、人物等某些独特现象的深入探讨,从而把对历史的考察同对现代化理论的反思结合起来,极大地增加了历史的厚度。巴林顿·摩尔的《民主和专制的社会起源》、西里尔·布莱克主编的《日本和俄国的现代化——一份进行比较的研究报告》、罗兹曼主编的《中国的现代化》等现代化进程研究著作的相继出版,为历史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型,大大促进了史学研究以问题为导向的深度开掘,并能为发展中国家现代化建设提供丰富的历史借鉴。

三、认识局限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渐深入,“现代化”作为一种共识普遍为国民所接受,学术界也顺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大张旗鼓地开展现代化研究,从推广现代化理论到运用现代化理论和方法对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以及中日现代化比较等问题展开广泛、深入的研究,从而开辟了中国史学研究新的领域,“把我们的历史研究从长期以来只注重阶级斗争与生产关系方面转移到注重生产力与社会经济发展方面来,也就是转移到注意社会变革的动力学方面” [9],加强对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变迁的动力、过程及其特征等方面的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并逐步形成了史学研究中新的学术范式。

然而,由于主客各方面的多重因素所限,史学研究领域中出现和形成的这种新的学术趋向与研究范式对国内边疆民族史研究的影响非常有限,基本上仍然局限于“革命”的传统范式而未能获得大的突破。按照这一传统范式,“革命史一直是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中心和主题。所有一切其他研究如经济史、社会史、文化史、国际关系史都是围绕这个中心来进行的。革命史是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唯一‘范式’,即唯一的解释模式。换言之,就是认为对革命的理解和正面评价一直被认为是理解近代以来中国一切变革的首要前提。” [10]在这种研究取向与解释模式的影响下,西藏近代史的研究也着力于侵略与反侵略,分裂与反分裂斗争的革命史叙述。这种研究取向当然有其价值和意义,但却因此而忽略了社会历史发展中的许多内部过程,造成学术上的盲区,也使得我们对西藏近代史的认识有失偏颇。

对西藏“近代史”断限问题的看法就是这种范式影响的典型表现之一。国内的西藏地方史著作,一般都把1840年鸦片战争的爆发作为西藏地方近代史的开端,这显然有笼统套用我国近代史分期方法之嫌。影响较著者如作为“中国少数民族简史丛书”之一的《西藏简史》等,一直都采用“五社会形态”理论的分期方法,在“帝国主义的侵略”和西藏社会的“半殖民地化”范畴内叙述西藏的近代史,即自19世纪中叶至1951年和平解放的历史。新近一些论著,如许广智主编的《西藏近代史》,尽管认为应该将英国第一次武装侵略西藏作为西藏近代史的开端,因为“通过这次战争后,英国才迫使清朝政府先后签订了《中英会议藏印条约》和《中英会议藏印续约》,通过这些不平等条约,外国资本主义才正式打开了西藏对外开放的大门,外国资本主义势力才获得了一系列侵略特权,并逐步在政治和经济上控制西藏,西藏地方也就逐步地沦为半殖民地社会” [11],但在具体叙述中却依然从鸦片战争前后开始着笔,显得自相矛盾,也说明了传统“革命史”范式叙述框架的影响之大。虽然如此,但这种主张本身对“半殖民地化”具体历史事实的推断更具体明确,其时限划分方式因此而较之前者似乎更符合实际历史进程。然而,从帝国主义殖民侵略或不平等条约对西藏社会的实际影响来看,尽管西藏地方作为帝国主义殖民掠夺的目标之一,自19世纪中叶以来殖民主义者一直以传教、游历、科考、通商等各种名义,企图进入西藏并打开西藏的大门,甚至通过强迫日渐衰朽的清朝政府签订条约以为他们进藏制造“合法”依据,但在西藏僧俗的坚决反对和抵制下,殖民主义势力并没有能打开西藏的大门。即使英国在1888年发动第一次武装侵藏战争并迫使清朝政府签订条约,攫取大量殖民特权,也在西藏地方誓死抵抗、坚决不予承认的情况下,其殖民企图和所攫取的政治、经济特权并没有能在事实上得以实现。也就是说,自19世纪中叶以来,一方面西藏的历史也跟全国其它地区一样,充满了侵略与反侵略、殖民与反殖民的斗争,但另一方面,西藏又顽强地将帝国主义侵略者挡在了门外,西藏社会的半殖民地化在事实上并没有成为现实。直到20世纪初,恼羞成怒的英帝国主义者发动第二次侵藏战争,攻抵拉萨,并迫使西藏地方缔结城下之盟——《拉萨条约》,随后中英双方于1906年签订《中英续订藏印条约》并迫使清朝政府同意《拉萨条约》后,英国攫取并在事实上享有在西藏的一系列殖民特权,使西藏变成了英国的势力范围,西藏社会的半殖民地化才真正成为事实。因此,即使采用“五社会形态”理论的分期方法,西藏历史的具体其他省份情况也与内地有所不同,不宜笼统套用中国近代史的分期年限。著名者如恰白·次旦平措等人主持编写的《西藏简明通史——松石宝串》(bod-kyilo-rgyus-rags-rim-gyu-yi-phreng-ba)等,则仅以地方政权的更迭为分期标准,在“甘丹颇章政权统治时期”这一大标题之下,按达赖喇嘛的世系来叙述从17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三百余年的历史,除了在叙述上纯粹以时间远近偶尔使用“近代”一词外,对作为历史时段的“近代”分期并没有任何明确的概念界定。

不过,20世纪90年代翻译引进的国外研究西藏历史的一些著作,如加拿大藏学家谭·戈伦夫的《现代西藏的诞生》(A.Tom Grunfield, The Making of Modern Tibet.)、美国藏学家梅·戈尔斯坦的《西藏现代史(1913-1951)——喇嘛王国的覆灭》(Melvyn C.Goldstein, A History of Modern Tibet, 1913- 1951: The Demise of the Lamaist State.)等,尽管没有明确提出断代分期的问题,但事实上都涉及何为“西藏现代(近代)史”的问题。此二书在具体论述上各有侧重、各有特色的情况下,大体上都以辛亥鼎革后十三世达赖喇嘛推行新政作为西藏现代(近代)史的开端,来探讨西藏社会所受到的变迁冲击以及西藏社会顺应形势进行变革的尝试及其结果,以说明现代(近代)西藏历史的发展过程。这也许有其道理。不过,如果从现代因素在西藏社会的出现或被植入的角度来考虑,这一年限显然应该上推几年,因为在英军第二次武装侵藏的强烈刺激和国内舆论的一片哗然中,清朝政府决定在西藏推行带有一定近代色彩的新政开发措施以挽回危局,并在张荫棠、联豫、赵尔丰等人的推动下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由于内外多种因素的错杂影响,清末西藏新政无论在广度还是深度上都还极为有限,总体上仅仅只是稍稍触动了一下西藏社会的表面,所取得成果大多也只是“飞地”式的,而没能融入西藏社会的内部。目前可资利用的藏文文献对清末新政除了有零星的谴责、抗议之辞外,少有记载,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了清末新政开发对西藏历史的实际影响。这也许也是梅·戈尔斯坦《西藏现代史(1913-1951)——喇嘛王国的覆灭》、谭·戈伦夫《现代西藏的诞生》等著作没有将清末新政纳入西藏近代史范畴的重要原因之一。尽管如此,但清朝中央政府毕竟有意识地在西藏推行了有别于传统、带有一定近代文明色彩的新政开发措施,而且已经有诸如学堂、报馆、施医馆、商品陈列所等近代新鲜事物裹挟着新的观念出现在西藏社会。

因此,将清末西藏新政的推行作为西藏社会历史步入近代的开端,并打破国内藏族历史研究往往将西藏甘丹颇章时期历史按照中央政权的兴衰更替为界标分割叙述的局限,以问题为导向,将清末西藏新政和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改革等作为变革图强努力贯通起来,放在中国近现代史大背景下,从现代化或社会转型变迁的角度进行综合考察,研究这些变革图强努力的背景、动因、举措过程及其结局,进而分析其成败得失的内外因缘,以求获得对西藏近代历史进程更加全面客观的认识,显得非常必要。

四、成果基础

如果说近代是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过渡阶段,那么对于西藏来说,从清末新政直至20世纪中叶的半个世纪可以被称为“西藏现代化的过渡时期”。 [12]在这期间,西藏社会在内与外、新与旧、僧与俗等多重力量相互摩擦、对立、冲撞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在总体上缺乏历史承继性的、不连贯的现代化努力,微弱的现代性诉求与其它因素交织、杂合在一起,构成半个世纪纷扰动荡的历史。考察和分析这些现代性因素在西藏社会的被植入、出现及其与传统因素的矛盾、冲突和较量的过程,有望对西藏近代历史的发展获得某些别样的认识。

按照布莱克等学者提出的“比较现代化”理论和方法,以及《日本和俄国的现代化》、《中国的现代化》等代表性著作中模式变量的设计,这一研究范式考察一个社会现代化进程不同阶段的状况时,着重考察对象社会在各个阶段的“国际环境”、“政治结构”、“经济结构和增长”、“社会一体化”以及“知识和教育”等五个方面的内容,据此分析该社会现代化的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并以“现代性”标准对现代化进展情况和展开模式进行评价。这一范式的确立对后来各国现代化及其进程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借鉴意义。

从国内外西藏近代史研究现状来说,尽管至今尚未出现一部专门从现代化角度研究西藏近代社会变迁历史的学术著作,但在各种有关西藏历史研究的论著中,多多少少或直接或间接地涉及与以上几种模式变量相关史实的梳理,为从现代化角度研究西藏近代历史变革过程及其内外因由奠定了较好的学术基础。

从总体上看,西藏近代史上各种变革努力,都是帝国主义殖民侵略的强烈刺激引起的自救性反应。因此,清代后期以来中国的“国际环境”,即影响西藏地方历史的对外关系状况是首先必须考量的重要因素。这方面的研究,尽管具体的考察视角不同,但同样也是传统的“革命史”范式研究的重要关注点,因此,相关的研究成果比较多,也较为深入。如:杨公素的《中国反对外国侵略干涉西藏地方斗争史》、王远大的《近代俄国与中国西藏》、吕昭义的《英属印度与中国西南边疆:1774-1911》及其续篇《英帝国与中国西南边疆:1911-1947》、周伟洲主编的《英国、俄国与中国西藏》、陈谦平的《抗战前后之中英西藏交涉(1935-1947)》、秦永章的《日本涉藏史——近代日本与中国西藏》、冯明珠的《中英西藏交涉与川藏边情:1774-1925》、张永攀的《英帝国与中国西藏(1937-1947)》、梁俊艳的《英国与中国西藏(1774-1904)》等,依据大量中外文献对英国、俄国、日本等对近代西藏历史进程发生重要影响的国家渗透、干涉和侵略西藏地方的历史进行了梳理和总结。

社会内部政治、经济结构及其运行特点和状况,是现代化变迁启动的内在基础。就西藏而言,应该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清朝、中华民国在西藏的统治体例和政策;二是西藏社会自身政治制度和经济结构。前一方面是中国传统的“革命史”范式框架内西藏史研究的中心与主题,即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史,贯穿了国内西藏史研究和著述的始终,并且有一些重要的专题性研究成果面世。如:多杰才旦主编的《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研究》(上、下二册),以第二、三两编超过全书四分之三的篇幅详细阐述了清代、民国时期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的关系,以及中央政府治藏政策、制度的演变、发展情况;苏发祥的《清代治藏政策研究》、张羽新的《清朝治藏典章研究》(上、中、下三册)则对清朝中央治理西藏的方略、政策及典章制度进行了较全面的概括和分析。其它如张羽新的《清政府与喇嘛教》、吴丰培与曾国庆合著的《清朝驻藏大臣制度的建立与沿革》、孙镇平的《清代西藏法制研究》以及与王立艳合著的《民国西藏法制研究》、冯智的《清代治藏军事研究》、王东春的《清代中央政府治藏法律制度演变研究》等等,则分别从宗教、行政、军事、法律等方面对清代、民国时期中央政府治理西藏的政策措施进行了较为具体的分析和论述。

后一方面,即西藏社会自身政治制度与经济结构方面的研究,则有东噶·洛桑赤列的《论西藏政教合一制度》(藏文)、多杰才旦主编的《西藏封建农奴制社会形态》、王献军的《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研究》以及吴从众主编的《西藏封建农奴制研究论文集》等。相对而言,这方面的研究较薄弱,有待进一步加强和深化。朱解琳的《藏族近现代教育史略》、周润年与刘洪记合著的《中国藏族寺院教育》、丹珠昂奔的《藏族文化发展史》(第三编第四章以“藏传佛教文化的衰落”为题,对18世纪至20世纪中叶藏族文化在反帝斗争背景下的发展情况做了论述),以及杜永彬的《二十世纪西藏奇僧——人文主义先驱更敦群培大师评传》等,则为我们从教育、文化、思想等方面深化对西藏近代历史发展内在基础的认识提供了必要的参考。

关于清末西藏新政的研究,除了成崇德和张世明合著的《清代西藏开发研究》、马菁林的《清末川边藏区改土归流考》、赵云田的《清末新政研究——20世纪初的中国边疆》等著作中以专章集中对清末在西藏、川边藏区推行新政改革的背景、举措及其意义进行较为系统的研究和论述外,更多的成果主要以学术论文的形式出现。这些论文或综述、或分论,或就过程与举措、或就人物与思想,对清末西藏新政进行了各种层次和角度的分解。举其要者,综述性的论文如:朱光华的《清末西藏新设机构及其活动概述》、扬策的《评清末在川边西藏的改革新政》、黄维忠的《清末筹藏新政评述》、赵云田的《清末西藏新政及其启示》等。专论性的论文如:陈一石的《从清末川滇边务档案看赵尔丰的治康政绩》、赵富良的《试论张荫棠“查办藏事”及其治藏方针》、许广智的《联豫在西藏推行近代化改革的历史作用及评价》等。

关于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改革的研究,罗布的《甘丹颇章时期西藏地方史综论——以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改革为中心》对其历史背景、社会基础、新政举措、成效影响及其内外原因做了较为系统的论述外,目前尚无其它专门研究论著面世。但相关的学术论文发表了不少,特别是在进入新世纪以来,渐趋活跃。如:次央的《浅谈十三世达赖的新政措施》、毛继祖的《第十三世达赖喇嘛与藏区的近代化》、格桑达吉和喜饶尼玛的《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多杰才旦的《十三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土登嘉措浅析》等,从多种角度对十三世达赖喇嘛所推行的新政改革及其历史地位进行了概括性论述。喜饶尼玛的《论民国时期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心理嬗变》和罗布的《心理嬗变与新政改革——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改革的心理学考察》从心理学角度剖析了十三世达赖喇嘛在清末民初以来的心理嬗变及其原因,以及这种心理变化对新政改革的影响。本擦·达瓦的《论十三世达赖喇嘛推行新政措施的主要策略》、罗绍明的《1913-1933年西藏上层的政治选择》等则从政治与策略选择的角度,对十三世达赖喇嘛等西藏上层在清末民初复杂背景下的思想倾向与策略选择及其缘由和影响进行了分析。除了这样一些综论性文章外,也有一些对十三世达赖喇嘛推行新政改革的某些具体措施进行专题研究和论述的文章,如:秦永章的《试论十三世达赖喇嘛对藏军的近代化改革》、张凯峰的《略论近代西藏留学生与西藏近代化》、赵君的《试论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西藏地方近代教育改革》等,分别对十三世达赖喇嘛推进藏军近代化、选派留学生以及推行教育改革的措施及其成绩进行了分析和讨论。

“龙夏事件”、“西藏革命党”的活动等是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改革受挫后出现的变革努力。喜饶尼玛的《试析西藏地方近代史上的一桩冤案——龙厦其人其事辨》、唐洪波的《龙夏与“龙夏事件”》、达瓦的《评龙夏·多吉次杰的“吉却贡吞”组织及其遭破产的原因》,对龙夏·多吉次杰秘密组织“吉却贡吞”组织的背景、经过、性质及其历史意义做了分析和评述。杜永彬的《根敦群培与西藏革命党》、陈谦平的《西藏革命党与中国国民党关系考》等对西藏革命党的建立、政治主张、主要活动及其与中国国民党之间的密切关系进行了概要分析和论述。

在这种考述性具体研究的基础上,一些学者开始从现代化视角着眼,从不同角度综合考虑和分析西藏传统社会的结构性、制度性缺陷。如:吕秋文的《从西藏传统社会权力结构之分析探讨西藏社会落后之原因》、孙林的《现代性与民族意识:关于西藏近代史上一次政治改革性质的社会学分析》、罗布的《西藏前现代社会的结构性特征及其弊症》、张曦的《土地和宗教束缚下的贵族对近代西藏的影响——试析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的失败》等,运用社会学方法对西藏传统社会的制度结构、权力构成、思想意识、生产方式等进行分析,来考察西藏传统社会难以实现现代化变迁的原因。

五、新的尝试

上述理论突破、方法创新和成果积累,为从整体上研究西藏地方在清末民初以来层出叠现的内忧外患中谋划变革以图强自立,即努力实现西藏社会的现代化变迁的过程、结局及其内外错杂原因和对现实社会的启示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参考、方法借鉴和学术基础。因此,立足和着眼于西藏社会的发展,从现代化变迁的视角综合考察清末民初以来即20世纪上半叶西藏地方历史上出现的新政改革和变革图新努力的性质、过程、意义及其局限,从而为西部大开发背景下的西藏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供重要的历史参考和借鉴,不但必要,而且可能。拙作《难迈的步伐:20世纪上半叶西藏社会变革研究》,就是这一思路的初步尝试。

这一视角的考察,显然既需要将西藏地方这一段历史过程放在中国近现代史的大背景下,又需要突破“关系史”和“革命史”模式的局限,从交错复杂的现实情境中导出历史发展的客观状况,全面考察清末民初以来西藏地方历史发展的外部环境和内在基础,系统分析以两次新政改革运动为主的变革努力发生的背景、条件、动因和措施、效果、影响等,并进而对近代西藏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理路进行较为深入的学理探讨。

首先是对进入20世纪时西藏社会基本状况的考察,主要包括以政治上的政教合一制度和社会经济上的领主庄园制为核心的西藏社会内部制度结构、日益衰颓的清朝治藏以及“英俄交窥藏地”的外部环境等几个由里而外的不同层面,通过对这些基础性要素的分析和疏解,以求从总体上把握西藏社会变革图强产生的历史背景、内外条件和固有基础。

其次需要对清末西藏新政和民国初期十三世达赖喇嘛推行新政改革的背景、动因、举措、成效及其影响等分别进行全面、具体、深入的考察和研究。尽管这两次新政改革运动从根本上讲都是在帝国主义步步紧逼的殖民侵略背景下的自救努力,但由于推行主体不同,具体动因和追求目标有别,所采取的政策举措、推行方式及其成效影响亦各不相同。从其最终结局来说,两次新政改革运动都以失败告终,但其之所以失败的具体原因又不完全一样。所有这些既相似又相异的客观历史内容及其展开过程,都需要深入细致地做具体而微的考察、分析和研究,才能对20世纪上半叶西藏社会看似平静停滞而风潮内动、看似图新求变而实则凝滞不动的根本特征获得切实的认识和把握。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能实现历史研究的真正功能。由于西藏地方特殊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背景,我们在考察其现代化努力的动因、过程、结局及其原因时,既需要关注现代化理论所强调的普遍性准则,又必须充分考虑西藏文化即藏人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形成的具体历史情境,力求从“地方性知识”的内部视角,也就是从“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来看问题 [13],才有可能在广阔的视野和深入的考察结合中获得对历史过程深切的体认和理解。拙著最后一章“思考与分析”在宏观地分析20世纪上半叶西藏社会变革总体特征的基础上,着重从外部环境与内部结构及其错杂关系的展开中,将西藏地方历史放在19世纪后期以来内忧外患、动荡不定的中国历史宏观背景之中,深入开掘西藏社会内部结构及其内在矛盾,力求在内外因素的错杂互动与内外视角的互补综合中求解现代化努力“受挫”、“断裂”的诸种原因。

猜你喜欢
西藏地方达赖喇嘛新政
西藏地方辣椒栽培模式探究
论五世达赖喇嘛对西藏绘画发展的影响①
蕃物志
明朝对西藏地方政教首领的册封及其演变
“新政”爆款第一车?
新政不是“半夜鸡叫”
新政
关于新政的思考
从历代《达赖喇嘛传》看活佛转世定制
浅析明朝西藏地方的职官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