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波,明 珠,徐旭艳
(云南农业大学外语学院,云南昆明,650201)
弗兰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是20世纪初美国著名的小说家。他的作品主要以讲述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人的生活而成为现实主义的经典。他生动地刻画出了爵士时代的纸醉金迷,并创作出受女权主义影响的“轻佻女郎”形象。正是由于他早期作品的成功,才使得“爵士时代”及“喧嚣的二十年代”成为了这一时期的代名词。虽然在30年代后,受个人生活的影响,菲茨杰拉德的创作逐渐走上下坡路,然而他对于美国文学的贡献却不可抹杀。他被人们称为爵士时代的年史编撰者,格特鲁德·斯坦因还曾评价他“为公众创造了新的一代人。”[1]
菲茨杰拉德最为重要的两部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夜色温柔》虽然都以男性作为主要角色,然而其中男主人公的命运却都一直受到身边女性角色的深刻影响,甚至因此而改变命运,如黛西之于盖茨比。并且,作为一个具有历史敏感性的作家,菲兹杰拉德并没有回避19世纪下半叶汹涌的妇女运动所带来的社会影响,他不仅是爵士时代的代言人,也是20世纪20年代“轻佻女郎”形象的塑造者。他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或多或少都与传统的家庭主妇形象有所不同。这些不同主要反映在她们对婚姻、对男性、对职业追求的看法和态度。因此,菲茨杰拉德笔下的女性形象都具有丰富的研究内涵。但是,这些不同与变化对于一些执着于男性视角的批评家们来说却是不受欢迎的。因此,菲兹杰拉德的女性角色往往被批评为“荡妇”、“魔鬼”或“吸血鬼”。詹姆士·塔特顿(James Tuttleton)就认为菲兹杰拉德的女性形象都是“美丽的女巫,迷人但是最终像恶魔一样有害的女人,她们常常被塑造成为会榨干男人生命力的吸血鬼。”[2]238并且,他还断言:“菲兹杰拉德令人难忘的主人公们都毁在了这些富有、生活无聊、世故、并且虚伪的女人手上。”[2]244很明显,这样的评论都是基于以男性所设定的女性典型形象为评价基础的,而很少考虑到女性自身的价值观和生存环境。“性别差异决定了男作家论述的不公正性和随意性。性别歧视和男性审美下歪曲的妇女形象几乎充斥了男性文本。但男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恰恰又是女人塑造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补充。”[3]因此,要充分及客观地理解这些女性角色有必要采用女性的观点及视角。而这样的解读也将是客观评价这两部小说的必要补充。
要理解菲茨杰拉德笔下女性角色的人格复杂性,必须首先对这些女性角色生活的历史背景有所了解。20世纪20年代在美国历史上被称为“爵士时代”,“阿司匹林的年代”。这个特殊的时期见证了美国历史上很多的社会变迁,如战后的经济繁荣,精神上的迷失方向和女权运动。这些变化都在影响着人们的道德标准。传统的价值观和新鲜的思想不停发生碰撞。因此,这个时代的美国女性无一例外地面对着传统女性形象和新女性思潮的冲击。一方面,源于维多利亚时期对于“真正的女性”美德的崇拜仍然作为一种传统的价值观存在;另一方面,新女性的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也吸引着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女性们。总之,这个时代的美国女性与她们的先辈们有了很大的不同。
“真正的女性”指的是维多利亚时期被普遍接受的针对女性应扮演的社会角色的一种理想形象,也是19世纪以来长期盘踞美国文化的一种传统价值观。美国女评论家巴巴拉·韦尔特(Barbara Welter)曾把19世纪美国社会所提倡的“真正的女性”模式归纳为四种基本品质:虔诚、贞洁、顺从、持家。[4]23这四种特质从男性的角度为美国中产阶级妇女勾画出了一个理想的女性形象。虔诚位于这四种特质的第一位,被认为是女性美德的核心所在,也被认为是女性力量的源泉。对于宗教的虔诚之所以被如此的强调,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它使得女性无法离开她“适宜的领域”(proper sphere)—她的家庭。与其他社交活动的参与不同,教会的活动不会让她远离家庭或者变得不顺从。贞洁对于一个年轻女性来说和虔诚同等重要。没有了贞洁,她甚至不被认为是一个真正的女性,而只能沦落为下层阶级的一员。顺从可能是最具女性特点的一种美德。因为男性总是被认为是行动者、实干家,女性就应该相应地成为被动、顺从的响应者。男人们相信这种规则从伊甸园就已经被确立。男人“被上帝指定高于女人”[4]24。女人们被警告假如她们篡改这一特质,那么她们就是在损害宇宙秩序。格蕾丝·格林伍德强调到:“真正的女性天赋是永远的羞怯,不确定,依赖男人,并永远地保持孩童的心智。”[4]24这样的评论可以在女主人公黛西对于自己女儿悲哀的预言中找到共鸣:“这是女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出路,一个美丽的小傻瓜。”[5]24换句话说,一个好女人就应该无知地顺从。持家是那个时代女性杂志最为推崇的一个美德。一个持家的女人可以为丈夫和孩子建立一个舒服的家庭,并确保丈夫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秉持这四种美德,“真正的女性”设定家庭为女性“适宜的领域”,而她们的生活应该归属于宗教和家务。如果一个女性要求更大的范围来发挥她的才干,她就会被指责为扰乱社会,破坏文明,甚至会被贬低为不男不女。总的来说,“真正女性的崇拜”就是一系列由父权文化设定的限制条件,用以控制女性并确保男性的统治地位。符合“真正的女性”价值观的女性被称颂为“家里的天使”,而那些敢于挑战这种价值观的女性则被社会卫道士们指责为自私、堕落,乃至被判定为“疯女人”。
显然,出于对维多利亚时代的特殊兴趣,菲兹杰拉德受到“真正的女性”价值观的深刻影响。他笔下的主要女性角色往往被描述为身心脆弱的形象。她们迫切地需要来自男性的扶持与保护。然而,这种保护必须是以她们的顺从和依赖为代价的。“女性除了接受男性的求爱和保护外不能期望更多。这就是社会允许她们所拥有的一切。”[6]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黛西和《夜色温柔》中的妮可都是来自上层阶级的“金女孩儿”,都被认为理所当然应该成为“家里的天使”。但是,在多数男性批评家眼中,她们却被看作是耗尽了男主人公才能和感情的“荡妇”,她们直接或者间接地导致了男主人公的悲剧结果。而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两名女性却是父权文化的受害者。黛西被动地陷入男人们欲望的争夺中,无力找到能把自己从男人们的控制中解救出来的办法。妮可在经历了漫长的努力之后才回复了自我,重拾了自信。事实上,这样的女性角色值得更多的同情和理解。同时,黛西和妮可之间的不同也代表着传统家庭妇女身上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黛西是一个传统的已婚妇女。她受困于婚姻给她带来的各种限制,她所有的快乐都取决于丈夫对她的态度。她的选择和行为都是由于她害怕会失去丈夫,以及丈夫能给她带来的经济上的和社会地位上的安全感。她曾经是一个相信幸福婚姻的天真女孩。她对于盖茨比和汤姆的爱都同样的真诚。还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时候,她曾经“被人发现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打包了自己的行李准备前往纽约,去和将要前往海外的盖茨比道别。”由于父母的阻拦,“她有几个礼拜都没有和家里人说话”[5]82。并且,在她和汤姆的婚礼当天,她被发现在她的房间里喝醉了,并且正在哭泣,手中有一封写给盖茨比的信。很明显,她对于盖茨比的爱是真实的,纯洁的,她也曾努力想要自由地追求爱情,结果只能被迫嫁给汤拇。尽管她嫁给汤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财力和社会地位,然而事实是她的确在婚后爱上了汤姆,正如乔丹所说:“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孩会对自己的丈夫如此着迷。假如他离开房间一分钟,她就会不安地寻找,并且问‘汤姆去哪儿啦?’她脸上会一直是心不在焉的表情,直到他进门。”[5]83没人能否认黛西先后对两个男人的爱。简单地认定她拜金,或者认为她和汤姆的婚姻完全基于他的财富和地位的说法,都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汤姆的背叛破坏了黛西对于美好婚姻的期盼,并将她置于一个困难的处境。传统的家庭妇女难以独立生存的弱点,加上社会施加在她们身上的压力,使得黛西更加难以应对她所处的困境。一方面,汤姆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不忠诚的丈夫;而另一方面,盖茨比只把她看作是一个可以证明成功的猎物。身为家庭妇女的黛西没有第三个选择。她最终选择背叛盖茨比。即便她没有无意中杀死丈夫的情人玛特尔,传统价值观的影响和她自身性格的弱点也会阻止她选择盖茨比。由于这个原因,莎拉·福莱尔(Sarah Beebe Fryer)拒绝把黛西看作是一个“肤浅的”、“愚蠢的”、“卑劣的”女人,她认为“黛西对于盖茨比的背叛是由于她所处的进退两难的处境”……“她是需求与欲望织成的复杂网络上的一个牺牲品。”[7]黛西的确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处境,无论她选择哪一方都会被冠以背叛者的罪名。她已经被社会塑造成了一个顺从且有依赖性的女人。她没有自己的生活,她的快乐完全取决于男性的意愿,她只能是一个受害者。
与黛西相比,妮可代表了中产阶级家庭主妇的一种新形象,而她们之间的不同恰恰反映出了婚姻中的女性从传统的家庭妇女到开始追求自我的新女性的一个进步。妮可本身就是父权统治的直接受害者,由于父亲对她的乱伦之爱而疯癫,经历了长期的压抑和自卑,最终得以找回了自信和独立的判断力。妮可康复的过程同样象征着已婚女性寻找自我身份所经历的漫长道路。
事实上,妮可的疯病恰恰代表着被男性主宰的女性的艰难处境,而妮可得到治愈并最终与迪克离婚的情节也有着更深层次的寓意。在长久以来的父权制文化中,女性不得不把自己视为比男性劣等的存在。她们在父权制的禁锢中失去了自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每一个女性心中都住着一个疯女人。作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妮可表面上是她父亲乱伦行为的受害者,但从更深层次来说,她是父权制文化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性剥削的受害者。这个事件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并使她感到同谋者一般的罪恶。这样的罪恶感导致她对自己产生了负面的评价。她迷失在错乱的世界。正当她失去对他人的信任,也因为长期的自我贬低而失去自我判断力时,迪克及时地出现了,成为了她眼中自律的典范。其实,妮可对于迪克的爱本质上是她对于父亲的感情的一种“移情”,并且,她相信迪克能给予她道德的指引。然而,迪克作为精神病医师对她疏离的态度和作为丈夫时过分的自我克制让妮可感到更加的孤独,更深的自我贬低。迪克表面上完美的男性形象也越发映衬出妮可作为女性的低微,因此她将真实的自我更深地隐藏起来。长期的压抑之后是不可避免的爆发,因此读者们看到了在阿吉里集市上失控的妮可,还有在浴室里痛哭大叫的妮可:“是你—是你硬闯进了我在世上唯一的隐秘之处-用你布满鲜血的床单。我会为你披上它—我并没什么可羞耻的,虽然这很遗憾啊!”[8]122这样的哭喊道出了妮可对于自我的困惑和她在父权压制下的挣扎。
同样,妮可的痊愈也意味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苏醒。她们不再甘愿做沉默的一群。在迪克的事业遭受挫折,又与罗斯玛丽纠缠不清,事业人生萎靡不振时,妮可却相反地在精神上变得越来越强大。她发现迪克也会失去自律,“他那可怕的总是能够保持正确的能力似乎终于离他而去。”[8]286这样的发现使得妮可终有机会释放出心里被长期压抑的自我,并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妮可不再把迪克当作自己的道德模范,而是逐步重建自己的判断力,并且开始怀疑迪克一直以来的正确性。她不再把迪克当作上帝来看待,正如她在日记中写到:“假如你喜欢颠倒是非,没问题,但是亲爱的,难道妮可也必须学你的样儿倒立着走路吗?”[8]173汤米对于妮可的追求使她更加自信,也给了她压倒迪克的优势。她开始认识到自己的魅力和财富:“对她来说,现在或未来最大的罪恶就是蒙蔽自己”,她“就是为了变化,为了飞翔而来的,她有金钱作为她的羽翼。”[8]299她确定自己能够不再依附迪克,独立地生活。她感到“新的未来就在眼前,一路上会有很多男人,但是她不需要服从,甚至不必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8]304西蒙·德·波伏娃曾说过:“当一个女人开始把男人视为‘他者’时,那么女权意识就开始在她心中萌芽了。”[9]这个时候的妮可不仅看到自身的价值,而且也发现了男性的弱点。因此,当迪克与罗斯玛丽再次相遇时,妮可不再担忧害怕,而是冷静疏离地看着“迪克的甜言蜜语的老把戏再次上演”。她知道自己不再需要依靠迪克,她已经能够独立地生活。自我意识的发展改变了她对于迪克和他们婚姻的态度。随着自我意识的恢复,妮可的精神疾病也逐渐治愈,她开始体会到一种新的生活:“男性世界的禁锢消失了,她自己的判断力像花一样怒放。”[8]287现在她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伸张自己的权力,可以挑战男性世界“那种总是保持正确的可怕的权力”。女性身上长期被压抑的自我必须得到解放,正如妮可与迪克最后一次争吵中所表现出的那样:
“她再一次与他的催眠做斗争,用她小巧精致的眼睛,用胜利者的极度傲慢,用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移情别恋,用经年累月的怨恨。她要打败他,用她的钱以及相信她姐姐不喜欢迪克并且会支持她,用因为他的尖酸而刚结下了新对头们的想法;用她的狡猾对战他暴饮暴食后的迟钝,用她的健康美丽对战他身体的衰老,用她的无所顾忌对战他的道貌岸然——在这场内心的战斗中,她不惜以她的弱点为武器——她勇敢地战斗着,用那些曾经用来安放她已受到惩罚的罪恶,她的愤怒,她的错误的瓶瓶罐罐来战斗。然后突然之间,两分钟之后,她赢得了胜利,她证明了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没有谎言,没有托词。永远地割断了束缚。她两腿发软,轻轻抽泣,走向那个终于属于她的家。”[8]312
女性在长期的失语后爆发,妮可真实的自我获得了胜利,得到了承认。
既然妮可与迪克的婚姻是建立在她对于父亲情感的“移情”之上,那么为了获得真正的独立和成熟,她就必须摆脱“父女之爱”的再一次重复。她可以选择一个身心都与她相匹配的男人——汤米·巴本。她厌恶继续“充当迪克这颗太阳的行星”,她要自己成为太阳,渴望能够和男人平等存在。
通过对于精神分裂症的治疗,妮可发现了真实的自我,重获自我认同。这也是所有女性寻找自我认同的一个写照。与黛西相比,妮可跨出了巨大的一步。她不再依附于男人而存在,她自己成长为一棵强壮的“佐治亚松树”,而不再是“一个美丽的小傻瓜”。当然,除去妮可的进步,她的自我认同仍然有一部分建立在她与男人的关系之上。她选择离开迪克,却又轻易地跳进与另一个男人的婚姻中。
她没有或者还不敢想象没有男人的生活。她的自我认同还不够牢固。因此,一种更加独立的生活方式还有待菲茨杰拉德笔下其他的“新女性”来实现。
“真正的女性美德”和传统的“家里的天使”形象仍然是评判女性角色的一个主流道德标准。因此,菲茨杰拉德笔下的这两位女主人公也往往被批评为“拜金女”或“虚伪的女人”,她们被认为是男主人公悲剧命运的罪魁祸首。事实上,“真正的女性”美德和“家里的天使”形象不过是为了巩固男性的统治地位而编织的一个美丽谎言。在谎言之下,是女性被剥削被统治的事实。处于“第二性”地位的女性无权掌控自己的生活,只能成为失语的群体。菲茨杰拉德所塑造的黛西和妮可既生活在传统价值观的影响之下,又难以避免地受到新女性思潮的冲击。而妮可较之于黛西的不同也反映出新思潮影响下女性自我意识的复苏,象征着“新女性”成长的过程。因此,采用女性主义视角来重读菲茨杰拉德笔下的这些女性角色,是正确理解这些角色的有力的补充。
[1]March,Michael.“Page after Page”[C]//Ed.Miltern R.Stern Critical Essays on F.Scott Fitzgerald’s Tender Is the Night,Boston:G.K.Hall,1986:71,62-63.
[2]Tuttleton,James W.“Vitality and Vampirism in Tender Is the Night”[C]//Ed.Miltern R.Stern Critical Essayson F.ScottFitzgerald’sTenderIsthe Night,Boston:G.K.Hall,1986.
[3]王延.维多利亚时代性道德的牺牲品—对哈达《德伯家的苔丝》的女性主义解读[J].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3):54-57.
[4]金莉.玛利亚的传统价值和夏娃的独立意识——十九世纪中叶美国妇女作家及其笔下的女性形象[J].美国研究,1996(1).
[5]Fitzgerald,F.Scott The Great Gatsby[M].London:Penguin Books,1994.
[6]杨波.菲兹杰拉德笔下的“骑士的典雅爱情”——女性主义观点解读《了不起的盖茨比》及《夜色温柔》[J].云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119-122.
[7]Fryer,Sarah Beebe.“Beneath the Mask:The Plight of Daisy Buchanan”[C]//Ed.Scott Donaldson Critical Essays on Fitzgerald’s The Great Gatsby Boston:G.K.Hall,1984:165.
[8]Fitzgerald,F.Scott Tender Is the Night[M].London:Penguin Books,1985.
[9]刘慧英.走出男权统治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M].北京:三联书店,199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