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振涛
(集宁师范学院 中文系,内蒙古 乌兰察布 012000)
晚唐的文学思潮,可谓是多元竞进、各领风骚:有力主缘情不问载道的李商隐的“反道缘情说”;有主张“以意为主,以气为辅”、铺陈功业的杜牧的“文学事功说”;有为爱情文学摇旗呐喊、大胆张目的韩偓的“文学香艳说”;另外,司空图则耽思竭虑于“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诗学旨趣理论之构建。在晚唐文学思潮领域争奇斗艳、日趋多元化的格局中,韦庄独标“清丽”一说,很有些别具一格卓立挺出的意味。如何正确对待和阐释韦庄的这一诗学主张,对于我们正确理解和把握唐末五代文学思潮的全貌及其发展趋向,有着很重要的启发意义。
作为现存《唐人选唐诗》(十种)之一的韦庄《又玄集》,其选诗标准正如选者本人在序言里所言,“但掇其清词丽句,录在西斋;莫穷其巨派洪澜,任归东海”[1],表明韦庄在选诗标准上是以“清丽”、“雅正”为宗的。不仅如此,韦庄“清丽”、“雅正”的诗学审美取向,还贯穿于诗人诗歌创作全过程中。无论是他早年虢州村居时所写的田园风光诗,还是其中年游荡江湖所写的大量行役漂泊诗,甚或是晚年居蜀时写的伤情闲适诗,无不具有清新淡远的风格特点。
韦庄所提倡的“清新”、“雅正”的诗学思想,与其诗歌的艺术风貌有相一致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其诗歌作品中找到一些具体的内证。比如,“景尽才难尽,吟终意未终。似逢曹与谢,烟雨思何穷。”(《览萧必先卷》)[2]在这里,诗人认为,曹植与谢朓的创作风格虽然不尽相同,各具特色,但都具有清雄、超拔的一面。而且,韦庄对两人的这一诗学风貌非常赏爱。再如,《寄湖州舍弟》“半年江上怅离襟,把得新诗喜又吟……何况别来词转丽,不愁明代少知音。”(卷七)该诗中,诗人流露出了对弟弟所写的清丽诗歌的由衷地称扬和赞许。另外,韦庄对晚唐诗人许浑的诗歌甚为推重,如,“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明珠量不尽,惠休虚作《碧云词》。”(卷三《题许浑诗卷》)此诗中,韦庄所评价的“字字清新”、“句句奇”,等同于他所主张的“清词丽句”说的含义。惠休,指南朝的著名诗人汤惠休,他作诗以清新、婉丽为习尚。
韦庄的诗学思想和审美取向,其核心要义在于“清”、“雅”二字。诗人作诗,讲求内容和形式上的纯洁雅正,遣词用语力避浅俗朴陋,善于在诗歌里营造清新的风格和淡雅的意境。诗人对晚唐浮靡繁缛、枯涩雕琢的诗风甚为不满:“后生常建彼何人,赠我篇章苦雕刻。”(补遗《赠峨嵋山弹琴李处士》)他着意于清雅诗风的推重与赏爱,这一点,在《又玄集》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又玄集》中所选诗歌,从内容题材看,绝大多数为日常抒情写景、哀叹时命之作,较少涉及国家大事和民生疾苦。譬如,《又玄集》独钟情于选录杜甫的那些描写日常景物,抒发个人幽怀郁思的小碎篇章,而弃其大量关涉民生疾苦具有“诗史”性质的作品于不顾。《又玄集》又大量地收录了一些僧道、妇女们的诗歌,这些作品无不切合韦庄的审美情趣,具有“清新”、“雅丽”的风格特色。韩愈、孟郊、李贺等人的诗歌作品,素以横空绝世、变怪百出著称,在艺术技巧上雕琢削刻、锻炼精工。然而,《又玄集》中所收的诗歌,如韩愈的《贬官潮州出关作》、《赠贾岛》,李贺的《剑子歌》、《杜家唐儿歌》,就很有清新明朗的特色,对其艰涩拗折、雕琢过甚的作品则置之不理。由此可见,韦庄无论是在平时的作诗上,还是晚年的选诗上,都极力推重“清词丽句”的美学思想。
韦庄“清词丽句”的审美取向,有着极为久远的诗学思想渊源,绝不是凭空而来。诗人这一诗学思想和审美取向,与我国古代以“温柔敦厚”和“中正和平”为美的传统诗教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传统儒家诗教观,在强调“兴观群怨”的同时,又主张“温柔敦厚”、“主文而谲谏”。强调诗人作诗时,要本之平易之心、出之以和婉之气,使自己的作品做到浑融含蓄、委婉不迫。韦庄的“清词丽句”说,与上古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取向,在内在含义上有着极其相似的一面。读其诗歌,我们可以看到韦庄在创作时,不以逞强使学为巧,不以装扮藻饰为功,而是以雅救俗、以清止浮,每每以清浅雅洁、情致婉曲取胜,给人以一种洗尽铅华、削落凡俗的感觉。因而,可以说韦庄“清词丽句”的诗学主张,是对古代“温柔敦厚”的传统美学思想进一步地继承和阐发。
时至唐末,随着世运变迁,诗人们的审美情趣也随之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这是一个商声泛起、末世悲凉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礼崩乐坏”、文学思潮多元并进的时代。这时,传统的儒家思想,已失去了往日维系世道人心的强大作用,日渐趋于崩溃瓦解的没落边缘。乱世中文人的思想显得非常复杂。比如,罗隐、皮日休、杜荀鹤等人,慷慨愤事,有时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封建制度本身,很有些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意味。而有的人,则苟安都市,沉迷于声色,在狂欢烂醉中交织着伤感与悲痛,大有一些放浪形骸、厌世颓废的意味。另外一些人,则抱着与社会不合作的态度,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以琴棋书画自娱,终日埋头致力于诗歌艺术技巧(如诗格、诗式、诗境)的研讨与提高中。
随着乱世中的文人思想日趋多元化,反映在诗歌创作中,这期间的诗学潮流也呈现出多元竞进、各领风骚的局面。这时,儒家末流以“教化”和“补世”为核心的传统诗学观,在唐末诗坛上面临着尴尬局面,他们的见解和主张日益流于空疏明道的形式,显得很不合时宜。同时,这又是一个艳情诗创作极盛的时代,许多诗人专以吟咏艳情为能事,有所谓“下笔不在洞房娥眉,神仙诡怪之间,则掷之不顾”[3]8643的偏狭与迷狂。这股诗潮,有了李商隐、韩偓、欧阳炯等人在理论上作支撑和后盾,越是到了唐末越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韦庄“清词丽句”说的提出,可以说是风云际会,时代使之然。诗人的这一诗学主张,不仅在唐末诗学百花园中芳香四溢、自成一格,而且更有益于补救时弊、端正当时的不良诗风。
韦庄出身于世家大族,从小深受传统儒家思想的浸染与熏陶;长大后又以儒家的仕进功业为第一要务。诗人“清词丽句”说的提出,显然是对当时丽靡绮艳诗风的一种反拨。诗人所崇尚的,是一种符合传统儒家“醇和”、“中正”美学思想的“清新、雅正”诗风。这一点,可以从其具体的诗歌作品中找到一些例证,如,“满轴编新句,翛然大雅风”(卷二《览萧必先卷》);“白雪篇篇丽,清酤盏盏新”(卷二《对酒赋友人》)。在这里,韦庄高度评价了友人萧必先的作品,认为他的诗歌具有大雅之风;“白雪篇篇丽”,“白雪”是古琴曲名,陆机《文赋》中有云:“缀下里于白雪,吾济济乎所伟。”[4]作者在这里喻指自己的作品犹如白雪般的雅丽洁净。
韦庄“清丽”诗学思想的提出,也不仅仅只是缘于诗人力图消解当时哀感顽艳、凄迷神伤浇薄诗风的良好初衷;同时,这也是时代的需要。在当时的诗坛上,除了绮艳诗风变本加厉、盛极一时外,还存在着其他的一些与之对抗的声音。如,吴融、黄滔、顾云等人,以儒家的诗教主张为旨归,对当时的浮薄风气深为不满而大加讨伐。可以说,在当时诗坛上涌动着一股斥浮崇雅的文学思潮,甚至于上至昭宗皇帝下至一般的儒学之士都主张黜浮崇雅。而且,他们为扭转不良诗风,都在做着一些踏踏实实的工作。据顾云《唐风集》中引用小宗伯河东裴公所言:“圣上嫌文教之未张,思得如高宗朝拾遗陈公,作诗出入二雅,驰骤建安,削枯涩僻碎,略淫糜浅切,破艳冶之艰阵,擒雕巧之酋帅,皆摧撞折角,崩溃解散,扫荡词场,豁清文祲。然后有戴容州、刘隋州、王江宁率其徒扬鞭按辔,相与呵笑,来正于朝。”[3]8525由此可见,韦庄“清丽”诗学主张的提出,不仅缘于个人的良好初衷,更应该说是顺应了时代的需要。而且,韦庄的这一诗学思想随着时间的发展,在唐末五代的诗坛上逐渐成为了人们所竞相推崇和标榜的对象。比如,五代人韦縠所编选的《才调集》标举“韵高”和“词丽”,作为自己选诗的标准,该集中收录了韦庄大量诗歌作品。另外,一些五代人就干脆以韦庄的“又玄”来命名自己的诗歌选集,如刘吉的《续又玄集》、佚名的《拟玄集》。从以上诸人的选诗标准中可以看出,其所受韦庄诗学思想的浸染和影响是不言自明的。今人张兴武先生在《唐末五代文学思潮主流及过渡特色》一文中论及此问题时,也指出:“伴随着‘教化’诗说的失落,‘清词丽句’成了唐末五代作家梦寐以求新境界。”[5]
综上,韦庄的诗学主张——“清词丽句”说,在日趋多元化的唐末诗学思潮中,颇有别具一格、卓立挺出的意味。该诗学主张也为匡正时弊、扭转当时的不良诗风,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清词丽句”说,犹如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之风,给当时的整个诗坛带来了令人可喜的新气象。
[1]元结,殷璠,等.唐人选唐诗(十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48.
[2]李谊.韦庄集校注[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119.
[3]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73.
[5]张兴武.唐末五代文学思潮主流及过渡特色[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1999(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