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知音》篇观点的得与失

2015-02-13 20:58
运城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刘勰知音主观

王 中 昌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文心雕龙·知音》篇观点的得与失

王 中 昌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刘勰《文心雕龙》素有“体大虑周,笼盖群言”之称,但其《知音》篇提出的一些观点却有稍显片面与不合实际的地方。他承认“音”的可知而忽略了其不可知性;在文章鉴赏中强调客观却并未对主观情感因素作相关阐述;重视作者而非从读者的角度考虑问题。

知音;主观;客观;弊端

知音之叹,古来共传。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42;豫让“士为知己者死”;伯牙绝弦以悼子期;乐毅报书于燕王。知音难觅一直是世人所共有的慨叹。刘勰在《知音》开篇即点出“知音其难哉”[2]517。当然,刘勰这里的“知音”主要是指在文学鉴赏与批评中的兴会,即能对文学作品有深刻理解和正确评价。

《知音》首先通过秦皇、汉武、曹植、楼护等人的事例提出人们在文学鉴赏和批评中的几种弊端:贵古贱今、崇己抑人、信伪迷真。接着又指出产生这种弊端的原因主要是“知多偏好,人莫圆该”、“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2]518。也就是说,人们在评论文章时往往根据自己的情性有所偏好,从而有失公正。而对于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刘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2]518。具体的方法是“六观”:观位体、观置辞、观通变、观奇正、观事义、观宫商。并进一步指出“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2]518,也就是说“知音”不难,只要一个人的艺术修养达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做到“平理若衡,照辞如镜”,而如果不能很好地公正客观地评价文章,只能说明自己的见识能力还不够,而非因为文章难以捉摸。至于后文提出“见异唯知音”,“俗鉴妙鉴之别”则更是在勉励世人做一个“知音君子”,享受知音所带来的乐趣。以上是《知音》篇的主要内容和观点,是刘勰通过大量的文学现象以及自身的创作与鉴赏体会写就的甘苦之言。可以说刘勰感叹“知音其难”正是为了证明“知音不难”。后人赞誉《文心雕龙》“体大虑周,笼盖群言”实是确评,但就《知音》而言,依然有其白璧微瑕之处,下文将逐一进行阐述。

一、“音”的可知与不可知

刘勰的思想受儒家传统影响最深,这在《文心雕龙》这部著作中随处可见,所以他在探究古人文字涵义方面也依循儒家而持积极态度。孔子讲“辞达而已矣”;孟子言:“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3]232即强调“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可以看出在儒家的思想中认为作者可以通过语言将自己的意思明白地表达出来,而读者也能够通过阅读作家的文字来理解其所要表达的心意。正如刘勰所说“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2]518。儒家的这种观念确实有其深刻合理的一面,但是否就放之四海而皆准呢?恐怕未必,如果我们参照“轮扁斫轮”的故事就会发现文字还有其不可知的一面。庄子借轮扁之口提出“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4]358,认为古人留下来的所谓经典不过是末流而已,真正的“道”已经随着古人的消逝而湮灭了。《庄子·天运》中记老子对孔子的告诫“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4]389,也表达了类似的含义,即道家所认为的“言不尽意”。陆机在《文赋》中也提到“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5]93。刘勰自己在《神思》篇中也曾有过困惑“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2]295。

就作家写作而言,思想是属于个人的思维活动,是特殊的。创作所使用的语言文字是公共的、一般的,而特殊与一般之间自有其内在的无法统一性。宇文所安在《中国文论》中也有过阐述“语言说不定是不好使的,或许它无法传达人内心中的最最重要的东西”[6]36。所以如果文字本身并没有将作者全部的心思表达出来,作为读者的我们又如何能够真正地理解其中的含义,由此在解读过程中自必众说纷纭,难有定论。另外,中国的传统诗法讲究“含而不露”,强调“言外之旨,味外之味”,这其实更加深了“音”的不可知性,也在不经意间给读者设立了解读的障碍。因为读者与作者是以文字为媒介来进行心灵沟通与情感交流的,但一方面文字是否能表达出作者的意思存有疑问,另一方面读者所能感受到的作家所要表达的超乎文字之外的意思也未必就能与作家的真正心意相吻合。也就是说,在鉴赏过程中我们很难甚至是不可能完全了解作者所要表达的全部意思。这还不包括在文字的流传过程中出现诸如“郢书燕说”般的谬误或者古人刻意为之的一些并不合乎自身性情的作品,比如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中评价潘岳文章的“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7]158等等。因此可以说刘勰在讨论“知音”的问题时只考虑到“音”的可知却没有对“音”的不可知加以考量,从而给后人订下一个难以企及的鉴赏高度,这也是他有失全面的地方。

二、鉴赏中的主观与客观

文学鉴赏贵在合乎情理而非合于客观,以情遣辞,方称知赏。通观刘勰《知音》全文可以看出他一直反对在对文章进行鉴赏批评时持“一隅之解”,主张公正客观即“平理若衡”,在此刘勰并没有指出主观情感因素在文章鉴赏中的合理性。但凡优秀作品必然有其情性,而读者在鉴赏时也须合乎情性方能更好地加以评析。而且如果我们仔细探究就会发现刘勰写作《知音》实际是站在创作者的立场来教训世人如何鉴赏作品,而没有站在读者的角度,没有考虑到读者的情感因素。这从他批评“慷慨者逆声以击节”句即可见一斑。类似的问题在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一书中也有出现“人必须完全不对这事物存有偏见,而是就这方面纯然淡漠,以便在欣赏中能够做个评判者”,“一切的利害感都败坏着鉴赏判断并且剥夺了它的无偏颇性”[8]434。二者都考虑到文章鉴赏的客观价值,但恰恰都忽略了读者对于不同文学风格所表现出的应有的爱好,也就是说读者在鉴赏中所应有的主体性被否定了。例如《世说新语·豪爽》言:“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边尽缺。”[9]163王敦作为大将,常有如曹操般的雄心壮志,借曹诗宣泄情怀,自是两厢合契。但正所谓“观听殊好,爱憎难同,飞鸟睹西施而惊逝,鱼鳖闻九韶而深沉”[10]298,一个文弱书生或者大家闺秀是不可能产生如王敦一般对曹操的知音之感的,这跟鉴赏者的识见水平并无多大关系,性情的不同才是主要因素。其实正如每一个作者都会有其自身的性情一般,读者也有他自己的个性喜好,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尚书·皋陶谟》谈人性行有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11]14,刘邵《人物志》也说“人禀气生,性分各殊”[12]126,曹丕《典论·论文》言“引气不同,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5]89,古柏也说:“个人风格是当我们从作家身上剥去那些并不属于他本人的东西,所有那些他和别人所共有的东西之后所获得的剩余或内核。”[12]139所有的这些都说明人与人之间性情存在差异,而这种才性的差异对于作者则必然会流露于语言文字之间,同样对于读者而言也会在鉴赏中有所选择进而在评论中注入自己的主观情感。其实刘勰自己在《体性》篇中注意到作家个性与作品风格的关系问题,说“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才性异区,文辞繁诡”[2]308,但可惜的是在《知音》中他并未从读者的角度进行细致的考虑。

一个作家愈有个性,就愈接近他的内在气质,同样,一个读者或评论家愈是接近其真性情,愈能有真知灼见,愈能发惊世之论。“慷慨者逆声而击节,蕴藉者见密而高蹈”,刘勰认为这样是“私于轻重,偏于憎爱”,是应该在鉴赏过程中予以警惕或排斥的。其实这种情性相吸或相斥正是文章鉴赏批评中值得重视的现象。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如果一味追求客观的公正合理而忽略了主观性情,又岂能得“妙鉴”之趣。今人张高评称“思与情犹人生两大性向,亦如鸟之双翼,实不可偏废”[8]339。或者说,客观为“思”,主观为“情”,人皆有其情性,作家有,读者亦有,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在鉴赏过程中“各执一隅之解”未见得就完全不可取。清人谭献的说法就比较贴近读者的角度“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13]217,这是鉴赏的主观宣言即读者在鉴赏中的自得之趣。

主观因素的合理性在古人有关诗文的评价文字中有很好的体现。例如元好问喜慷慨苍凉,故而对清刚之体的刘琨大加赞赏,而对刻苦锤炼的孟郊评价就不高,如“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7]159,虽然有些挖苦意味,但确实很能概括孟郊的风格,又如何能以不合于客观而加以指摘?王国维尝言“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14]75,其中“格、情、气”无不渗透鉴赏者之主观感受,是深厚的学养与真实情感结合而发之精当之论。而从文人关于唐七言绝句、七言律诗的评选的争议中更是能看出端倪。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记载:“李沧溟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昌龄‘葡萄美酒’为压卷。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无有出四章之右矣。’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15]515每个人的标准不同,所选取的诗歌也各异,其实以上诗作无论从思想还是艺术角度考虑都是上乘之作,这可以说是客观评价,但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情性加以选择,这就是主观因素所起的作用,我们又如何能简单的以正确与否判断优劣得失呢?“诗无达诂”,诚哉斯言。再如唐宋诗之争,钱钟书《谈艺录》称“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16]2-3。唐音与宋调,本来就是两种不同风格的比较,未可强分优劣,因此历代文人或喜唐音或染宋调,也多能依照自己的情性加以评赏领会,这本是性情使然,万万不可以合于客观来强作要求。应该说,刘勰强调鉴赏中“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有其合理的一面,但确实过于绝对,没有考虑到读者的主观情感等因素。

三、强求客观可能带来的弊端

文学鉴赏中的“客观性”确实具有逻辑的严密,思维的深邃、全面等特点,但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客观往往因为近于“理”而乏于“情”。而且文学贵在“异”而不在“同”,最忌拘谨束缚,无论是作家的写作还是读者的评论,需要有规矩但也不可限于规矩。我们希望看到的是鉴赏中的“千岩竞秀,万壑奔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而不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定于一尊,必然导致文学的衰落,历史上也不乏明证可资借鉴。因此在鉴赏中贵在不同观念之间的碰撞交流,“客观”容易使人囿于标准,难于尽情发挥。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理》篇中说“文字之佳胜,正贵读者之自得,如饮食甘旨,衣服轻暖”,“夫书之难以一端尽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乃因一己所见,而谓天下之人,皆当范我之心手焉”[17]85-87。如果打着客观的旗号订立人所应从的标准,那评论必是如八股文一般毫无生气可言。一方面,对于作家而言,如果他在创作过程中还要考虑问题是不是客观,就可能会言不由衷,必然会湮灭性灵而不能写出好的作品,同样的,文学批评也是如此,总是去刻意追求客观反会流于空疏,令人生厌。一个依据自己的真性情所作出的评价要比纯然客观的官方的正式的评论要有温度的多。所以关于“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刘勰持批判态度,但他并未考虑到这样做的合理的一面,而这正是鉴赏者有自知之明的体现,如果对“异我”之作勉强评论,必然是“理过其词,淡乎寡味”。所以在鉴赏批评中要避免这种客观所带来的弊病,就必须以情来补偏,厨川白村在其《苦闷的象征》中说“读者和作家的心境贴然无间的地方,有着生命的共鸣共感的时候,于是艺术的鉴赏即成立”[18]71,这也证明了“情”在文学鉴赏中的重要作用。杨明照说:“中国文论家则多从具体的审美鉴赏经验出发。”[19]39其中“经验”二字正是对主观情感因素的运用,同时也证明了刘勰强调客观性的偏颇之处。

必须承认,《知音》篇确实为后人提供了很好的文章鉴赏理论及方法,但我们在继承优秀传统的同时也应有所质疑,有所发展,才会更有利于学术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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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马重阳】

An Analysis of “The Literary Mind and Carving of Dragons·Bosom Friends”

WANG Zhang-chang

(SchoolofLiterary,XihuaTeachersUniversity,Nanchong,Sichuan637002)

“The Literary Mind and Carving of Dragons” by Liu Xie is known for its “Including all literary theory and well-advised”, but the ideas Liu Xie presents in the article “bosom friend” are single-sided and impractical. He accepts knowability of "sound" while ignoring its incomprehensibility; he emphasizes the objective while failing to expound subjective emotion factors in the article appreciation. He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authors rather than considering appreci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aders, etc. This paper will first elaborate the basic concepts of Liu Xie, and then analyzes the deficiency of his theory.

Bosom Friends; Subjective; objective; disadvantages

2014-12-21

王中昌(1990-),男,山东济宁人,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I206

A

1008-8008(2015)04-005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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