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中学 黄莉萍
简笔写深情
——归有光散文的朴素之美
☉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中学黄莉萍
归有光的散文以其平实质朴、情感真挚,受到世人喜爱。在姚鼐编撰的《古文辞类纂》中,归有光的文章成了元、明两代古文家的唯一代表。笔者认为归氏散文最大的妙处所在是用极简省的笔墨勾画出深远的情味,往往看似一带而过的闲笔、淡笔恰是归有光的匠心所在。
《项脊轩志》被姚鼐誉为“太仆最胜之文”,归有光写道:“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这样一个老旧、狭小、破陋、昏暗的“南阁子”实在乏善可陈,但作者“稍为修葺”“前辟四窗,垣墙周庭”“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后,面貌焕然一新,足见作者的用心。数十字,将项脊轩旧貌新颜生动展现出来。归有光写成此文时正值十九盛龄,对一个七岁入学,九岁能文,十四岁应童子试的青年而言,一定对自己充满信心,对未来充满梦想。作者居于此轩之中,手持书卷,面对亲手种植的兰桂竹木,“偃仰啸歌”,自是喜不自禁。但若只满足于项脊轩前后的变化对比或月白风清,桂影花香之美景与“借书满架,偃仰啸歌”之欢愉就辜负了作者的用心了。
归有光颇仰慕外祖父的为人,这点在《悠然亭记》一文中可见一斑。外祖父恃才有为,为官有声名和功绩,终被人妒忌而不容于官场,但外祖父悠然忘怀,以靖节先生的悠然自忘为处事原则,寄情于山川草木。这些都深深感染了归有光,深谓“靖节之诗,类非晋、宋雕绘者之所为”。归有光读书以自适,不慕权贵,坚持自我:“用古教化为治。每听讼,引妇女儿童案前,刺刺作吴语,断讫遣去,不具狱。大吏令不便,辄寝阁不行。有所击断,直行己意。”(《归有光》)可见其为官一任、务实求真、造福一方的作风,言其具有外祖遗风当不为过。
颜之推《颜氏家训·省事》:“今世之所睹,怀瑾瑜而握兰桂者,悉耻为之。”兰和桂因二者皆有异香,常用以比喻美才盛德或君子贤人。东坡先生有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梅、兰、竹、菊是中国人感物喻志的象征,是中国文人诗画中最常见的题材,这源于对傲、幽、坚、淡这些美好人格境界的向往,借此表达自强不息,不作媚世之态的彰显。归有光耿介正直、不事权贵的品格,表现在他整个人生的各个方面。在古文领域里,他始终坚持己见,不为群言所惑,敢于同当时统治文坛的“巨子”相抗争。项脊轩中看似随意为之的点缀,何尝不是作者一以贯之的个性气质使然?归氏行文中几笔勾勒却蕴意深远,不可不令人叹服!
归有光少年丧母,记叙此事,只用“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先批事略》)数语便写出稚子年幼,尚不识天人永别之痛,犹以为母亲只是熟睡而已。这种痛苦伴随一生,写来却只是轻描淡写数语而已,抒情也极尽简约——“伤哉”“痛哉”,失母的锥心之痛却极了然。
归有光外祖父家虽因富有而出名,为人却忠厚正直,常常和和气气和村里人谈家常,看到小辈外甥侄子个个都喜爱,然而天不遂人愿,“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病。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至亲接二连三离世,因为瘟疫,外祖父一家所剩无几,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是,归氏三言两语道尽人世辛酸。归有光的人生打击还远不止这些,除了外祖父一家的惨痛遭遇,归氏一族也几经沉浮,历经变故。
归有光出生于传统大家族,深受家族影响,“吾家自高、曾以来,累世未尝分异。传至于今,先考所生吾兄弟姊五人,吾尊父存日遗言,切切不能忘也。为吾子孙,而私其妻子求析生者,以为不孝,不可以列于归氏。”[1]虽则,归家世代以此为训,但到归有光一代,日益衰落的家庭终走向分崩离析。“鸡栖于厅”,诗书大家如今已无人看顾,落败之气显见。原本亲和的一家却人为置篱设墙。别看轻这从篱到墙的变化啊,这正是人心的隔离呀!再加上“东犬西吠”,这种防范真实地出现在亲人间,叫传统家族观念很强的归有光看在眼里,怎能不痛在心中?
一个家族的衰亡可以写成《红楼梦》般煌煌巨著,亦可如归氏于平淡中写尽生活况味。其实,于人而言,家庭生活的每一处小变化都可直达心灵,因为爱得太深,一丝痛即可彻及心肺。归有光曾感慨“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作为归家长子,读书以达身,读书以兴家,是其毕生所愿。然而二十岁就尽通《五经》《三史》诸书的归有光,八上春官不第,直到60岁才中了进士,授长兴知县。可见,以读书重振家声为人生目标的归有光一生仕途并不顺利,甚至可说非常艰辛,在看到家庭日渐颓败的现实后,这种隐痛对归有光而言只会日益深重,却又无可奈何。太多的话因为无法说出,反而只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不失真挚。
黄宗羲说:“予读震川之为女妇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盖古往今来事无巨细,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长留天垠。”
对母亲的回忆,《先批事略》中有比较详细的记叙。从“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脾子为团,累累暴阶下”的描写中,我们看到一个大户出身的女子,没有一丝娇贵之气,反倒质朴勤劳,节俭到仿佛朝不保夕的程度。再看“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童仆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这些描写,一个儿女环绕,依旧把家庭操持得井井有条的慈母和对下人充满仁爱,深受尊敬的女主人形象跃然纸上。当然,最令归有光无法忘怀的是“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龋,乃喜”的片段,严格要求,亲自督促是对儿子求学、成人最大的影响,受用一生。
《寒花葬志》是归有光的另一篇名作,作者捕捉了日常生活中最能表现人物性格、心理的细节特征,如“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每令脾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等描写,细致入微而又生动传神地刻画出一个天真无邪充满稚气的小女孩的娇憨之态。百余字的墓志铭,一再提到发妻魏孺人,流露出浓郁沉痛的感情。
在《项脊轩志》一文中,归有光回忆了生命中三个重要的女人——母亲、祖母和妻子。
归有光将对母亲的回忆由家中老妪之口带出可以说自然而然。听到女儿的哭声,“儿寒乎?欲食乎?”六个字就把一个关切温柔的母亲形象刻画出来了,这份母亲的温柔慈爱只能存留在回忆中,令作者潸然泪下。祖母的“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一句话,写出祖母的关心、赞许与幽默。接着“以手阖门”且“自语”,又“持一象笏至”的细节亦写出祖母生怕打扰了书斋中苦读的孙儿的细心与对孙儿寄寓的厚望。妻子“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记及妻子归述诸小妹语,都是日常生活中极细琐的片段,却足见夫妻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谐。魏孺人家学渊源,颇通文字,也十分好学,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能得到一个心灵相通的伴侣多么难得!无奈幸福太短暂,六年而已,“室坏不修”也只怕是作者害怕睹物思人,伤自难当吧!“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人何以堪?以景结情,片语只言,却情深意重。
林纾曾评说:“琐琐碎碎均家常之语,乃至百读不厌,斯亦奇矣!”[2]作者笔下没有轰轰烈烈的女杰,只有普普通通的“她”,作者抓住有代表性的生活平常事体现她们身上的可爱与美好,于细枝末节中展露浓浓的眷恋、敬重与怀念。
归有光少年丧母,两次丧妻,儿女或早夭,或猝然离世,又逢家道衰落,加之仕途不顺,这些都使他在人生中体味到太多辛酸与无奈,凄苦与悲凉。无论哪种情感都是蚀骨的,但归有光表达时用墨是极简省平淡的,传情方法极隐忍克制,将对人世不公的愤恨化为哀而不伤的笔触,这些都使得归有光的散文独树一帜,历久弥新,能击中每个人心底最温柔的一纤,令读者感受到作者深挚沉郁的情感和丰富细腻的心灵。
注释:
[1]归有光.归氏世谱后[A].震川先生集[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林纾.述旨[A].畏庐论文[C].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