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女作家群自省意识探析

李欣莲，孙向阳,2

（ 1．铜仁学院 文学院，贵州 铜仁 554300；2．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

“五四”女作家群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出现的第一个女性创作群体，她们的创作起点比较高，影响也很大，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五四”女作家第一次以群体形象积极传递着广大女性的心声，她们渴望挣脱旧思想、旧观念的束缚和奴役，渴望通过她们的文学创作，表现广大女性争取独立和解放的抗争过程，真实地呈现女性自我的历史和现状，她们有着强烈而又自觉的妇女解放意识。然而，在争取女性独立解放的道路上，挣脱束缚、确立自我的历史过程是艰辛而又漫长的。“五四”女作家的创作真实而又深刻地表达了现代女性复杂的思想状态和生命体验，体现出鲜明的女性主体意识。最早最鲜明地表现中国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五四”女作家主要有冰心、庐隐、凌叔华、陈衡哲、冯沅君、苏雪林等，她们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影响下，为沉默千年的中国女性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表现出鲜明的女性主体意识。

“五四”新文化运动对旧的传统思想观念进行了猛烈抨击，中国妇女逐渐从经济上摆脱了依附于男人的地位，她们挣脱了封建思想的束缚，呼吸着民主、自由的空气，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开始逐渐觉醒。冰心、庐隐、凌叔华、陈衡哲、冯沅君、苏雪林等女作家在文学创作中，从各个不同的方面表现了女性主体意识。她们将女性人生自我价值的实现与追求女性自身的解放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希望通过文学创作，唤醒广大妇女的觉醒和她们思想意识的彻底解放。在文学创作中，她们深刻地表现了广大女性与旧思想、旧意识抗争的真实过程，同时也关注了女性的精神困境，对广大女性真实的人生境况进行了深刻的反映和省察。要想完全摆脱旧思想的毒害和旧传统的束缚，争得妇女的彻底解放，必须经历一个艰辛、漫长的历史过程，需要广大妇女们不断改变旧的自我、创造和完善新的自我。

中国传统妇女的主要生存空间是家庭，由于“五四”时期的特质，女性意识只限于表层的、外在的觉醒，深层的传统意识和旧的思想观念还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五四”女作家们不断审视自己，也在不断审视着中国广大妇女。她们深刻地意识到广大女性生存的两难困境，不断地探讨隐藏于女性自身的精神弱点。庐隐在《今后妇女的出路》一文中指出：“时代的轮子不停息的在转动，易卜生早已把妇女解放的出路指示了我们。……不过在事实上，娜拉究竟是极少数，而大多数的妇女呢，仍然作着傀儡家庭中的主角。而且有一些懒散的妇女，他们拿拥护母权作挡箭牌，暗地里过着寄生的享乐的生活。另有一部分人呢，因为脑子里仍然存着封建时代的余毒，认定‘男治外女治内’的荒谬的议论，含辛茹苦做一个无个性的柔顺贤妻，操持家务的良母。”[1]161在“五四”时期，女性解放的主要内容从对外的追求和认同，转变为女性对自身主体的审视，“五四”女作家们对仍然残存于女性身上的传统意识和性格弱点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自省，促进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女性解放必须依靠女性自身素养和觉悟的提高，同时，女性的解放必须依靠女性自己来完成。对于这一点，庐隐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为什么妇女本身的问题，要妇女以外的人来解决？妇女本身所受的痛苦，为什么妇女本身反不觉得呢？妇女也有头脑，也有四肢五官，为什么没有感觉？样样事情都要男子主使提携。这真不可思议了。”[2]13

“五四”女作家们既关注了广大妇女不幸的悲剧命运，也以清醒的女性自省意识对广大妇女身上仍然残存的传统意识和性格弱点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自省，发人深省，值得玩味。

一、揭示女性的怯弱

“五四”女作家们特别关注那些生活在封建旧社会的广大妇女不幸的悲剧命运，由于受传统思想的毒害和束缚，她们只能默默地承受生活的重压，不敢与命运抗争，导致了一个个悲剧的发生。

冰心的小说《是谁断送了你》塑造了一个苦命的女孩怡萱。她聪明好学，但她的父亲却认为女孩子不需要读书，在叔叔的支持下她才如愿上了学，却受到一个不知姓名的流氓的骚扰，她父母看到了流氓写给她的关于约会的信，对她产生了误解，不问青红皂白，就粗暴地阻止她继续求学，在无奈和痛苦中，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断送了。很多人都认为是怡萱的父母害死了她，却忽略了怡萱自身的软弱和无奈，茅盾在《冰心论》中曾对怡萱的怯弱进行过批评：“不错，到底是谁断送了这位可爱的怯弱的女郎？是顽固的父亲吗？是开通的叔父吗？是那个轻浮的少年吗？冰心女士没有下一转语，我们也可以说是那位女学生的怯弱断送了她自家。”[3]189茅盾先生尖锐地指出了造成怡萱悲剧命运的主要原因，同时也在唤醒那些不敢抗争命运的怯弱的旧社会的广大妇女。

冰心《秋风秋雨愁煞人》中的英云是一个志向远大的女孩，她接受了“五四”新思潮的影响，希望自己能够为国为民做一点事情。但是，在她高中毕业的前一年，正当她憧憬着要继续深造以便将来更好地为社会服务的时候，她的父母却执意地把她许配给她的表兄。英云是一位很有见识的女性，她不喜欢那种每天用打牌、听戏、赴宴会等方式消磨时光的生活，对于那位丝毫不求上进的表兄，也没有一点好感。然而，面对两个顽固的封建家庭，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英云最终还是顺从了封建家长的安排，无奈的她只能写信给自己的同窗好友——作品中的另一个女孩子“冰心”，凄惨地告诉她：“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4]28英云无奈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等待她的将是无尽的痛苦与悲伤。

在封建制度的高压下，怡萱和英云她们只能向命运低头，怯弱的性格决定了她们悲剧的命运。同样，庐隐的《海滨故人》中的云青虽然深爱着蔚然，由于家人不同意也只能与蔚然无奈分手，终日与佛经相伴。庐隐在《那个怯弱的女人》中塑造的柯太太同样是受过新思想影响的人，追求恋爱自由，但却经常遭到丈夫的凌辱。在被丈夫打骂过后，她也曾有过离开他的想法，但怯弱的性格使得她最终还是向丈夫妥协，继续承受着丈夫对她的伤害和凌辱。

探寻不幸女性困境形成的根源时，“五四”女作家们对存在于女性自身的怯弱性进行了深刻的省思。通过她们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女性最大的敌人就是自身的怯弱，怯弱的性格阻碍着女性前进的步伐，也导致了她们不幸的命运。

二、展现女性的保守

“五四”女作家塑造了许多接受了新思想的新女性，她们渴望自由的爱情和婚姻，渴望放飞自己的梦想，追寻一个真实的自我，然而，残存的封建保守思想束缚着她们渴望飞翔的翅膀。

许多学者认为凌淑华的短篇小说《酒后》塑造了一位敢于寻找自我主体价值的新女性采苕，她向自己的丈夫提出想吻一吻醉酒后熟睡的朋友子仪的要求，被人们称之为大胆反抗旧的思想观念的表现。但这种大胆的冲动却受到了传统旧思想的阻碍，这种阻碍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自己。在得到丈夫永璋允许后，她却放弃了这一想法。采苕身上残存的传统思想，使得她不敢把自己的大胆想法付诸行动，留给她的只有深深的遗憾和万般无奈。

凌叔华在她的的处女作《女儿身世太凄凉》中表现了传统思想对于接受了新思想的大家闺秀的束缚与残害。作品中的表小姐接受了新思想的影响，是一个苏醒了的新女性，她敢于追求自己的个人幸福，渴望追寻自己的理想伴侣，鼓励表妹和她一起反对父母包办的婚姻，最终她却难以承受社会舆论、父母、男友的多重攻击，抑郁而死。她的表妹婉兰也未能逃脱包办婚姻的命运。面对现实，婉兰只能无奈地感慨：“总而言之，我命不如人，我也不想这一生有什么快乐了！”[5]108强大的父权思想和宿命意识摧毁了她们仅有的一点点勇气，导致她们最后悲剧的结局。

庐隐的《男人和女人》中的琼也曾有过反抗男权的意识。当她的丈夫去会见情人时，她曾萌发了反抗的意识：“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6]110可当她的丈夫回来向她认罪时，在无奈的现实面前，琼退让了，她觉得娜拉只是易卜生的理想人物，现实中的女人想要走出家庭实在太难。封建保守思想牢牢地束缚着琼，他的丈夫就这样成功了，琼也就这样万劫不复地沉沦了。

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许多新女性有过反抗、叛逆的意识，她们渴望摆脱封建男权的束缚，渴望独立自由的生活，但残存于她们身上的封建保守思想阻碍着她们前进的步伐，造成了她们不幸的人生。

三、批判女性的自私

“五四”女作家真实地呈现了广大女性在新思想的影响下积极地追求自我人生价值，表现出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但是，在追求的道路上，仍然有许多人性的弱点阻碍着女性自身的发展，她们追求物质享受、贪图享乐等，这不仅成为阻碍她们自身解放的绊脚石，也导致了她们家庭悲剧的发生。

凌淑华在《太太》中塑造了一位“解放”了的太太形象。从表面上看，“她”在家庭生活中已经从丈夫和孩子的奴隶和保姆角色中解脱出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实际情况却是她不管孩子和丈夫，只顾自己玩乐，沉迷于赌博。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她”在追求享乐的过程中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也没有承担起自己对家庭应尽的责任。

冰心的《两个家庭》中的陈太太也是一个只顾自己玩乐的女人。她每天忙于打牌、应酬宴会，对孩子和丈夫不管不顾，家里充满争吵和怨恨，她的丈夫屡次劝她，她埋怨丈夫“不尊重女权，不平等”[7]306，她的丈夫经常在烦闷中借酒浇愁，最后患严重肺病而英年早逝。陈太太渴望自由，渴望男女平等，但是她却以自我享乐为重，结果造成家庭悲剧。

在追求独立自由、男女平等的过程中，这些太太们更多关注的是自我的享乐，她们极力摆脱家庭的束缚，以此来标榜自我的解放，却忽略了自我价值的实现，她们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五四”新思想的影响下，中国妇女向前跨越了一大步。在“五四”女作家的创作文本中，我们听到了浮出历史地表的女性们内心痛苦的呐喊，听到了她们发现自我、寻找自我、反思自我的声声呼唤。她们以一种冷静的姿态超越于这个群体之外，审视着广大女性的生存状态，暴露那些存在于她们身上的缺点和弱性，深刻地解剖女性性格的弱点，对于存在于广大女性身上的怯弱性、保守性、自私性等几个方面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否定。“五四”女作家们理性的反省里包含着深深的无奈和同情，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告诉我们，女性如果没有人格上的独立和尊严，没有主体意识的充分觉醒和成熟，没有精神上的真正解放，即使获得了物质、经济保障，也不能算是得到了真正的、完全的解放。“五四”女作家们不断反省女性自身的弱性，唤醒广大女性，引导广大女性走向自强、自信和不断奋进的道路，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女性解放运动的进一步发展。

[1] 张军，琼熙，编著．中国现代四大才女散文全集[M]．郑州：中原农民出版社，1996．

[2] 殷国明，陈志红．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的知识女性[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

[3] 张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

[4] 乐齐，郁华，选编．冰心小说[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

[5] 凌淑华．凌淑华经典作品[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

[6] 庐隐．星夜[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7] 冰心．冰心作品精编[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