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现代性批判意蕴
——兼回应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批评

2015-02-11 08:47庞立生聂阳东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部长春130024
关键词:政治哲学

庞立生,聂阳(东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部,长春130024)



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现代性批判意蕴
——兼回应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批评

庞立生,聂阳
(东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部,长春130024)

摘要:劳动论题是马克思和阿伦特的共同话题。但劳动概念在阿伦特和马克思那里却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阿伦特对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但这种批评却并未真正理解马克思批判性劳动理论的真实内涵。我们需要回应和反思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批评,以便真正揭示出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现代性批判意蕴。

关键词:劳动理论;现代性批判;政治哲学

将劳动作为人的本质而加以肯定和赞美,对异化劳动或雇佣劳动进行拒斥和批判,构成了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特色,该理论提出后,反响巨大。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马尔库塞、哈贝马斯、霍耐特以及后现代主义者鲍德里亚,都曾对马克思的劳动理论颇有微词。然而,作为政治哲学家的阿伦特,无论就其古希腊城邦政治生活的理论立足点来说,还是就其西方政治思想史视阈来说,她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解读和批评都是独树一帜的。阿伦特在《人的境况》“劳动”一章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在本章中,卡尔·马克思将遭到批判。”[1]因而,在现代性批判的语境下,澄清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真实意义就显得尤为重要。马克思的劳动理论为何会在现代社会中有如此大的理论效应?其理论地位和思想内涵是什么?这些都是关乎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理论的重大问题,这些问题不仅涉及到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哲学思想的理解,而且涉及到马克思与阿伦特现代性批判理路的根本分歧,必须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加以回应和辩驳。

一、劳动理论:理解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锁钥

劳动理论作为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现实、表征未来社会理想的批判性理论,在历史唯物主义中处于重要地位。一方面,作为实践活动的最基本形式,劳动体现着社会生活的实践本质,历史唯物主义对社会生活的实践论把握需要通过劳动的现实性加以确证;另一方面,对劳动的重新理解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即异化劳动的支点。基于此,马克思才将异化劳动指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的非人性活动,并进而得出了否定和超越资本主义的社会变革主张。因此,劳动理论不仅是反映资本主义社会事实的描述性理论,而且是表征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批判性理论,对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至关重要。

对劳动的关注和解读在西方思想史中历久弥新。在古希腊,劳动仅仅被视为维持和延续生命的动物性活动,具有重复性、奴役性和必然性等诸多非人性特点。从事劳动的人,也不被视为人,如亚里士多德就不将从事劳动的奴隶视为人。阿伦特认为,“对劳动的蔑视,最初源于摆脱生存必需性而追求自由的强烈渴望,和同样强烈的、对所有不留下痕迹——没有纪念碑,没有值得记忆的伟大作品的活动的不屑一顾。”[1]61换言之,古代人鄙视和贬低劳动,更多是出于对自由与崇高的精神追求。现代人推崇和赞美劳动,则更多是出于生存和财富的物质考虑,这反映了古希腊人简单而崇高的自我意识。所以,对古希腊人而言,劳动完全是消极意义上的,是自由人应当摆脱和超越的境况。近代以来,随着产业革命的兴起和社会财富的积累,劳动地位不断上升并逐渐得到理论家的重视和赞美。斯密等政治经济学家站在财富积累的立场上,将劳动作为财富的源泉和内在本质,赋予劳动以创造财富的工具性价值,使劳动上升为社会生活的一个本质规定。但与此同时,他们又将劳动与劳动者分开,仅仅将劳动视为创造财富的工具性活动,从而使劳动和人一样被工具化了。“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表面上承认人,毋宁说,不过是彻底实现对人的否定而已,因为人本身已不再同私有财产的外在本质处于外部的紧张关系中,而是人本身成了私有财产的这种紧张的本质。”[2]这样一来,作为政治经济学出发点和归宿的财富积累结果却造成了大多数人的不幸和痛苦。基于政治经济学的理论预设,即大多数人遭受痛苦的社会是不幸的,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揭示了政治经济学劳动理论的伦理悖论:“国民经济学的目的也就是社会的不幸。”[2]12在马克思看来,政治经济学将劳动视为工具性活动,默许了工人及其劳动仅仅具有创造财富的工具性地位和价值,因而是见物不见人,甚至是敌视人的。黑格尔站在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将劳动由非反思意义的日常生活概念提升为反思意义的哲学概念,将劳动指认为确证人的自我生成的对象化活动,从而在自我意识的逻辑框架内赋予劳动以积极的存在论意义。但正如马克思所批评的,黑格尔只看到了劳动对人的积极意义,而没有看到异化劳动导致的消极影响。此外,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劳动,他将劳动的多样形式、丰富内容和多元价值抽象化了,这种抽象实质上是对人的本质和人的活动的异在化理解。

与传统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不同,马克思和恩格斯站在资本主义社会化生产及其历史成就的制高点上,将劳动与人的本质、人的发展内在统一起来并提升为人的内在本质,从而揭示了人与环境的否定性、历史性统一关系,赋予劳动以改变环境与改变自身相统一的批判和解放意义,开创了一种批判的劳动理论。马克思充分肯定了劳动之于维持个体生命和创造社会财富的意义和价值。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实现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基础,人在劳动中改造外部世界的同时,还不断生成并创造着自身的内在本质。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从自我意识的角度对劳动本质与人的发展关系的理解,并以劳动的历史性内涵颠倒和重构了黑格尔对劳动的唯心主义理解,赋予劳动以更为普遍而深刻的人性意义、批判意义和解放意义。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更明确地表达了劳动的本质:“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蕴藏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的控制。”[3]在人与世界的双重改变和人与环境的双向生成意义上,劳动就不再是简单的循环性活动,也不仅是创造社会财富的工具性活动,而是改变自我、改造世界和创造历史的超越性活动。由是观之,劳动既构成了马克思创造性地把握社会生活的实践本质和历史性地反思人性内涵的基本概念,也构成了马克思阐释个人与社会发展的辩证统一关系的历史发展理论的切入点。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恩格斯将马克思的学说指认为“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锁钥的新派别”[4]。

在阿伦特看来,马克思对劳动的理解体现出对劳动的赞美态度,但这种赞美态度其实是有问题的。阿伦特基于古希腊式的劳动观认为,劳动仅仅与人的生存本能相联系,它无法显示人与人之间的个体性差别。正因如此,阿伦特把劳动看成是受必然性强制的前人类行为,更加肯定了作为政治活动的行动对于人所具有的积极性意义。在这里,阿伦特认为马克思的劳动观所认可和赞美的也仅仅是这种“低级”的根本无法显示人的自由本性的劳动。在此基础上,阿伦特认为,产业革命使劳动成为人的最基本的存在方式,一个普遍的劳动社会形成了。劳动取代了人之为人的根本存在方式(言说和行动)而获得了最高的地位和价值。同时,人们的劳动观也随之发生了根本转变,这种劳动观的理论体现,就是马克思对劳动的赞美。然而,现代社会的基本状况是:一方面是人们对劳动的高度认同;另一方面却是整个社会陷入了“劳动-消费”的必然性循环中。“这个社会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高级、更有意义的活动存在,值得他去为之争取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自由。……劳动是留给他们的唯一活动。确实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1]4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观的理解存在着很大的误区。虽然阿伦特将马克思誉为“现代最伟大的劳动理论家”,但她看到的仅仅是马克思对现代劳动者社会的事实性把握,而没有看到马克思劳动理论所揭示的人性内涵。实际上,马克思是在批判、改变和发展的反思意义上来理解劳动的,而非仅仅在维持生命的非反思意义上理解劳动。正由于马克思将劳动作为人的本质规定,并由此敞开了劳动者改变世界的历史能动性和社会批判性,才使他的理论具有强烈的思想效应和强大的社会批判功能。马克思把劳动的属人本质与劳动的具体形态区别开来,并对异化劳动这一特殊历史形态所具有的消极效应进行了批判,这一点并没有完全被阿伦特所理解。应该说,马克思的劳动理论对社会现实的创造性理解,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现代性社会批判理论的坚实基础,蕴含着阿伦特所未洞察的思想意蕴。

二、马克思劳动理论作为现代性批判理论的独特视阈

阿伦特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指出:“马克思是19世纪唯一使用哲学用语真挚地叙说了19世纪的重要事件——劳动解放的思想家。”[5]虽然马克思赞美劳动活动和劳动阶级的政治理论并未特别精雕细刻,“但是它产生的冲击力要比那些精心论述的理论产生的影响的总和还要大”[5]84。应该说,阿伦特的这一评价还是公允的。马克思的劳动理论之所以在现当代社会激起如此大的理论效应和社会效应,不仅仅在于他对社会历史基础和人性真实内容具有精辟的洞见,而且在于他基于劳动的重新理解而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深刻批判。对劳动的创造性理解和对劳动阶级的自我意识和行动能力的激发,无疑是马克思的政治理论产生巨大实践效应的最重要根据。

在我们看来,批判和超越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困境,构成了马克思劳动理论的内在价值旨趣。对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危机的批判性反思,构成了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核心内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是一种劳动批判理论。面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全面危机,马克思站在反现代性的立场上,率先以批判的劳动概念切入社会生活的基础领域,并把异化劳动作为表征资本主义全面危机的核心概念,进而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内在矛盾的历史性反思。马克思借助劳动概念而展开的现代性批判,既没有停留在传统的认识论视阈,也没有局限于形式伦理学的抽象化道义控诉,而是深入到现代性社会之存在论根基,即人的存在状态和活动方式领域。通过劳动概念对现代性社会生存矛盾和困境的深刻把握,是马克思的劳动批判理论产生深远影响的根本原因,也是阿伦特等现代思想家很难真正超越马克思的关键所在。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究其根本而言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化、对象化表达,是一种科学性、社会性和艺术性相统一的活动,具有丰富的人性内涵和社会意义。首先,真正的劳动是调节和控制自发力量的科学性活动,而非被盲目力量支配的野蛮性活动。近代以来,科学的兴起孕育了人主动调节和控制自发力量的科学观念,这一观念表征着人认识和调节自发力量的主动性和能动性。正是在这种科学的氛围下,马克思把自己的学说称为“历史科学”,即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将这种科学观念转化到劳动活动中,将真正合乎人性的劳动指认为控制自发力量的科学性活动。其次,真正的劳动不仅表达着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的对象性关系,而且表达着人与人之间合乎人性的社会关系。这是因为,劳动必定是在特定社会关系中展开的活动,社会关系构成了劳动赖以展开的现实前提,合乎人性的劳动的前提是合乎人性的社会关系。合乎人性的对象性关系和社会关系前提是本真意义的劳动的一体两面。在此意义上,真正的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实现了的人道主义”[2]83。再次,劳动是具有艺术意蕴的自由自觉的创造性活动。劳动的创造性是人与动物区别开来的根本标志,“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则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2]47在这段被视为美学思想的描述中,马克思吸收了西方美学史上源自古希腊的模仿论艺术观(秉持自然高于艺术的观念)和近代以来的象征主义艺术观(秉持艺术高于自然的观念),将劳动活动艺术化,开创了一种艺术化的劳动观。本真的劳动既是对外物“任何一个种的尺度”的模仿,又是人的“内在的尺度”的对象化、感性化创造。在这种自主创造和自由审美的艺术活动中,人在劳动中能动地使自己二重化:一方面使自然界表现为人的作品和人的现实;另一方面又使人可以在他所创造的对象中直观自身。

以艺术性、科学性和社会性相统一的劳动为理想范型,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的特定劳动形式纳入到对劳动的具体历史的考察之中。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本真意义的劳动沦为维持个人肉体生存的手段和创造社会财富的工具性活动,颠倒为非人性的、野蛮的、抽象的异化劳动。异化劳动表现为人与对象世界主客体关系的逻辑颠倒和人的本质力量的彻底扭曲,它使人的自由的、创造性的生命活动贬低为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劳动由此变成了自我折磨和自我牺牲,丧失了应有的自由性、创造性和艺术性。同时,异化劳动使人的生命活动被资本这种盲目力量控制,作为生命表现的劳动下降为资本增殖的手段,资本增殖反而上升为生命活动的唯一目的,劳动与自身的创造物,即资本的主客体关系发生了根本颠倒,资本表现为对现实生活的野蛮压制。“资本的本质并不在于积累起来的劳动是替活劳动充当进行新生产的手段,它的实质在于活劳动是替积累起来的劳动充当保存并增加其交换价值的手段。”异化劳动还使物与物的关系遮蔽了人与人的关系,劳动的社会性被彻底物化,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演变为物与物之间狭隘的“交换”关系,“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6]275。

总之,异化劳动构成了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理论的核心概念,它表征着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全面丧失自身本质的人性危机和社会危机。在此意义上,异化被马尔库塞称为“人的本质的灾难”。对异化劳动的批判,使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深入到人的本质和生存方式的实质性领域。“在马克思那里,启蒙的辩证法可以由劳动的辩证法来说明。”[7]马克思对合乎人性的劳动的赞美和对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批判,凸显了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现代性社会批判理论的独特视阈。

与马克思相似的是,阿伦特也基于劳动而展开了对现代性社会危机的批判,但基于不同的理论立足点,阿伦特却并不认同马克思对劳动的最高赞美,她不仅批判了现代社会中劳动者自由和尊严失落的危机,而且将马克思的劳动理论作为危机的共谋而加以批判。也就是说,虽然生产的发展为人们普遍地摆脱奴役性劳动和实现言说、行动自由创造了可能,但劳动的普遍化以及人们的劳动崇拜却没有导向普遍的人性自由,反而导致了普遍的动物性奴役,对人类的自由和解放并未有所推进。与此相应,阿伦特强烈反对现代社会所实现的“平等主义”,而主张回到古典社会的“精英主义”,认为阶级的存在是人性能力得以丰富和发展的条件:“这个社会是平等主义的社会,因为人们以劳动的方式共同生活,在这里没有阶级留下来,没有一种带有政治或精神的贵族留下来,让人的其他能力可以得到保存或更新。”[1]4此外,阿伦特还将极权主义同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批判结合起来,认为极权主义利用了马克思将劳动与制作混淆的劳动理论,将复数性的人变成了实现哲学家政治构想的工具,从而使柏拉图开启的理性制作的政治哲学传统变成了现实,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成为了现代性极端事件,即极权主义的共谋。为实现人性的真正延续和创造,阿伦特主张回到有阶级统治和阶层分化的古希腊城邦政治生活,回到古典的以行动和言说为主要形式的政治生活,来恢复人的复数性、自由和尊严。这表明,阿伦特并没有真正把握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现代性批判意蕴,相反她却将马克思的思想视为现代性危机的共谋,

三、马克思与阿伦特劳动理论的不同归宿

马克思对劳动这一社会生活基础的哲学发现与确认,以及马克思劳动理论所具有的独特视阈和思想深度,不仅使得阿伦特等很多思想家在面对现代性问题时很难回避和绕过劳动这一重大时代性问题,也使得马尔库塞、哈贝马斯、霍耐特和鲍德里亚等人的现代性批判理论在不同程度上都会受到马克思思想的影响,这充分显现了马克思劳动理论的当代意义和思想效应。令人遗憾的是,阿伦特不仅遮蔽了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批判性维度,误解了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真实内涵,也走向了与马克思截然相反的乌托邦主义政治哲学之路。

纵观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批判,我们可以看出,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最根本误解在于,她把异化劳动这一劳动的特殊历史形式理解为了劳动的普遍形式,并基于劳动的异化现实,把劳动的本质指认为“维持生存的手段”。实质上,马克思所要批判的恰恰是作为“维持生存的手段”的劳动形式,他力主恢复和实现的正是劳动作为人的“自由自觉”的本质。真正可贵的是,马克思并没有停留在对劳动现实的单纯的道义控诉,也没有将非正义性归咎于劳动本身,而是将批判的矛头引向了异化劳动赖以形成的现实前提,即资本主义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其实,早在国民经济学家那里,斯密就将自由的失落归咎于劳动本身,而作为“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和“实在的自由”的本真劳动形式,是斯密想不到的,斯密想到的仅仅是“劳动的历史形式”,即马克思眼中的异化劳动。这种归因谬误使他仅能停留在对异化劳动的现象描述,而不能深入到对异化劳动根源的批判,这造成了对资本主义不平等社会关系的遮蔽。站在国民经济学家立场上的黑格尔则以自我意识的辩证运动,间接认同了资本主义合理劳动的伦理,同样默许了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非正义性。自由劳动概念的提出,使资本主义的现实劳动形式及其社会关系前提被引入批判的视野,并被马克思指认为自由劳动的对立面,即异化劳动。本真的劳动由此成为表征未来社会理想、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批判性概念。阿伦特受古希腊劳动观的影响,无视马克思劳动概念所具有的具体语境,把马克思所批判的异化劳动形式看作是劳动的本质,把马克思对劳动自由本质的肯定又当作是对劳动的现实表现形式的赞美,恰恰完全误解了马克思的劳动理论。由此可以看出,阿伦特预先确认了作为政治活动的行动对人之自由所具有的根本意义,这种“行动本体论”的思想情结必然使她导向对劳动的排斥。

对劳动的不同态度,成就了马克思和阿伦特政治哲学的不同路向。马克思不仅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劳动对原初的“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的破坏,而且看到了资本主义现代性所造就的历史进步以及扬弃异化劳动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交换的自由平等取代政治关系的不平等是历史的进步,人的自由个性的实现正是奠基于劳动交换所准备的社会条件这一现实基础上的。但是,基于劳动与资本交换的自由平等又是形式上的和不彻底的,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和私有财产关系构成了实现真正自由的最大障碍。正是基于对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批判,马克思才从这种充满野蛮和暴力的“必然王国”中设想出合乎人性的“自由王国”。“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劳动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8]在人类社会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转变中,劳动将由野蛮的、非人性的异化劳动转变为合乎人性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基于此,马克思采取具有辩证法意味的“向前看”的思路,主张扬弃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历史性和阶段性,通过制度变革,使人从不合理的社会关系下解放出来,从而为自由自觉的劳动创造有利的社会条件。阿伦特则采取“向后看”的思路,主张通过复归前柏拉图的城邦政治生活的方式来实现自由个性。很明显,在超越现代性困境的路径上,阿伦特和马克思呈现出两种不同的路向与理论归宿。我们看到,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批判,一方面,未能历史地理解现代劳动相比古代劳动所发生的重要变化,即现代劳动所带来的客观历史进步。另一方面,也未能抓住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真实意义和现代性批判意蕴。结果,她基于希腊古典时代的理论理想所带来的只能是关于自由的乌托邦想象。

参考文献:

[1]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60.

[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74.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58.

[5]阿伦特.马克思与西方哲学思想传统[M].孙传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12.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46.

[7]王晓升.从异化劳动到实践:马克思对于现代性问题的解答[J].哲学研究,2004(2):22.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928.

Modernity Criticism on Marx’s Labor Theory: A Response to Arendt’s Criticism on Marx’s Labor Theory

Pang Lisheng,Nie Yang
(School of Marxism,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Abstract:Labor,for Marx and Arendt,was the common topic.The concept of labor,however,was defined by them differently.Arendt criticized sharply the labor theory proposed by Marx,but this criticism did not get the real essence of it.People need to respond to and rethink the criticism raised by Arendt so as to reveal the deeper meaning of Labor Theory in the aspect of modernity criticism.

Keywords:labor theory;modernity criticism;politics philosophy

通讯作者:庞立生,pangls901@nenu.edu.cn.

作者简介:庞立生(1971—),男,博士,教授.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12BZX010);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基金资助项目(NCET-12-0817).

收稿日期:2014-09-12.

中图分类号:B5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339(2015)03-246-05

猜你喜欢
政治哲学
科恩转向政治哲学研究的原因及其启示
论政治哲学对确定性的追求
阿伦特政治哲学思想的现代价值
马克思批判商品拜物教的政治哲学旨趣
论柏拉图“哲学王”制度的合理性
论柏拉图“哲学王”制度的合理性
列奥?施特劳斯关于“哲学”与“政治”关系的学理分析
斯宾诺莎政治哲学中的自然主义
马克思政治哲学中的自然与自由
中国企业绿色转型:目标模式、面临障碍与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