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业奇(1980— ),男,博士研究生,讲师.
通讯作者:王业奇,wangyeqi1980@163.com.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8-4339(2015)04-366-04
收稿日期: 2014-11-20.
“辗转”一词也写作“展转”,古代及近代学者把它认定为联绵字 ①,并在不少著作中把它作为联绵字的典型例证。宋张有 [1]《复古编》把“辗转”列为双声叠韵联绵字;王国维 [2]的《联绵字谱》也认定为是双声叠韵联绵字。今人依据现代联绵词的定义,把“辗转”认定为双声叠韵联绵词,如曹莉亚 [3]的《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联绵词表、《实用古汉语知识宝典》 [4]、《语言学名词》 [5]。本文通过考证和分析“辗”、“展”与“碾”的意义及其相互关系,辨别了“辗转”为联绵字而非联绵词。以“辗转”为发端我们也考察了前人对典型联绵词的分析成果,辨别了古联绵字与现代联绵词概念内涵上的差别。
古人所言“联绵字”与今人所谓“联绵词”内涵并不一致,今人所谓严格意义上的联绵词并非都是单语素词,多数是由结构和词源不明的复音词演变而来。以现代联绵词定义论之,所谓“联绵词——双音节单纯词” ②只有音译词和拟声词两类。
一、“辗转”的典型联绵词身份考辨
“辗转”一词最早见于《诗经》。《诗经·关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陈风·泽陂》“寤寐无为,辗转伏枕”,其意皆为“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样子”。后来又引申出“反复不定”和“经过许多地方”之意,如《后汉书·来历传》:“历怫然,廷诘皓曰:‘属通谏何言,而今复背之?大臣乘朝车,处国事,固得辗转若此乎!’”又如《文选·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佗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今又有表示“事物或者东西非直接地传达,经过许多人手”之意。
杨雪丽 [6]曾考证“辗”本为“展”,至魏晋时期“辗”字才出现,“辗”字应该是假借来的。唐人陆德明 [7]谓“辗”即“展”。段玉裁 [8]《诗经小学》说:“古惟用展转,《诗》、《释文》辗本亦作展,吕忱从车、展,知辗字起于《字林》”。《诗经》之后“辗转”写作“展转”者亦不乏其例:忧心展转,愁怫郁兮(《楚辞·刘向〈九叹·惜贤〉》) ;韩与秦接境壤界,其地不能千里,展转不可约(《战国策·赵策一》) ;质其爱子以累其心,匈奴虽欲展转……奈杀其爱子何! (《汉书·匈奴传下》) ;颎遂穷追,展转山谷间,自春及秋无日不战(《后汉书·段颎传》)。至近现代,则更以写“展”为常,如:试官妄取,谬种展转以相传;学子循声,没字空疏而登第(康有为《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 ;自余咸丰初出京,展转兵间。至同治七年,重入都门(清曾国藩《苗先簏墓志铭》) ;三日前,展转得一月二十五日来信(鲁迅《书信集·致李秉中》)。
两个字具有相同的文字形体特征十分有助于人们对这两个字的联绵词词汇性质的认可。这种情形,历史上曾屡见不鲜,如“凤皇”之为“凤凰”、“昏姻”之为“婚姻” ③等,例不烦多举。为使“展”“转”两字取得文字形态上的一致,后人为“展”字增加一个“车”旁,从而也就为后人以“展转”为联绵词平添了一个文字学依据。马麦贞 [9]也说:“辗”字的偏旁也源于受“转”的影响,从“展”变为“辗”,这样“辗转”才在形、音、义上具有共同之处,在文字形态上也具有了联绵词的特点。
在“辗”字出现之前,“展转”的“展”字已经被认为有“转”的意思,《说文解字》释“展”为“转”,从尸,省声,知衍切。“展”、“辗”共在“展(辗)转”一词中使用,两个字的意思是可以相通的,辗与展同韵,声纽同属舌音。“辗转”的写法固定以后,“辗”与“转”的意义没有消失,也没有凝固为单纯词。“转”字单用不必再说,“辗”字意义仍很明确,《玉篇》释“辗”为“转也”,与“转”之义没有差别。东汉郑玄把《诗经》中的“辗”解释为“卧而不周”,宋人朱熹解释为“辗者转之半,转者辗之周”,两字的意思略有差异。“辗”作为“展”的假借字还作为“碾”、“蹍”的异体字出现,吴兆宜 [10]注:“《西京赋》当足见蹍‘足所蹈为辗’,辗与碾同。”又如: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白居易《卖炭翁》) ;路傍凡草荣遭遇,曾得七香车辗来(白居易《石上苔》) ;日轮阔辗,岂纵妖氛(《唐文拾遗》) ;车于路辗杀一小儿,其父母诉官(北宋《太平广记》) ;夹道骞华龙彩仗,红云扶辂辗天街(范成大《步虚词》) ;龙輀非厌翟,还辗禁城尘(韩愈《梁国惠康公主挽歌二首》)。
“辗”,通“碾”,为“磙压”、“碾压”之意。《集韵》释“辗”(碾)为“转轮治谷也”,《正字通》解释“碾”,通“辗”。而《诗经》中的“辗转”意为“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样子”,如何“翻来覆去”?当然就是平、旋两式,来回变化,“辗”意也与《说文解字》所释其本字“展”为“身体动作之意”吻合。这说明“展”、“辗”和“碾”意义相关,且都可单独释义。
“展转”的本义也受到了质疑,杨雪丽 [6]说,“展转”一词,浑言之,乃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之状,析言之,则应该有一个交替过程,不可能“展转”并得同样的一个“转”义,“展”应释为“平直”。这样看来,把“展”释为“平直”即“一种平躺着的睡姿”比较合适。笔者以为,杨文对“展”字本义进行考证,很有说服力。事实上,现代汉语“展”以“平直”义参与构词的情形并不鲜见,如展开、展示、舒展、伸展。对“展转”的“展”字的意思大家认识不一,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而各家释义有别,实际足可说明“展”字是一个意义自足而独立的语素,“展”字假借为“辗转”的“辗”,自然不能说明“辗转”是一个“纯粹的单语素双音节词”。
二、联绵字与联绵词的概念差别
联绵词,不同朝代名称各异,宋张有曰“联绵字”、明代方以智曰“涟语”、明代朱谋玮曰“骈字”、清朝王念孙称之为“连语”、王筠称“双声叠韵之字”。最早论及联绵字的是宋代张有,他在《复古编》中使用了联绵字这一概念,收录了58个词,目的就是指正被误写的双音词,但他并没有给联绵字下定义。清代王念孙在《读书杂志》卷十六《连语》中说:“凡连语之字皆上下同义,不可分训。”后来,他又在《广雅疏证·释训》中说:“大底双声叠韵之字,其义即存乎声,求诸其声则得,诸于文则惑矣。”王国维在《研究发题》中这样界定联绵词:“合二字而成一语,其实犹一字也。”20世纪30年代,学习西方现代语言学的青年学者提出了“联绵词——双音单纯词”说,而后这种说法渐成气候 [11]。《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这样定义联绵词:旧时指双音节的单纯词,包括:双声的,如“仿佛、伶俐”;叠韵的,如“阑干、逍遥”;非双声非叠韵的,如“妯娌、玛瑙”。也叫联绵词。
仔细审视,人们会发现古今对联绵字和联绵词的阐释有共同之处更有明显区别。二者都强调二字的整体性,意义源于二字意义的整合,不可分释。但二者又有区别。古之联绵字强调意义取自整体,并不否认单字的存在,联绵字包含所有的双音节词。“辗转”一词即属联绵字,其意义取自二字意义之合,即“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样子”,二字虽有意义亦不能分训,即不能解释为“平直躺着然后转身”;今之联绵词强调“单纯性”,单字只为表音,二字合一语素,两字不为语素亦无意义。现行的联绵词定义和主要思想都是站在现代汉语共时性立场上来阐释的,定义缺乏严谨性,如果以历时的眼光来看,我们会发现多数典型联绵词是由复合词演变而来。
沈怀兴 [12]考证明代方以智《通雅》中355组“謰语”多数都是复合词。王国维的《联绵字谱》中也存在不少我们现在意义上的复合词,如“玄黄”、“刚强”、“贪婪”、“经营”、“聪明”等;符定一的《联绵字典》收录两万余条联绵词,95%以上是双音节合成词,如“真伪”、“发见”、“神采”、“始终”等,严格意义上的单纯词不足5%。可是现代学者则遵循“联绵词是单纯词,两个音节(两个字)构成一个语素,两个字联合成义而不能再分拆为两个单义的字来进行释义”这一说法,以此来批驳王国维和符定一的联绵词收词标准。显然这种做法是缩小了古人联绵字的概念内涵,以致也造成不少合成词被界定为单纯词转而又被学者反驳的后果。我们拿篡改过的概念去衡量前人的收词标准,也就犯了以今人之心去度古人之腹的错误。古人的联绵字包括现代意义上的复合词,不只是指单纯词,以上各家的收词范围都证明了这一点。
“联绵词”这一称说是近代的事情,中国传统语文学里“词”这一概念仅指虚词,而现代意义上的“词”是舶来品,不仅指虚词也指实词,所以近代学者在借鉴西方语言学术语之时便把“连绵字”改称为“联绵词”了,并认为“联绵词”是对古“联绵字”、“謰语”、“骈字”等概念的继承。其实,仅仅做命名上的改变并无大碍,误解概念的内涵就不妥了。我们须准确理解古代学者所谓“不可分释”和“犹一字也”的意思,不能妄加引申,武断地认为“不可分释”是“不可分训的单纯词”,抑或认为“犹一字也”就是“只有一个语素”。沈怀兴 [12]认为,“不可分释”其实是强调意义的整体性,而与某双音词是否单纯词无关,因为复合词也具有意义的整体性特点,分开来解释同样不可取。如表示“事物”义的“东西”一词,由“东”和“西”两个表示方向的语素复合而成,我们却不能释为“东边和西边”,原因就在于不能破坏意义的整体性。“东西”词义的整体性是构词成分逐渐复合凝固的结果,据徐时仪 [13]考证“东西”一词就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起初表示泛指“四方”,再引申为“四方物产”,最后指称各种具体事物和抽象事物的通称。我们可以说,在这一点上联绵词和复合词并无区别。
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辗转”类联绵词被学者们证实为两个原本有意义的单字结合而成。例如,马麦贞 [9]考证“仓促”、“参差”、“披靡”原为单字词复合而成;马秀月 [14]考证“蝌蚪”最初也为复合词;王云路 [15]考证“零丁”为双音节实词变化而成;张应斌 [16]也考证了一些可拆分的联绵词,如盘桓、匍匐、坎坷、磅礴等。白平 [17]考证“逍遥”为联合型合成词。
三、结语
古代汉语联绵字的产生,概括说来,很多是由两个有意义的字结合而成,形成所谓并列式复合词。这类词,由于距今年代久远,形、音、义难免出现变化,其中的构词理据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不同程度地淹没,因此多数很难考证。王卫峰 [18]研究认为,汉魏时期有些语文学家,曾对先秦古籍中的一些联绵字分训,并且多数拆分有据,解释合理,以此可以证明当时的联绵字很多还处在离散状态,至唐、宋以降,一些复合词所由构成的两个字才完全连缀,完成意义的整体化。需要指出的是,所谓连缀成义,只是说两个字的意义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意义因此成为联绵字,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成分的两个字各自的意义从此消失;这种现象,用现代语言学的观念来解释就是:两个有意义的字——换言之,语素——结合为一个词,即复合词。事实似乎很明显:古人所谓联绵字,其中既有今人所谓联绵词,也包括今人所谓复合词。
以现代意义上的双音节单纯词的要领来衡量联绵词,实际只有音译词和拟声词最具这种性质 [19]。这两类词自产生之日起就具有两个音节连缀成义不可分开解释的特点。拟声词是摹写自然界声音的,是原生性联绵词,如“叮当”、“咔嚓”、“呢喃”和“乒乓”等;音译词是以汉字写音,当然不能分训,如“咖啡”、“瑜珈”、“霹雳”、“浪漫”、“芭蕾”和“茄克”等。定义联绵词以汉语自源词为限,或许有失偏颇,因为外来词既为汉语成分,则已经与原先所从来的某种语言断绝了联系,所以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应该与汉语自源词无别;所以,我们认为,外来词无疑应该也是联绵词的一个来源,譬如我们知道,现代汉语中的联绵词有些其实就是早期的外来词,如“葡萄”、“苜蓿”、“玻璃”和“菩萨”等 [20]。以此论来,晚近进入汉语的一些双音节外来词自然也都有条件成为联绵词,譬如“咖啡”、“尼龙”、“沙发”和“沙龙”等,只是这些词作为外来词的身份依然鲜明,取得汉语本土化的特征可能还需要更长时间的锻炼。
注 释:
①“联绵”也作“连绵”,学者多依个人习惯,或写作“联绵”,或写作“连绵”,故古今文献多见两种写法。本文为便于阅读,引文统一写作“联绵”。
②此观点参见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第一册88页,中华书局,1983;蒋礼鸿、任铭善《古汉语通论》59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84;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现代汉语》(增订四版)上册222页,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第六版) 806页,商务印书馆,2012。
③婚姻,为古之联绵字,非现代意义上的双音节单纯词,二字各有其意。《白虎通·嫁娶篇》说:“婚姻者,何谓也,昏时行礼,故谓之婚也,妇人因夫而成,故曰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