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福柯的技术本体论

2015-02-07 07:31贾玉树
哲学分析 2015年4期
关键词:规训福柯理性

贾玉树

米歇尔·福柯的技术本体论

贾玉树

技术是福柯哲学无法还原的始基,权力—知识、话语实践乃至主体等福柯思想的核心概念都是建立在技术的基础之上的,理性话语霸权的核心是控制,权力—知识实施的关键在于技术,在控制与技术的统一中隐藏着现代性的全部奥秘。福柯哲学中的一切存在都是在技术中产生和发展,并在新的技术中走向消亡的。

福柯;技术;权力—知识;话语实践;本体论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作为一个自我标榜的实证主义者与众所周知的后现代主义者,在反形而上学和传统哲学本体论方面取得了重要成就。然而,福柯理论作为一种哲学,似乎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本体论。事实上,福柯本人就曾提出过一种历史本体论。而且关于福柯哲学的本体论,还存在各种各样的说法,例如有人曾把它概括为界限本体论,认为存在只呈现于自己的边界之上,非内非外。不过,无论历史还是界限等说法,都还不是福柯哲学中的终极概念。在福柯哲学的基本概念中,权力—知识、话语实践,甚至主体本身,都是建立在与其相应的技术基础之上的。换句话说,存在只能呈现于技术之中。从这种意义上讲,似乎可以把福柯哲学概括为技术本体论。

一、福柯作品中的技术概念

技术虽然不是福柯作品的主题,却是福柯思想的核心内容,是理解和把握福柯哲学的核心概念,也是打开福柯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福柯头脑中的技术概念来源于古希腊时期“Techne”一词,指的是“被意识目标控制的实践理性”。具体说来,福柯的技术概念包含两个直接关联的层面:其一,它首先指称一种根源于人的身体并用来操控自己身体的程序化的操作方式,这是福柯十分重视的一个层面,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技能”、“技艺”、“工艺”、“力量”或“技术”,都是在这样一种意义上使用的;其二,它可以指称某种人们用来操控外部自然物的人工化物品,甚至可以直接等同于人们通常所说的科学化的工程技术,现代科学技术“technology”首先强调的是这样一个层面。在福柯看来,技术并非某种纯粹的理性构造物,它具有一种人们无法消解的经验性质,同主体绝对不可分离。然而,现代科学技术已经完全脱离了古希腊人“技艺”概念的深刻内涵,它已被全部限定在“纯技术,木、火、电的技术”这样一个狭隘的层面上。福柯不能够容忍这种根源于人本身的技术作为一种外在的异己力量统治人,他渴望找回那种内在于人本身却被现代社会长期边缘化了的自我技术,由此出发建构一种新的解放哲学。

福柯作品中的技术概念是在他所谓谱系学平台上展开的。他把现代技术划分为生产技术、符号技术、权力技术与自我技术这样四种类型。生产技术指的主要是自然技术,由于福柯的权力概念具有生产的属性,所以广义的生产技术也可以囊括社会技术。自然技术是现代技术的主体,但是福柯不仅只字未提,而且非要称之为生产技术。这里不仅涉及技术概念的变化,尤其涉及技术性质的变化。现代科学技术主要指称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科学化工程技术。然而当自然科学丧失客观真理的属性之后,自然技术也将失去其超然独尊、价值中立的基础地位,开始由现代技术化身转变为福柯技术谱系学中一种社会性生产技术。农业技术、工业技术、矿业技术、建筑业技术等生产技术,都是福柯所谓权力属性表现得不大明显的社会技术,自然一词已失去了其原来的意义。

福柯所谓符号技术,大体上相当于哈贝马斯所说的交流的技术,显然具有社会属性,它也应当首先在社会技术语境中加以把握,虽然它同时兼具自然技术与灵魂技术属性。福柯有时甚至把语言直接称为技术。在其早期作品《雷蒙·鲁塞尔》中,福柯就已经把鲁塞尔的语言游戏称为机械了。因为它的特点不在于游戏的轻松与偶然,而在于作为机械的精密性和确定性。而且这种机械还是按照短缺经济学精确而出色的机械原理发挥作用的。其中没有哪个语词是冗余的,没有哪个句子是含糊的。在福柯的眼里,鲁塞尔的诗化语言就是一套“创造实质的神奇机械”,一套具有“本体论式力量”的机械。

权力技术是福柯作品中浓墨重彩、精心刻画的一大技术门类,相当于哈贝马斯所谓控制技术,并且与其相关的一系列思想首先是在社会历史领域中建立起来的。《规训与惩罚》是福柯颇为得意的代表作品,无疑也是社会技术领域当之无愧的经典著作,它直接是以“惩罚”和“规训”这样两种颇具时代特征的权力技术作为其书名的。福柯在书中不厌其烦、甚至还有些津津乐道地具体描述了近代以来从肉体惩罚到精神规训历史演进背后形形色色社会技术的发展,不仅丰富和深化了人们关于技术概念的认识,而且全方位地展示了技术与权力之间的本质性关联。一般说来,权力技术应当是关于技术本质的一种抽象概括,它普遍地适用于自然技术、社会技术与灵魂技术三大领域,具有浓厚的认识论色彩;而社会技术则是关于技术职能及其使用范围的一种直观描述,具有一定的方法论意义。从这样一种意义上讲,无论是自然技术还是灵魂技术,或者福柯所说的生产技术、符号技术与自我技术,只要能够应用于社会领域,都可以称之为广义的社会技术。不过在社会历史领域讨论技术问题,福柯的权力技术概念首先还是指狭义的社会技术。

自我技术是关于心灵的技术,大体等同于各种灵魂技术,这是福柯哲学追求的终极目的与归宿。福柯在晚年渐渐地意识到,主体其实还是存在的,不是没有主体,而是没有“一种主宰性的、奠基性的主体,一种我们在哪儿都可以找到的普遍形式的主体”,“我相反地认为,主体是通过种种被奴役的实践构成的,或者以一种更自主的方式,就像在古代那样,通过种种解放和自由的实践被构成的”。①转引自杨大春:《身体经验与自我关怀》,载《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福柯积极地“致力于研究人把他自己转变成为主体的方式”,并且从此开始涉及自我技术这样一个被现代技术长期遮蔽的古老而新颖的技术门类。所谓自我技术,简单地说来,就是个体通过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实现一种独具特色的个性化生存技术。包括节制与忏悔等多种形式,它是自我关怀而非操控,按福柯的话说,它“允许个体以自己的方式或通过他人的帮助,对自己的身体、心灵、思想、行为、生存方式施加影响以改变自己,达到某种快乐、纯洁、智慧、美好、不朽的状态”②Michel Foucault,Ethics:Subjectivity and Truth,New York:The New Press,1997,p.225.。换句话说,自我技术是自我改造、自我提升和自我完善的技术。借助于这种技术,福柯建构了一种个性化生存的伦理主体。

一般说来,福柯谱系学语境中的现代技术概念具有这样几个特点:其一,现代技术内在于人的身体,驱使人成为一个同自身性质相对应的主体,用福柯的话说,“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令主体呈现它的不可回避性”①菲利普·萨拉森:《福柯》,李红艳、鲁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2页。,从而它也必须能够在人的经验中获得阐释;否则的话,就必然走向人的对立面。其二,自然技术、社会技术与灵魂技术作为主体的内外经验,其间并不存在本质的区别。它们大都表现为物理技术对于人的躯体的拷问和心理技术对于人的灵魂的拷问。因为福柯是通过有关知识主体、权力主体和伦理主体的构成进行谱系学分析从而涉及技术问题的,所以名称的不同仅仅说明把人的存在转变为主体的客体化模式不同,如果乐意的话,可以用任何一个名称来标记现代技术。其三,现代技术通过科学化的自然技术伸展到了所有的科学知识领域。福柯认为,包括自然科学知识在内的一切所谓真理性知识,其本质都是规范性的。直观看起来它们仿佛一种纯粹的认识活动和客观的知识体系,究其实质,则是具有一定价值倾向的社会实践活动,核心是一种主观的规范和标准。

二、权力—知识的技术属性

权力—知识(Power-Knowledge)是福柯哲学中的核心概念。它既是福柯观察现代社会权力运行机制的产物,同时也是福柯研究现代社会知识发展演变的结果,从而完全可以作为福柯关于现代性的一种表象。在西方思想发展的历史上,权力与知识曾是两个互不相关的概念,分属于两大截然不同的思维领域。权力隶属于现实政治领域,根源于主体内部,发生在人际之间,是关于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各种经济、法律和军事的物质性统治关系的高度概括;知识隶属于理论思维领域,根源于主客体之间,存在于人与世界之间,是人类关于世界各种各样真理性认识的结晶。二者之间即使存在着关联,也属于非本质的外在性关联。在权力的微观解剖中发现知识,在知识的历史演变中看到权力,从而把权力与知识这样两个人们通常认为互不相干的概念结合在一起,是福柯一生获得的主要认识成果,也是福柯哲学具有强烈颠覆性的思想基础。它异常深刻地改变了人们观察、理解和把握现代社会的基本模式,并引起现代学术研究范式的革命性变革。

然而,福柯哲学的这样一个核心概念其实并不是他的基本概念,进一步全面深入地研究可以发现,事实上,福柯的权力—知识概念是建立在“技术”的前提和基础之上的。福柯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学院派哲学家,更不是一个自觉和有意识的技术哲学家,但是在反思与批判现代性的过程中,他却是自觉、有意识、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地研究了各种现代技术。福柯哲学的核心概念权力—知识不仅是通过技术内在耦合起来的,而且也是通过技术同客体外在关联起来的,倘若究其本性而言,它也是一种技术,是一种作用于人的身体的规训技术。具体说来:第一,权力是以控制和征服而不是认知作为目的通过技术走向知识的,知识则是在权力所提供的技术基础上展开进一步认知的,这样一种认知归根到底是以权力更加有效地控制和征服对象作为核心展开的,所以权力—知识的本性必然是控制与征服而不是认知。早在1961年福柯出版其第一部著作《古典时代疯狂史》时,就已经直觉到权力是现代性的一个重要表现。1963年福柯接着出版《临床医学的诞生》,进一步具体展示了临床医学和医院的起源之间的关系。现代精神病理学非常典型地体现了所谓真理性知识的价值属性,因为“它从产生的第一天起就同时具备了科学知识与社会规划、制度的性质”。当然,真理性知识的这种技术属性并非在所有学科中都能够获得同等程度的表现,例如在光学、电学、力学和化学等自然科学领域,这种真理性知识的技术和价值属性就不大容易为人们所察觉。1975年,福柯在详细考察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的现代监狱史、惩罚史与惩戒社会的扩张史的基础上出版了《规训与惩罚》一书,提出“权力—知识”概念,从理论上进一步明确了权力与知识之间的内在关联。这是福柯从考古学走向谱系学后获得的一项重要思想成果,标志着福柯思想的基本成熟。在福柯的眼里,不仅临床医学知识是由权力生产出来的,现代的刑法学、人口统计学等一切标准化和规范化知识无一例外,都是权力生产出来的。

第二,权力—知识是一种针对人的本能欲望、内在动机与深层心理产生的灵魂生产和改造技术,“由权力运用于那些被监视、训练和矫正的人身上,运用于疯子、儿童、学生和被殖民化的人身上,以及运用于被机器所束缚、终生受监禁的人身上”①菲利普·萨拉森:《福柯》,第160页。而产生一种符合规训目标的理性灵魂。“规训”(Discipline)是福柯作品中用来阐释权力—知识关系的一个重要概念,包括控制、规范、纪律、训练与实现等多种涵义,其核心是规范与训练两层意思。规范是权力控制所要实现的操作性目标,需要通过具体知识加以表述;训练则是权力实现既定目标的具体途径,需要通过操作性技术与纪律来贯彻实施。二者的共同特点则是指向人的肉体。也就是说,规训把主体自身当成了对象与客体,从而相应地,规训活动就既是权力运行的过程,也是知识生产的过程。正是通过规训,权力—知识关系把人的肉体同时变成了科学认识的对象与技术征服的对象。具体说来,福柯的权力—知识概念具有这样三个显著特征:其一,它是一种直接根源和作用于人的肉体的“微观权力”,是一个关于肉体的生命政治经济学概念,它可以非暴力地支撑起形形色色的大型国家机器与社会机构;其二,权力与知识相互蕴涵,共同发展,没有特定的知识与话语体系,权力无法在微观层面上运作和散播,没有特定的权力关系,知识也不存在相应的空间得以建构自身;其三,权力—知识丧失统一和确定的作用对象,从而在每一个作用点上,都有可能出现对抗。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尽管权力—知识具有控制与反控制的双重职能,但是这种对于微观权力的抵制甚至颠覆,只是局部性插曲,一般并不会影响国家机器的稳定。在福柯的眼里,权力—知识是“一种权力类型,是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它包括一系列的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等。它是一种权力‘物理学’或权力‘解剖学’,一种技术学”①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42页。。

第三,权力—知识的启动和运行依赖于相应的社会技术系统,它“内在于一种机制,而不束缚于某个主体,实际上,任何一个主体,只要是利用这个机体,都可以产生权力效应。这就表明,权力是以一种机制而发挥其效用的,它是这种机制的内在成分,它是匿名的,也是非人格化和非主体化的”②汪民安:《福柯的界线》,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201页。。它不同于国家机器,不同于阶级压迫和控制,也不是所有权与占有关系,就像福柯详细描述的那个全景敞视监狱所展示的那样,“它的力量表现在它从不干预,它是自动施展的,毫不喧哗,它形成一种能够产生连锁效果的机制。除了建筑学和几何学之外,它不使用任何的物质手段,却能够直接对个人发生作用”③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231页。。同时,权力—知识不仅存在于战场、刑场、皇冠、权杖以及各种各样的官方文件中,而且普遍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文化习俗、道听途说、闲言碎语,乃至众目睽睽之中。以至于福柯曾经变得极度失望,甚至拒绝发表关于监狱改革的看法,“我们并不想提出关于理想监狱的建议。我想,监狱本身就是压迫的工具”。在福柯的眼里,规训社会中并不存在“知识分子”,存在的只是从事具体工作的人,如作画的人、唱歌的人、教书的人、执法的人、治病的人、经商的人等,只是在各个专门领域中忙碌的形形色色的技术“专家”。这种种名目繁多的规训技术可以在不动用暴力机器或意识形态的情况下,在没有硝烟、恐怖和威胁的情况下,支撑大型国家机器和各种社会机构。

权力—知识不仅具有技术属性,而且其本身就是一种卓有成效的现代技术,是各种社会关系之间互动的策略与技术。美国技术哲学家费恩伯格(Andrew Feenberg)也认为,“按照福柯,权力—知识是一种社会力量和张力之网,每一个人在其中都同时既被当作是主体,又被认为是客体。这种网络围绕着各种各样的技艺建构起来,有些技艺物化在机器、建筑和其他的设备中,还有其他的技艺则表现为并不强制或者抑制个体,而仅仅是知道个体更有活力地使用自身身体的标准化行为模式”①Feenberg,Critical Theory of Technolog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71.。从福柯关于权力—知识与技术之间相互关系的阐述中可以发现,相对于权力—知识来说,技术不仅是实践上优先的,而且是概念上优先的。没有“圆形监狱”这样一项建筑技术领域中的创新,就没有以“全景敞视模式”为标志的现代性,没有法官和精神病理学家对于刽子手的全面替代,没有相应的法学和精神病理学知识。从这种意义上讲,权力—知识仅仅存在于技术之中。换句话说,技术显然是一个比权力—知识更为基本的概念。

三、话语实践、主体及其技术相关性

话语实践是福柯哲学中同权力—知识密切相关的另一个重要概念。福柯认为,现代社会之所以为权力—知识所统治与支配,演变成为一个规训、禁锢和惩戒社会,根源在于一种抽象、空洞、外在和异己的理性,在于文艺复兴以来这种所谓普遍理性顺利地排除和控制了非理性,启蒙运动使这样一套理性话语成功地谋取了社会的霸权地位。在福柯的眼里,权力—知识还只是现代性的表象,核心的问题是权力—知识的属性。文艺复兴以来,无论欧洲的经验论与唯理论关于人类知识本性问题存在着多么巨大的分歧,启蒙思想家普遍坚信人类知识的客观真理属性,坚信人的理性可以把握客观真理,坚信理性可以征服自然、改造社会、推动历史的进步,最终实现人们所向往的自由、平等、博爱、和谐与幸福。现代权力正是借助于这样一套理性神话同知识合谋称霸世界的。现代性的内在本质是理性话语霸权。人们享受着理性建立起来的话语文明,是以将非理性的人或事排除在社会之外作为代价的。在福柯看来,人类并不存在这样的抽象理性,理性总是具体的,它始终同人的情感、意志和欲望等非理性因素不可分割地存在于人的感性经验之中。脱离直觉和想象等非理性因素,理性将寸步难行。即便是理性主义所谓的真理也常常出自非理性之口。当人类知识从一种神圣的客观真理蜕化为世俗的主观话语之后,话语权便成为一个核心概念。福柯要为饱受理性压制而沉默的非理性代言,要重新夺回被理性完全剥夺的非理性的话语权。他希望由此可以找到一种清新的历史感性。

在1966年出版的《词与物》中,福柯对文艺复兴以来的知识发展历史进行了梳理,重新演绎了历史连续性与间断性之间的关系。他把知识的发展划分为文艺复兴、古典与现代三个截然不同的历史时期,揭示了发生在17世纪与19世纪的两次认识论断裂,提出“知识型”这样一个新的重要的认识论概念。在福柯看来,每一时代的知识型都像地质中的断层一样,同其他时代的知识型没有任何连续性,每一学科的知识与其下一时代同一学科知识间的连续性远远小于同一时代不同学科知识间的结构相似性。因为同一时代不同学科间的知识是以相同的知识型组织起来的。福柯认为:“知识史的撰写只能是建立在与其同一时代事物之上的。”①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21页。这样一来,知识与其历史渊源之间的逻辑性关联便被彻底地切断了。在1969年出版的《知识考古学》中,福柯从哲学方法论的层面上进一步清理、明晰与概括了自己的思想,清除了其中同质、共时的结构主义痕迹,发展了一种异质、断裂性的新历史主义,提出了具有浓厚实证色彩的“话语实践”(Discourse Practice)概念。同所谓客观真理性的知识不同,话语具有主观性、随机性、特殊性、外在性、表面性、异质性、断裂性、离散性和实践性等一系列全新的特点,它在本质上没有任何秩序与真伪可言。结构主义所谓的话语秩序,人们通常所谓的客观真理,不过是在特定的权力干预下所呈现出来的历史性幻象。在福柯看来,西方科学、哲学、宗教和法律等,都无非是历史延续下来的庞大话语集群。它们在各种相互冲突的权力作用下,经过反复不断地提出、混淆与历史积淀,逐渐形成了不同专业领域中各种系统化的话语体系。从这种意义上讲,这样一种系统化、专业化的知识本身就是权力。

话语实践是福柯话语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在这里,话语是由隶属于同一个构成体系的一系列叙事、传记、账簿、图表、曲线、方程式、代数公式、性质描述、类比推理、统计学评估和实验证实等原子陈述汇集而成的陈述集合。它不同于人们通常所说的语言和言语,不只是运用符号把握稳定不变的事物及其关系,也不只是一种静态的思想;而首要和重要的是一种动态的实践,这种实践松动了词与物之间的简单捆绑关系。“尽管话语由符号构成,但是话语利用符号,不限于仅仅指称事物”②菲利普·萨拉森:《福柯》,第116页。,而是为了建立秩序。话语实践就是把各种离散的和无序的陈述建构成为一个有序整体的规则体系。这种规则体系完全内在于实践本身之中,并以其鲜明的技术性与历史性把话语限定为一种特殊性存在;它不出现在话语对象中,却限定对象彼此之间的关联与差异。它是在经济与社会演变过程、机制、分类类型、特征化方式、行为方式、规范体系和技巧之间确立起来的;同时又对于它赖以确立的这些因素具有一种决定性影响。从自然层面来看,话语实践是一种物理机制,它具有规律的属性却没有恒常性;从社会层面来看,它是一种权力技术,具有控制的职能却没有主体。事实上,话语实践恰恰是这样一个匿名的、历史的、具有确定的时空定位的规则体系,它使得各种各样的对象成为一个话语的对象,并由此构成它们历史呈现的条件。从这种意义上讲,话语实践归根到底也还是一种社会技术。精神病学就是在话语实践中形成的一个典型的现代性学科,根据福柯考证,其中具有科学性的医学知识所占的比重非常少,相反,具有浓厚权力技术色彩的政治与经济话语则占了很大的比重。因此,福柯“拒绝把疯癫视为一种病理性现实”,因为“疯狂没有前社会的本质,它是从既定文化的需要中获得其存在的必然”的。所以,“精神病学的语言是关于疯癫的理性独白。它只是基于这种沉默建立起来的。我的目的不是要撰写精神病学语言的历史,而是要论述那种沉默的考古学”①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3页。。由此出发,福柯便把批判的矛头直接地指向了现代理性思想文化的开创者笛卡尔的主体哲学。

主体是福柯哲学中一个极为特殊的概念,在福柯看来,现代性之所以成为现代性,就在于它全盘接受了笛卡尔的“我思”主体这样一种虚幻的神学。在笛卡尔的哲学中,理性思维是自我及其存在的逻辑根据,它同思维的主体是直接同一的。这也就从理论上完全排除了主体的非理性和无意识表现,排除了主体的一切变动不居的历史经验,甚至排除了具有主体间性的语言。同时,笛卡尔确信,疯癫与感觉、梦幻有所区别,它不仅是一个客体或对象,而且直接地威胁到思维的主体。感觉、梦幻可以进行理性分析,而疯癫则必须断然加以控制。也就是说,思维的主体绝对不可能是疯癫的。于是疯癫便被作为一种过失划归一个无意义的世界中,并且随时都可能构成对于理性主体及其社会的威胁,从而控制疯癫便成为理性一统天下的一个必要条件。在福柯的眼里,有了笛卡尔“才有了一条疯癫与理性之间的分界线”②菲利普·萨拉森:《福柯》,第21页。,而理性一开始就是以排斥异端建构自身的。并且绝非偶然的是,也是在同一时期,巴黎建立总医院,这是第一家作为隔离区使用的大型机构,专门用来隔离病人、懒汉、乞丐、流浪汉、同性恋者、罪犯和疯子的。据说巴黎大约百分之一的人时不时要被关进这家所谓的医院里。福柯认为这是一种大规模的“监禁”。它把疯子同游手好闲、违法乱纪的人一同打上“非理性”标签,借助于一种以社会控制为目的的新型的理性道德,把那些同理性格格不入的人统统都关进理性王国的牢笼之中,这就是福柯哲学中所说的理性话语霸权。福柯曾经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向人类社会呼吁道:“人们不能通过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的神智健全。”③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第1页。

福柯哲学中的主体是感性、具体、多元、建构和历史的主体,它对于技术的依赖性更为直接和明显。对于哲学中的主体概念,福柯始终是爱恨交加,欲罢不舍。所谓爱,是由于福柯曾经对于人生倾注了自己的满腔热忱,也正是借助于主体这种热情的衬托,福柯才深切感受到形形色色社会边缘人所遭受的各种压抑、痛苦以及现代社会的冷漠;所谓恨,则是因为近代以来一种至高无上的抽象理性垄断、支配和亵渎了主体,所以,福柯一开始便把批判的矛头指向笛卡尔以来的理性主义主体哲学。一般说来,在福柯的作品中涉及三种不同的主体概念:其一是权力主体,其职能是分离,包括人与人的分离和人与其自身的分离。《疯癫与文明》通过描述疯子从“愚人船”、禁闭所到精神病院的历史演变,具体揭示了权力是如何通过排斥疯癫而制造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性主体的。《临床医学的诞生》、《规训与惩罚》则是通过描述时刻表、检查与考核制度等一系列的规训技术是如何被广泛应用于医院和监狱,培养与建构个体的认同、欲望、躯体和灵魂,从而生产出一种“合格”的理性主体的。其二是知识主体,它的职能是建构,它是通过灌输知识的方式赋予人一种主体地位,例如通过语文学、经济学和生物学知识使得人们成为某种说话的主体、劳动的主体和生活的主体,这样的主体是一种大写的和概念化的人,是由知识来想象、配置,并通过日益发达的教育技术生产出来的。其三是伦理主体,它的特点是自我创造,它是个体为了实现自己的人文理想,为了使自己道德高尚、品格完善,自觉地运用“自我技术”坚持不断地进行自我监督、改造和塑造而形成的。

前两种主体是某种外在于自我的异己的抽象的理性主体,是福柯深恶痛绝、倾毕生精力加以反叛和颠覆的对象。福柯的大量研究表明,没有形形色色以分离和同化为宗旨的规训和惩罚技术加以支撑,就不可能出现这样一种以普遍理性自居的权力主体与知识主体。第三种则是一种内在于自我的全新的主体,是福柯毕生所向往的纯粹的和真正的主体。当然,这样一种主体也必须在福柯所说的节制与忏悔等相关的自我技术的前提和基础上才能够出现。从而在福柯哲学中,无论哪一种主体,都是技术的产物,它们只能是存在于与其相应的技术之中。

四、技术实在论

本体论的核心范畴是实在,它始终关注实在是什么,或者说,世界上究竟什么东西才是终极的和真实的存在?如果从福柯哲学中寻找这样一种存在的话,则无疑只有技术才能够担此重任。福柯的技术概念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它的核心是人的身体。这样的技术内同人的灵魂相关联,外则同权力、知识与主体概念相关联。一方面,权力—知识具有技术的属性,技术活动普遍地行使着各种各样的权力,从而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技术总是体现为一种权力关系;另一方面,主体也具有技术属性,不同的技术活动建构不同的主体,从而在更加深入的层面上,技术也总是体现为一种建构关系。当权力不再是单向的、确定的和整体的统治时,统一的大写的主体必然会分裂为离散的小写的主体,从而技术也就不再局限于人类与自然界之间的控制关系,它还蕴涵人类社会内部人与人之间、人与自我之间形形色色的控制关系,蕴涵人类社会中特定的目的与利益关系。

如此看来,技术无疑是福柯哲学中一个原始的和基本的概念,是福柯的世界中一切现实存在的基础和源泉。具体说来,第一,在福柯的权力、知识、话语、理性和主体等同哲学中的存在相关联的一系列概念中,只有技术是实在的,尽管这种实在性本身始终不是福柯理论研究关注的焦点。“理性话语霸权”的核心是控制,“权力—知识”的实施关键在于技术,而在控制与技术的统一中隐藏着现代性的全部奥秘。“规训”正是这种统一的结晶。它不仅被福柯用来阐释权力—知识之间的关系,同时也被用来指称一系列相关的实践技术。规训技术是通过一整套严格的纪律、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和检查等相关的技术手段把控制伸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它不仅使政治退避三舍,权力化整为零,走向多元化,国家作为社会肌体中枢的概念完全模糊,极大拓宽了权力—知识的场域;而且还使技术从自然走向社会,丰富了现代技术的内涵,拓宽了现代技术的实践场域,是“近代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权力技术,它既是权力干预、训练与监视肉体的技术,又是制造知识的手段”①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第387页。。从而无疑是现代技术的典范。福柯曾明确指出:“头等重要的观点是,必须把权力的机制与权力的实施规程理解为技术,理解为持续不断发展、不断被发明和不断被完善化的操作性技术。因此,存在着一种真正的权力技术,存在着一种展示这些权力技术的真实历史。”②转引自吴致远:《对福柯的又一种解读》,载《哲学动态》,2008年第6期。

第二,在与福柯的“自我”概念相关的灵魂哲学中,技术依然是第一性的决定因素。福柯晚年,把自己的视野投向古希腊罗马哲学。在那里,自我认识与自我关怀既是一种职责,也是一种技术。他希望能够在这种自我技术的基础上建构一种伦理主体。在福柯的眼里,德斐尔神庙的神谕性箴言“认识你自己”,不能够被片面地理解为自我认识,而必须把它置于自我关怀的框架中,才能够获得一种准确的理解。自我技术早在柏拉图《阿尔基比亚德篇》中就已经出现了。苏格拉底曾帮助未定型青年阿尔基比亚德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自己,以及应当如何开发自己才能够学会自制。到了古罗马斯多葛派那里,这种自我技术突破了统治者的藩篱演变成为一套应付艰难生活境遇的实践性生活准则以及终身的训练,与此同时,自我成为目的本身,自我关怀则“延展到整个生命中”。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主体可以自由自在地表述真理而“不会成为真实性言说的对象”,他也不需要某一机制来告诉他应当去做什么,因为这种机制就是主体自身,其工具就是生活准则。当然,自我关怀同时也就是自我认识。这样一来,福柯便把真理与行为准则、真理游戏与伦理学彼此和谐地统一在一起。1981年,福柯在纽约的一场报告中曾明确地指出:“对海德格尔而言,从西方出现技艺起,客观性便遗忘了存在,简单地说,遗忘主体本真性存在的情况便尘埃落定了。我们不妨将问题倒过来问:在哪一种技艺基础上才形成了西方的主体及其所特有的真理与谬误、自由与强制的游戏?”①菲利普·萨拉森:《福柯》,第242页。

第三,在关于福柯哲学本体论的几种不同说法中,技术是更为本原的存在。福柯是在后现代反本质主义语境中展开自己的工作的,他利用变动不居的“表象”及其“历史”成功地取代了古希腊以来在西方哲学中始终居于统治地位的那个永恒不变的“逻各斯”和自我演化的“绝对精神”,让“实在”与“真理”完全彻底裸露和撒播在历史之中。也正是在这样一种语境中才出现福柯所说的“历史本体论”问题。然而,这无疑是一种笼统的说法,福柯并不想成为一个经院哲学家,也并不关心诸如历史中什么是真实的和第一性存在这样一类经院哲学问题,他关心的是反叛理性、颠覆历史,他更加渴望能够直接地走进实在,揭示真理。当然,这样一种真理不应当是外在于人的东西,而应当是同人本身相统一的真理。于是福柯便从科学走向了技术,他要“在自我与自我的关系中,在自我本身作为主体的构成中,去研究真理的运作”,希望人们能“在欲望中发现他们自身存在的真理”②Michel Foucault,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Ⅱ:L’Usage des Plaisirs,Paris:Éditions Gallimard,1984,p.13.。按照福柯的说法,自我认识与自我关怀应当是两种最基本的自我揭示技术,而现代理性化了的人文科学为了追求所谓纯粹和客观的真理却抛弃了自我。所以福柯通过大量展示文艺复兴以来疯癫、疾病、犯罪和性错乱等反常经验以及生命、劳动和言语等感性具体的有限经验被纳入真理运作领域中的全过程,说明人们通过理性构造的方式所揭示的真理恰恰是对于人的真实经验本身的一种遮蔽。从这种意义上讲,就已经不是技术比科学更接近真理的问题了,而是真理就在技术之中。至于界限本体论所说的“界限”,只不过是一种文学的表述,它本来就存在于技术之中,不仅是由技术所给定的,而且是在技术的不断发展中被反复地加以超越的。

(责任编辑:肖志珂)

B016

A

2095-0047(2015)04-0121-12

贾玉树,中国人民解放军装备学院科研部装备发展战略研究所教授。

猜你喜欢
规训福柯理性
马奈与福柯:“物-画”与再现危机——跨媒介视域中的图像叙事解读
福柯话语权力视域下社会隐转喻研究——以美国政治正确类表达为例
关于实现规训的发展性价值的思考
人人都能成为死理性派
福柯规训理论视角下的学校规训教育探析
摄影表征、权力与规训
作为直言者的福柯
改革牛和创新牛都必须在理性中前行
理性的回归
福柯美学视阈的贾樟柯电影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