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舟
南唐后主李煜在短暂的42年人生中,有太多的生死别离,有太多的屈辱怨怼。他将这些人生苦痛融入词里,就流淌成浩浩汤汤的悲伤之河,凄楚无限,哀怨至极,给人强烈的艺术感染。那么,李煜那“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悲愁背后,都沉淀着词人怎样的人生苦痛呢?
一、失亲之痛
据史书记载,公元961年7月,其父元宗去世,964年11月,其子仲宣及妻娥皇去世,次年9月,其母圣尊后钟氏去世。正所谓“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李煜《挽辞》),钟爱的人先后辞世,给了李煜沉重的打击,其内心的苦痛不言而喻。李煜之词,从此告别了花间词的浮艳,浸透了来自灵魂的悲伤。
如《谢新恩》: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醒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所爱之人已然远去,纵有粉英金蕊,哪来心情赏玩!即便做得琼窗好梦,那也是短暂相见,徒增伤感。此词上片一个“空”、一个“恼”,下片一个“恨”、一个“懒”,写出了词人对娥皇的无限思念和内心痛苦。
父王去世,李煜“居丧哀毁”。母后去世,李煜“毁瘠骨立”。娥皇去世,李煜“哀甚”。虽说传世的悼亡词并不多,但丧亲之痛,无疑开启了李煜的悲剧人生,增添了其词的悲情韵味。正如王国维所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二、离散之苦
李煜至情至性,非常看重手足之情。公元971年6月,七弟奉使入宋,却被久扣,李煜内心充满担忧。这种兄弟离散的悲苦,在李煜的词中化成了闺怨和离愁。李煜沿袭花间词的写法,借用闺中女子的相思来表达自己对七弟的无限思念,相比起一般的闺怨词,其愁苦则又深切了许多。
先看《采桑子》: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词中女子眉头紧锁,情绪低落,看似为春红落尽,细雨霏微,实因芳音断绝,不知远人讯息。“香印成灰”,成灰的又岂止香印,恐怕还有女子怀人之心。此词描写少妇伤春怀人、愁思难遣的情怀,寄托词人对弟弟的无限思念。
再看《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别来春半,音信无凭,怎不让人柔肠寸断?久立的是憔悴的身影,丛生的是无限的离恨。此词直写相思之苦、离别之恨,感情更见炽烈,读来更动人心。尤其是结尾一句,以远接天涯、无处不生的春草,来比喻离愁别恨,形象生动,委婉深沉。
三、去国之思
公元975年12月,金陵城破,李煜肉袒出降。976年正月,李煜被押解至汴京,过起了阶下囚的生活。离开家园,入宋成囚,让李煜产生了强烈的家国之思。梦中所见的,是南唐故国的楼台;醒时萦怀的,是日深一日的离愁。李煜后期之词,充盈着对家国的深深眷恋,痛苦而又深沉,无奈而几近绝望。
如《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罗衾不敌春寒,淫雨倍增伤感,无限江山改作他姓,要得相见天上人间。
此词基调低沉悲怆,哀婉凄苦,透露出词人绵绵不尽的故国之思,愈久愈深的亡国之痛。结尾一句,充满绝望,让人唏嘘。据传李煜此后“含思凄惋,未几下世”,其哀痛由此可见。
四、亡国之恨
从976年正月入宋到978年七夕被赐死,在被囚的两年多时间里,李煜含悲饮恨,日夜“只以眼泪洗面”。从九五之尊到亡国贱虏,李煜内心充满亡国之恨,失国之悲。失去了家国,失去了子民,李煜有的只是无以排遣的痛苦。每想到故国,念及往昔,李煜便悲从中来,无限悔恨。亡国之恨,失国之悔,构成了李煜词中最为浓重的愁。
先看《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此词上片写南唐昔日的繁华,下片写国家今日的覆亡,今昔对比,饱含了词人对故国的无限留恋与亡国的深切悔恨。“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父兄基业,壮丽山河,败在了自己手上,怎不让人痛心疾首?
再看《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国家破亡,金锁沉埋;入宋为虏,壮气蒿莱。故国已成往事,惨痛的现实无可更改。失去生活的自由,处境清冷而孤单。此词情景交融,上片一个“只”、一个“任”,下片一个“已”、一个“空”,道出了词人国破家亡、覆水难收的悔恨,对现实的无奈和绝望,凄婉悱恻至极。两年多屈辱的囚徒生活,随着《虞美人》的吟出而宣告了结束。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秋月依旧,雕栏玉砌未改,只是物是人非,不堪回首。如今做了阶下囚,受尽屈辱,那浩荡似一江春水的愁怨,究竟何时才是尽头。此词凄楚无比,字字泣血,“真可谓以血书写”。而宋太宗听闻大怒,一杯毒酒赐死了李煜,结束了他悲剧痛苦的一生。“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终成绝唱。
失亲之痛,离散之苦,让李煜的词脱离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花间习气,而有了真切的情感投入。亡国之恨,去国之思,又让李煜的词渗透了血泪,烙上了生命的印记,而有了永恒的艺术魅力。李煜中后期的词,无一不弥漫悲情愁绪,无一不浸透人生苦痛。破家亡国毁灭了李煜,也成就了李煜。“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元遗山集》)。如果没有家愁国恨对灵魂的浸润,恐怕也就没有“千古词帝”李煜了。
作者单位:湖北省宜昌市第八中学(443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