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毅
《小石潭记》中的寻找和遁逃
姜毅
永贞五年(公元805年)的改革失败,让一度处于权力顶峰的柳宗元迭遭打击。同道王叔文被赐死后,柳宗元很快被逐出京城长安,携带家眷来到邵州担任刺史,然而不久又再次遭到贬斥,被贬至地处蛮荒的永州担任有名无实的司马一职。一时之间,亲朋好友避之唯恐不及。期间,柳宗元又经历丧母之痛和疾病折磨,可谓痛彻肺腑。《小石潭记》正是在这种境遇下写出的作品。
笔者在多次教学《小石潭记》之后逐渐感到,将教学重点着眼于指导学生关注文本中的景物描写,并通过对这些景物描写的分析,体会作者由喜而悲的心理变化过程,这样固然可以说把握住作者行文的总体情感脉络,但对于作者的心理轨迹何以会经历这样一个“由喜而悲”的过程却缺乏深入的领会。也就是说,一般的教学过程主要关注的是《小石潭记》传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却在相当程度上忽略了这种思想感情是怎样通过语言得到表达的。本文结合教学实践和文本细读,尝试对《小石潭记》进行解读,以期一探该文曲折多致之隐衷。
我们知道,柳宗元发现小石潭是有一个过程的:“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在这个发现的过程中,有几个有趣的问题值得思考。
作者详细交代发现小石潭的经过用意何在?值得注意的是,在《永州八记》的其他几篇作品中,也同样出现了对发现过程的记述。例如:“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始得西山宴游记》);“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钅母潭”(《钴钅母潭西小丘记》);“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石渠记》);“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石涧记》);“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小石城山记》)等。这些描述将作者的寻找过程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实际上是在暗示小石潭等景物地理位置十分偏僻,常常是人迹罕至的所在。作者在《小石潭记》中为了能够一睹小潭的真容着实付出了一番努力,不仅要在崎岖的山路中蹀躞前行,还要亲手砍伐竹林,为自己开辟出一条道路。这种不惜一切代价的努力恰恰象征着作者面对政治迫害矢志不移的坚定立场和精神。在这种寻找的过程中,出现的两个关键意象是意味深长的:①篁竹。教材上解释为成林的竹子。中国古代一般用竹子象征君子的高尚节操和品格。但这里的“篁竹”是否就象征着君子呢?屈原《九歌·山鬼》有言“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此处的“幽篁”将作者同外在的世界隔绝开来,作者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独自秉持着一种高尚的人格品质而不为世人所理解。王维《竹里馆》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同样地,“幽篁”在这里成为了一个空间上的屏障,将外在世界和作者的个人世界隔绝开来,这种隔绝令王维偃仰啸歌、优哉游哉。《小石潭记》中的“篁竹”显然也发挥着某种空间隔绝的作用,将小潭和外在世界隔绝开来,需要作者“伐竹取道”才能到达,暗示出小石潭的发现何其不易。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小石潭究竟有何价值,值得作者如此努力寻觅?于是就出现了:②佩环。教材上解释为玉佩、玉环。这是玉器的一种。《小石潭记》中吸引作者寻找小潭的正是这种“佩环之声”,文中的小潭就是在“佩环”的隐喻之中首次显身,这无疑是别有深意的。玉在中国古代象征着君子的高尚品质。《五经通义》说玉“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有瑕于内必见于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孔子更是言简意赅地指出“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诗经》亦有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可见,柳宗元寻找小石潭实际上是他在患难中对自身君子品格的一种追寻和确认,小石潭是作者高尚品质的象征,这一点在文章的开头就借着“佩环”这个隐喻点明了出来。篁竹包围之中的石潭就是作者自身的完美写照,突破篁竹的包围去寻找石潭象征着在险恶境遇中对自身品质的再一次勇敢确认,难怪柳宗元会心心念念“心乐之”了。
对小石潭环境的描写是全文的重点所在,占据了主要的篇幅。如前所述,小石潭是作者自身的写照和象征,小石潭在这里成为了柳宗元的镜像,经由对小石潭的分析可以深入地把握作者的心理轨迹和情感状态。
小石潭一开始呈现出的是积极乃至绝美的一面。
这里我们重点关注三个意象:石、鱼和水。首先来看“石”。“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孙绍振先生指出,该句“前面是参差的长短句,后面是整齐、并列、没有形容和夸张的短句……构成了一种有张有弛的节奏……又给人一种历历在目、应接不暇的感觉”①,句式十分活泼。其中“全石以为底”一句与后文“为坻,为屿,为嵁,为岩”形成了内在的张力:小石潭能以整块的石头为底,可见其小,但在如此狭小的范围内却还能形成坻、屿、嵁、岩各种千姿百态的形状,可见小石潭之精美。作者胸中丘壑抱负借此“坻、屿、嵁、岩”四字一语道尽。写“鱼”也有很多微妙的地方。第一句“潭中鱼可百许头”一句看似写鱼,实际也写到了潭的大小和潭水的清澈:一汪自然形成的潭水中只有百来条鱼,可见石潭并不很大,而鱼的数量竟能够点数得八九不离十,可见水质之清澈。一般的课堂教学在分析“鱼”时都会重点关注这句“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教师会向学生指出:该句看似写鱼,实则写水,表现出水质的清澄,也使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表现出游鱼的活泼可爱,烘托出作者愉快的心情云云。笔者以为,在这套“陈词滥调”的下面其实还蕴藏着一些更深刻的值得玩味的内涵:①“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一般被理解为鱼儿动作很快、很活泼,这是站在人的立场上的拟人化理解;如果站在鱼的立场上,我们也许就要问,为什么鱼儿会来往得如此迅速?因为石潭太小了。当长期与世隔绝的游鱼突然暴露在一群陌生人的注视之下时,它们根本就无处藏身、无路可逃,那种“往来翕忽”根本不是活泼可爱,而是一种陡然遇到威胁时的惊恐、恓惶和无助。这时如果再来体会鱼儿被人一条一条清楚数点时的心情,怎不令人心生恐惧?②“似与游者相乐”句中“似”字常被读者轻易错过。“似”是“好像”的意思,只是一种猜测,这是作者站在游人的立场上对鱼儿心情的一种主观臆断,在这与人逗乐的表象之下的,其实是游鱼无路可逃的悲哀和绝望。“似”更暗示出一种人与鱼之间认知上的“反讽”和绝对的隔阂:鱼绝对的痛苦在人看来变成了一种绝对的逗趣。这是何等的残酷和悲凉!③透过以上两点的解读可以看到,在历来为人称道,认为表现作者喜乐心情的写“鱼”的部分,实际上已经暗藏着柳宗元内心的绝望和无助。写鱼当然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情,在地处偏僻的穷山恶水之间,柳宗元真切地感受到了前途的渺茫和命运的凄凉,即便看似自由地徜徉山水之间,其实却和那水中的鱼儿一样困守一隅,彷徨无路。
在“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中,作者开始反抗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以失败告终,这其中自有一番惊心动魄。为了摆脱“鱼”“走投无路”的悲剧,柳宗元将目光从潭水转向源头(潭西南而望),很明显地,他想要寻找一条出路。然而这是一条怎样的出路呢?“斗折蛇行,明灭可见”。一般认为,“斗折蛇行”用以形容潭水流势的蜿蜒曲折,然而考虑到作者寻找精神出路的思想背景,对这里的“斗折”一词似乎可以有另外的解释。“斗”指“北斗七星”,在中国古人的心目中,北斗星是天地造化的枢纽,主宰着人间的时令变化和命运变迁,同时也是指示方向的重要标志。因此,将水流比作“北斗”不仅意在强调其蜿蜒曲折,更表达出作者渴望找到突围方向的强烈诉求。然而这“明灭可见”的道路注定要令其失望。“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一句给柳宗元带来的是双重的失望:①两岸像狗的牙齿一样互相交错,极言突围过程极端艰难凶险;②“不可知其源”则表明突围的结果难以把握。
面对水中的游鱼,他看到的是无路可逃的绝望;想要寻找出路,却发现前途险恶,前路茫茫。柳宗元曾经定睛于游鱼,想要寻找快乐,定睛于水源,想要寻找出路,均以失败告终。此刻他的目光无力聚焦于任何事物,只能环顾四周,却看到“四面竹树环合”。他曾经砍伐竹林来寻找人生的理想,但理想一一化为泡影,那种“篁竹”带来的空间上的隔绝感却又重新把他包围起来。他曾经突破这种包围来寻找理想的自我,现在却要落荒而逃摆脱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
在《小石潭记》最后两段中,最吊诡的地方莫过于:同游者明明多达五人,作者却说“寂寥无人”。或许可以从以下两方面出发来理解这种矛盾:①从全文来看,如果隐去文章最后一段对同游者的交代而只看前面的内容,确实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柳宗元有同伴,同伴是在柳宗元无法忍受孤独寂寞而准备抽身离去时才出现的。由此可见,柳宗元在游历小石潭的整个过程中始终沉浸在自我沉思之中,完全没有考虑到同伴的存在;整个小石潭成为其个人命运的精神投射,他完全被这种沉思所裹挟。②从最后一段来看,同游者包括吴武陵、龚古、柳宗玄(据考应为柳宗直,“玄”字系讹误)和崔恕己,崔奉壹。问题在于,既然都是同游者,作者为何要将这五人刻意地分成两类(“同游者”和“隶而从者”)?有
论者指出,吴武陵贬官永州时与柳宗元是挚友,龚古也是柳的朋友,柳宗玄(直)更是柳宗元的堂弟,这三人和柳宗元属于同辈;而姓崔的两个年轻人实际上是柳宗元姐夫崔简的儿子,也就是柳宗元的外甥,是柳宗元的晚辈。为了区分长幼之序,故分别胪列②。笔者以为,这种说法固然有理,但作者的用意似不止于此。强调辈分之别并非单纯为了论资排辈,而是在暗示着无论是同辈还是晚辈都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面对人生的磨难和挫折,柳宗元选择的是绝对的孤独,也只能选择绝对的孤独。对亲友的罗列不仅不是从孤独之中摆脱出来回到日常生活之中以求宽慰的权宜之计,反而是对自己绝对孤立的境遇的一种残酷的凸显和宣告,这正如那池中之鱼:想要逃跑却发现生命找不到终极的归宿。看似信笔写下的一串人名竟蕴藏着巨大的无奈和落寞,读之、思之,令人动容。
元和四年的柳宗元,即将走完他人生最后的旅程。他徜徉在永州郊外的山水之间,想要觅得一方净土,在那里似乎有他的理想和追求,然而找到的却是“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于是他“记之而去”,仓促遁逃,最终却发现无处可逃。
①孙绍振:《可欣赏而不可久居——〈小石潭记〉的诗意境界和散文现实的矛盾》,《语文建设》,2007年第9期。
②陈治勇:《闲笔蕴千钧,无情胜有情——〈小石潭记〉结尾探幽》,《中学语文》,2014年第7-8期。
[作者通联:上海浦东模范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