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钩支开的窗帘

2015-01-29 14:38形人
翠苑 2014年3期
关键词:新娘子少华庄子

我们那个地方,对外乡嫁过来的女人是有态度的。能生会养、贤惠贤淑、朴实勤快的自然赢得好名声,受到人们的广泛尊敬,最重份量的表现,就是在晚辈当中流行把她们唤作:娘娘(读去声,区别清宫戏里的“娘娘”)。对顶顶出色的,还会把她们在娘家时的名字往前面一加,如宪英娘娘、秀华娘娘、桂兰娘娘……一个个,犹如戴上了熠熠生辉的光环,就有点顶礼膜拜的意思在里面了。招呼起来,口口声声,满村满街行走的都疑似观音菩萨了。而对那些嫁到了中牌楼,又难于融入本庄人当中,特别是游离于妇人们圈子的那些女人,则被唤作“小新娘子”。说实话,这称谓推板是推板了些,究其本身并不是有什么不好。但反正又与“娘”和“娘娘”不是一回事,差不多就有了不稳重、不够格、格涩的内涵,甚至有夹生倒怪的意味在里面了。“小新娘子”一般不好当面叫的,打人不打脸是我们庄里人尊崇的仁义之道,根上的规矩,也体现出一种涵养,用时髦叫法那也是够得上称为地域文化的。不管叫什么、怎么叫,反正是难为了我们这些小屁孩。有时奔着跑着疯着,猛然迎面软软撞了个满怀,抑或有个上门求助,譬如借个筐、讨把葱、匀碗醋什么的——锅碗盆瓢的这些事体大人们惯常支派我们跑腿——不能老是一埋头就过去了吧。自然,我们有我们的办法,实在不行,就含混其词,低唤一声“姨娘”,反正带一个“娘”字了,几方都不得罪,大而划之,笼而统之,就算过去了。比较惨的问题是,人家二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可“小新娘子”注定是成不了“娘娘”的。你要知道,“小新娘子”实在不是以年龄来划分的。住村街中间就有一位,秦家媳妇远荣他妈,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个都窜成半大小伙了依然被唤作“小新娘子”,好像是永远毕不了业的学生。不认同、不接纳、不承认,约定俗成,民风如此,没办法的,这是谁也强求不来的事情。

啰里啰嗦,拉拉杂杂,陈芝麻烂谷子,越说越挑不出一根头绪了。这样吧,我还是从母亲来电说起——

平日里,母亲很少打电话,一来她认为我在外面打拼,没关系,没靠山,不容易,不忍心用琐碎之事叨扰;二来我回家回得少,人就显得外气,比不得身边的几个,如穿熟了的衣裳套惯了的鞋,有事呢就有点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意思,也就不愿打了。因此,能劳烦她老人家亲自打电话过来的事情就非同一般了。她把打这个电话看得很正式。本不识字的一个人,一郑重其事起来,就会学着用文化人方式表达,字句之间、语气之间就过于书面语化,有时会讲错话,用错词,有点滑稽。半天,也没说清楚,最后干脆来一句:家来一趟吧。有事了呢。我知道,再忙,也得丢下手中活计了。

在我们老家人的心目当中,我这个人的身份有点神秘兮兮。对外,像绝大多数人认为的那样,是个律师,在城里有自己的事务所,是中牌楼走出去,数得过来的几个出息了的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实,我的那些老乡们,当然也包括我母亲只看到我光鲜的一面。我们对内,也就是我的同事之间,互相的叫法是调查员或咨询员,那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是某某律师事务所的取证部。说白了吧,我们就是外人口中所谓的私家侦探,从事的是边缘职业,打的是擦边球。就是这样,母亲在庄里人的影响还是跟着上涨,找她,求到门上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年,庄子里的变化很大,在这些变化当中出现过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又不像老庄子根上该有的。先是为了给未来的火车南站腾地方,要动迁那片数以千计的坟茔。现在迁坟与活人拆迁一样,都货币化了。于是,就有不知从远在何方高就的孝子贤孙赶来了,堂而皇之把迁坟补偿款拿了,却把老祖宗的骨头胡乱扔在了荒凉的山头,不要了;有的扫了大几十年的墓,叩了无数次的头,到临了才弄明白,坟里埋的竟然不是自己先人,骨灰和墓碑对不上号嘛。你瞧这闹腾的。这回老庄子拆迁也是。记得上上次回家,与母亲喝了一通茶,她朝腿上拍打几下——夏天手上捏把扇子就用扇子打,冬天拿着“不求人”就用“不求人”拍——多年的习惯,是不肯丢的。她说:“‘中牌楼出臭气,光搭台子不唱戏。说拆迁拆迁的,‘狼来了多少年了,光打雷不下雨,人心给说麻木了。可到了这回玩真的了,满庄的老少爷儿们一个个还是慌了神、丢了魂了。”

凝固板结的岁月被打破了,自然会生出许多故事来。“拆迁了,似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要一起拆走了。有人莫名兴奋,有人念旧感伤,还有的为这为那,结仇结怨,半辈子不说话的人家,故意找机会在废墟上转转,老琢磨着一个心思,这一搬,不知要搬到哪里去了呢。冷不丁会遇上一条黑影,也在念叨同一个想法,心中虚空无比。好了,两怨家头碰头,再硬犟的心劲也稀泥样瘫软下来,糊不上墙头。你瞧瞧,拆迁竟把两家人拢到了一块。”后来,从母亲那些零星的唠叨里,我还将老队长家拆迁发生的事儿写成了一篇小说。

我家是老庄子里早早搬出来不多的几户人家之一。父母和弟弟一家借住在妹妹家过渡。一个不远的小区。一大家子挤在一处房子里,连地下室都派上了用场。无形中多出的坛坛罐罐,零乱不说,多出许多不便来。母亲还是老样子,让我喝一通茶,让我歇歇,跟我聊聊庄里的新鲜事——

“有小炮子子把拆迁叫作晒太阳的,当时还讥笑他。哎——不假的,拆着拆着,拆出了许多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来你不相信,‘小新娘子收藏了满满一屋子报纸,不到拆迁根子上,谁又会晓得?

“报纸有的发黄了,有的腐烂了,她死活不让动,护宝贝一样。这么一激一弄,她又不好了。前日夜里放一把火,把门前搭建的小披屋点了。亏得玉德拉得快,可还是伤着了。

“谁也不知里面倒底藏有什么秘密?‘小新娘子信任你,本清本清的,点着大号要见你。”

我们家老太太神了,她是猜想这里面的秘密肯定与三十年前那件事有关。这也让我越发回忆起来,她在哪个时期哪个年代心底不是一片明镜似的。这也就不怪她老是担着“小新娘子”吃亏的心。阿弥陀佛——

好了,我已经听明白了。这一趟是为了“小新娘子”而来已毫无悬念。怪不得的,这里头枝枝蔓蔓太多,她老人家在一两分钟电话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母亲朝腿上拍打了几下毛巾,说话要领我回庄上去。

准确地说,回老庄子其实是回老庄子的废墟上去。虽说离风华正茂和老当益壮的老庄子越来越远,但她到处弥漫着熟悉的气息,依旧让人嗅得到回家的味道。那条驮载我们祖祖辈辈老庄子人进城下乡的老街,变瘦了、变形了,有着锯齿状的地方是堆积了太多碎砖碎瓦,下脚已很困难。猛然,路边拆剩的墙根旮旯探出一两株疯长的牛舌草、灰苋菜,又肥又大,透过凉风,散发出熟人般的亲切,让人心里还蛮舒坦。

像这样回老庄子,过去也有过。那都是匆匆过客,晚上吃个饭就走,见人见物从没这般真实、真切。

往“小新娘子”家去的路上,母亲带我绕道去了趟老宅原址,看了看——应该说拜了拜——那棵比我年岁还长的老枣树。房屋拆了,老树他们是不动的。现在,这棵碗口粗的老树又有了我老家的替代符号意义,内里多少滋生出挥之不去的依恋情愫。看着它伫立在废墟当中孤零零的样子,记忆撕裂,心底炙痛。我要母亲赶快地离开它,逃离它。

路上远远见一女孩迎面过来。花枝招展,戴着耳机,摇头摆尾听音乐。咦,到了跟前竟还晓得叫母亲一声,毕恭毕敬的。观音菩萨呢,大慈大悲,怜爱地关照她一句什么,虽然她可能听不见。

母亲告诉我:“那是黑柱的小女儿,在深圳打工,找了对象,最近离了。父母也离了。黑柱、宝瓶,记得吗?”

“三十多年前,未婚先孕,要死要活,非他不嫁、非她不娶,最后喝了农药,以死相争的那对活宝?!”

“黑柱在城里帮人开足疗店,离了跟了老板娘。这次宝瓶主动要求离的婚,也是她妈的主张。哼,到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她的疯张。”

那么轰轰烈烈的一场爱情大戏也散场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信的了。我回望一眼飘然而去的漂亮女孩的背影,权作对那几十年前缔结姻缘的缅怀和追思。

在老庄子的人当中,“小新娘子”是我最怕见的一个人。说来,那与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秘不告人的事联系在一起。一路上听母亲聊老庄子的人和事,一边想像现在“小新娘子”的样子,感觉怪怪的。

“小新娘子”现在的家建在原来队里的一片蔬菜地上。“小新娘子”出事以后,疯狂的丈夫专门请了长假,从他们驻扎在福建一带的工地赶回来抢盖新屋。说到底他还是个老派的人,他发誓、发狠要搬得远远的,去去晦气。到底是搞建筑出身的,从看地到运沙拖砖,再到造屋上樑也没见他费多少事。队里仁义,人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自己看上了一块宅基地,似乎可作为一种补偿,也就同意了。远离人家的两屋二楼,偏安一隅。夜晚黯淡孤寂的灯火,一回回诉说着对过往生活的抗争与无奈。想象得出,那样的逃离带有怎样的悲怆与寂寥。自然,有了第一家,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几十年岁月过去了,慢慢地,那原来的一处上好菜地便演化变迁成了一片绵绵住屋。

好像晓得母亲和我要来,一个小个子男人多远迎进了我的视线。

“玉德呀,学凤呢?”

“娘娘——”

在我的印象中,“小新娘子”的丈夫我见过几次的。总的印象,他个子不高,如同长僵的大男孩。可能是长期露天作业的关系,脸黑,鼻头上还有明显的粉刺疙瘩。最近一次见着,也是几十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次他身着一件驼色毛线背心,白衬衫打底,与“小新娘子”一前一后,一矮一高,上老街的合作社购买东西。他也就齐到“小新娘子”眉骨吧,但并不妨碍他身板挺得溜直,有点当过兵的感觉。那时候我们小不懂事,总认为是他俩让我们真正读懂了“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真正含义。想想,我们在背后为“小新娘子”打抱不平也不止一回两回的。要怪就怪那害人的居民户口。“小新娘子”出事的第三个年头,他从原单位提前病退回来。这次见面更显破败了,完全没有了样子,明显的消瘦,怎么看都比实际年龄大出好多。

“娘娘,学凤,还是跑了。”这个无用男人,站在那里,猥琐、委顿,一张苦脸拧得出水来。“是大兄弟吧?坐,坐。”他一边搬凳子让座,一边向零乱的屋里招呼一个大小伙子出来倒水,同时顾着对我挤挤友好的笑容。

“跑又不是第一次,会好的。这是凌云吧?”

“对对,是老二,叫老太太,叫屋(叔)。”

传说中“小新娘子”的儿子是个智障,眼前的这个好好的,表面上一点看不出什么不对。只是二十大几的人,却不晓得客套,两纸杯往一张方凳上一墩又踅回屋去了。

老大壮志才是智障的那个。算来也过三十了。当时那男孩生下来长得灵秀,皮肤白,讨人喜欢。可天生比同龄人弱智,反应迟钝。到了谈对象的年龄,也有个女孩子喜欢他,后来吹了,受了刺激,傻相就明显了。可他呆进不呆出,为了不吃亏时有过激行为。那年有个大小子欺侮他,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知从哪找来一张狗皮膏在煤炉上烤烤化,“啪——”一巴掌贴在那人的奶子上,大夏天的,烫得嗷嗷叫,扒都扒不下来。玉德说傻儿子送学凤老家农村去了,这也是没得法的事,他尽肇祸。一个朋友在乡下承包了一片荒山,收他在养鹿场做做杂事。

本来是冲“小新娘子”而来的,没想到她却失了踪,又犯了疯癫。不知母亲先前承诺过什么,还是神话过我,反正,那本领就是快马一到,化险为夷,逢凶为吉,手到病除。现在没了用武之地,遗憾是明显的。可,我又是何方神圣呢?

“房子选了吧?”现如今,拆迁的话题如同老庄子人见面问候“吃过啦”一样寻常。母亲关心的是“小新娘子”家一直还没挑定经济适用房的事儿。

“……”

不久前,同一拆迁片区隔壁村子的人开始挑号选房时,先拆迁的中牌楼却没有接到选房通知,一个个焦急得到处打听。过去大水冲来也能酣声大作的老庄子的人,现在变得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头,一有风吹草动,不是跑拆迁单位,就是上访区政府。还好,很快有了回话,一家家选了房,才把提起的心放回肚里。

“抓紧选哟!”

“……有安排的。”

趁着母亲与玉德有一句没一句刮白,我在他家前后隔壁转了转。那间矮小的小披房大部分没在漆黑里,靠近能嗅得出焦糊刺激的气味,明显有过火的痕迹。毁坏的房顶,破瓦零乱,救火时的重手重脚显然表明了不准备再修复使用的决然。这便是传说中存放报纸的地方吧。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在暗处,我隐隐感受到一股有力的地脉气流从脚底往上浸润。记得,这片宅基地还是一块高产菜地的时候没少带给我们快乐——

过往的日子里,这里的不同季节,队里都会安排种植西红柿、黄瓜、四季豆……我最喜欢的是洋花萝卜的收获季节。今天浸润这里,我恍惚看到,男工们工蜂样忙碌,趟到菜地深处,连根带茎拔起萝卜,一抱一抱堆放在田埂上,然后由专人用箩筐运到地头。一群妇女,分散开来,三五人一组,聚成一圈又一圈。坐在小杌凳、小马扎上,嘴巴打仗,剪刀翻飞,手上生活从不耽误。净了身的洋花萝卜,一个个骨碌碌滚落筐中,染红一片。碧绿的萝卜缨子自有去处,一抱抱被扔进化粪池,沤制着绿色的梦想。这种时候,往往是孩子们的节日。下了学的大小孩小小孩都愿意聚拢到这片小小的空地上来,在人群中穿来跑去、打闹嬉戏,为的是不时从自己的妈、娘、姨、姐的手中弄到洋花萝卜,悄悄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小新娘子”不管瞧见谁家的小孩放学路过,一边“来,来,来”,一边用剪刀三下两下,四面剥开薄薄的红皮,一枚雪白的、荔枝大小的洋花萝卜举过头来,让他仰着头,就着剪子一口叼了去。望着那孩子害羞的脸和鼓起的腮帮,她笑出了声:“这孩子”。队长罗成果在场的时候,别人可没这个胆,只有她,敢作敢为。罗队长也只是撇撇嘴,嘟嚷一句“你们跟她比——”数落的话语半空中拐了方向,没人听出所以然来。

“娘娘,学凤找过你了?”玉德试探着打听,没等回答,又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用理她,不用理她,呵呵。”

突然,他敏感而又神经质地掉转头,找到我的眼睛,说:“疯话,全是疯话。疯话别听,噢。”他晓得的,我们少年时代与“小新娘子”厮混得很熟,出于警觉的本能,这时多一句少一句好像都是在遮蔽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好了就像回了趟老家,走了趟亲戚一样。气死我了,她。”

出于职业的习惯,我断言,这是个怀揣秘密而不轻易开口的男人,而性格又蔫了叭叽的,更应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人。今天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话,真难为了他。

被号上“小新娘子”,惨是惨了点。但又不是什么人都够此“幸运”的。首要的一条,得长得好看,有姿有色。回想起来,庄子里先后出过的几个“小新娘子”,无论相貌、条格还真没输过其他女人。

本篇主人公的“小新娘子”能嫁到中牌楼来,完全复制了老家姐妹们惯常的出嫁路线。农工结合在当时算是最佳组合,美满姻缘。一个家门表姐先嫁过来了,看她嫁得好,所谓好,也就是找了个庄子里征地带劳“农转非”、分在了老街粮站工作的男人。父母就托她牵了线。“小新娘子”长得好,一副城里人坯子,她的媒很容易保成。嫁过来了,虽说还是农村户口,可农民与农民是不一样的,种粮与种菜是有区别的。“小新娘子”的丈夫虽说常年在外,哪有工程就在那安营扎寨,过着游牧民族般漂泊的生活,两年探亲一次,可依然披挂着建筑工程队国营企业工人的身份。因他是独子一人,平日里“小新娘子”跟婆婆前后进老屋住着。婆婆耳背,只要照顾好她的日常起居,让她活在自己的无声世界里,一切不在话下。

我们那个地方,一个摸得着城市裙边的近郊老庄子,占着地势好,人因此就变得比较傲岸,男男女女都这样。那些个傲岸又分明是建立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满足之上的。凡面对不如自已的,就居高临下,小满则傲。在这样的环境里,刚嫁过来的新人,先要进入一个无形的考验期。那是民间一种神秘的标注过程。没有形式,无人主持,自生、自发、自灭。她们常常会成为人们较长一段时间关注的对象,生活几近透明化,上工下工,上街购物,涮马子、下河塘、上井台,一举一动,一颦一蹙,到哪,哪都有人在注视。自然,她自己不会知道。“小新娘子”就是在最后一刻,没有过得了这一关的人。

“小新娘子”注定要成为“小新娘子”,首先是她的媚。一个生在山里偏远乡村的人,偏要长就了一副柔弱又娇气的身子。在庄里人看来,那就是狐媚。你瞧,走路没走路样子,像没吃饭似的,像踩棉花上似的,脚下软绵绵不说,手腕随着步态起伏摆动,柔若无骨,在身后,划过的弯曲弧度大而圆润,带动整个身体,浮腰沉臀,一摆三扭,完全与当时农村直白、坚定、有力的审美标准格格不入。而我们小孩则不同,对“小新娘子”的娉娉袅袅、婀娜生动的姿仪和高贵气质一律叫好,多好看呀。特别是“小新娘子”给人的感觉始终非常干净,干净就是漂亮呀。这大概就是大人们嗤之以鼻的反叛期吧。最先看不惯“小新娘子”做派的是聋老太侄女兰英,玉德不在家的时候尽是她出入那座小小院落了。说实话,有她照应聋老太,“小新娘子”黯然失色很多。仗着有功劳有苦劳,兰英讲起话来就硌人了。记得成婚不久,她左右晃动她的大肥脸传出话来说,“啧啧,不要小看山里头出来的,精得很,精得很——呃”。接着痛斥声讨“小新娘子”结婚头三天,不由分说把正德制服得服服贴贴。要天给天,要地给地。“他一个本分人家的那见过这阵势,看似打打闹闹,其实争夺当家权呢。懂得很,懂得很——呃”。

那时候,条件差,全庄只安装一只自来水龙头,瘦骨伶仃地立在队长家门前的小广场上,供一庄人吃水。庄里人家的生活从每天的挑水、担水开始。西北风一刮,还早早用草绳缠绕水管,外用石灰糊上,防冻保温过冬,宝贝得不行。用水,更多的女人还是习惯到庄子边上的池塘。夏天,人多的人家,等都洗完了澡,当家妇人浣洗衣物,经常要忙到深更半夜。有腋夹木盆的,结伴而行,有相遇河塘的,隔岸闲话。荧虫点点,棒槌声声,水流潺潺,也算一道风景。人们很快发现,“小新娘子”从不下河下塘,洗菜、洗衣都到庄上唯一的老井去解决。下塘涮马桶,本是每家女人的必修功课,可“小新娘子”倒好,使用陪嫁过来的大牡丹花搪盂,早起早倒,上井栏时不忘拎回一桶清水,在家门口的下水沟,仔细冲净、晾晒。一来二去,惹得人们瞪大了眼睛。

还有啰,第二年,“小新娘子”又把大家吓着了。趁玉德不在家,她请来老家几个家门兄弟,在院子里捣鼓了半个月,开挖了一口小水井,啧啧,连洗涮搪盂都不要外出拎水了。婆婆拄着拐杖过来看了看,瘪瘪嘴,嘟哝几句,踅回屋,点燃一柱香:阿弥陀佛。可谁会想到,当“小新娘子”土井毛糙刺手的水泥井栏磨出一圈光泽的时候,好多人家也自挖了水井,而“小新娘子”开风气之先的功劳人们常常又记不起了。当然,这是后话。

日子如流水,渐渐地,“小新娘子”那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做派,一桩桩、一件件印证了人们的结论:给她号上“小新娘子”真没亏待她。

那时候,铝合金刚刚出现,那是一种制门作窗的高级建材,多数人家还用不上。像“小新娘子”家那种木质门窗倒很普遍。深紫暗红底色,油灰嵌镶玻璃,经风雨侵蚀,漆皮剥落,陈旧破损。斜阳透过风钩支起的窗扉,洒落在屋中板扎扎的泥质地面上,有时幻化成一柄雪亮的宝剑,有时活像戳穿地表的一记耀眼光疤。“小新娘子”家的后窗台上,常见墩有一只小小的竹篾扁篓,浅浅散盛一把南瓜子。晚上忘了拢收,便任由夜露浸润。等彻底晾干,积少成多,炒了吃。也许是吸尽日月精华的缘故,她伺弄的南瓜子拥有少见的独特芳香。

不逢年不过节,平常日子里,我们那里很少有人家炒个小瓜子磕个小瓜子的,没得闲功夫。“小新娘子”那样的做派,不招人骂才怪。可她对私底下听来的议论和诋毁,懒得理会。男人不在家,有的是闲空,你管做什么。她做着做着,还做入了迷了。

开始,大热天毒日头,她能在无人问津的地头沟脑,用锄头开垦出一些“十边”地来,用以点种南瓜。到了秋天,那些种子开出苍黄的喇叭花,一种土名“叫油子”的昆虫藏匿在花蕊间,低吟高歌,唱声绵延,送别夏天。南瓜嘛,前院后坊送送。一刀下去,切开,连囊带籽扒掉,随手扔了。光白水煮瓜,够甜。她婆婆那里,我家,都是这样做的。她呢,则一粒粒把瓜子收拢,清水淘净,放入扁篓,沥干,墩在窗台上晾晒。到了炒瓜子环节,“小新娘子”非常讲究,火候把握精到,炒到籽粒嘴角微微发黄,黄而不焦,便喷喷香了。“小新娘子”做什么事都会带着珍惜的情感去做,这也是她跟人不同之处。当然,也有炒糊的时候,那肯定是走神了,那时候空气中便会弥漫起淡淡的苦味。

我们小时候的爱好,除了玩,就是想吃。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馋虫。刚开春,天还寒,茅屋下悬挂的冰棱还在滴滴答答的时候,头顶着一小块毛茸茸金粉、尾部硕大的黑头蜜蜂就忙碌开了。它们在老屋竹檐下钻孔,嗅嗅停停,钻进钻出,不知探寻什么。我们一旦瞄上了它,就会有行动。撕两张练习簿纸,悄悄贴近,双手一合就成。被逮住的黑头“嗡嗡嗡”拼命挣扎,我们双手一挤捏,拔去尾剌,再一使劲,挤出的便是一块金黄透亮的蜂蜜。三驴偶尔大意,螫肿了手指。可这又算什么呢,挤净毒血,吮吸清爽,轻伤疼痛根本阻挡不了我们的勇敢。还有更好玩的。在老街与铁道交叉形成的三角地带,“百步坡”道口,因每年修铁道,无数蛋青色的碎道碴把路坡一年年垫高,造成附近酒厂、烟库拖运货物的板车上下困难。我们门儿清,知道酒厂车上有货,它们每每经过这里,我们一拥而上,假装推车学雷锋,在摞叠的麻袋上下狠手划破一道口子,一路让山芋干拉屎样往出挤,直到人人赚个盆满钵满。有的毛线背心突然间鼓出了大包,仿佛怀上孕的大肚腩。灰白扭曲的山芋干片,毕竟前身是黄土山芋,再加上晒足了太阳,白口嚼嚼吃也足够甜。放煤炉上烤一下,焦黄中略带糊味,嘎崩脆、喷喷香。当天自然像过节一样。小学围墙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在长长蜿蜒的墙头上,我们几个像散落栖息在水面的鱼鹰,机警地往远处瞭望,能看得到别人看不见的风景,既发现得了“百步坡”的秘密所在,也自然嗅得出南瓜子暗香浮动的方向。说“小新娘子”的瓜子不吸引人那是假,更何况我们正处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馋猫鼻子尖嘛。

在我们的世界里,“小新娘子”可没那么糟。因为又多了有瓜子解馋,对她说亲近都是可以有的。在夏日黄昏里,我们小孩子喜欢跑到她家,倚在门框边上,看她伺弄南瓜子的倩影。跑得多了,渐渐也知道一些秘密。“小新娘子”朋友不多,来串门的更少。她瓜子的去处不外几种:来人抓一把,自己留一点解馋。送送邻居都是少有的,怕人说嘛。约家门表姐带三两知已,打打小牌,算是她的节日了。这时拿出来款待客人,“哗啦”往桌上一摊,那份珍惜的表情,仿佛每粒瓜子浸润了自己的心血似的。“枪”、“毙”、“枪毙”,显然受样榜戏的影响,好好的一场扑克争上游也会让她们带上女人的仇恨和杀气,弄得硝烟弥漫。家门表姐对“小新娘子”的瓜子特别迷恋,但拿她瓜子出气也有一回。那天公社放露天电影时,少有地把她带去的瓜子打落一地,悻悻然数落她:“吃,吃,光知道吃。穿这么薄、这么透,你不晓得要把老何家的名声败光了?”“小新娘子”开始发懵,后来弄明白,不是瓜子的错,那是冲她身上新穿的的确良褂子发的飚。那时候,“小新娘子”是庄里少有的几个敢穿武装带(戴胸罩)的女人。那么薄透的衣服,你就怪不得一向好脾气的表姐发那么大的火了。

因为吃,让我们这些小屁孩与“小新娘子”死心塌地地站在统一战线上还有一回。那一年端午节,十里八乡棕叶闹鬼。说是鬼风刮起,棕叶上有一处鬼摸过留下的指印,某某地方的人吃了,闹瘟疫了,死了。我们见过,那上面三枚纤细的皱折,完全是女鬼的手指捺下的嘛。女人是风源,经她们一传,神神道道的,有鼻子有眼。说的人一多,人们不敢接近。那一年整个庄子没有人家去打棕叶,更不要说吃棕子了。满池塘的芦苇,荒在野风中簌簌发抖,凄凉、惨人,一直到白白地发黄老去。“小新娘子”上工在地里跟人别了筋,不信邪,一气之下,发疯样包了很多棕子,要证明给人看。她先是去了军工厂宿舍区,好言软语兜售。除了有几户大胆人家外,根本卖不掉。卖不掉就自己用,一天两天下来,也没见着传说中的魔咒让自己翘辫子。有自己打底,她便叫上了我们。我们认为那可是好东西呀,而且以吃得越多,越表明跟她一条心,便笨拙地表现给她看。她看着我们的吃相,越发高兴,就忙着给我们烧水喝。一不小心,“热得快”烧干了水,烧化了水瓶塑料壳子,烫伤了她的脚面。在老街小医院的注射室里,“小新娘子”还是避讳身后跟着的小屁孩的,边在腰间摸索,边推搡:“出去,出去。本清,都出去吧”。裤子褪出的一块雪白的皮肤,还是被走在最后的我收入了眼底。霎时,我遭电击般,傻了,满面灼热,心跳如鼓……

反正,那一年端午,在年不年节不节的氛围里,我们几个好佬可没亏待自己。可家里人不干了,三驴是三代单传,命金贵,他妈高喉咙大嗓子扬言要找“小新娘子”算账。可一看到她脚面的烫伤,自己先软了下来,反而关心起她的伤势来。我说过的,老庄子人仁义,弄得清轻重缓急。一来二去的,这事就冲淡了,没人提了。

“小新娘子”这样的人能与母亲走得近乎起来,完全缘于对一件事情处理的态度,契合了母亲悲悯情怀的节拍。

说的是,黑柱与宝瓶搞对象,家里死活不同意,到了搞大了肚子,战争终于爆发。未婚先孕,这在当时,那是很辱没门风的一件事体。她妈,又是庄里有名的“疯子”。长着一张说人的利嘴,眼睛不揉砂子,容不得人家看她笑话,更容不得说她的闲话,于是,处理这件事的作派自然也是疯狂的:起码的态度是要有的,否则今后还怎么说人。

那时候,我们从早到晚在外头疯玩,不是一点不管用的,对老庄子里发生的大事小事非常灵通。“疯婶打人了,要出人命了。”我把消息带回家自然把母亲吓着了。从缸里舀一瓢凉水还没喝干,她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便急忙忙出了门。

母亲绕过村边池塘,从小路赶到铁路边时,铁轨上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妇女男将。几个脏小孩在两轨之间跨过来又跨过去,掉不下来的那个,洋洋得意。傍晚时分,彤红硕大的落日远远低悬在铁道正前方,被晃动的人影切割、揉搓,不安地抖动。因为路基较高,对面路北人家那一片青砖小瓦的房子和低矮院落,连同墙上白漆涂写的语录能看得清清楚楚,里面的人和事也统统尽收眼底。

那肇祸的女子宝瓶,二十来岁的年纪,这会,就那么赤着双臂抱蹲在地上,时而一声不吭,埋头抽泣,时而抬头反抗,嘶鸣顶嘴。门口一堆人,默默地围观,没一人站出来劝仗。她妈“疯子”上下挥动手上的鸡毛掸,骂声不绝于耳,什么难听骂什么,好像宝瓶不是她亲生的。她伯是个老夫子,文质彬彬,在城里政府里头兼做放资料电影片的差事,身边正发生的事好像跟他无关,手持一柄手推式喷雾器,有一下无一下,不紧不慢地往墙边、花丛、沟洼,四处喷打蚊子、苍蝇。他把这件事做得比女人绣花还仔细。敌敌畏的雾状水气飘浮在日落的空气中,散发出呛人的气息。

母亲拱着腰蹬上了碎石路基,望一眼对面便要匆匆过去。

“宪英娘娘,今天有好戏看咧。”

“‘疯子她是真疯了,宪英娘娘。”

“光看,光看,也不知道去劝劝,都一个庄住着,真是的。”母亲一边数落一边下坡,还不忘回头招呼铁轨上的那群看客,警告他们:“笤走,笤走,火车一会来了。”庄子东面的铁路进入一个弯道,那里偏僻阴森,视野狭窄,经常出事。隔个年把,大致在清明前后雨纷纷的时节,火车会轧死人,而且聋哑人居多,也有一年是一对男女卧轨殉情的。火车事故的死亡现场比较惨烈。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肢体撕碎,最恐怖的是,假如你就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突然在脚下出现一块潮湿或是软体,那可能就是因强力冲撞而无规则抛撒枕木、道碴、路边野草的血斑和尸块。会有一段时间,那一带大白天也没多少人有胆量独行。母亲的言下之意可不是吓唬吓唬人的,真的。

“宪英娘娘,当心哟。”

“娘娘——等我下。”

“小新娘子”扭着颀长腰身和好看的屁股,一步两滑,撵上母亲。两人一前一后,说是去劝架,倒显出几分出使谈判的凛然味道。

可想而知,母亲和“小新娘子”的劝架不会有任何结果。“人来疯”的特点就是越劝越兴。“做什么做什么这是,有话好好说嘛。”母亲伸手去拦去抢“疯子”手中的鸡毛掸,却为宝瓶招来新一轮的抽打和谩骂。母亲赶紧用身体遮挡,以减少她的皮肉之苦,“有错?有错也不能这样打,你要她的命呀。”

“小新娘子”也抢上一步,左胳膊抬起遮挡半个脑袋,冒着枪林弹雨似的,试图夺下她的鞭子,推掇中扯着嗓子尖叫:“不能打了,不能打了。”“疯子”一使劲,顺势把她搡开一个趔趄。

“我打自己女儿,你管?你管得着!”

“要你多管闲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让她打,让她打,打死我,打死我。”站起身来的宝瓶,那腰身、那肤色、那脸模,真是个不大不小的美人坯子。

其实,事情发展到后来,“疯子”已有做戏的成份了。听不进任何好言相劝,这就是态度。只是母亲知道没点破而已,一个庄上老姊老妹的,谁还不知道她好个做戏,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倒是她伯,在边上心事重重,多有担心,很不好受的样子。女儿的这个对象不仅同庄还同姓,他始终纠结在辈份问题上绕不出来。过去,老庄子有多子多福的习俗,出现过婆媳同坐月子的事情。长大以后,有的联了姻,在夫家叫老婶的,在娘家这边却要叫妹子,喊起来尴尬,辈分就乱了。母亲一拍腿,“嗨,这有什么,多大事呀。出了五服的,法律上都允许结婚。两头各叫各的,各叫各的好了。”

母亲偷空与她伯说说话,一来喘息喘息,二来试图动员动员他也劝劝,虽然明知他是庄上有名的“妻管严”,但有枣无枣打一竿,试试。

那死妮子性子也叫烈,不愧是“疯子”的女儿。这边说话间,那边骂仗陡然升级,母女俩顶上了牛,各自把对方逼进了墙角。“疯子”要扒光她衣服撵出家门,她也不让筋,突然挣脱“小新娘子”的手,扑向她伯墩放地上的那瓶敌敌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开瓶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吞了下去。

“喝药了,喝药了。”

“不好了,不好了。”

现场顿时炸了锅。“疯子”不知所措,第一次见她发怔发窘。宝瓶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宁死不屈、勇敢的冷笑,她伯一把背上她,跌跌撞撞就往老街的合作医疗跑。母亲从她家院中晾绳上不管什么褂子扯过一件,把她一裹,半托半扶,一路小跑。“小新娘子”慌忙也拎起她的塑料凉鞋,紧紧跟在后面。

后来,亏了她伯那瓶敌敌畏是兑了水的,浓度不大,经过肥皂水灌肠洗胃,一阵折腾,终于有惊无险。待闯了祸躲起来的黑柱晚上在街上小医院一冒头,即刻遭到宝瓶一阵撕咬捶打,“死人,死人”地骂。

“疯子”见无大碍,宣称断绝母女关系,宝瓶净身出户。

“疯子”可不是好得罪的。“小新娘子”劝架不仅无功而返,而且还为这一举动付出了代价。从那天起,“疯子”每周发动一场骂仗,她的信条是“不怕吵死人,就怕吵不成”。见没人接招,便站在高高铁道上,朝我家那个方向不断“炮轰”。不是“不要脸,骚货”,就是“断子绝孙”,反正按她的思维逻辑,指桑骂槐,半骂女儿,半捎带着把“小新娘子”骂上一遍。这一骂,倒起到了粘合剂、助推力的作用。“小新娘子”原本独来独往,渴望与人交流而没多少人缘,这闲事一管,越遭骂,反而在庄人面前愈发有了面子。那一段日子,“小新娘子”腰杆挺得直直的,和母亲的走动越发频繁起来。

我家和“小新娘子”家的老屋,其实就是前后靠近的二幢房子,前平房,后二楼,顶上带一个阁楼。东头有我家的厨房与平房间形成的一条小巷子。“小新娘子”开了后门,就可以经过我家院子,绕过那棵碗口粗的枣树,进到堂屋。交流“疯子”骂仗信息、商讨对付她或者不予理睬她的种种办法,成为她们好长一阵子的头等大事。

那时节我好像已长成了上初中的少年。记得最挠头的功课是背化学元素表。那时的老师惯常下达死命令,限在若干天背会,否则如何如何处罚。一连几天,在老枣树下,我伏在一张大杌凳上,埋着头,与那张密密麻的表格搏斗。最后,云开日出,我将钾、镁、钠……一个个编入押韵的顺口溜,编成了也就记住了。“小新娘子”经过我身边时,张下头,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接着在母亲面前夸大其词表扬我:“娘娘,算我没说,我早就预言,正清眉清目秀,会讲话,脑瓜活,肯吃苦,满墙‘三好学生,将来大有出息。”啧啧,把一个玩皮、口讷、见人脸红的生瓜漏子夸成一枝花,这一番甜言蜜语足以迷惑一颗稚嫩的心。记得,在那个年龄段,我的内心世界从早到晚一片晴朗,蓝蓝的天空飘白云。

但是,好日子不长久,一次非常偶然的机缘,我陷入一场空前的烦恼之中。

事情开始于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晚上。

那时节,我们那群原本整天在一起疯玩的小孩,突然间长大了似的,安静下来,老庄子给这突然的安静弄得很久适应不过来。记得,1977年恢复高考那天,我独自一人跑到百步坡路侧的中学门口,想抽抽陀螺,暖和暖和。可找一个差不多大的玩伴已蛮难的了。只见中学大门紧闭,小门两侧各站一名基干民兵,披挂武装带,手持半自动步枪,替代了原先看门的瘦高清爽的老头。一人我还认识,是毛弟他二姐,在公社宣传队演过李铁梅,衬在她背后的是一幅“沉着应考,接受祖国挑选”的标语。民兵指挥部的人往上冻的地上顿顿手中的红白棍,用永远恶巴巴的语调说:“笤走,笤走,离远点,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想到,这才过去几年,这样的事竟要轮到我们头上了。家里人越来越看重考学“跳农门”的事情,整天唠叨就有了压力。晚饭后,我已能习惯地把自己关在小环境里,在临窗的写字台跟前一坐就是小半宿,开始那“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渺茫征程。那天,天气还不怎么热。我的窗帘左上角滑脱有好些日子了,半挂着,像撕开一角的书本,本来就是旧的,凑合用又是我们惯常的态度,就那么的吧。可就在那天的那一瞬,我决定先把它修理好,于是,站上写字台,够不着,就仰着脸,吃力摸索挂钩,不经意间,向外一看,下面正对着“小新娘子”家半虚开的窗扉。窗帘遮掩的也是稀稀松松,符合她的性格。最最要命的是,透过细碎稀疏的枣树叶子,透过半开半合窗帘的缝隙,撞入眼帘的是一个裸浴的女人。昏黄的灯影里,“小新娘子”拖动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正一脚跨入屋中央的木盆,双手盘着头发,蹲下,最后露出可见的是头顶的一团乌发,左晃右动。顿时,我身子一热,双腿发软,差点摔下桌来。

这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一瞥,把我从一个小小少年一下子打造成了地下工作者。“小新娘子”坐在盆沿一水一水洗浴的情景,是我半带猜想播放的电影,始终在脑海飘荡。就这样,我好像与“小新娘子”一夜之间有了秘密。打那以后,从风钩支起的窗下经过,我会小心地往里瞥上一眼,连固定玻璃的陈旧油灰有了新的脱落也掌握得清晰仔细。那以后的日子,特别惧怕她到我家里来,特别担心她往我身上引惹话题,好在她当着母亲的面还是那样笑吟吟、淡然然。对少年窥月这件事,或者她根本不知道,或者心如明镜,但不戳穿、由着他,这两样对当时的我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一边是担惊、受怕、恐惧,一边又是舍不弃丢不掉,不依不饶。反正那些日子里,催春作用势不可挡。我自己内心起了变化,以至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盯女人的屁股看,对来来去去躲不开的“小新娘子”,睇看她脸的时候眼睛也变得躲躲闪闪起来。原先特别喜欢“小新娘子”走路的样子,这时又有了不同的内涵。真的不同了。我一直认为,现在干上了类似侦探性质的工作,与她这件事的影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终究有多大关系,至今也没侦出所以然来。

秋凉了,“小新娘子”开窗的时间越来越短,进入冬天就更少了。就算她爱干净,透透气,吹吹风,最终也用不着那么频繁地开窗。精彩的大戏暂时谢幕了,那阵子我莫名烦燥。烦燥着,烦燥着,就盼望着新的一个夏天的来临。

那时候,租房还不像现在这样流行。其实根本也没有出租屋的叫法。一个叫少华的外地人,5133 厂的青工,东托西托,成了我家的房客。住进了我的头顶阁楼。本来,要不是姐姐出嫁腾出了房间,我的阁楼怎么也不会轻易易主的。不知他怎么找到队长,寻到了我家,站在枣树下,说了几箩筐的好话。母亲心软,又碍于罗成果队长的面子,三文不值二文,阁楼就归他住了。

记得,少华刚来的时候,好像已是夏末。每晚下班,在单位食堂吃了饭,有事没事,都喜欢在我家小院里坐坐,跟大家凑一起,聊聊天。枣子熟了,满满一小篮子放在竹床上,想吃想尝随意抓。听少华自己说,厂里是分了宿舍的,他好静,青工太闹,这才搬出来住的。少华的到来,在我们与军工厂之间建立了一个通道。虽说老庄子与军工厂毗邻,因是保密单位,门口又多有军人昼夜站岗,进出查验证件,老庄子的几辈人从没进去过,天天看着那条柏油路上潮水般从城里涌来上下班的工人,对里面的认知却是一片空白。这时,少华总会小小地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我们这就知道了他蹲的那个车间是做机关枪的,是出口到某国的那种四管高射机枪,生产部分零件,主要是弹夹等。男孩子对枪呀炮呀坦克呀天生入迷痴狂,少华的形象一下子在我们心目中高大起来。因事涉军事机密,少华每每也是点到为止,双方都不为难,显然是用心良苦了。背后大人夸他少年老成应该包括了肯定这些做派的。

“金铃仔,知道吧,我们青工逮金铃仔肯定比你们好玩得多。”那是一点儿大,背部金黄色的小昆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滴滴滴”的吟唱声非常好听。没大人在场的时候,他对我们小孩也表现得很热情、周到。话题都是选对路的。不过,这时他腿脚会稍稍往前伸伸,在小竹椅上把自己放得轻松些,话语间也会捎带点吹吹牛皮的得意,“它们喜欢在竹林、松树、桂花树和冬青树里活动。逮金铃仔一般在上午10点多钟,它们吃露水,早上凉快。旁人用玻璃茶杯罩,我们则用塑料袋捉。把塑料袋吹口气,然后中间一抓,里面是鼓胀的,外面张开口。在竹林里头,茶杯一卡都跑掉了,那个竹子不是硬的嘛,拿塑料袋子一罩,一拍就进去了,然后把口一捏。有时候一次能逮二三十个。还有呢,有的青工坏,带个把女青工陪着一起逮金铃子,他们一到冬青丛里,突然大叫:蛇、蛇,吓得人家马上就朝你身上一抱。哈哈……我们那里的青工没的事就在一起哄,怎么好玩怎么哄。”少华顶一头稍稍自来卷的头发,衬得脸皮特别洁净。本来个就高,又喜欢衬衫扎在腰带里,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插腰、挥手、比划,好像列宁在十月。他口才好,又喜欢说话,他把自己的经历说得跟故事一样,自然聚拢不少人气。就冲这,三驴、毛弟他们差不多成了我家的联合国常驻代表了。

前后院住着,“小新娘子”自然少不了过来凑凑热闹。只要婆婆乐意,她也会拎只杌凳,扶她下来坐坐。只要有,她那乌紫的瓜子扁篓也会端来往竹床上一放,供大家品尝。婆婆耳背,看大家说一会儿话,便说累了,踅摸回屋去。看得出来,似乎多此一举的事,“小新娘子”依然很在意、很上心地去做。这一切倒是很得母亲的赏识。“老累赘再不要来了。”见每回都这样,我们几个打抱不平,冲她驼背身影丢上一回白眼。凭我们的心劲,哪里知得道这里面的高级秘密:这是与大脸兰英斗着争较着劲呢,叫她在人前人后没得话说。万万大意不得的。聋老太不在身边了,“小新娘子”便会显出非常放松,磕起瓜子来一招一式,文雅中妩媚的味道更是撩人心魄。就是那样:手心托着一小撮南瓜子,拈一粒,翘起兰花指,送入雪白米牙之间,一粒粒,嗑开一裂隙,完整的籽壳,如张开的双翼。相信舌尖上的籽仁也囫囵着,唇红齿白,粉腮生香。在我们看来,那差不多就是一只狐狸精了。我们呢,穷庄野乡的,哪里是磕瓜子的材料。撮抓一小把,往嘴里一塞,又没耐心,大咀大嚼,香倒也香了,可吐出来的一小坨碴子,半黄半白的,像消化不良的屎团。少华喜欢讲鬼怪灵异故事:恐怖的脚步声、化骨蛇吃人,还有一把铜皮尺。越接近高潮少华越刻意渲染恐怖气氛,这时“小新娘子”想走,可又纠结犹豫不忍放弃。显然,他这是略施小坏,以虐心为乐,逗你玩了。更多的时候,“小新娘子”优雅磕着瓜子,“列宁”在演讲,两个干净的人儿,不止一次地进入同一个平面,所勾勒出来的美感,容不得谁有丁点儿邪思歪想。

对这个侵占了我阁楼的男人,一开始我满怀敌意。他知道这点,也就格外对我关注关照,时不时有所表现,讨讨我的好。冬天,隔三岔五悄悄往我手里塞几张家属区浴室的福利澡票,解决了我和三驴、毛弟礼拜天大老远进城洗澡的困难。有次竟神秘兮兮地顺来厂里一根旧马达皮带,我们从中剥出几十根“卡巴丝”皮线。那可是抽“陀螺”的顶级材料。一鞭下去,把我们几个屡战屡败的耻辱抽得粉粉碎,一下子扭转了我们在百步坡斗陀比赛中的劣势。寒假里一年一度的“百步坡大战”,几十辆各式弹子盘车依次排开,一声令发,俯冲滑行。谁载的人重,谁冲滑得最远,谁就属于赢家。小金子有辆“巨无霸”,哪年不是独占鳌头。小金子一家三个儿子,练石锁、扳哑铃,膀子粗,如狼似虎。斗机子、抽“陀螺”、扳手腕,哪样不霸气。我们早憋上一股闷气了。可人家老子是八级钳工,有动手能力强的基因遗传,这没得说的,可我们不服的是他一家人那股子目空一切的傲慢做派。这一年好了,少华好像知道这一战在男孩子心目中的份量,悄悄给整来三个“嚓呱新”的轴承,一大二小。我们如获至宝,熬了几个通宵,果然打制出一辆品质极好的弹子盘车,简直相当于轿车家族的宝马。可想而知,当年我们不负众望,打的是怎样的一场翻身仗哟……

念着这些旧情,后来出事后,我从感情上一直向着他,始终没有变。

好像是第二年夏天,据说那年天气反常,大部分时间闷热无比。少华新学了一门技艺,乘凉时要展示给大家看。所用的工具非常简单:毛笔、墨汁、一盏煤油灯,外加一把芭蕉扇。少华用湿布很仔细地将一小块扇面擦净,据说是除去油脂,很快竖写出一行文字来。然后,他将灯芯捻大,待浓烟冒出灯罩,慢慢地喷在书写的字上,稍候,用湿布擦拭,墨汁皆失,魔术般,芭蕉扇右上角呈现出一幅漂亮的黑底白字的书法作品。一时我们全看呆了。一晚上,少华用烟薰法,为围着他的几个人一人制作了一把。毛弟那把是隶书“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三驴的用毛体书写“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的则是行草“月落呜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哎哟哟,可不要太漂亮了。他也给我父母各写一把,内容绝不重复。我注意到“小新娘子”始终笑吟吟的,有时表情复杂,一掠而过,我猜不透里面的意思。最后“小新娘子”悄悄走开时,手上的那把扇子素着,而且一直素着,就那么有气无力地扇呀扇的。当时,少华连一句淡淡的相邀也没有。宁卯一村,不卯一家,叫人想不明白。整整一个夏天,“小新娘子”那把淡黄的芭蕉扇如同一张紧闭双目,毫无表情的大脸在我眼前翻呀飞呀,弄得我异常烦躁。

说突然也突然,说自然也自然。后来,不知为什么,我们很少见到少华了。好像是从秋天就开始了,新的一个夏天到来时就不怎么见他在院里出现了。军工厂周三轮休,也少见他出门。外出回来,必经我家堂屋,一般见谁在就跟谁简单打个招呼,没有了更多的寒暄,便一头扎进阁楼不下来了。实际上少华算不上是清高之人的,大家都纳着闷。

“哟,在干什么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天,我忍不住,“吱咯——吱咯——”轻车熟路登梯闯上阁楼,先学说大人背后说的话,实际上是想传达传达别人对他的评价和我内心的不满,顺带探访探访,也满足满足好奇心。

他坐在窗口,背挺得很直,专心刻着手中的印石,头也不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运力,肌肉在弹力背心下凸显饱满。老旧的写字桌上摊着若干大小印石、几把刻刀、大红印泥盒,还有几张盖有阴阳篆印的纸张。

“本清哪,来来来,瞧瞧我的手艺,欣赏欣赏——”

小阁楼被他收拾得窗明几净,床上铺着天蓝色方格床单,顺眼顺气,让人放心。窗外,枣树冠顶的浓荫遮蔽了不少光线,几树枝杈随风扫来扫去,划在砖墙上,发出干涩轻微的吟唱。绿荫碎叶的光斑铺撒在少华微卷的浓发上,忽明忽暗,特有诗意。

“要斗私批修”、“吐故纳新”、“八一军旗红”、“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些铁钩银划、那些夏日景象,满桌的碎屑,猩红的颜色,构成了我对少华刻印的最后记忆。

算起来,少华前后在我家也就住了两年半光景,在某一个秋天的下午嘎然而止。反正,自从那个燠热的夏天过后,我们这个院子里出现了不少变化,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变化。

“小新娘子”还是那样,沉溺于种南瓜、收南瓜,淘瓜子、炒瓜子的偏执里。她的瓜子又炒糊了,空气中飘浮着香中带苦的味道。不同的是,这种情况在不易察觉中多了起来。这淡淡的苦味搅乱了夏夜的宁静,变得迷离、期艾和不安。

在我的记忆深处,无数个夏日的傍晚,母亲在厨房里不是用去污粉擦拭铝锅,就是用瓦片磨铁锅、磨菜刀,有时用力不当,会发出一两声拔尖刺耳难听的锐响。她上瘾一般,与老天较上劲似的,有着非要把这个世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决绝。

这时,她会停下手,叹口气,够着头,朝巷子里“小新娘子”支开的窗户喊一嗓子,很响,带了怨气:

“学凤哪——”

“小新娘子”自己跑到城里来找我,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前面说过,我的身份有些暧昧。比私家侦探好些,与真正的律师又没法比。不管怎样都不会影响他们来找我为他们做事,他们看重的我是中牌楼走出来的人。我若表现出稍稍的谦虚,他们会以为我那是低调,低调的人又是他们认为能做大事的人。既然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只好里外里把身份再作模糊处理,变得无所不能,有求必应。乐意为他们干东干西,跑得屁颠颠的。

我一直对“小新娘子”收藏报纸那事久久放心不下。上次回老庄子因担心与她见面的尴尬,心里一直打着鼓。真正见到她的真人,稍微有点打顿,那种久违的亲切感还是悄然唤醒,抵消了不少因去乡多年而形成的隔膜。

我郑重其事地把她领进我们的接待室。业务员小李子眼明手快,款款而入,端上了茶水。

“小新娘子”如同被岁月的搓衣板上狠狠地揉搓了无数个来回,满身是没抻开的皱褶,颜色消褪陈旧。人发福了,体量足足放大了一圈。眼睛不再那么透明晶亮,细密的皱纹爬上白净的额头。嗓音终究逃不脱与大多数女人一样的命运,变得嘶哑、粗砺、放肆,时不时伴随“咯咯咯”的笑声,活像只神经质的老母鸡。左额上方还贴有一块创口贴,露出烟火薰燎的痕迹。身上斜挎一只宽大的土黄粗布香袋。衣着凌乱了一些,不时并一并腿,用手扯一扯长及脚踝的大布裙子。过去不管“小新娘子”对我们多好,可一转身,便少有理会,透出一种孤傲、冰冷、清高的本性,这是我们唯一不亲切、不喜欢的地方,而这一禀性现在反而帮了忙,轻易打破了刚见面的尴尬。就像唱歌吼不上去时有人垫了下音。她开始有点拘谨,没过一分钟,在我接上水杯递过去之前,她已背过身去,自顾自地欣赏起我们室内陈设的奇石、树桩盆栽,啧啧赞叹。

眼前,把躬身赏景的人称作“小新娘子”的确文不对题,可为了叙述的方便,还是顺延这样的称呼吧。

因为收藏报纸的专注和焦虑,她在头脑不清醒时纵过火,忡怔之间,我飞快地作出判断。受到刺激的迷糊痕迹已看不出,应该是恢复了正常。我注意到她的眼睛,里面除了多了些陈年的混浊,还拥有了一副一眼戳穿一切的眼神。这些显然是过去所没有的。一瞬间,那股南瓜子馥郁的香气,包括空中飘浮的焦中带苦的味道,从记忆深处唤醒,把我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她告诉我,她是跟着庄里人出来上访的。上访跟拆迁一样都是“吃过啦”,她顺着现今流行热词打开话匣子,空气一下流畅起来。

老庄子的这种上访我听说过好多次。我们那个地方,因城市体量在扩大,随着各种名目的市政工程触须的蠕动、延伸,多次触碰到老庄子周边,闹得不得安宁。这次终于拆了,可又多出数不清的后续烦恼,上次是为了选房上访。这次聚集到区政府,是为经济实用房的价格变化的诉求。当时说好的2700元/平方米,现在却通知房价涨到了3300元/平方米,希望政府给说法。她家一直没有挑选经济适用房,但也被撺掇出来了。

“嘿嘿,人家组织的人找到门上来,说,人多势众。乡里乡亲,不好不把面子的……上访打的是持久战,拼的是心劲,熬到11点多钟,终于熬出来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东说西,没一个准头。庄里人说,下次要到市里省里去,不给他们点儿厉害看还以为我们老庄子人好欺侮呢。”

“那,这次,您……”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叫“小新娘子”,过去不行,现在更不行。像小时候一样大而划之,笼而统之喊她“姨”,显然不妥,也无法蒙混过关。好在她对此不计较惯了。

我与“小新娘子”的见面,一开始就有时空穿越的感觉,整个人有点犯傻,坐在那里被一种无形的气流控制,一任她牵着走,尽由着听她说说说,咯咯咯,没一点主张。趁她稍稍停顿,想起上次母亲召我回去的意思,就特别想听听她的来意。这话一直压在舌头底下,因插不上而一直憋着。

“那个髭髦……你知道的……”

少华的外号,是我们几个当时一时高兴私底下给起的,后来因他的莫名疏远,我们又恨恨地多加了个“狗”字,这个她不知道。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叫唤少华,音量和声调又有朝婉约方向调整的明显变化,让人心中不免一动。一位多情美丽的少妇依着门框,一粒一粒拈着手心窝里瓜子的影像便浮现在眼前,婀娜,生动,极美。到底抵挡不住,我的内心深处泛起一点淡淡醋意。那是真正的陈年老醋。

“本清呀,忘不掉的……”她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尴尬和兴奋混合的表情,不管不顾,硬着头皮往下说,“你笑话我吧。”

“哪会……”

按说,“小新娘子”与少华那段地下情,很短,算不上什么锥心之恋。可谁又能晓得,个中滋味会不会又像现在娱乐乘坐的“过山车”一样,陡峭翻滚,高空急坠,因此刺激来得更大而刻骨铭心?空白开来的这一段岁月,这段感情归于理性了,或是淡化消弥了,或是沉淀升华了?我暗底下试作各种猜测,这样自然而然就把探秘的心态和逃避的心理搅和在了一起,非常复杂,非常纠结,五味杂陈。

果不其然,“小新娘子”收藏报纸与少华有关。这让我再一次暗暗称道母亲做的是一辈子的明白人。

尘封的世事一旦撕开一道缝隙,话题便如流水般顺畅流淌起来——

“那个夏天,髭髦被厂里重重罚了。好端端的一个大小伙,毕竟是我对不起人家。心事一重,就落了病。有时糊涂有时清醒,把好多事都忘了。可我觉得,髭髦总没走远,老街上走着,好像他就在附近。那一时期老跑医院治病,也会感到他就在挂号的人群中。有一天,家门表姐鬼鬼祟祟摸上门来告诉我。他果然那年潜回过老庄子一趟。说什么当了采购员出差路过。没说一句有用的话,倒是丢下了一张纸条。可给他寄过信去,又泥牛入海老没回的……

“你也听说了吧,我收藏那些报纸,那是从上面寻到了髭髦。”“小新娘子”的话令我大吃一惊,晴天朗朗的,莫不又疯了,“真的,你瞧。”她把粗布香袋转到胸前,从里面取出一叠旧报纸,各个时期各类型的本地报纸。有的发黄,有的有明显水渍。“呶,呶,”她把龟缩在角落里黑白的猩红的篆刻一一指点给我看,有“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有“到处莺歌燕舞”,还有“敢上九天揽月”……每方果然都有少华的署名。这时我像刚刚开窍的愣头青。这么多年了,“小新娘子”悠悠情丝,全寄托在报纸唯一依恋的线索上了。我突然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她每收藏一张报纸,相应地就发出一声叹息,无声的,轻轻的,却颇具震撼力。她痴迷了,有内容的收藏,空白的也不扔。那么一大摞摞报纸,叠加了多少的叹息,那一声声,攒足了三十多年的呼唤低回,足以形成一种呐喊。现在我明白了,那次绝望的纵火是为了把自己同报纸一同烧光。我内心的震慑感远远袭来,并自然而然发出阵阵颤栗。

说完了少华的事,总算搬开了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小新娘子”变得轻松调侃,“反正不怕你笑话了。说来话长呀,这事,怪谁也怪不到,但又的的确确是你家那个窗口给祸害的。”

“窗口?”

多年前青涩少年不敢触碰的秘密,谜底像谜一样在窗帘缝隙当中一闪一闪,眼看就要由心底直抵眼前了。我一直坚信,固守着窥破的秘密不说本身依然是秘密。真的担心被她说破,说破了本身就是伤害。我不敢说离开家乡完全是为了逃离,但不论什么时候面对那事都会无地自容。现在我的心重新开始打颤……

“对呀,窗口。”是祸躲不过,她到底还是要揭皮的。我准备坐以待毙。

“你家阁楼,那个假三楼。我一次偶然从窗口发现了少华,当然先看见的是一双眼睛,特别是他与我对视后,不躲不闪,不回不避,最后感到他简直就站到我的跟前来了。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完了,完了……

长长吁出一口气,我从窒息中活过来。怪不得,有一段时间,“小新娘子”的窗帘不停变换,不同的色彩折射出女主人的好心情。后来发现多出了半截横着的布幔,慢慢地我的镜头拉不见那间房里的风景。现在看来,真正的答案是那假三楼里正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情。而她的那些恣意,那些做出来的风骚,明明白白是为那扇窗口里的男人留着的呀。而我这边理错了会,自作多情,白白充当这么多年的冤大头。

准确地说,到后来,整个燠热的夏天,风钩支开的窗扉,如此这般,已逐步演化成了一种信号。

阁楼能发现的秘密,二楼自然少不了。现在掐指算来,“小新娘子”早知道。半截横幅布幔的出现,是不点破的布防和无声的警示。对中毒少年的宽容,包括现在对眼前厮人一而再的包容,沉甸甸的善良本性,哪里是我这些年来的所谓自责和逃离惩罚抵消得了的。单凭这点,心底的感激只有化作帮她做些什么的动力源泉。

“毕竟对人家不起。事情也过去多年了。拆迁搬家,这样折腾下去,连尸首不知要埋哪里了。只想跟他说声对不起。”

应承下她的这桩心思是要有胆量的。可我觉得,我注定会接下这单业务。情感调查是我们的主业。这几年以私家侦探的身份,阅读的都是不同质地的情事,依我现有的阅历,我敢说,“小新娘子”身上的某种气质、行为断断不是本庄那方水土能够长出来的。那个年代的出轨,对平庸生活的反叛,黑柱、宝瓶抵不上她一根小拇指。认为不是本庄所有的,就抵制、就扼杀,那不是傲岸的虚伪又是什么!回想母亲夏日傍晚常冒的那句“学凤哪——”的著名叹息,现在看来,她老人家并不是与天过不去,与地过不去,更不是与谁过不去,话中所携带的那股子怨气,当时存有的好多疑问,现在是不是好理解多了。

“主任,有人找。”小李子慌慌张张跑进办公室。“小新娘子”前脚刚走,玉德就踩着她的脚窝找上门来。又是龙灯又是会,小小的取证部够热闹的。玉德怕推破玻璃似地小心地推开门,问道:“大兄弟,学凤来啦?”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满脸堆起谦卑甚至讨好的神情,“别听她的,尽是疯话。昨晚屎拉裤子上了,还,气死我了。”以作贱人的方法达到干扰别人判断的目的,我已不是第一次领教他的无耻了。玉德对“小新娘子”同我接触的反应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方式触摸老庄子,激起我莫大的好奇心。现在,我要做的反而是要为揭开这里面到底藏有什么秘密而一战到底了。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那里发生过一件轰动城乡的大案子。一头北方来的“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杀人夜,窜上古城墙,袭击了一对热恋中的男女。结果是,女的遭到了强暴,男的更惨,被他从三十多米高处推下,企图杀人灭口,摔致瘫残。

公判大会放在军工厂家属区的篮球场进行。这里我们并不陌生,是放露天电影的地方。城里的居民老太太,带着小凳子,由居委会干部带队,早早地占据了前排的位置。厂子里的青工自然是受教育的重点,身着统一的劳动布工装,规规矩矩坐了深蓝一片。附近的农民也有人领队过来,花花绿绿,席地而坐。因为与家属区紧挨靠着,庄子里男女老少几乎全出动了。万人公判大会,是那个时代要求的政治任务。零散的人脑袋削尖了往前挤,那是想看清强奸犯,自然被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和头戴大檐帽、身着蓝制服的公安员远远地挡在了外围。公社公安特派员老阚夹在他们中间,红领章洗白了,翻翘着边角。穿着那种宽大没档的蓝卡叽布裤子,让人怀疑穿上就没洗过,屁股后面磨出纤维板结的镜面,走起路来如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这样的场合他是不会放过的,腰间手枪的红色护布,特意露一点,借此机会,耍耍自己的威风。这种时候,调皮就是神气。我们几个半大小子借着大人管大人的机会,轻易地就挤到最前面,听话得如同人家的乖孙子,老老实实,蹲坐在居委会大妈的腿边脚旁。于是,我们几乎就匍匐在强奸犯的裤裆跟前了,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要怎么瞧就怎么瞧。心里那个骄傲:电影里侦察兵的能耐也不过如此了吧。

多少年后才知道,主使男人疯狂的是一种叫作性荷尔蒙的神秘东西。当时按大人们的议论,简单发挥想象,便固执地认为,强奸犯肯定与平常人不一样,能干出这么轰动事体的人,他的下部那还不整天支愣着,永远昂扬着、亢奋着。那才配得上“强奸犯”三个字嘛。

其实,维持秩序的根本用不着对着电喇叭,扯亮了嗓子,一声“把强奸犯钟声押上来。”足够了。随着犯人趟着脚镣稀里哗啦的声响,全场肃静,静得如同天霎时暗淡下来,吞噬了所有在场的人一样。

我们盯住那人下部狠狠地看,脖颈都抬酸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没什么大不同的。到了后来就有受了大人骗上了大人当的不悦。那家伙腰带早被抽掉,裤子松松垮垮地往下坠着,裤裆吊得又低又下,没了裆形,裤管打着皱褶疲软地堆在一起,盖住了脚踝上的脚镣。台上的钟声与一般犯人也没什么两样,到这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令我们非常失望。到最后,我们还是被钟声反剪双手、五花大绑,背后插着牌牌、名字上打了猩红叉叉的狰狞姿态震慑住了。以至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盯女人的屁股看,对来来去去躲不开的“小新娘子”,睇看她脸的时候眼睛也躲躲闪闪起来。

突然,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底下人好像等待已久、盼望已久似的,现场顿时响成了一片,声浪滚滚,慑人心魄。别在褪色的红布幅上的白纸黑字会标,被风吹打,簌簌作响。顿时,广场上充满了阶级斗争的氛围,我们心里一阵乱打鼓。

现在算起来,“小新娘子”也正好就在这个时辰出的事。

那时节,本来可看的电影翻来倒去放映的就那么几部,情节早背得滚瓜烂熟。我们非常讨厌电影上那种直白的表现,比如共产党人眼看要被捕,或是鬼子“大扫荡”不久将开始,出事前必定飞砂走石,狂风大作,乌云翻滚。时间久了,一到这里就起哄。可对今天“小新娘子”出事前没有一点征兆,令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非常生气,连带着就责怪“小新娘子”不事先告诉我们,不够意思。这是什么混账逻辑?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混沌。

想象得出,当天公判大会还没结束,通往老庄子那条马路上,先是公安员老阚拱身猛踩那辆遍身灰尘的加重自行车,救火般,窜出家属区。笼头上悬挂的黑色皮包激烈晃动,活像一头受到了惊吓的土兽。接着出现的是发疯似往家里狂奔的半大男孩,那便是我。

我赶回家里的时候,现场已不见一个人影,死寂得有点怕人。忽而,住前院的聋老太探下头,不说话,又缩回去。我顺着那条紧挨厨房的巷子钻进去,“小新娘子”家半扇窗页扯脱,被风钩钩住,斜斜地挂在上面。她的屋里一地玻璃碎片和油灰碎段,木杌凳、小竹椅东倒西歪,脸盆、淘米箩、搪盂,还有那竹篾扁篓,东一只,西一只,一片狼藉。可想而知,这里刚刚发生过的撕扯、推搡,甚至疯狂打斗。

事情搞大了。

处理这样的事体,队长罗成果要到现场,老阚也不能少。公安员一到, 板着公家人的一张脸,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气氛神秘兮兮。谁也没见过公安员办案子,反正见到公安员心里总是发怵。后来,听说是几个小小孩在穿越小巷玩官兵捉强盗游戏时,正撞上“小新娘子”屋里传出奇奇怪怪的声音,赶紧耳报给了聋老太。鬼才信,那时老庄里还会有人?有人则说,别看她婆婆聋巴失耳的,心明镜一样。玉德这么赶巧就回了?兰英快嘴快舌后来说,早在她妈屋里潜伏三两天了。如果从结果和过程推算,后一种说法显然更可信些。反正,玉德从天而降,把少华堵在了“小新娘子”房里。硬踹开房门,用碎玻璃片当刀,一刀连一刀捅下去,不拐弯,直冲少华的面门而去,一闪一亮,一亮一闪……当时展开的是一场殊死的肉搏战。据说玉德终究敌不过少华,反被玻璃戳伤。

民间的说法不确定的成分太多,如果顺着走下去,也能听出个大概眉目来。可公安员一介入调查,后来的情形就如决堤的洪水,队长怎么也抵挡不住了。不过从表面看事情的结局还算好,那时工人老大哥还真的吃香。“小新娘子”出事,玉德对外说,被人强奸,但不能成立。军工厂军代表出面处理此事,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加上少华出身好,也可以说成是受腐蚀青工。撕扯中玉德受伤又构不成伤害,属于教育范围,赔偿医药费了事。玉德不服气那是自然的。可谁也想不到的是内部处理异常严厉。那时“左”呀,墙倒众人推。慢慢有人打听出来,少华在厂里被审查加上连批带斗,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还将他从厂里往外带马达皮带、三只轴承的事一并翻腾出来,罪加一等,最后被开除公职,押送原籍交群众监督劳动。

出事以后,“小新娘子”竟然疯疯癫癫起来。

“阿知道今天几号啦?”发病时,“小新娘子”见人就会来上这么一句,莫名其妙,吓得人家赶紧跳着脚躲开了。有时家门表姐带几个人过来,好好地打着牌,她突然操本地口音一发问,顿时,打从脚跟起浸润一层阴森森的冷气,搅和了一桌牌局。接下来好多天,这样的偏执会缠绕着她,不知她脑袋里涌动着怎样的波涛。延续的时间有时长一些,有时短,什么时候好了,这种症状才会消失。

母亲后来告诉我,“小新娘子”起初发病,人先失了踪,就是后来人们说的“跑了”。两天过后她又自己回来了,但人好像遭受了一场梦魇,一半是清醒,一半是糊涂,还顶着一个烫得乱七八糟的爆炸头,见谁就拉住谁,唠唠叨叨,颠三倒四诉说一件事。慢慢人们听明白了,那是一件和生离死别有关的遭际,但与刚刚发生的变故却没有一点瓜葛。最瘆人的地方,好像是她刚去阴地府走了一趟,与她那死了七八年的外婆见了一面,说得有鼻子有眼。大致情形是,外婆的死与她有关,是她害死了她。有人听她说过一次,活在她的记忆里的外婆是模糊不清的。记不起她的长相,而是一把芭蕉扇的影像。在有记忆的年龄,母亲抱她在外面玩够了,一步三晃地往回走。娘俩头里走,外婆跟在后头,开始她跟一个老太太一路说着话,后来人家走了,她边走边逗她玩。用芭蕉扇遮蔽着脸,一掀一掀,嘴里“猫猫”。你想,在一片通透漆黑的背景里,稻田远处而来的凉风“嗖嗖”一吹,再加上一个看不清脸的老婆婆,她就被吓哭了。那种爆哭,起的突然,持续很久,怎么也哄不好。那晚她一直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真夜里下了一场暴雨,雷打得奇响,整个天掉下来一样捶打着地面,仿佛世上所有的生灵在那一刻停止了生命。外婆就是在那夜走的。长大以后,偶尔看到她的照片,没有多少亲切的感觉。更多的时候是一团淡黄的巨大平面代替了她原本生动的脸。疼爱外孙女的外婆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怨不怨。一遇头疼脑热生病打岔,没脸的外婆就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吓她……她的疯癫,就是人们听她神经叨叨讲述小时候外婆被她吓死的故事开始的。

庄子里有懂的人说,“小新娘子”这个法子,管!也有的话中有话讥讽她是《地道战》里的汤司令,“高啊,实在是高”。转移意念,减轻压力,一般会成功的,可她不知为什么就没转过筋来,以致疯癫的悲情发生不断。这许多年来就这么像给梦魇住了,忽好忽坏,翻不过身来。

出事后,最难为的要数她在庄上最亲近的几个人了。家门姐姐除了发发火、泄泄怨气,完了,还得顾着照顾她和她那个家。像腌咸菜这样的活她根本做不了了,一入冬,她上门帮着抱进抱出晒菜,清洗,揉搓码盐、入坛踩紧,直到压上大青石,哪个环节少得了她。老家那边还得遮着掩着,尽可能地不让她回娘家,痛苦地为她掩饰犯病的秘密。玉德自然是被抬不起头来的日月所掩埋。先是搬了家,可刚安顿好,“小新娘子”就发病了,于是又多了一层负担。一年两年,一来二去,南京上海的,光瞧病花费就耗去他在外工作时的大部分积蓄,可并不见多少起色,“小新娘子”时不时来一句“阿知道今天几号啦?”恨难消,气难平。

“小新娘子”家房门边的墙头上永远挂一张样板戏月份牌。用坏了怒睁双目撕辫子的李铁梅,就换上系着打虎上山白色披风的杨子荣,或者是身背红绸大刀片手握驳壳枪亮相的洪长青。在静悄悄岁月的流失中,“小新娘子”时不时会进入在上面,放下勒住日历的橡皮筋,专注翻查,如同一头沿墙竖起自己耳朵的花猫。玉德清楚地记得,她发病那天就是这个样子,一边翻查日历一边嘟嘟嚷嚷,最后就冒出了那句“阿知道今天几号啦”,随即出现眼神散乱、迷茫和空洞,还趁人不备“跑了”两天……玉德本来对那个处理就不服,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于是把所有的气全撒在了那个人身上。从那一刻起,他发誓要用自己的办法,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到这里,我们还得回过去提提大脸兰英。

兰英的眼睛是雪亮的,活该“小新娘子”遭遇了天敌。“小新娘子”刚发病那阵子,家门姐姐心疼她可怜她,经常上门来帮她收拾,拾掇完屋子、拾掇她人,不是洗就是擦,带过来的六七岁小男孩就顾不过来了。兰英很会做人的,自然会时不时把他揽到聋老太屋去,从玻璃罐里搕一块炒米团、捏几粒花生豆,看着他的吃相,就停下织毛线的手,笑开一张肥脸,有一句无一句逗他玩。吃着饭的时候就问他:虎虎,你妈有钱、有粮票吗?有。那吃饱饭回去找你妈要来交给奶奶噢。他嘴上好好地应承着,饭碗一推就不认账。跑进对门,认为安全了,斜着头来回话“我妈没钱没粮票哦——”,赖得一干二净。于是一来二去,厮混得很熟。 后来“小新娘子”生了壮志。怪了,兰英非常喜欢这孩子。把屎把尿,背进背出,比带自己的儿子还亲。“小新娘子”因清闲而长出一身白肉,裂开的衬衫、领口深处到处鼓鼓胀胀的。一次火车过来,在道口栏杆放下时,兰英一紧张,连大人带小孩绊倒在双轨中间,连滚带爬,吓了半死,膝盖跌破,自此更是把他当龙蛋护着,由着他的性子长,竟养出了一些坏脾气……先对家门姐姐孩子,后是对壮志,不知不觉,如同架设了一副双筒望远镜,兰英由此对“小新娘子”一家可以不离左右,尽收眼底。家门姐姐帮“小新娘子”寄信,兰英轻而易举从诓套虎虎的话问到的只言片语中嗅出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你想,凭妇人直觉就能喊回玉德捉奸成双的,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最重要的,她很轻松地从大队会计手中截获了“小新娘子”的所有去信,这样玉德要扳本也就用不着费事了。可以直扑邻省涟县红尧公社徐老庄大队,寻到当年发配回原籍老家的那个青工。

两个男人,两个结仇的男人面对面正式开谈的时候,已是在镇上最好的小饭铺里。少华1975年回乡那晚正赶上生产队仓库失火,他甩掉携带的物品,积极参加灭火救灾,赢得了当地群众的好感。平日里社员广播喇叭坏了、农具有破损了找他给修理,他二话不说,有小小不言换个元器件什么的,自己蹬辆破自行车上镇上去配,还往里头搭钱。有事也及时向村支部汇报,他懂得组织的强大,不管哪一级。果然一年后被安排到县棉织厂工作,帮助搞物资,比较早地成了一名采购员。可是再风光,在他心里似乎都备下了一次逃不了的清算。这几年,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两人乍一相见,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把人稳住,有话好说。他一边把玉德当作客人接待,尽显他的坦诚;一边较着心劲,激起气场,强压着来人的一举一动。玉德是带着强烈目的而来,目标锁定后,也就不怕跑脱,更何况对手根本没有跑的意思。于是就任由他,冷眼看他的表演。在外人看来,少华来客人了,很正常的。没有想象的争吵,没有想象的血腥,这是他第一步的成功。一前一后,两个沉默的男人,走进了饭铺。少华老家是有名的酒乡,不缺的就是酒。两人整整喝了一宿的酒。开饭铺的话夸没夸张,已无从考据。他说,两个怪人进来后在包间坐下,不说话,不喝酒,只对望,恨不得把对方吃了。后来开始要酒,你一杯我一杯,大盅干,喝的尽是闷酒。偶尔听得见一两声野兽般的低吼。玉德是天麻麻亮走的人,踉踉跄跄,被每天一班拖着黑烟的长途汽车吞噬了。少华是喝到半夜,在半醉半醒状态下下的手。玉德带来的单刃匕首暗藏在桌子底下早被他识破,伸手要了过去,亲手将自己的左耳割下,交给了他。玉德口袋里揣着半只人耳得胜还朝。少华离开时,像牙疼,半捂一面脸颊,手心里是少了一只耳朵的虚空。痛苦是肯定的,完全没有了来时的淡定和不动声色,几绺卷毛耷拉下来,状如斗败的公鸡。奇怪的是前后没见着流血,里外地上找不见一滴血……割耳,本是我们老庄子一带解决男女私情恩怨的奇特风俗,因与时代不睦而没多少人提起,但玉德记住了。是不是含有耳提面命的意思,或是像古人削发替罚一样以耳抵命,不得而知,反正算是最高级别的复仇了。

玉德回到老庄子像换了一个人,一副得到高人点化的派头,一副有办法、有主张的嘴脸。先是将墙头上的月份牌扯下来,扔了。接着,每天花一份开销,买回一份报纸。“小新娘子”突然变得热爱学习起来,认真读报。不同的是,读完以后,一张不扔,收藏起来。有人想要张把糊糊布骨子、糊糊天花板,甭想,金贵得不行。过去,过一天撕一张,日子就少了一天;现在,藏一张过一天,日子就富裕了一天。收藏报纸让“小新娘子”安静下来,几乎成了玉德发明的定身术。当然,让她安心的是报纸里有“货”。在一个建军节前夕,她在报纸上角落里发现了少华,寻到了他刚刚发表的一方印文,这成了她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一天天数报纸过日子,生怕错过了任何一次消息。从发病时算起,积累了半间房子的报纸,人们也慢慢忘了她中过的那个邪气。

这次轮到拆迁、搬家,家家户户忙得不亦乐乎。“小新娘子”想着自家的新房迟迟没有着落,一屋子报纸没了安放的去处,早就焦虑不安了。玉德疏忽大意了,一来二去,一激一弄,她就动手放了火。等到那天她疯癫发作时,已来不及了。“阿知道今天几号啦。”一出口,如同天上炸响了一声闷雷。

事情撞到了我们专业上来,就简单多了。

我们化繁就简,先由小李子带着今年应聘新来的大学生进行初查。他们花了一个礼拜时间专程去了一趟少华老家。农村满目不是晒太阳的空巢老人就是留守儿童,问不出个名堂。唯一的可靠线索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少华很早便离开了家乡。

为了“小新娘子”那句“毕竟对人家不起”,加上我的怀旧情结,此事当然是不会罢手的。我们迅速调整方案,与其大海捞针,不如从“小新娘子”的傻儿子入手。对几不搭的线索,我们常用这种专业思维对付,最后总能顺利办成功的案例不在少数。这回,同样期待从摸清傻儿情况带来新的突破。

玉德说过傻儿子送到“小新娘子”老家农村去了。对于她的老家,我们没有多少概念。听她家门姐姐在庄里说过叫西善桥公社,又一口一个老何家,便知道老家姓何是不会错的。靠着当地一个警察朋友的帮忙,由他领着便比较容易找到了现在的西善桥镇何家村。

小李子开车,我们三人乘一辆白色富康轿车,先摸到“小新娘子”家的老宅。眼前是一排青砖青瓦的旧屋,带院落。有狗,却不吠。在门口冲盹晒太阳的老太包裹着厚厚的棉袄,臃肿得像只懒得动弹的母鸡。听说我们是城里来找壮志的,便不理不睬,拎起屁股底下的杌凳,转身往院内走,还一路碎嘴唠叨抱怨“小新娘子”少有回娘家,倒晓得把傻儿子送回来,“不知道,不知道。”瞧她关门拒客,警察眼疾脚快,一下踹住:“问你话呢,就关门?”“我老婆,我老婆,甭理她。”忽然有人在头顶说话,“嗡嗡”的,“是找壮志吧,我是他舅,有话好说。”我们退后。警察刚一撤脚,门趁机“咣——”地闭上了。待慢慢退到看得见房顶的位置,见一个黑瘦男人小心侧着身体半卧在瓦面,怪不得发现不了他。他在“拾漏”,随手扔下一把瓦松、腐叶,说,“傻儿鹿在山坳养鹿场。我不便上下,不然带你们去了,蛮远。”“怎样找得到呢?”“劝你们直接去找老板吧。傻儿鹿见生人会咬人的……噢,是放狗,放狗,嘿嘿。”警察朋友知道那是一个叫格林的南方老板,在若干年前,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包山种树,长线投资。过去成本很低的荒山,现在被伺弄成了颇有规模的休闲农庄……只是格林一个怪人,成年住在养鱼塘边……这时,警察朋友接一个警务电话,我知道他们警情就是命令,不敢怠慢,执意让小李子开车送他。我扫一眼副驾驶座上放着的摄像机、对讲机,都是根本用不上的东西了。决计空身徒步进山,权作散步运动。

事情发展到后来,我都不敢相信了,浮现出侦探小说里的一些情节。

沿着路牌的指引,养鱼塘很好找到。山脚下一大片水面,被隔成几块池塘。背后不远处就是青岱山峦,连绵向西而去。左毗一片菜地,右连又一片菜地。塘边建有一排红砖小屋,三五间的样子。低矮不起眼,且有些年头,荡漾着烟火人气。说真的,“小新娘子”家乡山青水秀,空气清新,是个好地方。听说因附近新近开了一家高尔夫球场,带动了这边农庄的二次开发。每逢黄金周,城里人相约开车过来,钓鱼、赏鹿、踏青的不在少数,最后尝尝土菜。沿途看见不少挖沟、修路、建屋的工地,表明又增加不少项目。因不是休假日,又是冬天淡季。温暖的阳光下,池塘独钓翁,无疑便是这里的老板格林了。

我静静地伫着,陪在丈外。用不着迎上去,心下便有数了。这些年来,因职业的缘故,碰见过太多的离奇古怪之事,心中的嶙峋与崎岖早就磨得一马平川了,一般事体难以激起波澜。见他下钩,提钓,再下钩,一会儿顺手扯过颈上毛巾,放嘴角咬着,根本就没指望有所收获,完全率性娱乐。藏青的高尔夫球帽下垂挂长长的卷发,半灰半白,难掩岁月的痕迹。他紧抿嘴巴,上唇薄削,下唇浮雕,衬出冷漠的表情,坚定的目光。哦,那只耳朵,跳过去吧,不用看,也明白。我知道,他虽没抬头瞟一眼,也知道有人来了。

“不要相了,来吧。”他动了动身体,象征性地让出一块可以落坐的地方,算是客气了。都是明白人。我挨他在那张旧木长椅上坐下,这才发现,面对一河粼粼波光,整个人特别容易直往寂寥、沉静的深处坠落,此时此刻,无语、发呆、走神,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不想,才是与之最好的匹配心情和状态。

沉默,还是沉默。少华开口:“那人已经死了。”

“好吧,那就……说说死去人的故事吧。”少华点烟的手抖得厉害,让人怀疑得了帕金森氏症。

……

良久,他的历史车轮“隆隆隆”从记忆深处缓缓启动:“以一只耳朵的代价换回了能帮学凤做点事的牵挂,狗日的以为上算了。可失去耳朵的羞辱,注定叫那颗可怜的灵魂没地方安放?”

沉重而缓慢的语速,随时叫我可以蹬踏上车。可此时我突然没法自如地说话,没有插嘴的份儿,如同回到了过去的时光。说实话,这样反应迟钝,期期艾艾,早已不应是历经岁月打磨的我的本色。

他告诉我,他和玉德“了断”那年,手头刚刚为县棉织厂完成了一批采购业务,从大老远城市里的微分电机厂购回了三台电机,每台110元。由于在外两个多月,花费差旅费200多元。领导只同意按组织指定他所到之地的差报销,谈不拢。亏空如何填?蚀本的买卖谁做?正僵持停摆在那里。突然中间有这么个事插进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将电机高价卖给了本县大东公社建筑站,从中获利240元。这也算是他的第一桶金。后来闯荡江湖,干过无数的好事和坏事。曾经在广东创造过辉煌,后来辗转山西,与朋友打天下。不曾想没葬身矿井倒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在一个不明不白之夜,那朋友被人一枪爆头,他瞬间倾家荡产,老婆带小孩也跟人跑了。他看透世事,心灰意冷。在人生最低谷,碰巧玉德那条若即若离的线索不停地拉扯,一时头昏,于是奔此地穷乡僻壤而来,离群索居,营造自己的世外桃源。

突然,一个骑电动车的人影由小而大,沿菜地土埂远远驶来。

少华说:“你瞧,谁来了。”声音从紧闭的嘴角挤出,明显带有一丝不屑和鄙视。

玉德讪讪地看我一眼,并没有吃惊。我感觉到,他黧黑的脸上写满了不乐意。可少了那份一见面忙着掩藏秘密的慌张和探究别人知密多少的警惕,倒显出几份真实。他这个人在外时我还小,回乡了,我又很快求学考出去了,交集不多,本来就生分。说真心话,在老庄子里就不想与他打交道,可走到哪都能遇到他。

“那边来了一帮客人,傻儿鹿杀了鹿,叫给干爹送肉过来了。”他熟门熟路径直钻进了一间旧屋,丢下了手中沉甸甸的黑塑料袋,过来了又不靠近,站在远处说话。最后,他不忘对我解释,“嘿嘿,傻儿鹿孝顺。每次都这样。”

“哦,房盖得怎样?”

“快上梁了。傻儿鹿挑粪桶浇地也要绕过去看看呢。”如果不知底细,光从对话上看,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再平常不过了。少华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明显看出有一种完全融入自给自足农耕生活的知足,可背后又为什么多出那样的鄙夷。

“有客,晚上过来喝一杯吧。”看得出来,他俩也有这样喝过。

“不啦,不啦。”可能是我在的缘故,他死活不肯。最后,朝我们看了看,点点头,屁股一磨,又骑上电动车走了。远去的身影,很快在冬阳下浓缩成一个小黑点,然后拐进了山坳,消失不见了。

我不能理解,这些年说奋斗也好,说漂泊也罢,可为何偏偏刚巧又落到了这个地方。少华递我烟抽,从不碰的东西今天自然要破戒的,还一根接一根陪着抽。

“有人在跟前,你看到的准是唯唯诺诺,窝窝囊囊,一副怂样,可他骨子里又属狗皮膏、口香糖的,一旦粘上了你,扒都扒不下来。”

此时此刻,我非常想侦测这几十年来他俩内心角力的隐秘东西,可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了。

“当年,动手是决绝的,干净利落的,绝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他是指那次割耳壮举。“本来是为了长痛不如短痛,可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可能也是病急乱投医,没办法的事。可这就犯了大忌。此事就根本没法过去了。你想呀,学凤疯呀癫的,像根无形的线,我成了他手中的风筝,挣脱不了。我也算是阅尽人生沧海桑田了吧,被人骗去上百万,心如止水。但这件事始终放不下,不论走到哪里,被他一拽就往回跑。狗日的真的以为上算了。”少华每每口吐这句骂话,我总听不出他是咒别人还是责自己。

少华烟抽得多,有时挂在唇上微微颤抖,显出他内心无法平静的波澜。太不可思议。少华把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灵魂丢在了路上,到老了,想给自己找个窝,竟在这里“落地”。在他心底埋藏着人们无法理解的秘密的同时,怕是已作了承受巨大压抑的安排。

所有这一切,如果一开始就是玉德的事前设计和精心经营,能不动声色隐瞒几十年,那也太有心计,太可怕了,也太残忍了。这需要多么强大的隐忍。他根本看不出有这样老谋深算的心力。可他喜欢的那句“安排”、“安排”的口头语,又分明表明了事情的整个过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的笃定。想到这里,我心口一阵颤栗。

“看得出来,他也是好人。就是有点……心眼不浅。”这时,我已无法知道少华是在怎样的环境中从不知不觉变得自觉自愿,不离不弃。几十年的岁月,是否曾有觉醒,有过挣扎。是逃不脱别人的手心,还是逃不出自己的内心?反正有不满,有不服,有鄙薄,有角力,但俩人仍像朋友,共同经营着一番业务。从这一点来说,他俩活得都像男人。

我们聊到天黑才挪进少华的小屋。

房间里的布置,似曾相识。迎面大窗,窗下写字台。最显眼的是多了一张黑色牛皮老板转椅。墙上的大屏电视说明他平时大把大把的时间也交给了它打发。窗外山脚下,因现在少有人进山打柴,山上的植物长得拥挤、懒散。密密匝匝的宝塔松,披挂着藤衣,每株之间蛛网相连,模糊了边缘。空气中弥漫的舒缓、柔软气息,拌和着青草的腥味清香,闻得到,触手可及。

“本清哪,来,瞧瞧这些岁月——”

进入小屋的一瞬,我便知道,我不慎掉进了一个浑身伤痕老男人的心灵深井。

少华摘下帽子扔在椅上,头顶稀薄,灰白髭髦半垂悬肩,颇有艺术气场。他从桌角一摞深紫色的扁平木盒上,取下一只,沉甸甸的,挪过来打开,进入眼帘的是高低大小胖瘦不等,满箍箍齐立着的一枚枚寿山石、青田石,顶着生动的骏马、貔貅、龙凤和十二生肖印纽,我随手拎起一枚翻看:“在希望的田野上”,又一枚“改革开放”,还有“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解放思想”、“与时俱进”……

“这是消息树哟。”

“我懂,我懂——”

我双眼有点濡湿。那边收藏报纸的执着,这边传递信息的坚守,几十年了,风风雨雨,没想到在山野池塘简陋的小屋里得以这种方式碰面、相拥与融合。面对浑厚的大山和静默的丛林,少华手握刻刀,咀嚼寂寞,品味的是爱的甜蜜,还是回忆的痛苦?难以想象。尽管其中充满悬疑,可依然触摸得到他心灵的轨迹踪影。还是那句话,放不下呀。少华仁义,什么是老庄子根上该有的他全有。

少华一人吃住在池塘边,有帮工,也雇有为他做饭做事的人。当晚,就在他的小屋里,我和他,就着香喷喷的鹿肉,对着一池水面喝酒,就像当年在他老家镇子上小饭铺里两个结仇的男人,面对面。

“行走江湖多年,你怕死过吗?”

“当然。不止一次。死,谁不怕?但那种痛到骨子里的怕,才是真正的怕。那年就怕他动刀子,来蛮的。哪怕来自于他眼里滋滋冒出的兽样的光。年纪轻轻,生活还没开始,死了太亏了。当时,我强作镇静,压住他的口风,自己动手解决了自己,算是一种姿态,也把他震住了。电影里学的:烧红刀子,一阵青烟,‘滋拉一声。用此法少了我好多狼狈……”

关于玉德一直不申请经适房的疑团我终于在这里找到了答案。看来,对这种可能的结局,他似乎也早就想好了。这就是他口中他有“安排”的意思。他堵死自己后退之路,为的是背水一战。在这里,我除了看到了他软中带强硬的一面,更多看到的是一个人的无耻和贪心。

我想还是由我一语把“天机”道破要好些。我说过,在私人感情上,我总选择站在少华一边:

“你就没盘算过,他什么时候会把全家迁来?”

“他不怕,我怕啥。”

“这,对他不公……对你,怕更不公。”

“傻儿喜欢养鹿,他们安顿在鹿场便是。我,守着个鱼塘就行了。喜欢这样安静地度日子。反正老了,就这样吧,隔河望望,也不错。”

跟他说着话,眼前总拂不去“小新娘子”的影子。对于她的现在,她的容颜、声音的衰老变化,我不知道他了解多少。或许,就这样,活在虚幻和回忆里会更好些……

“现在看来,当年不狠心,害了他,也害了我。”这是他最后一句总结性的话,扑朔迷离,令我毛骨悚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知道这里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怎样的事情,真的。

当晚,我俩烂醉如泥。他倒空了内心的隐秘,我也说出了自己当年逃离的自责。比起来,那是多么的不足挂齿。不过,说完了,一身轻松。

尾  声

后来,也是在很久以后,我又回了趟老庄子。

还是母亲在前,我随着她的脚步。她领着我,回老庄子转了转。

原先老庄子的地盘上早已崛起了一座互通式多层立交桥。眼看就要通车,工人们紧赶慢赶抓紧做地面行道绿化,黄泥水迹在崭新乌黑的柏油路面断断续续拖出老远。立交桥边上竖起了五六幢住宅高楼,建在了“小新娘子”家的原址上。地还是那块好地,但早已物是人非。一群业主与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正在吵架,为的是停在路边的高档车昨夜惨遭划车而闹起纠纷。我家那棵老枣树还在,窝在一行高大茂密的树丛中。因为抢不过疯长的法国梧桐和水彬,透不了气,已奄奄一息了。

然而,所有这里的一切,与我、与我们已没有任何关系。

玉德是被火车撞碎的。出事的那个夜晚,在村东头铁路弯道的地方被一趟快客轧死。他是老庄子本地人出事的第二人。很多年以前,一个女孩儿与家里人吵架治气,跑到铁轨上寻了短见。玉德和我一样也是回老庄子看看的。死的时候一身酒气,也不知他在哪里喝的。他坐在铁轨上歇着乘凉,冲起了盹,根本听不见火车呼啸而来的嘶鸣和紧急制动的锐响。

据说,这条铁路也要往南搬迁了,经过那座南站,远离老庄子旧址。

“小新娘子”那个一闪而过的二小子凌云,自己到南方闯荡去了,多年没有音信。据说,连全家搬到山里去时,也没过去一趟。

母亲以为我指点老庄子旧事旧物的方位为乐趣,尽管老庄子已消失得没了一点影踪。我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语,心底想哭……

作者简介:

形人,真名肖正奎,职业警察30年。先后有小说在《长江文艺》《延河》和《解放日报》朝花副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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