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

2015-01-29 20:14裘山山
翠苑 2014年3期
关键词:青青夫人老师

雨来得很猛很突然,几乎是一瞬间,天地就湿透了,城市就泡在水里了。大街上的行人迅速消遁,汽车飞驰而过,好像生怕一停顿就会被积水漂起来冲走。路灯在雨中明明灭灭,如另一个世界的光亮,有些诡异。

时间是晚上8点多,一些刚吃完饭准备离开的客人,被堵在了饭店门口。这种时候,出租车成了诺亚方舟,没有绝佳运气的人不要指望搭乘上。当然,自己开车来的不在乎,自备方舟逃生去了。可怜更多的人,不要说车,连把伞都没带,只能死等雨停。一些人开始打电话求援,向家人或朋友。还有些人站在那里发些无用的牢骚,反正跟老天爷抱怨,无效亦无害。

许林峰倒是一点儿不恼,还隐隐有一种愉悦,这愉悦整个晚上都充盈在他心里,即使突如其来的大雨也没冲淡。他的身边,站着今晚刚刚认识的田青青,还有介绍田青青给他认识的方老师夫妇。

这个饭店离他家很近,不过十几分钟的路,他就是冲进雨里跑回家,也湿不透内衣。正因为太近,他没有开车来。可是,对方的三个人却住得比较远,没有车是不可能回去的。作为今天这顿饭的东家,他不可能丢下他们自己先走。这个理由让他笃定地站在那里,站在田青青身边。

眼见打车无望,方老师的夫人也拿出电话求援了,许林峰听出她是打给他们女儿的:你开车过来接一下我和你爸吧……那么大雨,根本打不上车……什么?真是的,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难得求你一回……我们走的时候窗户也没关,那么家里肯定飘进雨了……快点儿啊,到了给我电话,我们在北门大桥的喜相逢酒店。

方老师夫人放了电话跟方老师说,这丫头,说她最快也得半小时才能来,不知在哪儿疯呢。方老师说,她说半小时,你就要做好一个小时的准备。方师母叹了一声。

许林峰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完全不清楚方老师家的状况。他跟方老师,是在一个饭局上偶然碰到的,方老师听说他是电脑公司的经理,马上崇拜地说,自己是个电脑盲,一出问题就抓瞎,还希望以后能找他帮忙。许林峰一口答应。其实并不是所有的电脑公司都修电脑,比如他们公司,主要是做单位的局域网络业务。但他没有拒绝方老师,是因为得知方是出版社编辑,文化人嘛,让他有一种天然的尊重,还加上一点儿同情。后来方老师果然打电话来求救了,很小一个问题,让他如临大敌。许林峰就派了手下一个员工去他家解决,也没收费。后来又有过那么两次,都只是象征性地收了点儿钱,这让方老师对他印象颇佳。一来二往,在得知他是单身后,就做起了月老,把自己老朋友的女儿介绍给他。

四个人被大雨阻在屋檐下,有些窘。站在旁边的饭店迎宾小姐就不失时机地揽客说,你们站在这儿等,还不如上去坐坐呢,三楼有茶座,也有空调。

许林峰一听很动心,就看田青青,田青青说:好啊,咱们别傻站在这儿了,方叔叔,我请你们喝茶吧。许林峰连忙说,我请我请。方老师夫妇互相看看,再看看瓢泼大雨,就跟他们上楼了。

上得三楼,果然看到了“清雅茶苑”的牌子。走进去,才发现已经有不少客人了,都在找座位点茶,大概也是被这场大雨留下的。田青青问服务员,有包间吗?服务员说有的,推开一扇门,正中摆着一张麻将桌,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儿。许林峰说,你们把桌子翻个面,平的朝上,我们不打麻将,只喝茶。田青青说,打开空调。小姐说没问题,去找遥控板。但许林峰转眼见方老师皱着眉,猜想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又说,要不咱们坐大厅里?方老师说,对对,还是大厅透气。田青青顺从道,那也好。

四个人东看西看,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田青青很自然地走进去坐在了窗下,方老师夫人也很自然地坐在了另一面的窗下。这茶座是车厢式的卡座。许林峰只好挨着田青青坐下了,和她肩并肩,面对方老师夫妇。但许林峰心里,还是喜欢刚才吃饭时的那个格局,他跟田青青面对面。那样他可以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不说话时也能看眼神。

小姐过来问,几位喝点儿什么?铁观音,普洱,峨眉毛峰,还是竹叶青?田青青问,有白菊花吗?小姐说有,田青青说,我喝白菊花。许林峰问方老师,方老师,你和师母喝什么?方老师说,我们坐不了多久,主要看你们。许林峰说,那就泡一壶白菊花吧,拿四个杯子,另外拿点儿花生瓜子什么的。

小姐怏怏而去,菊花茶是最便宜的一种了。还四个人一壶。

田青青扭头看着窗外的大雨,其实窗外啥也看不清了。雨水如帘挂满玻璃。她忽然转头说,哦,我家来来今晚上惨了。

许林峰没有接话,因为她没看他,看着对面的方老师夫人。

来来?哪一个来来?方老师夫人问。

田青青说,我的小狗。它最怕下雨了,尤其这么大的雨,它肯定又钻到床底下去了。而且浑身哆嗦。我要在家的话,就得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给它壮胆。

方老师夫人说,狗狗这么胆小啊。

田青青说,嗯。我估计它的前世是淹死的,是落水狗。

方老师夫人说,那等会儿小霓来了,你跟我们一起走,让她送你回去。

田青青说,不用不用。今晚上就锻炼一下它。不能总这么胆小啊,总得经历点儿挫折啊。

许林峰笑了。他喜欢听她聊这些琐碎的事。而不是什么房价,什么物价,什么交通拥挤,那个让人太累了。

他很想接着她的话说,他喜欢下雨天,尤其喜欢在下雨的时候睡大觉,特别香。但他担心自己这么说,田青青会不会觉得他没情趣?或许他应该说,他最喜欢下雨的时候,和她这样的女人一起喝茶闲聊,很爽。但他什么没有说。毕竟方老师夫妇就坐在对面,他们不是两个人约会,是四个人。四个人约会,相当于开会。

方老师夫妇有些心不定,不时地看表。大雨“哗哗”的,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间或还有“噼里啪啦”的雷声。方老师夫人说,惨了惨了,阳台的雨水肯定都流进屋里了,回去又得收拾半天。转而又埋怨方老师,我走的时候说关了窗户,你非要开着透气。方老师说,早上看天气预报,没说要下暴雨啊。田青青说,嗨,天气预报都是马后炮,明天才会预告今晚的暴雨呢。

许林峰估计,方老师夫妇一来是担心家里进水,二来也是很少在这个钟点待在外面,他只好努力找话题跟他们聊,安抚他们。

今晚许林峰很感谢方老师,把各方面都让他满意的田青青介绍给了他。但他还不确定田青青对他是否满意,这个得下来以后让方老师去问。他本来想,今晚分手后就给田青青发个短信,主动约她再见个面,用主动约见来表达他的倾向。现在大雨突降,给了他们继续在一起的机会,许林峰想,是不是老天爷想成全他们啊?

自打三年前离婚后,许林峰已经见了十来个女人了,有专门介绍的,也有偶然认识的。但无论什么情况,没一个对上眼的。90%都不靠谱,那1%靠谱的,又没看上他。有的女人刚一见面就让他失望透顶,甚至迁怒于介绍人,怎么这样的女人也介绍给我啊?其中有一个,简直就像个站街的小姐。不是他以貌取人,是气息不对啊。人和人相处,气息很重要。还有的一上来就作出坦率状,问他的收入,问他的房子,问一个月给女儿多少钱,问是否把财产都让她来管理,直问得他怒火中烧。

有一段时间,他都放弃再婚的打算了。反正只要他乐意,未婚享受已婚待遇他是一点儿没问题。现在只要付钱,什么没有?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今年进入本命年后,他忽然渴望安定下来,渴望拥有那种居家过日子的平淡生活,渴望在感觉到衰老的时候,有个人陪他一起老。

老实说,今晚来之前,他没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方老师说这田青青只比他小1岁,已经35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在30岁以下的女人堆里扒拉着。他只是碍于方老师的面子才答应来见的。但一见之下,他忽然发现有戏。照说他也见过不少美女了,但这女人跟女人绝对是不一样,不能听介绍,必须见真人。田青青的容貌虽说不上美丽动人,但很有韵味,尤其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她的身材也不错,可以打80分。年龄虽然偏大,但看上去很年轻,至少比实际年龄小5岁;大学毕业,没结过婚。她的工作也让他满意,是个公务员,在市卫生监督局工作。多难得啊。

听方老师说,正因为各方面条件都好,所以也是挑来挑去的,把自己搞成了剩女。田青青并不忌讳这个,满不在乎地说,我现在已经是圣斗士了,再不解决,就要当齐天大圣了,我可不想变成那个猴子。

看看,还有点儿幽默感呢。而且,关于财产什么的,她一句也没问。反倒有意无意地说,自己有房子,收入虽不高,养活自己没问题。要不是老妈天天唠叨,她不介意自己过一辈子。

我从来没想到我也会相亲,田青青说,30岁以前我觉得相亲是最庸俗的事了,可是我老妈天天唠叨,我只好顺从。我爷爷说,孝顺孝顺,重要的就是顺。那就顺呗。

看,家庭也比较靠谱。方老师说,他爷爷是他们出版社的老社长,老文化人。他爸爸是文化局的一个副局长,妈妈是医生,夫妇俩就这么一个宝贝,从小宠着。许林峰从别人那儿听来这么一句话,宠大的孩子可能有坏毛病,但不会有坏心眼儿。

田青青还说,今年春节后她已经见了几个了,都不满意,不是不满意,而是可笑,“有一个特好玩儿,在征婚启事上写着,有模有样无毛病,无车无房有潜力。我觉得这人挺幽默的,就去见了一下,结果,模样且不说,还真是个一穷二白的小子。见面过程中他大谈自己的创业计划,大概是想证明自己有潜力。可是现如今谁敢靠潜力过日子啊?物价和房价都在挑战人的极限,等你那潜力发挥出来,它们又刷新记录了。”

许林峰很赞同田青青的观点,这样的坦率他能接受。

许林峰自忖,自己虽然是个离婚男,但应该能配上田青青,首先外形还过得去,不算帅哥也属端正明朗派;其次有自己的公司,虽然公司不大,好歹是个老板。有车有房有积蓄。离婚后孩子跟了前妻,也没啥拖累。这些情况,方老师应该已经告诉田青青了,估计田青青对自己也是基本满意的,要不她跟自己说话的神态和语气,怎么会发生微妙变化呢?甚至,开始有了点儿小矫情?这是遇到对心思的人才会出现的情况。

田青青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了他,他一时还捋不清,可能就是一种感觉吧,她散发出的气息,她说话的内容,还有说话的味道,和他以前见过的女人还真不一样。是因为她在政府机关工作?还是因为她学中文,小说看多了?

菊花茶送来了,许林峰喝了一口,实在是淡而无味,有点儿后悔跟着田青青点这个了,还是该要一壶铁观音的。

因为初次见面,他也不好意思抽烟,只好吃零食、花生、无花果、牛肉干,有一搭无一搭的,吃两下,说两句。

也许是没话找话,田青青又说起了下雨。

我对下雨过敏。你呢?这次她是转头过来对着许林峰说的。

许林峰说,怎么个过敏法?

田青青笑眯眯地说,我有雨水抑郁症。一下雨,就感觉特别孤单,特别伤感。是不是女人都这样啊?

许林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在说话的那个瞬间,脑子里毫无悬念地冒出了前妻的脸庞,那个女人不是坚强,是刚强。

田青青说,我小时候不这样,最喜欢下雨天出去玩儿了,玩儿一身水,我妈也不骂我,我妈说,孩子淋淋雨长个子。

许林峰说,我记得我小时候下雨搞恶作剧,举着伞,走到教室里,忽地一下,旋转雨伞,水花四溅,女同学惊叫,我就特别得意。

田青青说,对对,我们班男生也有这么干的。

这就是同龄的好处,有共同回忆。

田青青说,可能小时候疯过头了,长大就没那么开心了。有时候大雨倾盆,还卷着风,天黑乎乎的,树叶全部战栗发抖,我就恨不能哭一场,哭得像这个玻璃窗一样泪流满面。

呵呵。许林峰乐了。如果此刻他是独自面对田青青,这个时候绝对应该说,下次下雨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吧,我保证你马上就阴转晴。可现在不行,这么抒情的聊天,怎么能当着另外两个人进行呢?

于是他大咧咧地说,我喜欢下雨,下雨睡大觉最舒服了,质量特别高,是不是,方老师?

方老师还没来得及说,方老师夫人就抢先道:他?想睡的时候,管你出大太阳还是下大雨,都照睡不误。好几次下大雨我半夜起来关窗户,他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还跑来告诉我,嘿,昨晚上下雨了。

方老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睡觉很死。

田青青说,我还以为你们文化人都有神经衰弱症呢,我妈睡眠就特不好。

许林峰说,人的性格不能以职业分类的,我们这种粗人没准儿还会有神经衰弱症呢。

田青青说,你不可能,你肯定属于呼呼大睡型。

许林峰说,怎么看出来的?

田青青说,直觉呗,你一看就没啥城府。

许林峰想,这应该算是表扬。

许林峰跳出小我,忧国忧民道:现在的雨好像特别有杀伤力,下一回大雨闹一回灾。不是航班误点,就是桥梁垮塌,不是下水道堵塞导致街道成河,就是某个水管爆裂居民区停水,你看吧,明天报纸上肯定全是坏消息。

田青青说,就是,我们小时候下雨好像没那么多噩耗。

方老师说,这是因为现在资讯发达了,以前咱只知道咱周围的事。

田青青说,我觉得老天下那么大的雨,是因为看到这个世界太脏了,需要洗一洗,冲一冲。

方老师说,青青真是中文系毕业的。瞧这话说的。

田青青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小资?

方老师“呵呵”一笑,不置可否。许林峰想,到30多岁还能有点儿小资也不易。现在的女孩子都现实主义得可怕。

方老师夫人没有加入谈话,她不停地弯下身子去挠痒,田青青细心地说,阿姨是不是被蚊子咬了?方老师夫人说,可不是,我这人特别招蚊子。烦人。

田青青立即打开随身的小包,拿出一瓶防蚊油递给她,擦擦,可以止痒。效果还不错。

方老师夫人就接过去擦。擦完了还给田青青,田青青说,你留着,阿姨,我还有呢。接着又拿出一个小药瓶。

这个是维生素B2,阿姨你吃两片。我客户说吃了这个药,汗里就有一种味道,可以避蚊子。

方老师夫人说,你真仔细,还随身带着药。

田青青说,夏天的常用药我包里随时有,什么藿香正气丸啊,仁丹啊,防蚊药水啊,清凉油啊,都是客户送的。

许林峰想,怎么在政府机关工作还有客户?搞得跟我们做生意的人一样。不懂。转念又想,看来以后有个小毛小病的,不用花钱了。

许林峰注意到方老师夫妇仍是神色不定的样子。窗外的雨好像弱一些了,但他们的女儿始终没出现。半小时早过去了。方老师夫人几次要打电话催,方老师不让,说是正开车呢,又是晚上又是下雨,不要影响她。许林峰也安慰说,就是就是,肯定是路上不好走。

其实他心里也着急,希望他们女儿早些到,接走他们夫妇,这样的话,他才可以跟田青青单独聊天啊。这么难得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他自己刻意营造也营造不出来。但显然,方老师夫妇在女儿那里已没有权威了,这么磨磨蹭蹭的。

许林峰说,要不我跑回去开车?

方老师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还没等你跑到家,小霓就来了。

田青青说,看来我得学开车了。本来我有个客户说可以借一辆车给我开的。可是我没驾照啊。

许林峰很吃惊,车还可以借来开?

田青青笑说,我要想借早借了,只是不会开,所以一直没“借”。

虽然笑眯眯的,还是露出了自负。

她的工作还挺吃得开嘛。许林峰再一次有了这种感觉。

田青青忽然提议说,要不咱们打麻将吧,免得干等着得心焦。

方老师夫人立即说,好啊,咱们四个人正合适。许林峰暗暗叫苦,希望方老师反对,方老师果然说,我没兴趣,小许你呢?

许林峰左右为难,说没兴趣吧,扫了田青青的兴,说有兴趣吧,就把方老师孤立了。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我不太会打麻将。

田青青马上说,那咱们玩儿牌吧,斗地主怎么样?我知道叔叔阿姨都会玩儿的。

许林峰连忙说,那你们三个玩儿。

方老师说,还是你们三个玩儿吧。

服务员拿来一副牌,三个人就摸上了。一牌在手,许林峰发现方老师夫人马上气定神闲了。看来人不可貌相,方老师夫人虽然看上去很矜持很斯文,却也是个喜欢玩儿牌的人。

许林峰的心思并不在牌上,而是在田青青身上。田青青的手竟然那么细腻,跟20多岁的人没多大区别,显然很注重保养;手腕上还带着一个透亮的翡翠手镯,他虽然不懂,也能看出价值不菲。显然她的生活比较优越,爷爷是老文化人,父亲是个局长,怎么也有点儿家底吧。

玩儿起牌来,田青青不再是那个对雨水过敏的人,时不时地哈哈大笑,还经常冒出一些市井俚语。方老师夫人也一样,一看就是经常在牌桌上泡着的女人。反倒显得许林峰有些斯文了。

电话忽然响了,是方老师夫人的。方老师夫人看都不看就示意方老师接,你女儿,快接。自己继续理牌,一脸专注。

方老师接起来说,你到啦?我还以为要明天早上才到……我们在三楼茶室……好,马上下来。

方老师关了电话跟老婆说,她到了,说门口不好停车,叫我们赶快下去。

方老师夫人说,急什么,把这盘打了。方老师说,她该着急了。方老师夫人说,我们等了她一晚上,她等我们10分钟算什么。

许林峰笑笑,开始胡乱出牌,一副找死的样子,希望赶快结束。田青青也很默契,于是方老师夫人迅速赢了。她扔掉最后一张牌,笑容满面地说,你们俩联合起来让我啊?好好,你们一条心我也高兴。

她站起来准备拿包走人。忽然,两个年轻女孩儿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上来就娇嗔道,你们干吗啊,都跟你们说了不好停车还在这儿打牌,真过分!

话虽然厉害,语气还是跟父母撒娇的语气。

田青青说,哦,小霓来啦?

那女孩儿叫了声,青青姐。

方老师皱着眉头说,你怎么搞的?

小霓说,我怎么啦?我能开到这里就不错了,你们坐在空调房里哪里晓得外面的情况?街上之惨,都成河了,好多车都遭熄火了。

方老师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但是什么,他没再说,转而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小霓。小霓,这是我跟你说过的电脑公司的许经理。

又问女儿:这位是?

小霓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小云,幸好我叫她一起来的,她技术比我好,要是我开,可能都开不过来了。

小霓揽了一下身边那个女孩儿的肩膀。那个女孩儿头发短短的,看上去比小霓高一些,有点儿像李宇春,让许林峰恍惚觉得面熟。

许林峰站起来跟她们握手,我,许林峰。

在握手的一瞬间,他明白方老师为什么不高兴女儿了,小霓的穿着打扮,实在是不像方老师的女儿,一件吊带裙,还那么短,一脸的浓妆,脸颊上不知抹的什么,微微发萤光。

但这还不是让他愣住的原因,让他愣住的是小霓身边那个女孩儿。他见过。

还不止是见过。

要命的是,那个女孩儿好像也认出他了。微微怔了一下。

他的脸肯定变色了,心里有些慌乱。还好茶室灯光暗,没人察觉。那女孩儿轻轻和他握了一下手,笑说,哦,许先生。

方老师说,看这雨一时也停不了,要不你们也上车挤挤,让小霓送你们回去?

许林峰连连说,不麻烦不麻烦。

方老师夫人拽了一下方老师说:你真是的,瞎操什么心哪。咱们快走吧,都10点了。我还得回去收拾家里的水灾呢。

四个人匆匆离去。

终于剩下了许林峰和田青青两个人了。

许林峰朝田青青笑笑,但笑容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喜悦,满脑子都是那女孩儿,小霓说她叫小云,是公司同事。好奇怪。方老师曾跟他说,女儿在朋友的图书公司搞策划。策划到夜总会去了?

她显然认出自己了,她故意说,哦,许先生。因为那天,他给过她名片。她会告诉小霓吗?如果告诉了小霓,田青青就会知道。怎么这么寸哪,偏偏碰到她们。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拿起壶来给田青青加了些茶。茶壶很轻,许林峰招手叫服务员添水。

窗外的雨声从哗啦哗啦变成了淅淅沥沥,但还没有止住的意思。本来他一直盼着,方老师夫妇走了,他跟田青青可以独处,但现在,他完全没心思了,就跟做了贼被人拿了现行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许林峰心里开导自己,离婚三年,哪可能不去找女人。自己正当年嘛,如果说一直守身如玉,鬼才信。再说她田青青也不可能没和男人交往过。

但怎么搞的,就是感觉心里不对劲儿。

田青青忽然笑吟吟地说,你说你这么好条件,方叔叔怎么不把他女儿介绍给你?

许林峰一愣,连忙摇头道,那怎么可能,他女儿那么年轻,我都奔四了。

田青青说,那我怎么觉得,刚才小霓一来,你就有点儿心不在焉了?

许林峰说,没有没有,我对她没什么感觉。她就一丫头。

田青青说,你看你还叫得挺亲热呢。

看来田青青会错意了,她以为自己是看上小霓了。说明她对自己还真上心了,都有醋意了。许林峰说,我的意思是,她在我眼里就是孩子。再说……

再说什么?田青青追问。

“叮咚”一声,是短信。

许林峰拿起来看,号码陌生,打开,就一行字:放心吧。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妈的,她还真认出自己了!居然还留着他的名片。许林峰心里一紧,不过,自己不也认出她了吗?因为她跟那个女星长得像,他印象颇深。毕竟,那天晚上,他们通宵在一起的。

她是来结盟的,还是来看笑话的?她会不会告诉小霓?

他没有回,抬头对田青青说,再说她也不适合我。

田青青撇嘴说,小霓怎么穿那样的衣服,而且妆那么浓,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许林峰说,你跟她熟吗?

田青青说,不太熟,我们也差好几岁呢。但上两次见面,她还像个学生的样子,比较清纯。怎么说变就变?

许林峰不想谈这个,可是一时又想不出话题。被人当场戳穿的感觉真不好。其实也没人戳穿他,是他自己戳穿了自己。他不再是那个想好好找个女人过日子的许林峰了,而是,而是另一个逢场作戏的花天酒地的许林峰。田青青的确不错,可是,他们要在一起的话,中间始终存在着那个事故苗子。

田青青又说,我觉得我们这个年龄,跟小几岁的还是不一样,有代沟的。

许林峰含糊地点头,继续喝茶。一口接一口的。好像那菊花茶泡到这会儿,才泡出味儿来。听说菊花是清热的,他还真需要清清热。

田青青说,但是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喜欢岁数小的啊?

许林峰连忙摇头:哪里,哪里。

他心想,喜欢年轻的是肯定的,哪个男人会喜欢老女人?但也要看拿来干吗,过日子肯定不行。田青青肯定误会了,但他没法解释。正暗自纠结,忽然听见田青青说,我想回去了。

许林峰听出她声音里有些不快,还来不及说什么,田青青就大声喊道: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应声拿了单子走过来,许林峰连忙说,我来我来。

田青青一把将单子抓了过去,说,我说了我请客的。

许林峰已明显感觉出她有情绪了。就没有再争。

哪知田青青一看就叫了起来:180块钱?你们什么茶啊那么贵?

服务员说,一壶菊花是80元,多加一个杯子就多10元,还有那几包零食一共70元。一共180元。如果你们不要发票的话,还可以一人送一瓶可乐。

田青青说,凭什么不要发票?要发票,另外,叫你们老板打个折。

服务员说,我们这里从来不打折的。

田青青眼睛一瞪,什么叫从来不打折?叫你们老板过来。

服务员说,老板不在。

田青青说,老板不在?好啊,总有个当班的吧?请他转告你们老板,我是市卫生监察局的,明天我们打算抽查一下你们卫生状况。老实说,我今天一进来就感觉不佳。蚊子苍蝇乱飞。

许林峰暗暗吃了一惊。田青青的语气,面部表情,当然还有说话的内容,统统都在一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那个一下雨就忧郁的小资女了。

服务员嚅嚅地退下了,很快,她带了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来了,那人一上来就冲着许林峰点头哈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个小妹是新来的,不懂事。

许林峰朝田青青摆了一下头,老板马上明白了,冲田青青点头哈腰说,真是抱歉,你们这样的贵客,我们请都请不到,哪能要你们买单呢。我请客我请客,另外再送一份果盘,好不好?

田青青冷着脸说:用不着。我从来不白吃白喝。

老板顿了一下,转身朝服务员喝道,还不快去给这位女士结账?按我们的贵宾金卡打折,打五折。另外开个发票。就开办公用品。

服务员小跑着下去了,老板继续陪着笑脸,还掏出烟来给许林峰点,弄得许林峰十分尴尬。老板说,都怪今天下大雨,我们仓库有点儿漏雨,茶叶打湿了一些,所以我在仓库那边张罗,没注意这边的情况,要是得罪了还多包涵,多包涵。

许林峰只好说,没事没事。

田青青始终冷着脸。接过发票和零钱,往钱包里一塞,然后站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

许林峰只好尾随着一起下楼,感觉自己形象猥琐,像个狗腿子。但不知怎么,心里的纠结却化解了,有几分轻松。

街上湿漉漉的,雨倒是停了。许林峰拦住一辆出租,让田青青先上,不想田青青一坐上去就关上了车门。

许林峰说,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田青青说,不必麻烦了。以后再联系吧。

许林峰看着车远去,如释重负。

路灯依然明明灭灭,有些诡异。他独自往家走,路边七零八碎地掉了些断裂的树枝,还有被雨刮倒的自行车、广告牌。显得有些狼狈。他忽然想起刚才田青青说的话,有时候,老天下一场大雨,就是看到这个世界太脏了,需要洗一洗,冲一冲。

可是老天爷却不知道,这世界是那么不经洗,一冲刷,真相到处显露。

作者简介:

裘山山,生于浙江杭州。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做过部队教员和文学刊物编辑。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是小说和散文。目前已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文学专著22部。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到处都是寂寞的心》《春草开花》《我的爱情绽放如雪》;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白罂粟》《落花时节》《一路有树》《高原传说》《野草疯长》《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长篇纪实散文《遥远的天堂》《亲历五月》;散文集《女人心情》《五月的树》《一个人的远行》《百分之百纯棉》《从往事门前走过》《冷日子暖日子》《春天来到哥伦布》;长篇传记文学《隆莲法师传》《从白衣天使到女将军》,以及电影、电视剧剧本若干。

作品曾获第四届全国鲁迅文学奖,第七届、第八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第九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二、三、四届四川省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全国女性文学奖,第八、九、十、十一、十三、十四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全国报纸副刊金奖,以及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等多种奖励。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文、越文、韩文和日文。

现为中国作协全委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主任、《西南军事文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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