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明
苏州人。收藏家、作家、过云楼研究会理事。十八岁入伍,五次荣立三等功。后做记者、编辑、影视部主任,电视频道经营总监。出版有《我也是海》《风情民国老期刊》《典籍苏州海明藏本》等。
这是农业学大寨年代发生在我们村一个最令人感动的故事。
我们卫星大队是闻名江苏省的农业典型,一年四季省内省外来我们大队参观取经的络绎不绝,远一点的大队都是开着机帆船,船上坐满了人,以至于大队部操场前的河里来参观的机帆船排成了队。县里为此专门在我们大队成立了接待办公室,派出干部常驻负责协调。
参观的人群大都由生产队副队长以上的农村最基层干部和生产队积极分子组成,为了把卫星经验真正学到手,有的大队干脆把所有的人都组织起来,来看卫星新面貌。卫星的新面貌体现在哪?卫星的“田成方,树成行”,卫星农民统一的新楼房;还要看卫星的田间管理水平,每一条田埂平整得像水泥一样光洁,一眼望去,笔直的田埂就如刀削一般,在绿油油的稻田中延伸;再看卫星农田水利建设,新开的河道和沟渠配量有序,灌溉网格化。田野内彩旗招展,红旗飘扬,这是田野大场景。参观的人们就在这精耕细作的汗水中获得卫星大队粮食年年高产稳产的经验。
卫星人是自豪的,附近大队为有卫星村亲戚而光彩。光彩是做出来的,是苦干出来的,当卫星人干活最苦,四乡八邻都公认,但外乡姑娘都喜欢嫁到卫星来。她们不怕开了夜工开早工,别的大队农闲稍轻松一点,卫星大队却要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毛主席语录中有一条“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真正是落实到了位,天寒地冻,平老河,开新河,平坟堆,为的是旧貌变新颜。毛主席还说过:“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于是,积肥热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个生产队开了机帆船驶上几十里水路,东过阳澄湖到昆山,西过漕湖到无锡去割野草,为的是让野草发酵沤肥增产。
苏州市委做出了向卫星大队学习的决定,《新华日报》以《卫星上天,红旗高举》标题作了长篇报道,这一下,全国都有了名。参观学习的就更多了,“学卫星,赶卫星”成了最响亮的口号。学卫星的核心是什么?学习卫星就是要学习卫星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这样的氛围,卫星先进事迹自然层出不穷,涌现了许多铁姑娘队、青年突击队。人人争当先进,生病了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志愿军战士一样,轻病不下火线。她,是今年过门的新媳妇,长得算是漂亮的,肚子随着日子一天天变大,但还是和别人一样干着重体力活,那天早晨出工,她感到肚子疼,才知道自己就要生了,家人忙着叫来了赤脚医生,婴儿很快呱呱落地。按照农村规矩,要坐满一个月的月子才能下床。
这天中午饭后,当出工的号子吹响,她硬是下了床拿起扁担和犁耙走进了出工的行列。我不知道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婆婆当时有没有阻止她出工的表示。
这天下午的农活是挑潭,就是把田间潭中由猪粪青草发酵过后储存的肥料挑到稻田中,再用手把肥料一把把均匀地撒向泥中。潭呈圆形,一般六至八人。她的出现,出乎了大家意料。大家纷纷劝她回家休息,因为这毕竟不是儿戏,月子里落了病,要遭罪一辈子,这道理谁都懂。
当大家围着潭一齐耙泥时,一股鲜红的鲜血从她的裤带中涌出,把泥潭边的土都染红了,血在滴滴答答往下落。可她全当没这回事,照常奋起起着泥。当把担子里的泥装满,她起身和大家一起挑着担向田埂走去,她的脸色越来越白,血顺着她的脚印一路滴下来,但她还是坚持一直干到和大家一起收工,并且第二天她又照常出工。这事迹很快被大队领导知道,田间的大喇叭里很快传出了对她这一先进事迹的表扬。这一年她被大队评上了“学大寨积极分子”。当她上台领奖状时,她笑得最甜,获得的掌声最热烈。
时隔不少年,这张奖状一直贴在她家的正屋中央。算起来至今已是30多年了,30多年以来,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得很艰苦,她已没有了年轻时的腰身,不再有年轻时流动的眼神,一切似乎都过去了,30年了,瞬间的事情啊,当我找到她,问她:“当初你为什么有这样的干劲?”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地说:“就是为了表扬。”
30多年前那个夏天中的一天。中午,匆匆扒完中饭上工的父亲临出门前在柜子里拿了两分硬币放在饭桌上,对我说:“到缸里舀一斤面粉,去大队轧面条。”烈日当空,天热得赤脚感到脚底直烫,我挽着一只豁了大口的竹篮,篮子里装着估摸一斤左右的面粉出了门,我很开心地想,晚饭可以吃上面条了。
从家门口到大队部要过四座小桥,小桥都是窄窄的木板搭成的,走上去还会吱吱响,连篮带面粉一斤半左右,但对我来说,已经够重的了,我赤着脚,把篮子挽在手臂弯里,像受了重力,斜着肩膀欢欢喜喜地走在了小河边的小道上,晚上可以吃上面啦。知了在欢快地鸣叫,没有一丝风,空气中热浪一阵一阵。我尽想着面店里轧面排队的人群,一心想早点赶到轧面店,一边盘算着今天下午的家务,轧面回来我还要到菜地里割青菜,洗青菜,把满满的一锅水烧开,然后做青菜下面条,因为,我知道,一斤面条不加青菜,一家人是不够吃的。我赤着脚憋足了劲加快脚步吃力地走着,提着胆儿踮脚过了弯弯的小桥和几个村庄,到了,快到了。我心中在自言自语。
说是面店其实不算店,设在大队部旁一个生产队的一户人家的家里,当然也是集体经营的,就一台轧面机,由一个老奶奶负责。我赶到时,也有了两个孩子和三个老人先到了,装面粉的篮子都排着队,我排在第六位,老奶奶用青筋暴突的手正在盆里熟练有力地揉着面。当我把篮子排好队,不知什么,感觉到不对劲,赶紧把手伸进屁股后面的短裤口袋,我绝望地几乎哭出了声,口袋漏了,二分钱没有了。短裤早已是破烂不堪,穿了好几年了,纤维已稀疏得看得见皮肉。我赶紧返回,心里想着两种可能,要么掉在路上,要么掉到河里,掉到河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掉在路上我能找回来,这么热的天,大人们都下地去了,一路上没见着人影。
我急急地低着头在路面上往回寻找着,心急得几乎要跳出胸膛。我已六神无主了,没钱怎么轧面条,轧不成面条,一家人晚饭吃什么,一定会遭来父亲皮开肉绽地痛打,焦急又让我增加了恐惧。焦急的盼望,恐惧夹杂着我一路寻回到了自己家门口,我清晰地记得出门时钱是放在口袋里的,直寻到家门门槛边,就是没见着。忽然一股预感和问号映入我的脑海,会不会掉在小桥下河边小路旁的那个水潭中?就剩下这个唯一的可能和希望了。我几乎奔跑着找到那个水潭,水潭不算大,对我来说已经很无奈了,水潭旁边是水稻田,我认定只有把水潭里的水扇干,才有希望找回钱。只有这个办法了,我跳入水潭中,水淹到我半身,我知道摸是摸不着的,先在没水的地方筑一条坝,我拼着命用手不停地扇着泥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扇,快扇,找到钱,赶快回去轧面条,父母傍晚前可要收工的呀,我轧了面条回家还要做饭的呀。水终于被我扇干了,我心急如火地在和着泥水中的泥巴中不停地胡乱捏着,捏着,终于一阵狂喜,硬币摸到了。我爬上了堤岸,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当满脸满身泥水的我飞奔着出现在面店,刚巧轮到我。老奶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满脸的皱纹聚拢了起来,她肯定认为我到哪里调皮去了,当我轧完面条把二分钱放到她手里时,她肯定不会想到这二分钱失而复得的艰难,我心想着。
因为这年,我才七岁。
二分硬币现在看来太渺小,太渺小了,但在岁月推移中为我的人生注入了自信,我形成了这样一种心理意识,或者说是一种性格,任何事只要想着办法努力地去做,都有可能实现;任何事在无路可走的境地中终有一条路可以走。纵然在世情变幻的时代中,对于人生,要把自己的潜力和所有努力发挥到极致和极限。
绿色的麦苗像波澜壮阔的海,还有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和一大片粉红色的红花草。纵横交错的水路在星罗棋布的村庄中弯弯绕绕,河边的杨柳嫩芽已摇曳伸展,这就构成了江南农村春天的景象。
春天离去得似乎特别快,随着知了声的鸣叫,夏天很快来临了,男人和男孩子就很自然地脱下了单衣,接下来基本上是天天赤膊着上身了。这时候的麦田已变成了金黄色的海洋,在微风下不断地起伏着。油菜花已长成半人多高,茂密而枝丫相连,就如树枝那样坚硬,慢慢地油菜花谢了,青绿色的枝干和枝丫成了树皮一样的褐色,每一根枝丫上已被油菜籽压得沉甸甸的了。
收割油菜用的是割麦用的平口镰刀,比起割麦子必须用更大的劲,坚硬的油菜花根,往往让镰刀经常钝口。选择割油菜,时机把握特别重要,早了,还青着呢,晚了,损失就大了,油菜籽的外壳裂开,动一动菜籽就会大部分掉到地里,细小的黑籽粒,掉到泥土田里,几乎不见影子。因此,油菜快成熟的时候,最怕的是下雨,一下大雨损失就大了,油菜成熟季节又正是雷阵雨高发时节,当队长的可认真观察着呢!看着几天毒辣辣的太阳,用心听着菜籽外壳“叭叭”声,差不多了,队长就当机立断,立即收割了,要是犹犹豫豫,待会儿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来个乌云密布,队长还不对着天拍大腿?
收割油菜大部分由妇女完成,捆扎后由男人一担担挑到打谷场,这下,心才放得下,然后四周用塑料布和竹篾挡成墙,围成圈,在砖地上把菜籽打拍出来,当油菜全部挑上场,油菜田很快就会放满水,不一会儿拖拉机就开始耕作。抢季节是不隔夜的,秧苗急等着栽种呢。当拖拉机开过时,我们孩子就挽着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水田里拼命拣着油菜的根,这些根因不容易腐烂,具有芦苇一样的硬度,而且都是尖尖的锋利,犁田插秧都会划破脚和手,因此是必须拣掉的,再说不拣掉的话沤在土里必定会影响秧苗生长。这些油菜花根茬可是家家喜欢的宝贝,拣回家去,队里是允许的,我们一篮篮地提回家,晒在自家场地上,几个太阳下来,就能当柴烧了,要知道缺柴烧也是每家都存在的窘境。对于缺柴烧,好对付一点,去拣河里漂下来的柴草,哪怕一丝一缕,去阳澄湖里挖黑泥,晒干后当柴烧,虽然没火力,但红红的泥块也能顶用,只是把扇扇子的手都扇酸了。农民是买不起煤球的,那是城里人的专利,城里人买煤球也是要凭票,家里有一只白铁皮做的煤炉,那也是身份的象征:家里肯定有吃商品粮的,不是工人就是教师,总归是拿工资过日子的。当白铁皮的煤炉的青蓝色煤烟,随着初升的太阳在家门口的场地上或弄堂口冉冉升起飘扬,一定会出现一个城里人打扮模样的人,这样的人是何等让大家羡慕,何等让人尊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缺柴烧的,不会在意油菜根的,但我们的眼睛早就盯着割菜花后的油菜根茬呢,就等着拖拉机来耕,好捡露出在泥水中的油菜根茬。
而就在那个晚上,生产队里发生了一起绝对不体面的事。
收获油菜的夏季,按理说已过了春暖花开的猫狗发情期。春天的时候,黄昏时,猫刺耳的尖叫声或交配声惹得睡着的人都要醒过来,这时,整个动物世界,仿佛与植物一样正掀起一个动作极大的解放运动,没等天黑,田野里经常可见四处追逐打斗的狗。人们不知这些狗是从哪儿来的,我们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到我们村上来,大人们是心知肚明的,我们队里有二户人家养的两条小狗已慢慢长大,这两条狗是母的,四乡八邻的公狗就循着味道远道而来赶骚了。
那天的晚上,我们在村口看着大人们一担担把油菜花挑到村里的场地上,突然油菜田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狗的惨叫声,月光下油菜地里,几十个男人正用挑油菜的扁担包围着一群狗,他们追逐着狗疯打着,狗已疯了,疲劳至极的男人们更疯了。我们赶紧跑过去,月亮出奇地亮,几乎每一条狗都挨过扁担,一扁担下去,不是挨了背,就是被打折了腿,这边没打着的,那边奔过来,人终究斗不过四条腿的,尽管冒着狗急跳墙被咬的危险,个个男人拼了命,但十几条狗最终还是逃出了包围圈,“嗷嗷”叫地瘸着腿四处向夜幕逃去,只有两条狗没有逃脱,其中一条大黑狗已经被打得趴在地上,在气息奄奄地哀鸣。不解的是,另一条狗竟可怜巴巴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在凄白的月光下显得特别可怜,这不就是我们村上的狗吗?我们都认识它,自然,这狗也认识村子里的每个人,大人们当然认识这条母狗是自家队里的,扁担当然没挨到它身上。要说今天的收获,它还是有功之臣呢。母狗的屁股与躺在地上的公狗屁股连着,哦,原来是“狗连连”,这条站着的狗正是我们生产队那家养的母狗,据说,“狗连连”连住了,两个大男人用扁担撬都分不开。后来才知道,公狗的那阳具被母狗锁住了,要好久好久,脱性后才能解脱。
大黑狗的肚皮在微微动弹,脑袋已经歪在了一边,此时的大黑狗肯定是想都来不及想,自己的雄壮、剽悍和强势或者本能超出同伴的欲望才落了个“桃花树下死”的下场,同伴们早已无影无踪了,它只有认命了。
没过多久,也不知大人想了什么办法。估计公狗死了,功能也慢慢失去了,不一会儿有位男人拿了根捆油菜的绳子捆住了狗,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扛着向着生产队的养猪场一颠一颠地走去,挑完油菜的十几个男人跟在后面全部涌到了养猪场。不一会儿,狗很快被扒了皮,开了膛,破了肚,烧猪饲料的大锅里的水很快将要烧开,已在“呜呜”作响,大家个个自告奋勇特别起劲,三步并作两步拎着整条狗跑到河滩下,在河水上下左右洗涮几回,就赶紧跑上来放进了锅里。不知哪几个人回家各自凑了些酱油,不一会儿,从没闻见的狗肉香在夜幕中愈来愈浓,一大群男人已是迫不及待。
红烧的狗肉装在喂猪食的桶里,这么多的筷子不知从哪家借来的,大家坐在地上一人一双筷子围在桶旁,酒,自然是不敢奢望的。我们几个小伙伴在外围看着他们在大口大口地嚼着,这是真正的狼吞虎咽。不知大人中谁的建议,说是给我们小孩留一点。大人们吃得差不多了,他们用手抹了一下嘴,特别心满意足。我们每个小孩也分到了半小碗,我们赶紧把这香喷喷半小碗狗肉拿回了家,到家的我实在抵抗不住肉的香味,吃了一块,我发现,我的胃居然和大人们的胃是一样的。肉,真香,真好吃。
自从春节闻过肉腥味,快半年了,从未闻过肉腥味的我当时就很理解大人们这狼狈的举动。狗肉当时在江南是很少有人吃的,也从没有听说过吃狗肉这回事,吃狗肉是说不出口的事,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就像吃青蛙一样,一家人是要被村里人讲得抬不起头来的。据说祖辈以来,这不雅事从来没发生过,而这一次却是这样声势浩大,人人都不避讳,不知这点子谁出的,谁先动的手,当然谁都不会说。我对此事当时就有一种心领神会,日子过得实在太苦了啊!狗肉毕竟也是肉啊!但我没想到的是,肉食的欲望何以让人变得如此疯狂,那拿起扁担的凶残,眼光里的杀气,是那样望而生畏。他们都有着善良的心,但此时的冷酷仿佛是天经地义的,就如负载过重的钢筋一样扭曲变形,这使我特别吃惊。
请原谅乡亲们的这件不体面的事吧,要知道,他们拼死拼活,肚子里实在没油水,就这几十亩油菜打下来的菜籽全部都是要上交的,这是上级规定的指标,他们从来都不会埋怨一句,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凡是上面讲的一切都是对的,正确的,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这已形成了思维定势,待菜籽交公,然后按照政策,返回一小部分菜油,按照每户每人平均分配,一年一人不会超过三两油。有一年,为了多上交,多种了麦子,减少了油菜种植,而菜籽上交数量不能少,每户人家这一年仅仅分到了二两油,而这二两菜油全家要吃上一年。这一年,家家铁锅因没用菜油,都生了锈,炒菜时都是用水代替菜油洒一下,以避免菜叶子粘锅而使整锅菜都有糊焦味。
是啊,我们也许都有不体面的亲人,我们或许自己也做过不体面的事,在很多时候,我们也许会遮遮掩掩,不想把这些事咀嚼到生活中来,甚至只当没发生,其实这是我们自己内心的卑微,是我们把自己生命中最本色的情感委屈了,原来不体面的是我们自己的虚荣心。
春节前,西山的朋友送我一条猪腿,并再三关照嘱咐“自己吃,不要送人”。还反复解释“这猪是自己家里养的,吃糠的,年前杀了过年用的”。
是的,这种猪肉越来越难吃到了,对从小长在城里的人来说,根本弄不懂吃草吃糠长大的猪与饲养场的猪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可以说,现今20来岁在城里长大的青年人从没吃过这种猪身上的肉,不知这种肉的汤有多鲜美,肉质有多浓香。现在的养猪场,都是产业化的,猪从小到大全吃的是专门配制的配方饲料,饲料中还含有大量的激素,一头猪养到二百斤左右,往往三个月就达标了。
改革开放前,城里供应的猪肉来源都是农户家中饲养的猪。计划经济时代,一家农户一年有两头猪的征购指标,每个生产队还都有养猪场,猪也是统购统销的,农户及生产队是没有权利,也不敢私自杀猪的。所有的猪必须售给公社肉猪收购站,由收验的人根据重量、肥瘦定等级,用剪刀在猪身上剪出等级标志。验收猪的人一个公社有几个人,但有定夺权的只有一个。收购的时间是每天上午八点半以前,到时候,验猪的人会手拿剪刀在两个助手簇拥下出场,此时,只有猪叫声,猪排着队,猪旁边或站或蹲的农民此刻都会紧张起来,自信、喜悦、忧虑各怀心情,但讨好似的表情是一致的。验猪人在磅秤旁估摸着,疑惑着,然而让剪刀说话。动剪刀了,卖猪人的心就放下来了,眉头就舒展了。这个人的地位在农户心中像自家的祖宗一样神圣,农村人是连巴结他的机会都没有的。对于他认为不合格的猪,他全然不会顾及你一大早摇了十八弯水路的辛劳。一般的猪在一百斤出头就基本合格了,“五吨头”的猪价格在48元左右。有的猪太瘦,分量倒是够了,往往也不合格,也要退回去。40元钱一头猪的也有,那是毛重90来斤左右的,验猪的理由是猪虽小但结实,因此猪分量是基本标准,但肥瘦很重要。
农户的猪养到看上去有点像样了,也就是七八十斤那样,“猪啊,快长、快长、快长”的祈盼每天都会充斥在心头。上交猪是任务,草料、青糠也有人家转让,但农民口袋里是没有几元钱的,一家人除了半年打上一次半斤酱油九分钱,二分一盒火柴钱,点灯用的“洋油”(火油)钱,一毛四分一斤盐巴钱可能备着,是没有什么额外的余钱的,许多人家甚至买盐钱都要向邻居或亲戚借。这笔苦账是算得出来的,一年做到头,“缺粮户”(倒欠集体)的人家有的是,分红一分钱都没有分到,来年的开支一分都没着落,春节即到,还不是要借债过年,可有的人家借个一元钱也借不到,大年夜只好一家人关起门来苦熬。好在用猪草喂猪不用本钱,养猪就成了全年生活开支的盼望。
农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猪的身上,猪卖掉了,还掉苗猪的钱(那时,除了到集镇上买苗猪必须付清现钱,乡里乡亲或生产队有老母猪的生了小猪的,先欠着苗猪的钱,都很通情达理),总归手头上可以宽裕一些了。但养猪不能多养,要按定购的指标,反正多养也养不起,猪靠草长大,这割草靠的全是小孩,大人的农田活已是披星戴月了。
我是家中老大,家务事自然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割草喂猪从懂事起就是我的本分了。稻田里的稻一收割完,田埂上的草特别茂盛,这草割起来特别省力,猪也特别喜欢,但必须抢,稻子一割完就得抢占田埂。一次与我同一个生产队的男孩与我抢草,他竟蛮横地用割草的刀狠狠地砍到了我脚背上,至今蛮大的疤还犹在。我也有偷懒的本性,父亲总是发狠地训着我:“夜里困一觉,气力就会来咯!”“气力气力,生出来咯”“河里飘下来,也要早点落起来(起床)得来!”这三句话意思都是绝对容忍不了一丁点的懒惰,这三句话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猪长成能卖的模样了,主人就会招呼生产队的一些人来估估自家的猪有多重了,好自豪自豪,于是猪圈猪栏旁七嘴八舌,让主人宽慰也会让主人不快。这个说:估计有九十斤左右,那个说:没有,猪圈小,猪只是看上去大。哪家明天要卖猪的消息,全生产队人很快都会传遍。
小猪从六七斤左右捉回来了,最多不会超过十斤,(不像现在的苗猪就要六七十斤),一般养上半年在100到150斤左右,很少有人养到超过120斤的,你想想看,超过120斤,增加了重量却增加不了几个钱,但猪的食量倒反而大,成本就越高了。再说,收购站也不提倡太大的猪,说是猪大了肉不鲜。所以能早卖就尽量早点卖,一般一头猪的收购价在45元至50元之间。
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卖猪,我和父亲半夜就起来了烧水拌猪食,12点左右喂了一顿,两三点喂了一顿,天蒙蒙亮喂了一顿。父亲说可以增加毛重(重量)。我家的这头猪虽然也像别人家一样卖之前多喂了两顿,它的肚子已经滚圆滚圆,但父亲的心是虚的,这猪太瘦了。这猪从小捣蛋,它吃了不睡经常捣圈,没事时老是用嘴巴拱泥巴,拱得猪圈像麦垄,我父亲找了根铅丝做成圈,叫了几个人把猪拖出来按在地上,穿在猪的鼻子上。这是对付那种调皮猪的好办法,每家都用过这种手段。猪的鼻子上穿上了铅丝圈,一拱它就疼,就再也不拱了,但猪进食不受影响,这样吃了睡,睡了吃,不就长膘长重了吗?但我家这头黑猪虽然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但四条腿老是倒圈,它两条前腿经常拼命划拉着泥土,我经常拿着喂猪时用的搅猪食棒揍它,刚揍了一下,它又跑到角落去了,我够不着它,又怕打断了猪食棒,后来专门找了一根长的竹竿放在猪栏外,揍得它乱跑才解恨。揍过几次后,后来我一拿那长竹竿,它就往后缩,老实多了,但天性好动的它,膘还是长得慢,所以比往常多养了一个月。
母亲一手拿着油灯照着猪槽,一手挡住油灯上的火苗,泥垒成的墙四面透风,缝隙里进来的风还是把火苗吹得歪歪扭扭。当猪把第三顿的食吃定,懒散地转头想回窝时,我翻进了猪圈,父亲已解开猪栏,我扬着猪食棒拍打着猪的屁股,想把猪往猪栏口赶,猪好像明白似地刁难地往粪便的地方逃。(那时农家的猪圈大部分是泥地的,猪圈除了猪睡觉的角落里是干燥的,其余的地方,脚是落不下去的。猪睡觉的地方,以少量的稻柴垫窝,一般半个多月,要把满是猪臊气的柴拿出来晒一下,或换成新的稻草柴。拉粪的地方,每周一次要洒一些零碎的干燥稻草柴和细碎的泥土垫圈,懒一点的人家的猪圈往往像个污泥塘,白猪滚成了白底黑花。填圈也是饲养猪的一项专业活,一方面保持了猪圈整洁,减少蚊虫,更主要的是,使猪粪发酵,并增多了猪粪,犁田前一担一担格式化地挑到田里,再均匀地洒开,既改良了土壤,秧苗增肥见效快,洒过猪粪的稻田,插下去的秧没过几天就会墨绿墨绿。)
猪缩到了角落里,我和它在粪堆里捉迷藏,把他赶得晕头转向了才把它赶到了猪栏口,两腿叉开的父亲两手一把拽住猪耳朵,猪一声嚎叫接着一声,这叫声听起来让人是那样开心。父亲拼命往外拖,猪犟着头,四条腿抵住地,一点点地拖拉着,我两手拽住尾巴往上拉,想让它的后两脚抵不住地,猪终于慢慢地被拖了出来,父亲随手一把把猪掀翻到地上,用膝盖压在猪的肚子上,然后母亲的膝盖换父亲的膝盖,我担心母亲劲不够,也把膝盖压在猪肚上,再把两根绳子陆续递给父亲。父亲很麻利地扎牢了猪的两条腿,再把猪翻过身来,捆住另两条腿,一会儿就完事了。猪还在喊救命似地的惨叫,父母亲一前一后扛着猪下了河滩,那昨天就借好的水泥船也已等了整整一夜了。猪放在船头上,父亲摇船,我撑篙,河面上雾气腾腾,猪一声接一声嚎叫,让小河两岸还在睡梦中的人都知道了我们家卖猪已开船了。已经早起在河滩旁淘米的人和我父亲打着招呼,我手拿竹篙蹲在船头紧紧盯住前面,唯恐雾大来船互相撞着,一会儿时间,船从黄畦泾的小河浜通过水闸进入了很宽的冶长径河,河的水气雾气和河面上的风越来越让我发冷,父亲没好气地说:“太阳就要出来咯。”
在船头被捆扎的猪慢慢地不吭气了。我偶尔回头一看,父亲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我歪头一看,这家伙屁股旁像小萝卜似的大便拉了一截又一截,还在拉。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怕的是到时分量不够,而且在为这多喂的两顿懊恼。
一个多小时后,船急急地摇进了渭塘街的内河里,我老远就听见收购点此起彼伏的猪嚎声了。船靠在另外几条早到的船帮上,收购站围墙里的场地上猪在排着队,验收还没开始。父亲把跳板串起来,拿起扁担穿过两条扛猪的粗麻绳。我才十岁,我在前面,父亲在后,他知道我吃不了重,他一个手必须把扁担上的麻绳死死用一只手按住,以固定在偏他的一个点上,才不至于扁担上的绳滑下去,要不然,我人矮,全滑到了我那儿,我肯定会受不了这么重的力,会同猪一起掉入河中,其实这分量已经让我快憋得没气了,脸已憋得通红通红。
我家的猪排在第12头,父亲哈着腰与先来的打着招呼,我蹲在地上提心吊胆,等了约莫个把小时,验猪的人在两个下半身围橡胶皮围裙的下手陪侍下,谁也不搭理地走到了磅秤旁,我发现这人脸特别大,很油光,手指头很粗。终于轮到我家的猪过秤了,验猪的师傅用那大手在猪的肚子上左一把、右一把,皱皱眉,又掂量沉思了一下,我拿着扁担惶恐地看着他,父亲很低贱地拼命赔着笑脸,好一阵,不知他嘴巴里“嘀咕”了一下什么,剪刀就落到了猪背上,左一剪右一剪地剪起了字,终于收下了,但是,是最差的等级,虽然重量达到112斤,说是猪太瘦,我跟着父亲去窗口取钱,好像是41元5角。
谢天谢地。我心里冒出的念头第一个是“今天有肉吃哉”。看着有些把猪扛回船去的人,他们的脸似乎沮丧到了极点。有夫妻一对的,有父子一对的,也有父女一对的。这些退回去的猪还要多养个十天八天,甚至个把月,这让农家很揪心,草糠不能长膘催重,米糠还有吗?等着把猪卖掉还债,也落空了。沿河两岸已在农田里干活的村里人看着船头上退回来的猪,再望望摇船人难看的神色,连全体村上人都会跟着一起失望。
父亲拿了钱一声不吭,兴冲冲地往街上走,我拿着扁担紧紧跟着,大饼油条店的香味钻满了我的鼻孔,忍不住偷偷斜着眼看了一眼。我跟着父亲来到肉店,他买了不到一斤的肋条肉,刚好七角钱,他提上了肉,我小跑着跟着,就匆匆往回走,回到了船上。
小船推开波浪,河面上的雾气已经散尽,初升的太阳把河面洒成一片金光,此时的父亲不再闷着脸,眼神笑眯眯地把船摇得船头下的水啪啪直响。我知道,他要早点回去,还想到田里干上一个晌午的活,而做这肉饭自然是我的事了。这是我最巴不得的,我尝到过甜头,上次卖猪后买了一斤肉也是我烧的,熟了以后我偷偷用削铅笔的小刀在不太注目的地方割了一点塞进嘴里,这味道已让我想得太久太久,这次我又有机会了。那时农村里除了春节有点荤菜,平时要么卖掉猪带点肉回来,其余节假日都是极少买肉吃的。我家的煤炉用的其实是一种河底里的黑泥做成的煤球,没火力,我拼命地用扇子扇风,肉已洗净放进锅里,水和盐也放了进去,待锅沿冒出喷香的热气,汤沸腾了,肉就熟了,这叫“白烧肉”,是苏南的一种吃法,吃饭前,把整块肉捞起,然后再切块,汤归汤,肉归肉,蘸着酱油吃是讲究一点的人家。
现在有人说那时一家人家烧肉,那肉香味一条巷都能闻得到,这其实并不夸张。我扇着煤炉,怕的是肉还没熟透,大人们就收工回来了。一个手臂已经酸痛得没力,我把两个手攥住蒲扇柄,蹦蹦开脚,拼命地扇,锅沿迟迟不冒热气,我忍不住拿起锅看火势,这种黑泥做成的煤球,再扇也只是很微弱的红光一闪,但我还是拼命地扇,心想着,扇,终归快一些。扇,扇,扇……我急得已冒汗,屋前屋后已出现了人声和脚步声……
那时猪肉为啥这样香?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时猪的主饲料是青草和青糠(大米去掉壳后米粒上的一层衣剥离下来的粉叫青糠),最好的青草是油菜田沟里和麦沟里的那种嫩嫩的、翠绿色的草,还有是种植的红花草,还必须是没开花时的红花草,这草特嫩,人也可当炒菜食用。次一点的是河里的水葫芦和长在河底的水草等水生植物,猪也特别喜欢,这些植物打成浆与青糠拌食,猪的贪食可以起劲地把猪槽吃得“啪啪”直响。
那么,冬天没有草的季节里,猪吃啥呢?别担心,有草的时节里,家家户户要晒“草干”的,就是把草割回来晒在场地上,晒上好几个太阳把草晒干,然后,堆成草垛,草垛顶上用厚厚的稻柴或麦柴做成防雨的“柴帽子”。那时,家家门前的柴垛旁都有一个草干垛,冬天快到了,就挑上一担草干到碾米厂,那里有专门轧糠的机器。因此,猪的待遇从小到大,始终是纯绿色的。
那时一头小猪养到一百来斤出售要半年多时间,生长速度是缓慢的。猪的生长,实际是一种多种生命元素的有机的组合。比如水,那时那条河的生水喝了都不会肚子痛,空气清新、阳光、雨露,把青草滋润哺育,在这种大自然纯绿色的养分下,猪被哺育长大,肉质自然香美。现在有人说,那时新米做成的饭,刚把碗端起,不用就菜就能吃下一碗,那股清香的米如今哪里能吃得到?
如今一些农家还饲养着农家猪,这农家猪的肉与菜市上供应的肉相比鲜美程度确是让人有惊诧之感,但与以前的农家的猪肉鲜美相比还是逊色不少。因为空气、水、阳光、雨露已变了味。就说草吧,与以前的草相比是不一样的,现在只有坡地上还有些草,那草的姿态永远就像没睡醒的人的脸色一样,没有一点植物的生机。这种坡上的草,其实猪并不是特别喜欢的。稻田、麦田里的草,甚至田埂上的草已经绝迹了。这是因为现在的农民种地全靠化肥和农药,不养猪了,有机肥也少了。即使有有机肥,种田的农户也不会把力气下在农田里。农药化肥用多了,青蛙如今也没有了,农药积淀在土壤里,土壤肯定变了质。以前农田要除草,拔草是一项专业农活。现在有了除草剂,一洒一喷,寸草不生。如今已割不到以前的那种猪草了,猪,也没那个福气了,人,也没那个福气了。
随着城市化进程在加快,苏南的农家猪在逐渐稀少,看来这种如今已很稀有的猪肉将永远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