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梅

2015-01-28 21:20任林举
美文 2014年23期
关键词:扫帚花儿草原

任林举   吉林乾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青年理论评论家班学员。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选刊》等四十多种刊物上发表各类文字近百万。曾获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全国电力系统优秀著作奖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藏语里“达娃”是月亮的意思,“梅朵”就是花儿的意思,那么她就是一朵月亮花呀。可是,她一旦重回放牧生活,就只能与那些只知道低头吃草的牛羊相伴了吧?她那些优美的舞蹈还能跳给谁看呢?

间歇时我悄悄问她:“你知道草地上开着的那些花儿叫什么名字吗?”她也小声回答:“格桑梅朵。”我这才知道,我说的那种花儿确实不叫“阳光梅”。

我一直认为,有一种花儿是叫作阳光梅的。

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几个字,一个特别的组合,像是出自天然却也像是杜撰。说“阳光”,或许还有一点儿根据,因为我每次见到那种花儿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它们的明媚与灿烂。不管开着什么颜色的花儿,它们的盘心都是清一色的明黄,仿佛中间一个小太阳,持续地照耀着,四周的花瓣儿便姹紫嫣红地燃烧起来。在那些没有阳光的日子里,甚至连阴沉的天空都能够被它们映出了亮色。至于“梅”,就完全没有来由了,大约也曾听人说有一种开在秋天里的花儿叫作什么梅的,想来,北方的深秋已经很少有花的踪迹了,应该就是我所认识的那一种吧?但不管怎么说,它们也只是一种小小的花儿罢了,我既不搞花卉研究又不想经常对别人提及,管它叫什么呢。到了触景生情之际,信口随兴叫来,多数的时候竟可蒙混过关,可能,这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会对那些卑微的事物真正留意和关心的。

就是这种“不起眼儿”的小花,却注定成为我命里绕不过去的一道风景。几乎每一个秋天,我都能够与成排或成片的它们不期而遇,在我上下班或出门办事的路边,在我某一个周末散步的林间,在我远行途中的山坡上或某一临时驻地的门前院中……说也奇怪,每一次见到它们,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多加几分留意,并从心底生出一些莫名的感念。特别是那些秋日将尽、落叶纷纷的时节,我甚至会在瑟瑟的秋风里久久驻足,细细地打量它们那不为气候所改变的楚楚可怜与娇艳动人。在那种凄凉的背景下,它们的表情也是独特的,看上去有一点儿明亮也有一点儿黯淡,有一点儿娇艳也有一点儿疲倦,有一点儿温暖也有一点儿凄凉。每当这时,我总会表现出“刚强”人所不屑的自作多情,暗暗为她们的处境与命运生出几分忧伤和悲凄。毕竟,一场可怕的寒潮不日即将到来,对于它们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呵!但它们自己似乎并不为我心中那些徒劳无益的忧虑所困扰,直到霜冻到来之前,它们会一直“安之若素”,那么不知畏惧地灿烂着,一副全无心机的少女情态。

那年,也是秋天,我随一个作家访问团去青藏高原采风。路过巴唐草原时,我们停下来,围坐在草地上看一个小女孩儿跳舞。看她舞动着彩裙、长袖,在那个天然的大舞台上飞旋,仿佛一片彩色的云,遂被一种天然、本真的美所感染,一群成年人,竟如忘了身份和来处的孩子,随她一起手舞足蹈,又是喝彩,又是鼓掌。那时,我注意到,小舞者的脚下就开着我说过的那种花儿。看近处,不过星星点点,宛若从女孩儿额头上溅下的汗珠或从衣裙上甩脱的色彩,放眼却是一片宏大、壮丽的景象,整个草原恍若一片花海。原来,这一种旧曾相识的花儿竟然可以一直开到地极!在一种温润的感念中,我忘记了深秋时节特有的寒意,忘情地陶醉在一片光和色彩的浸润之中。

听那个小型歌舞队的组织者介绍,小女孩儿名叫达娃梅朵,从明天起,她就不会在那片草原上跳舞了,她阿爸要带她赶着牲口转场到很远的地方。藏语里“达娃”是月亮的意思,“梅朵”就是花儿的意思,那么她就是一朵月亮花呀!可是,她一旦重回放牧生活,就只能与那些只知道低头吃草的牛羊相伴了吧?她那些优美的舞蹈还能跳给谁看呢?间歇时我悄悄问她:“你知道草地上开着的那些花儿叫什么名字吗?”她也小声回答:“格桑梅朵。”我这才知道,我说的那种花儿确实不叫“阳光梅”。

“你很喜欢跳舞吗?”达娃梅朵用力地点点头。于是我试探着问她:“你跟我们走好不好?我们会给你介绍一个很专业的歌舞团,那里有很好的老师和很大的舞台。”小女孩儿有一些羞涩地摇摇头,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不去。”但脸上依然如我没说这话之前一样,天真而烂漫。

我感觉有一点儿庆幸也有一点儿遗憾。庆幸的是,她没有点头,如果她真的点头,我该怎么办?我哪有能力为她介绍一个很专业的舞蹈团体呢?其结果自然是自己的食言和尴尬。遗憾的是,她根本就没有改变自己现状和命运的愿望。或许,她与草原上那些无名的野花野草一样,默默生长或恣肆开放都是自己内在能量的一种宣泄与释放,并没有刻意炫耀或其他功利性的企图。我们这些过客,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阵风,风来草动花摇,随掌声绽放出快乐的舞姿,但不会因为我们的来去而发生任何改变。她们的美丽与妖娆,本不是为了过客,也不是为了风,而是为了自己,为了季节,为了一种来自于自然深处的期待而绽放。野花自该留在野地里,那是她们盛开的依据,也是我们痛惜的理由。

第二天,高原上来了一场大寒潮,日间最高气温一下子降到了零下五度,我们不得不借来一些棉衣暂避风寒。稍感温暖,我又惦记起草原上的那些花儿,不知道这一场寒潮之后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凭以往的经验和常识,我猜想那些花儿一定会颓败、枯萎,不再鲜艳了。果然,当我们的车原路返回,再经过那片草原时,呈现在我们眼前是一片比想象更加悲壮、惨烈的景象。

以前从来没有想到,对于一些植物来说,冰冻就相当于另一种方式的焚烧。只一夜的霜冻,那些柔嫩的叶片与花瓣,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火或被当头浇上了一盆滚烫的水,全都被“灼”得面目全非、一片焦黑。昨日的“欢声笑语”和“明眸皓齿”早已荡然无存,仿佛一场白日梦,转眼成空。我望着那一片生命的狼藉,追想那些至死都保持着微笑和美丽姿态的精灵们,心中顿生肃穆之情。

从此,我牢牢地记住了这种花的名字。在青藏高原,她们被叫作“格桑梅朵”。

然而,在北方的平原上,人们却给它取了一个十分平白、庸常的名字——扫帚梅。开始,我还有一点不太相信,那么漂亮的花,怎么配上了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就像我不太相信邻家漂亮的姑娘竟然被粗鲁地唤作“苏三”“赵四”或“丫蛋儿”什么的。但经过再三确认,它们的名字确实就是扫地、除灰的那个“扫帚”后边加了一个标志着物类的“梅”。这可能与部分北方人一贯的“草根”思维有关,常常把祝福表达得类似诅咒,越是珍重的事物越是要将其说得轻贱、粗陋。但转念细想,却发觉“扫帚梅”这俗极了的名字除了“瓷实”之外,更蕴含着几分特别的诗意。

既然被以“扫帚”命名了,那就得有一个扫的动作。扫什么呢?一扇纷纷展放的花束已经举到天空,那么不打扫天空又能打扫什么呢?于是,天空果然就变得清朗、高远起来,宛如一处干净、宁静、纤尘不染的院落。平日里的烟尘、水汽、雾霭和过多过杂的光,一经打扫和滤除之后,就有一种蓝冰似的底色显露出来。偶尔会有风吹过,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吹拂与擦拭,本已晶莹的蓝,如今变得更加剔透;偶尔有鸟儿飞过,反复在其上划着弧线的翅膀却没能留下一丝痕迹,清清脆脆的叫声从蓝宝石的界面上被反弹回来,显得更加悦耳动听;偶尔,也有一些丝丝缕缕或团如棉絮的云彩飘过,那是因风荡过庭院的轻烟与柳絮,一闪便不知隐到了哪个看不见的角落。而此时 “扫帚梅”的梢头上却俱如黏满了花粉的蜂足,结了一朵朵彩色的小花,那些洁白如雪的,想必是从云朵上粘染而得,那些如金、如火或其他颜色的当是从七彩的阳光而来。

阳光梅?!

在我内心里,不论如何也转不过那个已经打了很多年的“弯儿”。再一次看到那些花儿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默念出这几个字。

看来,对于这样一件绕不开的事物,只能下一点儿溯本穷源的工夫,好好“追究”一下它的名字与身世了。于是我一改以往的粗心与懒散,对这种花进行了一番认真的考证和探查,较为系统地搜集、研究了一些关于它们的资料。最后终于弄明白,这花儿的学名叫做波斯菊, 并有别名多种:秋英、秋樱、大波斯菊、八瓣梅、扫帚梅、金露梅等。但它们的出生地,并不在中国的青藏高原或东北平原,也不在与字面有关的波斯湾,而是在大洋彼岸的墨西哥。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多年前一部“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的一段台词:“铁梅呀,奶奶并不是你的亲奶奶,爹爹也不是你的亲爹……”一直以为离自己很近的花儿,追溯起源头来,竟然是远隔千山万水!

时间的深处啊,到底埋藏有多少秘密?对于一个在亲情的贯性中一直奔跑了18年的姑娘,当速度和能量已经达到了一个难以停止的高度,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这让她在情感上和认知上如何接受呢?我之于一种花儿在认知上的落差,虽然不能与李铁梅之于亲情变化的落差相比,但心中还是一时难以释怀。那么平易、朴实如邻家闺女的花儿,年年开在自己身边的花儿,怎么会不是土生土长的土著呢?但纠结归纠结,最终还是要接受的,这世界本来就开阔、深奥得令人难以想象和理解。连地球都是上天赐予人类共有、共享的,难道在地球上生长的某物会以命名的先后而确定归属吗?如此想来,又难免汗颜于自己内心的格局之窄和境界之小。

波斯菊,本属贫寒之物,天生的耐受贫瘠、忌肥、忌热、忌积水。只要给它们一把瘦土、几缕阳光,它们就会婀婀娜娜地生长起来,虽然身子纤细羸弱,但满枝满头的花朵却让它们看起来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生机与活力;相反,如果把她们种植在肥水充足的土壤里,它们反而会光顾长杆、长叶而忘记开花,并且会像一个得了肥胖症的患者一样,长着长着就因为浅浅的根基难以支撑巨大的身体而倒伏下去。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如果把花儿与人间的女子相比,那么波斯菊就是一类心高命薄、性情古怪的女子,它们是美丽的,又是矛盾的、有毒的。不管在平原上或高原上,没有什么动物敢以它们为食物,据说,连食性极杂、适应能力极强的牦牛也不敢动它们半个叶片和花瓣儿。它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开花,只是为了美丽,当它们大面积在某一片草原上自然生长时,便预示着那片草原的气数将尽。它们用自己的生命将草原装点,也用生命里的毒素将草原诅咒,最后也必将随草原的败坏、消失而走向灭亡。这是一个难以超越的渊薮。面对着这样一种花儿,我竟不知道应该给它们以怎样的祝愿。

多年以前,我的一个远房侄女,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少女,但由于家境较差没念多少书,亲戚们觉得这么个“出彩”的人儿放在荒村野舍有点儿可惜,就商量先把她放在我家里锻炼两年,长长见识和能耐,再谋发展。侄女来了以后,穿上了光鲜的衣服,吃上了精菜细食,很快便白了胖了,却也很快没有了先前的灵秀之气。日益变得肥厚的脸颊和粗壮的腰身,尽管有精致的护肤霜层层涂抹,尽管有价值不菲的花衣缠绕包裹,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穿着宽宽大大的粗布衣服时那种楚楚动人的感觉。目光在楼群间游弋,也完全不似在庄稼和树木间穿梭时那么自信和自如,滞涩、黯然之中常常流露出局促、不安和淡淡的忧伤。不仅如此,日子一久,还添了一样莫明其妙的毛病,没来由地眩晕,据说是“天旋地转”,没办法只能倒床沉睡,数个小时或几十个小时之后,爬起来喝一杯水,揉一揉惺松的睡眼算是一病痊愈。如此几次下来,一家人都有一点儿不知所措了,怀疑孩子有神经系统的疾患,可能以前没能及时发现,便四处求医院诊治,但几家医院都没有给出确切结论,只是说观察观察。观察到后来,孩子和亲戚都提出,还是回到乡下的好,便只好又回到了乡下。

回乡后,她仍然是风里雨里、田间地头,粗食、粗布加粗活儿,但人却精神、灵动如初,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时光对她来说,仿佛并不是流水而是膏油,粗粝的生活,反把她打磨得更加俏丽、水润,如一个成了精的小狐狸。只是村子里没有一个男子能合她的心意,与之相匹配,嫁与谁都难把日子过长,嫁了离,离了嫁,嫁了再离,小小村庄竟然在她睥睨的目光里显得紊乱、萎靡。

再见时,我问她以前的毛病是不是好了,她说:“一回到乡下,什么毛病都没了。我是天生的薄命呵,享不了福!”我知道那是自嘲,但还是从她的脸上读到了一个十分复杂又十分难忘的表情。那表情看起来有一点儿明亮也有一点儿黯淡,有一点儿娇艳也有一点儿疲倦,有一点儿温暖也有一点儿凄凉。

那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那似曾相识的表情正是一种花儿所拥有的。那花儿,在我们老家叫作扫帚梅,但全世界的人都称之为波斯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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