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逝去的音符

2015-01-28 02:23赵季平
美文 2014年23期
关键词:常书鸿敦煌

赵季平

1945年8月生,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现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陕西省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席,西安音乐学院院长。中共十五大代表,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

敦煌对于我来说既陌生又熟悉。说她陌生,是由于在这之前的60多年里我从来没有靠近过她;说她熟悉,是由于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从父亲讲的故事里知道了那个地方有惊天动地的灿烂的文化。

早在1950年秋天,父亲代表人民政府接收旧的“国立敦煌文物研究所”。那时我刚满五岁,父亲与家人告别的背影我依稀还有记忆。母亲怀着六弟振陆,抱着五弟振武,我和哥哥振川站在母亲身旁。尽管我还不懂得人间世事,但也能感觉到父亲这一次出门与以往出门写生是不一样的。母亲在父亲走后,时不时和朋友聊天会提及父亲去敦煌革命的事。从此,敦煌这个名字便深深地烙在我幼小的心里。2011年初,我受甘肃省委宣传部的邀请,为甘肃省歌舞剧院创作大型民族交响音画“敦煌”,久远的记忆穿越时空,瞬间激起我的创作冲动。是的,我要用音符织起乐的天梯去寻找父亲在敦煌的岁月,我要用真情汇成乐的诗篇交响出父亲故事里那惊天动地的灿烂文化。

在甘肃省歌舞剧院陆金龙院长等人的安排下,我和作曲家景建树、张坚、韩兰魁一行于2011年5月来到敦煌,为民族交响音画“敦煌”做前期的采风工作。兰州至敦煌必经祁连山走廊,从飞机上俯瞰那起伏山峦,延绵戈壁,不难想象父亲当年经历了怎样的艰辛从西安辗转到敦煌。马车,毛驴,徒步攀越,冷馍野菜……虽吃尽了路途劳累,一路却有丰硕的收获,祁连山的无限风光早在40年代就被父亲收录在他的写生中,并创作出不朽的祁连山写生组画。(现大部分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供后人对长安画派的研究)

1943年初夏,父亲与国画大师关山月夫妇,画家张振铎结伴而行,第一次来到敦煌。受到当时“国立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先生的热情接待。他把父亲一行带到敦煌莫高窟并作了详细介绍。眼前那色彩斑斓、千姿百态、造型生动的壁画与佛像极大地震撼了父亲一行。他们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不分昼夜如饥似渴地挥毫临摹,相互倾吐着对如此惊世之作的心得与见解。1942年,父亲举家迁往西安,此次敦煌之行更坚定了他开拓大西北美术事业的心愿。经历了半个世纪的不懈耕耘,父亲成为中国长安画派的开拓者与奠基人。父亲敦煌的写生岁月并未留下太多作品,但是留下了与“国立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的深厚友谊和关山月夫妇,张振铎先生一行在敦煌的难忘记忆。

父亲第二次到敦煌即代表人民政府接管旧的“国立敦煌文物研究所”,并开始了对研究所的重建和文物保护、修复工作。解放初期,甘肃、青海境内的残匪还没有彻底肃清,从西安到敦煌数千里路途,十分危险。父亲没有考虑个人安危,只有一心一意为刚刚成立的共和国文化事业做事情,接到组织上交给的任务,他便坚定地踏上了去往敦煌的路程……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在敦煌工作的重要经历逐渐淡去,我多次寻找资料都未寻到踪影。直到今年赴敦煌采风,托朋友多方打听,希望能帮助我寻找到那段难以释怀的历史。在敦煌市政协主席高德祥先生的努力下,几经周折,终于在敦煌文物研究所的历史档案中发现了唯一一张父亲赵望云代表人民政府接收旧的“国立敦煌文物研究所”与张明坦、常书鸿、段文杰、李承仙、范文藻等人在研究所大门前的合影,并托韩兰魁先生带给了我。捧着这张珍贵的照片,我无法抑制灵魂的颤抖,堆积多年的心结终于有了开启的钥匙,同时也开启了我创作乐思的阀门。

照片上的父亲是那般清瘦,但精神矍铄。拍摄时间是1950年秋天,也就是说父亲从国民党监狱被解救出来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那是1943年元月,父亲在重庆举办“西北旅行写生画展”,冯玉祥、周恩来、郭沫若、矛盾、老舍、田汉、阳翰生、王昆仑等革命前辈来到画展现场。郭沫若先生为父亲的画展题词,周恩来总理选购了我父亲的《相马图》,我父亲又赠送了周总理一幅作品,周总理向我父亲发出了访问延安的邀请。总理喜欢父亲的画作,并带到延安根据地挂在了当时的中共中央办公厅接待室。然而,国民党在进攻延安时发现了挂在墙上的这幅画,清楚地看见赵望云三个字,便下令逮捕父亲并以通共的罪名将父亲关进了国民党设在西安的监狱。在我遥远的记忆中还能回想起四岁时我被父亲的弟子徐庶之大哥我二姐赵桂敏带到监狱探监的情景。昏黑的屋子,硬冷的钢盔和闪着寒光的刺刀……父亲就是照片上那样清瘦,神情异常镇静,微笑着将手伸出铁栅栏轻轻地、不断地摸着我的脸,使我心里的恐惧很快就被温暖的父爱驱散。从此,父亲便是我生命的全部支撑。

照片中站在父亲右边的人就是前面提及的“国立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先生。1943年父亲第一次去敦煌就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当时常先生刚接手敦煌研究所的工作不久,各方面条件都很艰苦。尽管如此,他竭尽全力在生活上关照父亲一行,在创作上提供最大方便。1950年父亲第二次到敦煌与他见面,当时敦煌文物研究所的一些工作人员受“左倾”思潮的影响,认为莫高窟的壁画与雕塑是封建腐朽的东西,应该停止修复工作,研究所由此全面瘫痪。常书鸿先生面对这样的局面心急如焚,立即将这种严重的现状向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文化事业管理局做了汇报。西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成柏仁部长力邀父亲出任文物处副处长(后改为处长),共产党员张明坦为处长(后改为副处长),主管西北地区的文化文物、考古、博物馆和图书馆工作。于是,父亲与张明坦前往敦煌进行接收工作。常书鸿先生对中国民族艺术瑰宝的赤诚深深地感动了父亲。担起修复保护中华文物的重任责无旁贷,父亲与常先生心灵的默契进一步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友谊。

照片上站在父亲左边的人就是来自延安根据地,西北军政委员会文化代表,共产党员张明坦处长。他与父亲的友谊也是共赴敦煌工作时所结下的。张明坦热爱民族文化艺术,为人正直,心地善良。他和父亲一道保护常书鸿,并对常书鸿先生所做的敦煌文物保护工作给予很高的评价。由于张明坦和父亲在研究所对许多工作人员做了大量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所里的研究人员逐渐得以稳定,敦煌艺术开始进入全新的研究时期。

接收工作的一周后,便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中秋节。父亲和张明坦商定,按照延安的形式举行一个象征研究所团结的月光晚会。于是,接收组与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皇庆寺前两棵大榆树下欢聚一堂。敦煌的秋夜风轻云淡,月如银盘,此情此景美不胜收。父亲兴致高涨,表演了他的拿手好戏,自拉自唱了一段京剧。张明坦演唱了几首陕北民歌并带动全体扭起了秧歌,晚会在团结和睦的气氛中结束了。至此,父亲和张明坦主持的敦煌研究所的接管工作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看着这张极其珍贵的历史照片,我的乐思在血液中涌动,于是交响音画“敦煌”的主题勃然喷发。带着对历史的尊重,带着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虔诚,如壁画中飞天仕女驰骋于天地之间。我的音乐里每一个音符都是对父亲赵望云先生、张明坦先生、常书鸿先生以及所有为保护中华民族艺术做出贡献的功臣们的一次崇高敬礼!

历史的长河依然流淌,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薪火相传。我们要用智慧去守护我们的精神家园,我们要用全部的热情去创造中国民族艺术未来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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