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莺
熊 莺
资深媒体人,现供职四川省作家协会,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你拈香为母亲和哥哥各自点完一盏“荐亡莲灯”,大殿前清凉的月台上,阳光正正地照着烛台前,形单影只的你。
那日演勤师父正逢值日。师父仿佛也正经过一侧的法堂廊下,她轻声唤,“走,吃茶去! 这山里,难得有这样的艳阳天。”
茶室紧临寮房后面一进别院的斋堂。茶室内不设茶座,只整齐地存放着品茶的四方木桌、竹椅和品禅茶的杯盏。里间为开水房。
树丛下,几桌香客嬉戏玩牌。一个小女孩正读《弟子规》,她年轻的母亲一边嗑瓜子一边偏着头笑看。我们在两棵缀满紫果的樱花树下坐下来,月牙形的池塘旁,阳光细细碎碎洒了一桌。
山里的青茶,师父边为你添上几片参片。
山里寒湿重,冬日里苦寒物少而为宜。师父掀盖闻茶,边说。
20世纪70年代,18岁的婷当年执意要出家时,她的两个姐姐、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侍立一旁。她的父亲是不是也是这样一盏青茶,总是闻,不肯啜。他担心乍一点头,女儿便尘缘已绝。
那一年,内地的宗教藩篱已经冲破,媒体上已能见到一些宗教活动的信息。此刻,立在父亲跟前的少女的衣襟里,就正暗藏着一页报纸。她不给父亲看,但信息全烙在心底,“峨眉山二十四名比丘尼……”
看似一则常规新闻,但内文里,招收比丘尼的条件、名额及联系方式,一应俱全。
那一场茶思之后,父亲托人将高中毕业的女儿安排在供销社工作。那样的计划经济时代于这个边远小镇,供销社售货员,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归宿。
每一扇木板,立在门斗上,便是门。每日开门迎客。取它下来,叠在店内一隅,它是日历。每个清晨,挥霍无度的阳光泻进一地时,少女会在心中的那本“日历”上着上一个记号。她需要足够的时间,攒齐足够的路费,同时,需要足够的时间征得父母的同意并拿到相关证明,方能如愿。
在近两三年的时光里,父母并没有因此而对她放松警惕。
这一天,家里再次来了媒人。不久之后,几位后生先后到来。轻轻盈盈的一个女子,就这样静默而立,也无言语。但奇怪的事连连发生,但凡有后生上门之后,少女定会莫名其妙大病一场。
难道世间真出咄咄怪事了?少女的母亲涕泪不止。
少女恹恹悒悒,茶饭不思。一家人无计可施。
后来,少女拿了父母的印章,表姐又想办法为她取得了相关的地方政府证明。那一日,少女收拾好简单行装,偷偷从四川汉源的乌斯河火车站出发,到峨眉,再转道,乘上了前往峨眉山中的班车。
那一晚抵达寺庙山门时,天色几近黑透。因早已与寺庙有书信往来,师徒这一相见,老幼都不由心生欢喜。
会缝纫吗?师父问。
会。少女答。蚊帐、被单、衣服我都会打。
那时这寺庙里只有五位老尼,十多位年轻尼众。每日里,女红做完了,她去斋房洗菜,之后再随尼众去出坡。午休时间,老尼师暗暗观察,寺庙那几亩农田里,总有一个着俗家衣衫的身影在细细锄禾。
经过整整三年的磨砺,那个四月天,穿俗家衣衫的她迎来了可以穿如云裳一般僧衣的日子。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大殿前清凉的月台上,她端坐着,脚下青丝一地。因心中有喜,她竟忘了寺庙“话要轻声”“步要缓行”的清规,雀跃着奔向二楼自己的寮房,一位老尼正在那里等着教她打绑腿。师父看她与佛门如此有缘,望着她奔跑的背影,竟忘了自己手中的刀,睇笑:记住,此后你的名字不再叫婷,法号演勤。
当年的女子执意出家,是佛家所忌的“我执”,还是佛道的所谓“缘”,谁厘得清?
分明记得,那年隆冬的这空谷里,你看不见演勤师父匿在厚厚僧袍下的绑腿,倒是托盏望茶间,一妄不存的空静,在师父的眸子里蓄满。
世间真有六道轮回吗?你如何可知自己的母亲和哥哥正在轮回道上,还是已然转世?倘若还徘徊在轮回道上,自己又如何知道,他们可曾饱受煎熬?
你的问题可能幼稚之极。你望着师父。
当年的婷出家后,那个小镇耳语了好一阵,许多事,木已成舟,父母唯是认命。
第一炷香在这个家庭起上时,这位父亲缄口避开。他知道妻的用意,祈求大善大悲的观音菩萨,护佑爱女,安然无恙。
后来每日这位母亲再行香礼佛,父亲总回避,回避一种心痛,一种大男子的至尊。
父亲从未去寺庙看过女儿。多年之后,演勤“放香”还家。那一日,演勤一袭僧袍,端端庄庄地立在门前,父亲一时不知所措,竟打了一躬,恭敬地一声唤:师父!
那次放香之后,家中大小之事,远方的演勤尼师成了拿主意的人。这些年来,家里最大的事,是父亲过世。
父亲临走前的第三天,演勤回到家中。那晚演勤立于父亲床头,父亲对她讲:还有三天我就要走了。
最后的那个夜里,老人不时问时间。几点了?演勤答,十一点。过一会,他再问,她再答,就这样一直问答到次日清晨。
清晨八点过,老人最疼爱的小孙女出门上学去了,老人使尽浑身力气向右一侧身。演勤尼师讲,父亲平生第一次称了一个佛号。往生而去。
出家人,不打妄语,这算不算是答案?
人生第一次独自远足,第一次寺庙安单,是母亲去世一年后。
知客于山门外来接你,一双手拱在袖里,素净地笑。
翌日去续单,立在一张案前,一对年轻的尼师脸,映在旧厝的格子窗外。“请问,从哪里来?”知客问。“五台山。”窗外应。
一尼师出示一张“戒谍”,续完手续与两位错身而过的你,以礼揖让。
药食(晚餐)时,两位尼师中的一位取回斋食,一盘菜,两碗米饭,一碗浓稠米汤。斋食上桌,两人并不急于动箸。她们双手合十,持咒,供养众生。
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盘盏中,一菜一叶一汁,她们用米汤荡一荡尽数喝掉。
你所安单的新客房热水器电热褥等一应俱全,这凛冽的天。斋堂外,你留步,“如果不介意,欢迎师父过来洗个热水澡。”
“会影响施主休息吗?”一尼师慈视。
你摇头。
那一晚,你一直等着,等待放在被褥上手机铃声的响起……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红尘中的尘埃,你暗笑,不经意间,你带入梵界了。
峨眉山中的日子里,你还偶遇两女子。小韩很冷,一双凤眼,不言笑时,眼含刀锋。小陈瑶告诉你,此韩曾当过另一韩——作家韩寒的赛车教练。
少女陈瑶说话时,不看你,一双腿压住自己的一双手,望着天空,仿佛跟客房上空的行云呢喃。
那日陈瑶来你的客房小坐,你送艳丽的袜子给她,她藏在脑后的大衣帽里。一会她唤来小韩。陈瑶总想表达点什么。她说,其实我最喜欢那个师父……
话未毕,小韩掷她一句,不二舌,你不懂吗?
她再想说,小韩再掷她一句。仿佛《五灯会元》里,一僧曰,水清月现,另一僧使话头“打”他,水清月不现。
少女陈瑶曾是见习导游,某日在禅院里偶遇一小沙弥,就一个照面,她觉月光圆融,世间竟有如此庄严法相,她来到了此山中,她的梦想是,将来去国外念佛学硕士、博士。如今少女的身份是“净人”(待受戒的出家众)。
这里人每天的生活非常简约,劳作、习经书,打坐三昧。如果可以拿她们入画,五台山尼师、小韩、净人陈瑶、演勤尼师,还有一年来,你所走过的马来西亚关丹的那些内观人,槟城的出家众、台湾台北和花莲每日去寺院持诵的信众,还有中国内地九华山、雾中山、横断山脉里的那些云水僧与修行人,她们——当是大约一个世纪前,南太平洋塔西提岛上,法国人保罗·高更笔下,那一幅《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画中的某一个?
母亲离世时,你在回家的飞机上。后来,跪在寺院的大殿里,仰望天穹上的一根斑斓得刺眼的梁柱上的字“天人引吸”。你不知,除了看得见的世界,还有一个,你看不见的世界,而它真实存在。
生命,是否如一个多维的立体,前世、今生、未来。这一条“长河”一直存在,而你,只是当下不知?如若是,今生,我们又该怎样去随缘?
当生物制剂成为某种“生物特权”,至爱的亲人被这种特权所控制挟持,生不能自处,死不能自定时,还有没有别的方式 ,让人心安?
山空日静,何为慧,何为有,何为无,何为拿起,何为放下,何为色,何为空,何为坐常开目,何为“无缘而慈”……唉,一旁的小孩除了吟《弟子规》,不知那边公德的书台上,还有一本讲经文,名《起世经》。
“培福就好了!”这山中,哪位尼师远远地正扫一径落叶。
茶水有些凉。开水房里的水,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