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孙方友——读他的《陈州笔记》

2015-01-21 17:00王晓峰
中州大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陈州孙先生笔记



重新发现孙方友——读他的《陈州笔记》

王晓峰

(大连市文联,辽宁 大连 116000)

几年前在郑州的一次小小说会议上,我曾向孙方友先生承诺,有机会一定深入研究他的作品。现在是2015年春寒料峭的时候,在细细品读四大卷本《陈州笔记》的过程中,我时时沉浸在孙先生所设定的特有的陈州氛围之中,为其中的人物、故事及情调所打动。孙方友先生《陈州笔记》里的756篇小说,据说历经三十多年的创作时间,其实也是他磨砺探求文学的三十多年,因此这些小说成为孙先生文学创作上的重要标志和集大成者。在思考孙先生文学的意义与价值时,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一个迟到而迟钝的阅读者。

这些小说,体现出浓郁的民族文化精神,表现出特别的中国艺术的表达方式,这在当代文学里是较为罕见的,是比较独特的。于是我想,过去,至少是我,面对着孙先生这样深邃而独特的文字,面对着孙先生鲜有的文学情思,竟有些熟视无睹,有些怠慢。现在我认识到,我们在孙先生这些洋洋大观的文学里,发现了中国文学的正源,发现了中国文学正源的当代化,发现了我们几千年来就孜孜以求的文学形式、文学精神正在当代化。几千年来我们熟悉的文学,曾在某个时期,遭遇了重创,而没有很好地继续、发展下去,比如现代小说、诗歌……已经不是我们千百年前曾有过的为我们所熟悉的文学。或者强调一下,孙方友先生的文学价值在于表现了我们民族的文化精神,在于他以我们自己的文学形式,来表现我们丰富的文学。因此我愿意用“重新发现孙方友”来作为本文的开端。

先看孙先生的早先作品,也就是他的文学起步之作。《剃头佬儿》是《陈州笔记》(卷一)的开卷之作。说一个商人在兵荒马乱路断人稀之时携带一袋子银元荣归故里,途中遇到一个剃头匠,便要求剃头,匠人问:你有钱吗?商人被激怒了,打开那袋银元,暴露了自己携带的财富。在路边剃过头之后,剃头匠向商人要了高价:“五块大洋!”商人又火了:“剃个头五块大洋,还不如把我杀了哩。”“想杀你等不到现在!”剃头匠回答。这故事设定在兵荒马乱之际,人与人的关系处在紧张状态的时代背景下,人与人常常是生死相对。俩人的偶遇,又是商人携带大量钱财,又是明亮的剃刀出现在故事里,飞舞在颈项之间。其实最后,什么都没发生,却成了一段传奇故事。故事的内核,就是一个“信”字,信是我们传统文化里的一个关键词,和信誉、信用有关。对《剃头佬儿》来说,故事简单,又极其复杂,意义深远:凝结着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其实就是一个“信”字。

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崔先生》,崔先生以教书为业,家徒四壁,困窘难当。崔先生性格耿介、清高。东家一是看好了先生的教学水平,二是看好了先生的生活态度,便决定下一年再聘先生。而崔先生感知到知遇之恩,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说不长,但字字透露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仁”,以仁者之心相待他人,便有了这个很小又很大的故事。

孙方友的文学起步之初,便有些意味深远,具有相当的隐喻意义,这是和我们的传统文化精神,有着很好的对接联系。仁、义、礼、智、信,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和谐人与人、人与集体、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整个宇宙的关系的中国式的伦理方式。或者说,孙方友的文学思维,包括他创设传奇、结构故事、他的人物内核(精神)、性格,即雕刻人物的精神世界与活化人物的生存方式,都是以此为思维基点和出发点。这是中国人所感知、所接受或说是喜欢的一种文学思维方式。这也为他小说铺设了迷离而又确切的理性底色、伦理底色,中国人千百年来就是这么活着,并一直走了过来。尽管这些早期的小说,显得意蕴单一些,甚至有些主题先行。但我们必须看到他的文学起步,一开始就落脚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上,就在我们熟悉的且为中国人所能接受的伦理与认知的范围里。我要强调的是,在孙先生的文学世界里,他的起初,直到现在,一直是以民族的思维,来开始他的文学叙事的。因此他的小说,始终具有中国的味道,具有民族的情志,是中国人的文学。故事、人物以及所表达的愿望、梦想,莫不如此。中国人、中华民族对生活、世界的体味和认知,在孙先生的小说里,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而成为中国人的共同认知和感悟,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意识,也成为孙先生独特的甚至是专一的文学表达。甚至可以说,在孙先生的文学梦想和追求里,他从起初到现在,一直都在坚持着文学的崇高理想,一直都在坚守着中国式的艺术追求。

1992年创作的《贵妇》是一个极其深邃的故事。上世纪之初,清江提督余丰年死后,其不足40岁的夫人冯姬依着自己的姿色,依旧摇曳陈州、风光旖旎,成为陈州仕路中炙手可热、竞相交结的人物。新任的陈州知事柳予路亦跪拜在华贵漂亮的冯夫人的石榴裙下。柳知事曾希望冯夫人在当局大总统吴佩孚处“美言”多句,便被高傲的冯夫人拒绝:我怎能屈尊见他,他应来拜见我。后来柳知事才知晓,冯夫人根本不认识大总统吴佩孚,但这时冯夫人已飘洋海外了。一个虚荣的浮夸的形象跃然纸上。这里,也暗含着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对女性特别是对漂亮女性的一以贯之的观念,类似貂禅闭月、昭君落燕、玉环羞花、西施沉鱼……其中常有对女性的赞美、歧视和毁谤,这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男尊女卑的基本表现。因此,表面的浮夸、华贵也掩饰不住冯夫人内心的虚弱、无耻。孙先生最后狠狠的一笔:华丽的冯夫人跑了!剑指当时社会的纲常废弛、人伦混乱。

相比之下,《刘昌大》却浮雕般地刻画出一个勇敢的青年女性宋青霜。她28岁,未婚,又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女儿,还是个戏迷,迷恋上了武生名伶刘昌大。青霜遂说服父亲要嫁刘昌大,遭到刘昌大拒绝之后,她又以未来生活的梦想相劝说服了刘昌大。青霜遂与刘昌大结婚,婚后同台演出,恩爱一生。从此陈州舞台上多了一位名角,生活里却少了一位大家闺秀。一个女子,因爱而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因爱而对财产、社会声誉于不顾,成为一个千古佳话。

从这两个案例能看出孙先生小说所特有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从中能看出中国人从过去到现在对两性(特别是女性)的定位和认知,也能发现孙先生文学思维的出发点,始终立足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根基上,这也成为他的文学观。

由此也能看出中国人的民族性格、民族风情。兵荒马乱之时,两个人相遇,一个要剃头,另一个(即剃头匠)诘问:你没钱。那个要剃头的人便愤愤掼出一袋子银元。其性格、个性跃然纸上,直接、爽快,甚至有些大嗓门,有些像孙先生。这是在中国的河南,在中原大地,在今日淮阳古代的陈州才有的气节和性格。这就是千百年来,在中原大地,一代代中国人滋养了的民族性情,是他们对世界、人生的特别的看法和处理方式。

这就是一个民族,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情感方式,对世界、对社会、对人生特别的情感认知和处理问题的方式。孙方友的《陈州笔记》,便是中国人、民族文化的汉字文学标本,资料库存。这就是孙方友在30多年的创作中,留给我们最重要的文学宝藏。

孙方友主要生活在古陈州即今天的淮阳。古陈州应该是中华文化最重要的起源、发展的所在地。古老的中原大地,物华天宝,地杰人灵。千百年来,中国人在这里发生、融汇出独有的情感方式、精神方式以及文学方式,而成为中华民族独有的精神理念和追求,成为人类社会最特别的精神文化。孙先生是幸运的,他置身在文化发祥地的核心区域,他是踩着大地下的甲骨文成长的作家,更前沿地更近距离地接受着民族文化的熏陶和哺育。因此他的小说,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对民族文化思考的指向。也就是说,孙先生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于中原大地,他的呼吸、他的血液、他的生命,与中华民族的意识形态与精神有着根本的连接,也正是这些,熔铸了他的文学精神和文学表达。他是中原大地的骄子,也是中华文化的骄子。

我非常同意方家将孙方友的小说归纳为“新笔记小说”,这可能是体现中国文学的比较精道的说法。中国文学,按我在30年前读大学时所形成的看法,实际上从早先至“五四”之前,主要沿着两条路线前行。一是文言系统,即文人的书面语系,主要由文人参与,从《诗经》《山海经》开始;另一系统主要是白话、口语系统,从“街谈巷语”“小人之说”开始,到《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等等。两个系统互为交融,互为补充,而成为中国文学的洋洋大观,成就了千百年来中国文学最独特的表达。

由文人参与创作的笔记小说,是中国文学最有文字概括力、最富表现力的文学方式。现在可以总结一下,笔记小说是把汉语推向高峰状态的文学,是富有概括力、表现力以及富有形式美感的文学,也是中国文学的主流,是中华民族所熟知且热爱的文学表达。而我们现在所熟知并热衷的中国文学,特别是小说,也包括诗歌,一起步便脱离了我们自己的文学传统和习惯,而另起炉灶,另开局面,包括精神层面,也包括文字表达。

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哲学观、世界观统领着中国古代文论、文艺批评,整合了一套范畴与系统,并行之有效于文艺创作的实践中。而我们现在通行的文论、批评,实际上也在背弃、抛弃中国传统文论。这当然也是当下文论、批评日益遭遇冷落的一个重要原因。比如说,我们现在很少提及古典文论里的“突变”“逆转”等等美学范畴,经常忽略甚至是忘却了这种独有的文学表现力。而这种既传统又新颖的艺术表达,在孙先生的小说里大量出现,并为小说提供了迷人的叙事魅力。

中国作家,生活在汉语的氛围里,生活在中国文化的环境中,在文学表达中,应该会自觉不自觉地接续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精神,来显示出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2015年3月8日《中国文化报·美术文化周刊》发表了四川大学教授林木的《中国的“现代”不可能从西方“空降”》一文,该文的主要观点是:美术史界流行一种观点,认为在中国美术史研究中,中国虽然开始得较早,但缺乏理论性和系统性,算不上学术性的美术史研究。而只有进入西方美术史研究,中国才开始具有“现代意义”的美术史研究。其实,中国古代美术史是由美术史、著录、专题史、画论共同构成的一个独特而复杂的系统,你不能用其中一部分以偏盖全,当然更不能用今天西方美术史的标准来否定中国的美术史。这个观点很重要,中国的文学也是如此。

孙方友即为明证。

《女保镖》创作于1990年10月,未必是孙先生最出色的小说,但却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过去,陈州镖局里的女保镖何柳娘,年轻漂亮,武功超群。受雇姓于的富户公子,公子也是习武之人。但此人经常做“歹事”,何柳娘经常从旁相劝。一日在街上调戏民女,何柳娘起身护定民女。于公子恼怒,便命令一群保镖捉拿何柳娘。格斗中何柳娘伤及公子。住院后的公子说:“柳娘为一流保镖,不但保住了我这个人,也保住了我的心!”后来俩人结婚,公子也成了“这一带非常开明的人士。”和孙方友大部分小说一样,这小说的背景还是古陈州,很有风味的陈州。陈州的习俗、风光以及各式心态的人物形象,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更重要的是,公子个性的突变,何柳娘态度的奇异突转,都显得如此合情合理,富有“志怪”“传奇”之余韵。这样的叙事很有中国风味:情节一波三折,故事迂回跌宕。

我很推崇传奇小说、笔记小说、章回小说的“传写奇事”的传统。也许这也是中国文学的艺术表达。这是中国文学的传统,在方寸之间做好文章,精短、凝练,更能突出文字的渗透力及表现力。孙方友的这些文字,大都在1500字左右,是我们经常说的小小说。在这样短小的篇幅内表现出文中要旨,而使作品成为绝唱,实为难事,但孙方友做到了。像《女保镖》以及《陈州笔记》《小镇人物》,不仅仅传神了古今陈州的自然环境、社会风貌和人文风情,构建出惟孙先生才有的陈州,其意义远远超出了区域与地理的概念;更重要的他是在以陈州的方式、陈州小说的方式,表现着自己与中国文学传统的一脉相承,使这些小说成为中国民族精神、中国民族艺术的重要表达。应该说在孙先生俊逸驰骋的领域里,他是当之无愧的博学之儒。

孙方友四卷本的《陈州笔记》和四卷本的《小镇人物》,以及他的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文学宝藏。当我们深入研究这些作品时,就不难发现,文学的独特性在于坚持,坚持自己的创作个性,坚持自己的文学之路。孙先生的特别,就是在所谓西化、全球化的背景下,他坚持表现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化精神,传承并弘扬了中国传统的文学方式,因而成就了孙方友这样的文学的独特的“这一个”。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715(2015)03-0063-04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3.015

作者简介:王晓峰(1956—),男,辽宁瓦房店人,大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大连市文联副巡视员。

收稿日期:2015-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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