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引
许三观的银幕“回归”
——韩版《许三观》改编的突破与局限
张 引
韩国电影《许三观》基于余华小说《许三观卖血记》而改编,特殊的出身决定了其特殊的命运。观众总是习惯性地将电影与原著相比较,甚至把是否忠实于原著作为衡量电影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但这种评价体系忽略了两种艺术形式的差异性,不利于对改编作品做出客观评价。突破这种束缚,将文本与电影作为两个相对独立的单元来比照,将为解读《许三观卖血记》以及改编的电影作品提供一个全新视角。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河正宇;《许三观》;改编
韩国电影《许三观》改编自余华的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这部韩版的改编之作在原著诞生后二十年被搬上银幕,可谓是历经周折,其上映后对它的批评之声也是不绝于耳。总的说来,批评主要集中在它历史厚重感的消失,说它变成了一部纯粹的韩式家庭伦理剧情片,对原著的大幅度删改使其丧失了原有的风貌与意蕴。如果我们转换思路,撇开“忠实原著”的评价标准,将这部小说和基于此改编的电影作为两个相对独立的单元来比照,或许会发现更多有价值的问题,进而为解读这两部作品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
文学和电影尽管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但本质上它们的共同点都是叙事,前者通过文字叙事来展开情节、塑造人物、抒发感情;后者借助镜头叙事,以直观的画面和音效冲击人的视听器官传达影视观念。“文学具有电影的空间视觉性,只是要通过想象实现;电影也具有文学的时间流逝性,只是要通过活动的视觉画面表现”[1]。两者的共通之处为小说改编成电影提供了可能性,但同时两种艺术的根本性差异又决定了在改编时,导演和编剧必须对小说元进行“毁坏式的本质转换,充分运用小说所缺乏的各种电影技术和视听手段来征服观众”[2]。导演黄建新曾经说过“小说转换成电影的过程是要进行体系转换的。转化了体系,完成的就是独特的电影世界”[3]。这种所谓“独特”就是在改编过程中相对于原著的创造性因素。因此,我们应该尝试抛弃“电影必须忠实于原著”的观念,将文学和电影加以相对化和客观化来看待并进行分析,这样既是对两者的尊重,也有利于开拓新的研究视角。
改编,从来不是亦步亦趋,而是对原作的一次重写。过去人们总是受到“改编”一词的心理暗示,下意识地将改编影片与原著进行“似”与“不似”的比较,“先入为主地认为改编而来的摹本是模仿之作,即便非常优秀,也难与原作相较,由此得出改编不如原作的结论,而忽视改编中的文学解读问题”[4]。笔者认为,这里的“文学解读”就是改编者自己对于原著的理解,其中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审美理想。改编者要做的是提取最吸引自己的部分,然后用另一种语言——视听语言创作出全新的文本来。由此来看,《许三观卖血记》最吸引导演河正宇的是亲情,更确切地说是许三观与许一乐的父子之情。这在余华小说中只占一小部分的情节却被导演作为贯穿全片的一条线索。韩国人在此发挥了他们最擅长的煽情能力,营造出了满满的温馨与辛酸。尤其是许一乐给何小勇喊魂以及最后许三观连续为许一乐卖血的情节,电影都充分利用了其在视听方面的优势,把观众的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这是韩国电影的优势所在,即对观众情绪极佳的把控能力。
但一味地煽情也丧失了余华在原著中所惯有的冷静与克制。对比来说,余华在处理这对父子的关系上更显从容不迫。在他笔下父子间的情感粘度不是一路平滑向上,而是迂回曲折的。如果说电影版的《许三观》把着眼点放在了亲情上,而余华则是站在哲学的高度上来探讨中国底层民众生存的“艺术”。卖血的故事几乎是从哲学的高度上概括了贫困、愚昧与底层社会人民生存状况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在此层面上,“《许三观卖血记》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个当代底层中国人的个人历史档案”[5]。作为一种哲学,“卖血”即生存的基本形式,许三观一生都在用透支生命来维持生存,这几乎是一种悖论式的逻辑,但却是那个年代,贫穷所滋生的以卖血为业的人群的真实写照。如果说《活着》写的是如何被动地承受苦难,《许三观卖血记》则是如何主动地消解苦难。卖血也几乎成了许三观的下意识活动,以至于他年老之后想喝黄酒吃猪肝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先去卖一次血。笔者认为,小说结尾当许三观因年老体衰卖血不得而哭泣的描写堪称是“神来之笔”。年轻的血头拒绝让许三观卖血无疑是对他存在价值的一种嘲弄与怀疑。卖血是他这辈子的立身之本和存在之基,是他独特的生存哲学。可是到最后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于是他从存在跌落到虚无的境地。事实上,他一生都在用卖血来抵抗着卑微、无聊人生所带来的虚无感,到头来等待他的却仍然是虚无,一种人生无力的苍凉感油然而生。这和电影版最后的暖色调结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可以看作是导演在商业化进程中的一种“妥协”,他从市场的角度和观众的立场出发,把原著当作一个原料来进行加工再创作;同时,也可以看出电影和小说在创作伊始所采取的不同创作思路和创造态度所造成的差异性。
如果辨析出了作者和导演的创作思路和出发点的差异,就不难理解最终呈现出的影像化了的许三观和原著“本尊”的“貌合神离”。首先原著中的许三观本性虽善良、质朴,但骨子里仍残留着中国底层民众的愚昧与卑琐。电影版在表现他愚昧无知这方面大都遵循了原著,比如他卖血前拼命地喝水憋尿;卖完血后必须喝二两黄酒吃一碗炒猪肝。但为了让影像化的形象更容易被观众接受,导演有意删除了许三观卑琐的性格分子,而这正是原著“本尊”形象立体丰富的主要因素:他会教唆自己的儿子在长大后去强奸何小勇的两个女儿;他为了寻求心理平衡和别人的老婆林芬芳发生了关系。这些典型的“阿Q式精神胜利法”体现了他意识中最朴素的平等观,而平等也是他一生所追求的东西。所以在小说结尾,当他发现“屌毛反而比眉毛长得长”的时候,他真正陷入了因不平等所带来的悲伤中。回到电影《许三观》,似乎把“卖血记”三个字去掉后,主人公的“三观”也变正了。他还是会耍小聪明,会算计,身上也会散发着一股市侩气息,但他既没有做出类似于强奸林芬芳的举动,也没有教唆儿子去“以牙还牙”。许三观在商业化的制约下被纯粹化、道德化了,变成了类似于“贫嘴张大民”式的乐天派小市民,民间的“污垢”与“泥土”气息少了一些,而这正是余华所擅长表现的,即民间原始的张力与野性。这也体现出导演在处理人物时流露出的一个短板,河正宇还是缺乏将人物形象立起来的能力,导致他镜头下的人物过于扁平化而缺少生命力。
对《许三观》不满的声音,多集中在它历史纵深的消失。多数批评认为它没有体现出厚重的时代氛围,只是勾勒出模糊的历史轮廓,即韩国五六十年代的贫弱,却没有强化时代景深。这一方面和电影一开始的商业片定位有关;另一方面,对于韩国导演来说,对小说中所描述的当代中国社会历史变迁做影像化的处理,难度确实很大。于是他对文本进行了取舍,不仅整个故事的时间跨度从50年缩短为15年,而且把“历史感”处理成了一种“毛边”嵌在影片里。影片开头平缓的镜头依次展现了属于那个年代的韩国景观:西瓜地、稻草人、房屋外墙上刷着的“坚决要求战后统一”的政治标语,以及随后许玉兰出场时镜头里的美国大兵,使得韩国那个年代的时代氛围栩栩如生。
很多人都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即这种淡化历史的“避重就轻”的表现方法也是余华在小说中所运用的。我们通常认为《许三观卖血记》是一部回归现实主义的写实作品,其对诸如“炼钢、饥饿、批斗会”等一类典型的历史场景的描写明显比先锋期小说增多不少。但仔细阅读发现,这些场景的描写在整本小说中所占的篇幅并不多。全书共二十九章,直接涉及历史场景的描写只有三章(十八章、十九章、二十五章)。而且余华只是提供了一种历史氛围,在小说文章中作为一种生活底色而存在。每个阶段的历史事件,余华几乎都借书中人物之口所交代。例如在第十八章中,余华用了五段“许三观对许玉兰说”式的对话就把人民公社、大跃进、炼钢以及大跃进失败的事实给交代清楚。还有对于文革的书写,他仍是用类似于“许三观说”这样的句式来交代事实,以一个底层人的视角来看待历史,对种种荒诞的场景没有进行直接的客观描述。余华用一种轻盈的笔法来叙事,语言表层的“轻”与陈说内容的“重”,构成了一种反讽和强烈的张力。张清华曾这样形容《许三观卖血记》被经典化的过程:“人们对于其中的社会历史内容大约并未给予认真关注,而真正使他们不能忘怀的,则是两三个或更多小人物的个人遭遇,历史已被他虚化成了人物命运的背景”[6]。由此可见,余华这种淡化“具体历史”的处理,主要还是想突出关于生存、死亡、受难、赎罪的主题与哲理。这和电影《许三观》对历史的回避是有差别的。如果说前者是一种叙述历史的技巧,后者则更多的是一种电影营销的策略。
《许三观》电影版的上映着实是一件既“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现象级事件。从小说中寻找灵感一直都是影坛上通行的方式,这些年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更是不胜枚举。但纵观近些年的改编作品几乎全部出自本土导演之手,不消说张艺谋已经连续两次从严歌苓小说那里“取经”,网络文学也成为导演们改编的不二之选,但少有外国导演改编我们本土的文学作品。从这个角度来看,韩国导演河正宇对我国文学作品《许三观卖血记》的改编,多少显得有些另类和独特。
电影《许三观》在韩国的上映,首先得益于许三观在韩国民众那里的“群众基础”,对于韩国专业读者来说,余华以及许三观并不陌生。早在2000年《许三观卖血记》便入选了韩国《中央日报》评选的“100部必读书”;而在同一年,韩国制片人安东奎便购入了小说的改编权。足以见得韩国人对那段发生在中国的底层平民悲惨命运的感同身受。许三观所处的那个物质极度匮乏、时局背景动荡的年代与当时的韩国有共通之处;韩国与中国同属亚裔黄色种族,在家庭传统和伦理观念上也有很多相似之处。这些都使得许三观的故事在韩国被改编成电影成为可能。
但笔者认为最关键的还是余华经验化的写作方式。张清华曾经询问外国学者喜欢哪部中国作品,几乎所有的回答都是《许三观卖血记》,他们一致认为这部作品同他们的经验最为接近。这听起来似乎有悖于常理,因为《许三观卖血记》毕竟是一部非常中国的作品,“卖血为生”的经验以及那段荒诞的岁月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难以置信的,但他们却从中感受到了人性的相通,说明《许三观卖血记》中蕴含着早已世界化了的“中国人民的经验”,即对生存苦难的消解与对人生虚无的抵抗。这是人类所共通的经验与永恒的主题,也是外国人喜欢并容易进入作品的一个原因,从而为改编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对于如何把“中国经验”世界化,除了先前提到的对历史的简化以外,余华最擅长的就是重复。
在电影中,导演虽然给足了“卖血”这一行动充分的叙事空间,但它却不如小说有力,原因正是在于“重复”的消失。许三观的每次卖血,都以相同的语句向前推进,每次的例行程序:不断地喝水,憋尿,然后贿赂李血头,卖血,然后去饭店要上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都被余华在小说的不同位置不厌其烦地描述。而且随着卖血频率的一次次加快,他一次次更接近死亡,直到最后遁入虚无,这同生命的速率之间,是一种痛彻骨髓的同步合拍。这些验证了每个人大致相似的生命经验,从而达到了把个人经验变成普遍经验的效果。但是导演河正宇放弃了“重复”,他只是详细记录了许三观第一次卖血时的一系列动作,而后面的部分则一概省略掉了,重复的消失使它失去了成为寓言性文本的可能。所以从最终呈现出的电影效果来看,它只是具备了一个成功的亲情伦理片的全部因素,却少了些许哲学的意味和深度。
文学和电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载体与媒介,它们分别凭借文字和镜头进行叙事。鉴于时间长度和内容宽度的限制,电影根本无法展示小说的全貌和细节。导演所能做的就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对原著的理解,对小说文本进行取舍。正如巴拉兹所说的那样,“从自己的艺术形式的特殊角度来对这段未加工的现实生活进行观察”[7]。优秀的电影必须要从文学里超越出来,竭力发挥电影的优势和潜能。这并不是说《许三观》是一部完美无瑕的改编之作,它在人物塑造、故事叙事等方面仍存在着很多问题,这也体现出这次改编局限性所在;但不能忽视这次改编所取得的突破,至少是对业已经典化的原著的一次重新解读。它着重挖掘了原著中不曾展开的父子深情,并且把许三观成功“韩”化,变成了韩国大众更容易接受的经典男性形象。它对小说中本来就有的情节作了轻微调整,使这些场景,都形象地展现出了一种不为观众所熟悉的生活逻辑,而这正是电影魅力之所在。
文学经典的改编太难,只要导演认真去做了,我们还是应该鼓励为好,没有必要总以小说的标准去衡量电影,对电影来说那是不公平的;也不必强调对原著的绝对忠实再现,因为原著所蕴藏的题旨“文本”与改编者所理解的题旨“文本”也未必就能取得一致,它们之间的差异性决定了电影不能总是背着原著的包袱负重前行。当然改编者的“忠实”还是要有,但不必非得是对原著的忠实再现,而是要忠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审美理想,以及电影艺术的自身特性和电影语言的特殊表现形式。
[1] 刘爽.小说与电影的互文性叙事——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与《布拉格之恋》[J].电影评介,2008(24):54-55.
[2] 黄宝富.内心联想与直观视像——从小说到电影的艺术本质的差异转换[J].当代电影,2007(1):141.
[3] 黄建新,刘海玲.我的电影是我对中国电影的理解[J].电影评介,2007(1):3-6.
[4] 陈林侠.从改编到生成:寻找文学与影视的平衡[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2005(1):134.
[5] 张清华.境外谈文——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4:108.
[6] 张清华.窄门里的风景[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82.
[7] 贝拉·巴拉兹.电影美学 [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2:280.
责任编辑 虞晓骏
XU San-guan Returning to Screen——The Breakthrough and Limitation in the Adaption of Korean Movie XU San-guan
ZHANGYin
/HebeiUniversity
The Korean movie Xu San-guan is adapted according to the novel The Story of Xu San-guan Selling Blood written by YU Hua. The hero's special origin decides his special destiny. Audience always like to habitually compare the movie with the original novel, and even judge the quality of the movie only by whether it is loyal to the original novel. This kind of evaluation system ignore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se two arts, so it goes against an adapted works getting an objective evaluation. Breaking through the bound, comparing the novel and the movie as two independent entities, we will provide a different angle for interpreting the novel The Story of Xu San-guan Selling Blood and the adapted movie.
YU Hua; The Story of Xu San-guan Selling Blood; Jeong-woo Ha; XU San-guan; Adaption
J905
A
2095-6576(2015)05-0087-04
2015-06-01
张引,河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54991552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