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渔歌叙事主题与表现特征

2015-01-20 15:31沈燕红
关键词:渔歌浙东渔民

沈燕红

(宁波职业技术学院,浙江宁波315800)

浙东渔歌叙事主题与表现特征

沈燕红

(宁波职业技术学院,浙江宁波315800)

浙东渔歌是浙江省东部海岛及沿海地区渔民海上捕鱼劳作或休渔晒网时自编自唱的民间歌谣,既有强烈的抒情性,又有鲜明的叙事性。文章借鉴叙事学、主题学、人类学等理论,考察浙东渔歌沉重的生命叙事主题、伤感的情爱叙事主题和神圣的仪式叙事主题,并从长短不拘的叙事体式、时间为轴的叙事结构、片断留白的叙事手法和独具海味的叙事意象四个方面探讨其叙事表现特征。

浙东;渔歌;叙事主题;表现特征

作为人类生活劳作的一面镜子、生存境遇的一种观照,民间歌谣自古以来就有抒唱劳动人民思想情感和内心愿望的强大功能,也是记述一个民族或区域的历史文化、社会生活、民情风俗的珍贵资料。马克思谈到日耳曼部落起源时说:“古代的歌谣是他们(日耳曼人)唯一的历史传说和编年史。在他们古代的歌谣中,故事几乎是以历史的体裁来叙述。”[1]高尔基也说过:“俄国的歌谣就是俄国的历史。谚语和俚语把劳动人民的全部生活经验与社会历史经验出色地固定下来了。”[2]可见,歌谣不仅长于抒情,而且具有叙事功能,往往有着独特的叙事主题与表现特征。

渔歌是渔民所唱之歌,属于民间歌谣的一种。浙东渔歌是浙江省东部海岛及沿海地区渔民海上捕鱼作业或休渔晒网时自编自唱的民间歌谣。但渔歌咏唱的并非单纯的渔业生产或海洋里的鱼类,“凡是反映渔民心态和情绪,反映渔民的生产和生活,反映渔民的风俗和信仰,反映渔区的政治、历史、经济、文化以及爱情婚姻等等,均系渔歌”。[3]舟山渔歌是浙东渔歌的典型代表,其中渔民劳动歌、渔区情歌和仪式歌最有价值。本文拟借鉴叙事学、主题学、人类学等理论,探讨浙东渔歌的叙事主题和叙事表现特征。

一、浙东渔歌叙事主题

什么是叙事?申丹、王亚丽《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这样界定:“顾名思义,就是叙述事情(叙+事),即通过语言或其他媒介来再现发生在特定时间和空间里的事件。”[4]2叙事”又称“叙述”,是中国古典文论里早有的术语,20世纪80年代叙事学理论自西方传入。艾布拉姆斯对叙事学作过颇为权威的解释:“一个叙事就是一个故事,不管它是以散文还是诗歌的形式出现。……需要注意的是,即便在很多抒情诗中都有叙事成分存在。”[5]这一论断对诗歌包括民间歌谣的叙事批评均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民间歌谣的叙事主题研究,属于“主题学”的范畴,也是叙事研究的应有之义。“主题学”源自19世纪德国学者对民俗学与民间叙事文学的探索。“在现代欧洲诸种语言中广泛流通的‘主题’(主题学)这一词语,乃源生于古希腊语中的thema——该词的涵义:那种被置于基础之地的东西”[6]。《欧美文学术语辞典》关于主题的定义:“主题(theme)有时可以与‘题旨’互换使用。不过,这个词更常用来表示某个含蓄的或明确的抽象意念或信条。”[7]“题旨”即为“母题”(motif)。本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考察浙东渔歌的生命叙事主题、情爱叙事主题和仪式叙事主题。

(一)沉重的生命叙事主题——悲苦与抗争交织

变幻莫测的大海、疯狂肆虐的风暴、恶意盘剥的渔霸,是旧时浙东渔人生产生活所处的严酷现实。他们往往终年辛苦,依然食不果腹、衣不遮寒,甚至连性命都无法保障,因此渔民们的生命意识比一般人来得更加强烈和透彻。大量的渔歌叙说了渔民劳作的艰难困苦、对命运的坚韧抗争及抗争失败后的无奈。沉重悲苦构成了浙东渔民生活与命运的基本格调,也建构起渔歌生命叙事主题的主旋律。

海岛渔民长期在“无风三尺浪,有风浪过岗”的汪洋中捕鱼劳作,生存空间十分险恶。《渔民十煞》这样唱道:

“有风吓煞,呒风摇煞;/有雨淋煞,起暴饿煞;/热天晒煞,冷天冻煞;/两脚奔煞,户胛挑煞;/三杠拉煞,老少哭煞。”①

木帆船时代,渔民出海航行全靠风力和人力,风若太大,生命有险,如若无风,摇橹累死;在“起暴”即刮台风的日子,渔民停船于海外荒岛边,一捱数日,断了粮食,故曰“饿煞”;“三杠”为近洋张网用的三根粗竹杆,赖以起落渔网,撒网收网全靠人力辛苦,所以“三杠拉煞”。渔民长年海上捕捞,要忍受日晒雨淋、天寒地冻、风暴肆虐的生存考验,自然如此凶险,生命何其悲苦。

昔日渔民寄生于风口浪尖的悲凉境地,生命难以捉摸又不堪一击。这种对生存变幻莫测的深刻体验和强烈恐惧,时时印刻在渔民的生命意识中。所谓“船隔三寸板,板里是娘房,板外见阎王”(《船隔三寸板》)。“三寸板”指船板厚度;娘房,出生之地,引申为活命之所;阎王,比喻鬼门关。生与死仅一步之遥,于是《人命歌》发出了捕鱼人仰天俯海的诉说与哀告:

“天呵天呵天呵!/发风落雨不留情呵!/海呵海呵海呵!/浪打礁触呒人命呵!/四面大海白茫茫呵,/轧煞抲鱼人呵!”

生命面对大海险恶的生存环境显得何其渺小而又脆弱。因此,每当出海抲鱼,数月不归,亲人便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之中。每见风起云涌,闪电雷鸣,家人便寝食难安,白发父母为年轻儿郎默默念起了《祈祷调》:

“天苍苍来海茫茫,/抲鱼人得罪海龙王。/三月、四月归不得家,/急得白发泪汪汪。/求求龙王发善心,/救救苦命小儿郎。”

然而在与大海搏斗中,亦凸显出渔民与命运坚韧抗争的精神力量,在所唱的渔歌号子如《起篷歌》、《起网号子》、《撑篷调》均有体现。

“行船哪怕对头风啰,/对头风啰!/晒鲞哪管太阳红啰,/太阳红啰!要摸珍珠海底钻啰,/海底钻啰!/要抓大鱼急撑篷啰,/嗨嗨嗨嗨,嗨!”(《起篷歌》)

“一拉金嘞格,嗨唷!/二拉银嘞格,嗨唷!/三拉珠宝亮晶晶,/大海不负抲鱼人,嗨嗨唷!”(《起网号子》)

“一片风篷啰,一股啰风,/两片风篷啰,两股啰风,/啥人会撑倒风篷,/扭转乾坤是真英雄啰。”(《撑篷调》)

起篷、拔锚、起网、挑舱等渔歌号子,唱出了渔民与风浪搏斗,向大海讨生活,要做扭转乾坤的英雄好汉的豪迈情怀。

(二)伤感的情爱叙事主题——思念与痛苦共生

情爱,是文学的永恒话题,也是叙事民歌的传统主题。情歌是浙东渔歌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既是渔区男女恋情的咏叹,也是旧时渔民悲惨生活的真实写照。浙东渔民汛期捕鱼历经数月,若遇恶劣天气,能否返家都是未知。因此,渔区情人或夫妻之间的离别相思、怨恨挂念甚至阴阳两隔的悲伤绝望,构筑成与一般情歌的男欢女爱相异而以伤感为主色调的渔歌情爱叙事主题。

一类渔区情歌主要表达女人对情郎的思念和期盼。如广为流传的《盼郎五更》,以“四季五更调”叙事结构叙写渔姑或渔家媳对渔郎平安归来的期盼:

“一更里来月儿弯,/银钩走青山。/奴奴把郎来思念,/面对拉格明月独坐织衣衫。细把那多情丝理出我心怀,/织件连心衫。

二更里来月上弦,/寒风阵阵起。/吹起花花布窗帘,/那个寒风好似吹在我心间。/我的郎在洋地,/冷热自留意,/莫忘把衣添。

三更里来月中天,/银霜洒地面。/我把夫郎常挂牵,/那个风啦霜啦与郎作伴侣。/海潮涌浪花飞,/溅得轻一点,/莫湿我郎衣。

……”

《想郎歌》除对情郎的刻骨思念和真心担忧,还自嘲了渔郎生活的贫寒和劳动的艰险:

“风吹潮涌浪打浪,/姐儿独坐礁石旁。/望着大海洋,/想郎想得泪汪汪。/我郎真悲伤,/困困活眠床。/吃吃卤汁汤,/穿穿破衣裳。/上落跋泥涂,/性命交给海龙王……

哎呀呀,泪汪汪,/不知我郎在何方?”

男人长年累月出海艰辛劳作,女人不仅饱受贫穷生活的折磨,还要忍受独守空房的煎熬。《情妹守空房》这样述说着:

“……妹在山顶望巨港,/大海一片白茫茫。/不见情郎妹心慌,/只听风声呼呼响。

……日落西山鸟归巢,/不知情郎在何方?/情妹独自守空房,/盼望情哥早回洋。”

女人等待着她的情郎,从日出到日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情到浓处,直接迸发出“小哥哥侬要早回家”的心声。

另一类渔区情歌诉说生离死别的痛苦与绝望。浙东渔区情歌几乎都从女性的视角叙述对情郎的思念、期盼和不安,从情郎的角度来写渔歌比较少见。比较典型的一首是《爱妹妹侬勿要愁》:

“爱妹妹,侬勿要再呆啦棕树底望我望发愁,/侬昨夜头吩咐我格说话,我全记在心头。/我抲得大鲨鱼,来给侬买三钱胭脂四两油,/打格一副白镯子,带啦侬格手弯头。

爱妹呀,要是龙王爷今朝请我去吃酒(死在海里的暗语),/侬也勿要哭,心爱相好尽管去求。/就说我是侬啦爹娘手里结下的干哥哥,/过年过节海滩头上你轻轻来呕(呼唤)三呕。”

真情叮咛包含着莫测的痛苦,把爱埋在心底,将死置之度外,令人悲怆、令人辛酸。倘若渔民遭遇不测,那留给女人的将是无尽的痛苦、悲伤和绝望,如《五更哭郎调》,哀哀哭声直激人心。

(三)神圣的仪式叙事主题——肃穆与狂欢并存

人类学理论认为,仪式是“社会组织的一种描述和社会总体结构中的象征性叙事”。[8]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提出:“宗教现象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基本范畴:信仰和仪式。一方面信仰是观点的表达,存在于表象之中;另一方面仪式则是一些确定的行为模式。”[9]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通常也包括信仰和仪式两个部分。仪式歌便是对民间信仰与民俗传统的叙述展演。浙东渔歌有一定数量的仪式歌,其中以祭海歌、婚丧歌、上梁歌最为流传,它们共同演绎了浙东渔歌神圣的仪式叙事主题。

祭海,是沿海地区民间信仰的重要叙事表达。因崇拜和信仰海龙王及海上诸神而举行的民间祭海活动,是我国海洋文化史上最具特色的民俗之一。浙江岱山在古祭坛遗址上建造了我国首个大型祭海海坛,每年举行规模盛大的“休渔谢洋”大典。伴随着定式讲究、程序完整的祭海仪式,其颂唱的祭文神圣肃穆:

“维神德洋寰海,泽润苍生。允寰水土之平,经流顺轨。广济泉源之用,膏雨及时。

绩奏安澜,占大川之利。涉功资育物,欣庶类之蕃昌。仰藉神庥,宜隆报享。谨遵祀典,式协良辰。敬布几筵,肃陈牲币。”②

除了祭祀性仪式歌,婚嫁歌属于仪式歌中的礼俗曲。以浙江舟山为例,《哭嫁歌》、《傧相曲》、《看嫁妆》、《送上桥》、《看新娘》、《贺郎调》、《闹洞房》等几乎包揽了舟山渔区婚俗的全过程。其中《贺郎调》是舟山渔农村广为流传的风俗俚歌,在举行婚礼、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时演唱,以增加欢乐喜庆的气氛。《贺郎调》分始曲、敬酒、贺郎三部分,开头一段敬酒词通常是这样唱的:

“日落西山月东升,/新郎新娘上位坐。/长生喜果摆满桌,/红绿纱灯挂四面。/第一杯酒敬新郎,/尝在嘴里甜在心。/第二杯酒敬新娘,/夫妻恩爱到白头。/第三杯酒甜又香,/阿哥柯鱼妹晒鲞。/今晚厅堂贺新人,/众位亲朋两厢登。/龙凤花烛放光明,/新郎新娘笑盈盈。/新郎开口把酒尝,/知心人儿配成双。/新娘接酒喜洋洋,/美满姻缘赛鸳鸯。/夫妻和睦幸福长,妻做衣裳夫抱郎。……”

接下去新郎新娘根据唱词的指令要表演相应的动作,而唱词内容都是吉祥如意的话语,唱词的长短全看领唱人的机灵和口才。

婚俗礼仪是喜庆的,带有狂欢的色彩。而丧葬礼仪则是悲伤的、肃穆的。《论语·为政》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死有所祭,是礼俗社会的孝道目标之一,也是生者与死者的对话。其中的《潮魂歌》反映东海渔民特殊葬礼习俗,具有渔区特色。东海无风三尺浪,海难事故时有发生,就要为遇难者举行“潮魂”仪式。一般由和尚或道士主持作法引唱:“佛啊佛,三万六千亿亿佛,三万九千无数佛,海河二岸流沙佛,无不常恒何须佛,百万聪明智慧佛,廿四当头弥陀佛……”[10],然后遇难者之妻或兄弟在海滩上缓缓行走,不断呼唤:“某某嗳,海里冷冷嗬,回家(屋)里来嗬”!其他亲人跟答:“回家里来!”潮魂仪式悲伤而肃穆,满足了渔民祭奠亲人的心理诉求和习俗需要。

二、浙东渔歌叙事表现特征

西方叙事理论一般采用“故事”(story)和“话语”(discourse)来指代所要表达的对象和表达的方式,“故事”涉及“叙述了什么”,包括主题、事件、背景等,“话语”涉及“是怎么叙述的”,包括各种叙述表现形式和技巧[4]13。浙东渔歌沉重的生命叙事主题、伤感的情爱叙事主题、神圣的仪式叙事主题,都是借助一定的叙事表现方式得以实现。

(一)灵活自如的叙事体式

民间歌谣是民众创造的可以歌唱或吟诵的短小韵文作品,是“生于民间,为民间所用以表现情绪,或为抒情的叙述者”。[11]浙东渔歌是渔区的民众在劳作和生活中心有所感、情动于衷而吟唱的歌谣,其叙事体式灵活,句式和韵律没有统一的规定。

舟山渔歌是极具自由的歌行体,长短不拘。它可以二字成行,也可以多字成行;既可二三句成歌,也可以多至几百句成谣。[12]从1989年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浙江省民间文学集成(舟山市歌谣谚语卷)》收录的164首歌谣(大部分是渔歌)看,字数最少的是《船隔三寸板》:“船隔三寸板,板里是娘房,板外见阎王”,仅三行十二字。而在舟山渔区流传较广的《贺郎曲》从“摆酒”唱起,唱到“看嫁妆”、“看新娘”、“贺新郎”,则长达242句。

从单首渔歌看,句式自由、字数不一、单双句不论的占一定比例,如《海上行舟》:

“过一岛来又一岛,/绕一礁来又一礁。/远远山头眼前在,/够你七手拉格八脚半日摇。/依噜哈噜,依噜哈噜,/摇呀摇!”

这首渔歌三字句、四字句、七字句、十一字句自由搭配,没有严格的限制。当然,较多的渔歌是整齐的三言句、四言句、五言句、六言句或七言句,其中以五、七言句为最多。

五言句的如《船隔三寸板》五言三句、《驶船曲》五言四句、《干活在前头》五言五句、《一网一满船》五言六句。以《驶船曲》为例,五言四句,非常简洁明了地把顺风与逆风行船的情景形象地描画出来了。

“顺风弹弹缭,/省得用橹摇;/逆风缭弹弹,/硬木舵弯弯。”

七言句的如《老大哥》七言四句、《十勿亲》七言六句、《浪岗今昔》七言八句、《四季渔歌》七言十句、《拣老公》七言十二句、《我爱青利抲鱼郎》七言十六句、《抲鱼时令歌》七言二十八句。以《十勿亲》为例,整齐的七言六句,描述了渔民长期离家,不能与亲人团聚的生活情景:

“一只船儿两面光,/三张风篷四角方。/五颜六色多精致,/七高八低走船舱。/九九归原十勿亲,/面对大海白茫茫。”

从总体句式来看,浙东渔歌奇字句多过于偶字句,并以七字句居多,五字句次之。这和奇数句在诗歌表达中更为自由,更适合口头传播有关。而渔歌的押韵大致以琅琅上口为准,并无严格的韵律限制。

(二)时序为轴的叙事结构

保罗·利科把时间性与叙事性之间的关系看作一种相互性:“我们所叙述的一切都在时间中发生,都需要花费时间,都通过时间而展开;在时间中展开的事情可以被叙述。……时间正是通过被叙述而成为人类时间;相应的,叙事正是作为对时间经验的描述而具有意义。”[13]可见,叙事不能脱离时间,反之亦然;叙事在时间中展演,时间在叙事中推移。胡亚敏《叙事学》认为:“叙事文属于时间艺术,它须臾离不开时间。取消了时间就意味着取消了叙事文。在这个意义上,时间因素与叙述者一样,是叙事文的基本特征。”[14]浙东渔歌多以时间为叙事轴线,结合自然节律和不同生物对时间的表征,搭建起文本叙事的基本框架,使物理时间成为抒发内心情感和表现渔业生产劳动的人类时间。其中时序体歌谣是浙东渔歌时间叙事的典型样式。

“十二月”体渔歌。以月为单位,常结合每月不同的花名,将一件事情或物体分成十二段加以描述。此类形式的渔歌题材十分丰富,鱼类知识、历史传说、时政纪实、爱情故事、人情风物、生产习俗等均有涉及。如舟山渔歌中的情歌《情郎是个张网人》以“正月梅花开新春、二月兰花盆里青、三月桃花一点红、四月蔷薇黄又黄、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喷喷香、七月凤仙通七巧、八月桂花庭前开、九月菊花满园黄、十月芙蓉小阳春、十一月水仙开雪里、十二月腊梅朵朵鲜”,领起十二段,把情郎一年到头辛苦的捕鱼生活一一铺叙出来;又如《鱼名数也数勿清》,根据不同时令特点,共唱了舟山最有名的23种鱼名;同样是“十二月”体的《张阿志造反》,叙述的是当地渔民张阿志武装反抗的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

“四季”体渔歌。“四季体”民歌最早见于六朝乐府的《子夜四时歌》,舟山渔歌中的《四季渔歌》、《四季情歌》、《我爱青利抲鱼郎》等,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气候特征和渔业生产特点鲜明地描述了出来。如《四季渔歌》:

“春季黄鱼咕咕叫,/要叫阿哥踏海潮。/夏季乌贼加海蜇,/猛猛太阳背脊焦。/秋季杂鱼由侬挑,/网里滚滚舱里跳,/北风一吹白雪飘,/风里浪里带鱼钓。/一阵风来一阵暴,/愁煞多少新嫂嫂。”

“五更”调渔歌。如《劝郎五更》、《盼郎五更》、《五更哭郎调》等以一夜时间为线索,节奏分明地叙述了渔区夫妇或情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思想。

时序渔歌体式的产生是基于中国传统的渔耕文明和哲学思维,意涵先民对自然规律的了解和对渔业生产的记忆。

(三)片断留白的叙事手法

按照叙事学理论,“叙事”指叙述者讲述故事的行为,是叙述与故事的结合。浦安迪认为:“假定我们将‘事’,即人生经验的单元,作为计算的出发点,则在抒情诗、戏剧和叙事文这三种体式之中,以叙事文的构成单元为最大,抒情诗为最小,而戏剧则居于中间地位。抒情诗是一片一片地处理人生的经验,而叙事文则是一块一块地处理人生的经验。当然,我们事实上很难找到纯抒情诗,纯戏剧或者叙事文的作品。……它们互相包容,互相渗透,难解难分。”[15]渔歌算不上严格意义的叙事诗,但它毕竟存在丰富的叙事因素。由于篇幅短小,渔歌主要采用场景式、片断式、细节式等的叙事手法,留下空白,给人揣摩和想象。

选择生活场景进行叙事。如渔区情歌《小哥哥侬要早回家》:

“小哥哥侬要早点回家,/勿要抲到日头落西山。/小哥哥侬要早点回家,/勿要抲到白鸥归沙滩。/小哥哥侬要早点回家来,/天晏了大洋里厢要出水妖怪。/小哥哥侬要早点回家来,/风起了虾公恶煞要来把船翻。/小哥哥侬好回来啦,/我灶火已经添过三把。/侬再勿来啊,/冷了妹的心窝冷了饭!”

随着时间从日落西山到天色发黑再到“灶火添过三把”的推移,小媳妇依门眺望渔郎的场景历历在目,对丈夫的思念之情由热切到心冷、从希望到失望的转化也清晰可辨。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很多的空白与想象,如小哥哥最后回家了没有?什么时候回的家?是一天的等候还是一月的期盼还是一年、一生的守侯?故事的时间可以无限延长。

选择片断画面进行叙事。如《老大歌》,通过北斗、风蓬、洋海、天涯等物象,以片断构成了宏阔的叙事画面:

“天上北斗高高照,/千船万船风蓬飘。/南洋北海任我走,/走遍天涯好居家。”

画面背后隐含着渔民四海为家的艰辛生活、敢闯大海的刚毅精神以及向大海讨生活过程中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就任凭读者驰骋想象了。

选择细节描写进行叙事。如《黑称手》一开头四行连用十个“黑”字:

“黑风黑水黑沙滩,/黑天黑地黑老板,/黑船黑网黑风帆,/捕来黑鱼赚铜板,/铜板赚得万打万,/买田砌屋做棺材,/一张恶脸像黑炭,/黑袖伸出黑手爿,/十指拍拍黑算盘,/黑秤称出巧机关,/黑秤砣上克几把,/捕鱼人只配吃苦饭。”

抓住“黑”的细节,以点带面,进行聚焦式叙事,真实地记录了渔民在旧社会被鱼行老板盘剥的历史。(四)独具海味的叙事意象

叙事意象是中国叙事学的独特范畴,由杨义先生在《中国叙述学》一书中首次提出,“中国叙事文学是一种高文化浓度的文学,这种文化浓度不仅存在于它的结构、时间意识和视角形态之中,而且更具体而真切地容纳在它的意象之中。研究中国叙事文学必须把意象以及意象叙事方式作为基本命题之一,进行正面而深入的剖析,才能贴切地发现中国文学有别于其他民族文学的神采之所在,重要特征之所在。”[16]杨义先生将叙事意象分为自然意象、社会意象、民俗意象、文化意象和神话意象几类。

杨义先生关于叙事意象的理论同样适用于对浙东渔歌意象的考察。浙东海岛的自然环境、民情风俗、生产生活,无不带有“海”的烙印,反映在渔歌里,则由一大批具有浓厚海洋文化和海洋生活气息的词汇和语言构成了渔歌独具海味的叙事意象。

渔歌中的自然意象。如渔歌中的“天”、“海”、“山”、“湾”、“风”、“雨”、“浪”、“礁”等自然物象,均与渔民的生活、生产环境密切相关,当这些物象与人的情意互相融合时,便成了叙事意象。如《天外天》:

“天外天,海外海,/山外山,湾外湾。/风夹风,雨夹雨,/浪里浪,礁底礁。/大戢小戢浪顶大,/青浜庙子海蜒多,/要抲大鱼到远洋,/要享清福屋里坐。”

通过这些自然意象的串接,把渔人对海洋生产艰难险阻的认识以及用劳动改变生活的生命意识自如地传达出来了。

渔歌中的民俗意象。民俗意象不仅涉及节日惯例、人生礼仪,而且涉及物质生产和生活中具有浓郁风物人情的名物,包括服式器具、劳动工具、建筑方式等。民俗意象既是社会意象,也属于文化意象。渔歌中此类意象最多。如劳动主体、劳动工具和劳动产物类叙事意象,直接从渔歌题目可见。如“舟”、“船”、“蓬”、“橹”、“网”、“锚”、“鱼”等。唱人的有《老大歌》、《人马歌》;唱船的有《船歌》、《顺风船》、《好风送渔船》、《海上行舟》;唱鱼的有《鱼名谣》、《鱼名数也数不清》、《对鱼》;唱渔汛和渔场的有《四汛渔歌》、《抲鱼时令歌》、《嵊山抲带鱼》、《招宝山外渔歌》;唱渔民海上劳动的有《摇橹歌》、《撑篷调》、《撒网歌》、《涨网谣》等。这些叙事意象既有质朴浓郁的渔俗审美特色,又有凝聚叙事主题的功能。

渔歌中的神话意象。进入叙事的神话,已不属于原始神话,而是对人间意义的特殊象征与暗示,是心理的一种投射。“海龙王”是浙东渔歌中带有神话色彩的典型意象。海龙王掌握着渔民的旦夕祸福,故流传着请龙王、敬龙王、祭龙王、谢龙王等信仰习俗,这在龙俗歌、龙情歌、龙灯歌、祈龙歌等渔歌中有鲜明的反映。如《撒网龙歌》:

“网儿长来网儿巧,/网儿飞旋罩海腰。/老头鱼呀胡须翘,/黄鱼瞪眼头摇摇。/龙王叫侬来探路,/何必生气咕咕叫。/渔家本是海八仙,/要侬鱼公作向导。/一走走到龙王殿,/龙王叫我坐花轿。/吹吹打打送回来,/吓得鱼公网里跳。”

歌中有对龙王仁德的颂扬,又表达丰收时的欢快心情,闯荡大海时豪气万丈的胆魄。渔歌中还有鱼神、潮神、人神等神话意象,往往成为绾结故事和点亮主题的眼睛。

千百年来,浙东海岛和沿海地区的渔民以海为田,耕海牧渔,世世代代辛勤劳作于波谷浪峰之间,创造了大量与生产劳动息息相关的海洋渔歌。这些长期流传在浙东沿海的民间文学瑰宝和口头文化遗产,是渔民劳动生活的真实写照、生产经验的丰厚累积和内心情感的原真表达,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征和海洋文化色彩。在叙事学、主题学和人类学观照下的浙东渔歌凸显了生命、情爱、仪式三大叙事主题,并借助长短不拘的叙事体式、时间为轴的叙事结构、片断留白的叙事手法和独具海味的叙事意象等叙事表现方式得以建构,达到了叙事“故事”与叙事“话语”的完美交融,具有不菲的历史价值和艺术魅力。

注释:

①文中自《渔民十煞》以下所分析渔歌《船隔三寸板》、《人命歌》、《祈祷调》、《起篷歌》、《撑篷调》、《渔民苦》、《盼郎五更》、《想郎歌》、《情妹守空房》、《爱妹妹侬勿要愁》、《贺郎曲(调)》、《海上行舟》、《驶船曲》、《十勿亲》、《情郎是个张网人》、《鱼名数也数勿清》、《小哥哥侬要早回家》、《老大歌》、《滩浒山》、《黑称手》、《天外天》、《好风送渔船》、《对唱》、《十送郎》、《李三生》、《撒网龙歌》等,均出自下面两个文献:舟山市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浙江省民间文学集成(舟山市歌谣谚语卷)》,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潘瀚涛,李世庭,方长生等编:《舟山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大观——昌国遗风(二)》,舟山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2010年版。

②(清)史致驯修:《(光绪)定海厅志》。

[1]马克思.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M].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翻译组,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235.

[2]高尔基.论文学续集[C].孟昌,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5.

[3]金涛.舟山渔歌的归属及其特色[J].浙江海洋学院学报:人文科学版,2002(3):12-16.

[4]申丹,王亚丽.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5]M H.Abrams.Glossary of Literature Terms[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173.

[6][俄]瓦·叶·哈利泽夫.文学导论[M].周启超,王加兴,黄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53.

[7][美]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辞典[M].朱宝鹤,朱荔,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199.

[8]彭兆荣.人类学仪式研究评述[J].民族研究,2002(2):88-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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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海岛人的特殊葬礼——潮魂[EB/OL].(2012-06-14).http://www.zgchuan.com/article-557-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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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Narrative Themes and Expression Characteristics of Fishermen’s Songs in Eastern Zhejiang

SHEN Yanhong
(Ningbo Polytechnic,Ningbo 315800,China)

The series of fishermen’s songs has a long history in the coastal regions of eastern Zhejiang.They come from the process of fishing and weaving nets,which express instant feelings through story telling.Adopting the methods of narratology,thematology and anthropology,the present article examines the serious themes of life,sentimental love and sacred ceremony,and further explores narrative features from four aspects:the narrative style is flexible in length;the narrative structure is taking time as axis;the narrative technique is about fragment and emptiness and the narrative images are about the seas.

Eastern Zhejiang;fishermen’s songs;narrative themes;expression characteristics

I207.72

A

1008-8318(2015)04-0019-07

2015-01-21

2012年度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海洋文化视野下的浙东渔歌叙事研究——以舟山渔歌为案例”(编号:12JCWH03YBM)的阶段性成果。

沈燕红(1966-),女,浙江舟山人,副教授,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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