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质与灰色:生活的本相
——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再解读

2015-01-20 15:31李松岳
关键词:王蒙青年人组织部

李松岳

(浙江海洋学院东海科技学院,浙江舟山316000)

杂质与灰色:生活的本相
——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再解读

李松岳

(浙江海洋学院东海科技学院,浙江舟山316000)

现实主义是中国当代文学最推崇的创作观念与方法,但其批判现实的精神又常常被严重弱化甚至彻底抽空。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较早触及新社会体制下的诸多矛盾与人的精神状态。小说中刘世吾形象的内涵远远超出了“官僚主义者”的定性,从一个世界的改造者变成现实的认同者,既是对生活的深刻理解,又是社会文化体制的惯性所致;而林震初涉人世所遭受的挫折,也使人有理由担心其最终是否会变成另一个刘世吾。这是人性的悲剧,灰色与杂质正是生活的本相。

灰色;杂质;理想;现实;蜕变;人性悲剧

中国文学的一个悠远传统就是强烈的使命感和忧患意识,作家的创作与时代进程密切相关,这既是主流意识形态评价文学价值的主要标准,也是大多数作家对自身创作目的的定位。本世纪初,梁启超就将小说视为开启民智的工具,随后以鲁迅为代表的启蒙文学(包括左翼文学)一直是二十世纪文学的主潮,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也成为最受青睐的方法。建国初又提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但现实主义的核心即对现实的批判精神被严重抽空,只能歌颂,不能揭露,复杂的生活被简单化,浅表化,单纯、光明、乐观、希望成为现实的代名词。

对这种创作规范实行大胆突破的主要是一批在四五十年代走上文学之路的青年作家,他们更有朝气,更富有创新精神。当然,他们也接受了当时社会的政治信仰和生活理想,也唱过单纯欢乐的颂歌,但因为对生活高度的敏感性,自然会发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看到新的社会形态中的缺失。这些青年作家同样具有强烈的社会使命感,要求文学担负起揭露时弊,关切社会的任务,又受到了苏联文学界“写真实”、“干预生活”创作理念的启示。因此,在1956年“双百方针”实行后的较为自由宽松的环境下,这些作家忠于自己的内心感受,直面现实生活,从各个侧面描述了社会现实的复杂和人性的复杂,努力向“真实”的生活领域深度开掘。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以纪实笔法,描述了队长罗立正与青年工程师曾刚之间的冲突。罗立正为革命做过贡献,因此变得骄傲自负,官气十足,谁给他提意见就被认为是“反党情绪”,对工作实事求是、大胆创新的曾刚实行排挤打压。《本报内部消息》中的马文元也是罗立正一类的干部形象,作品尖锐地触及了新的政权体制的漏洞以及由此滋生的弊病。李准《灰色的篷帆》,南丁《科长》等小说中的干部形象也都丧失了革命热情,不求进取,或者见风使舵,或者只揣摩上级意图,或者谎报情况,在现实的矛盾面前闭上眼睛。除开现实批判的锋芒,这些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是鲜活的,个性化的,包含了丰富的人性内涵,与一度盛行的公式化、概念化形象形成了鲜明对照。而王蒙的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可视为这类作品的代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发表于《人民文学》1956年第9期,原来的题目是《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后收入文集时又恢复原名。作品发表后,《文汇报》、《文艺学习》等报刊展开了激烈争论。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作品是否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对刘世吾和林震这两个人物怎样评价。在众多批评者中,李希凡的观点最为典型,认为作品将“党内生活个别现象里的灰色的斑点,夸大地织成了黑暗的幔帐,想用‘从上到下一系列缘故’遮掩党内生活的真实面目,为刘世吾、韩常新们的性格找出现实的根据,却歪曲了现实”。①也因为这篇小说,王蒙被打成右派,经历了坎坷的人生。

与同时期“干预生活”的其它作品比较,《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可供解读的空间更大,形象所包含的东西也更丰富。小说故事情节不算复杂,甚至是平铺直叙,缺乏波澜。外在线索是某区委组织部对麻袋厂厂长王清泉犯官僚主义作风问题的处理过程,但小说的重心在于这一问题所引发的组织部内部的矛盾冲突。二十二岁的小学教师林震口袋里装着苏联小说《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怀着对党的组织工作的向往前来报到,开始新的生活。“他订规划,学这学那,做这做那,他要一日千里!”但第四天去麻袋厂了解党员发展情况就感到了困难,并发现了厂里人事的复杂和矛盾。刚来一个月,他发现了区委工作中的许多缺点。在党小组会上,林震因为支持召集工人开座谈会了解意见受到严厉批评,被说成是“把生活理想化”、“过高估计自己”,想“充当个娜斯嘉式的英雄”。在区常委批准了刘世吾对麻袋厂问题的处理意见后,林震尖锐指出刘世吾、韩常新明知有问题却拖延着不去解决,应承担责任,但会上无人支持他。刘世吾和韩常新仍找他去散步,根本没理会他的批评。“他打开抽屉,拿起那本被韩常新嘲笑过的苏联小说.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他自言自语:‘真难啊!’”小说结尾时写到“初夏的南风吹拂着——他来时是残冬,现在已经初夏了”。他在区委会度过了第一个春天。应和季节变换,小说点出区委书记三次找了林震,于是林震重新有了勇气,他懂得了生活真正的美好和真正的份量;他懂得了斗争的困难和斗争的价值。他渐渐明白,在这平凡而又伟大的,包罗万象的,担负着无数艰巨任务的区委会,单凭个人的勇气是作不成任何事情的……”

林震是一个“外来者”,他尽力想闯入新的生活,并按照自己设计的方案去改造生活,但他的愿望一个接一个受挫,无法融入组织部的日常秩序中去,他发现了许多生活中的缺点,提出了许多主张,但都被拒绝并遭到了批评,仿佛进入了一个“无物之阵”,处处感到无能为力,陷入一张无形却强大无比的灰色之网。小说正是以林震的个人视角和内心体验来表现理想与现实的激烈冲撞,因此,也可看作是一篇心理成长小说。

林震单纯、热情,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但他不是苏联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中的女主角娜斯嘉,娜斯嘉也是从学校毕业走向生活的青年人,但她克服了种种困难,改变了拖拉机站和集体农庄中的保守自满的局面,成为一个英雄人物。林震不是英雄,小说写出了他内心的胆怯、惶恐和困惑,甚至在向领导提意见时也怕自己会掉下眼泪,他过于单纯,缺乏生活经验,有勇气但过于直率,不讲究方式,不善于争取和团结人,性格上的缺点使他无法成为娜斯嘉式的英雄。作者对这一艺术形象自然是倾住了巨大的热情与同情的,但又没有回避林震性格中的弱点,并含蓄地批评了他对生活的浪漫化想象:“我不想把林震写成娜斯嘉式的英雄。生活不止一次地提示给我热情向往娜斯嘉又与娜斯嘉有相当区别的林震式的‘斗争’,林震式的受挫。老实讲,我觉得娜斯嘉的性格似乎理想化了些,她的胜利也似乎容易了些……生活斗争是比林震从《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里读到的更复杂的。”②事实上,在林震这一人物形象身上,留有王蒙自己的影子。1953年王蒙开始写作《青春万岁》才19岁,跟小说中的那群青年学生(郑波、杨蔷云等)一样,既对生活充满向往,又过于天真单纯,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生活的复杂与沉重,正如小说中的“序诗”写的:“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钱/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是单纯的日子,也是多变的日子/浩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惊奇/从来都兴高采烈,从来不淡漠/眼泪,欢笑,深思,全是第一次”。③“第一次”即刚刚开始睁眼打量世界,还未真正踏入生活,只是“惊奇”,只是“想象”。王蒙有过在共青团北京市委工作的经历,当然会发现组织工作中的种种问题,产生自己的思考。如果说《青春万岁》中的浪漫生活是一个序曲,那么《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林震就是初步走向生活的郑波、杨蔷云们,热情与理想的受挫正是现实对“理想化生活”的残酷否定。作者当然没有失却勇气和热情(同林震一样),但显然要比林震来得成熟老练,也就是说,王蒙此时已走出了(甚至某种程度上的否定)《青春万岁》中的理想化状态,直接面对实在的生活,感受了许多无奈的酸楚,才可能写出复杂难解的生活真相。在作品背后起作用的正是作者阅历的增加与心态的变化。

有评论者将包括《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在内的一批产生于50年代的小说命名为“青春体小说”,认为这类小说既反映了新时代,新时代又给予作者青春心态,作品既表现青年人的“锐意进取,追求完美的理想状态,同时也表现出他们因涉世未深而感到紧张、焦虑和躁动不安的青春特质”④,应当说这种归类有相当的合理性,作品的“青春特质”也符合林震这一人物形象。不过,《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重心并不是反映当时社会的青春风貌,相反是揭示生活中的暮气与冷漠;时代已不再赋予作者以青春的心态,或者说,因为生活的复杂和不合理想,很大程度上消退了作家的青春冲动,代之以冷静理性的审视,王蒙对待林震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说明。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批判锋芒和剖析生活复杂性的深度,更体现在对林震的理想受挫的反向力量的揭示上,这种揭示又是通过塑造刘世吾这一“典型”形象完成的。

小说中王清泉始终没有出场,而是借别人之口写他对工作不负责任,犯男女关系错误等,所以这一形象是干瘪的,模糊的。与之相比,指导林震工作的韩常新的形象就鲜活得多,他衣冠楚楚,好教训人,比领导还领导,写汇报强拉硬扯例子,分析问题善用无所不包的概念,什么事都上升到原则高度,对于清泉的错误采取容忍麻木的态度,讥笑林震是事后诸葛亮。王清泉与韩常新可以说是典型的官僚主义式干部。但用“官僚主义”的帽子去套刘世吾显然不妥,不是说刘世吾没有沾染官僚主义习气,而是这个艺术形象所包含的内容远比“官僚主义”要广泛得多。林震对王、韩抱有明显的反感,但对刘世吾的态度却复杂得多,既有质疑和批评,也有理解甚至钦佩。刘世吾北大毕业,是投身革命的知识分子,有过光荣经历,有理论水平,处事沉着冷静,工作能力强、平易近人,关心林震有没有对象,一起散步,去小酒馆喝酒掏心里话……但刘世吾对生活看得太透太冷了,正是这种“透、冷”使林震感受极大的压抑。第一次见面对林震说的“就那么回事”,既是刘世吾的口头禅,又是他的处世哲学。他对麻袋厂的情况与人事矛盾了如指掌,对王清泉、韩常新并无好感,但既不去处理,又不支持林震,搬出“条件成熟论”,以解决问题条件不成熟搪塞拖延;当赵慧文向他诉说婚姻苦楚时,他批评赵慧文“不要作不切实际的要求,没有遗弃,没有虐待,没有发现他政治上、品质上的问题,怎么能说生活不下去呢?”他喜欢看书,林震一报到就借去《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一星期看完《静静的顿河》,说:“当我读一本好小说的时候,我梦想一种单纯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我想去做水手,或者穿上白衣服研究红血球,或者做一个花匠,专门培植十样锦。”但只是“斜躺在沙发上,两手抵在脑后,半闭着眼”想象。当林震问他“为什么把现在的工作看得和小说那么不一样”时,刘世吾说“党的工作者不适合看小说”,以现实否定了理想。林震批评他不去解决麻袋厂的事,刘世吾训斥他容易把生活理想化,充当娜斯嘉式的英雄,“这是一种可贵的、可爱的想法,也是一种虚妄”。既肯定年轻人的热情,又说是虚妄,其实质是一种可怕的“冷漠”。刘世吾也知道自己冷漠的由来,在小酒馆对林震说:“那时候……我是多么热情,多么年轻啊!……忙得什么都习惯了,疲倦了。”他明明知道“一个布尔什维克,经验要丰富,但是心要单纯”,但他经验是丰富了,心却单纯不起来,于是“不再操心,不再爱,也不再恨”。面对缺点,他也振振有词,说“缺点是前进中的缺点,我们伟大的事业,正是由这些有缺点的组织和党员完成的”。所以林震的努力始终像斗拳打空气,毫无反响。刘世吾有麻木圆滑,同避矛盾的一面,也有人情味,懂得艺术,内心仍有梦想的一面。优点和缺点奇特地混合在他身上,很难用贴标签的方式对他的性格作简单的归纳。

作者并没有把刘世吾丑化或漫画为令人厌恶的怪物,而是将他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刘世吾的精神状态最明显的是疲倦、麻木、冷漠,他有敏锐的感觉和丰富的经验,有判断是非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却对一切失去热情,也不会义愤。现实是现实,理想是理想,他分得非常清楚。你甚至不得不承认他的许多话有道理,用透明纯洁的理想去要求现实,按一己的想象去改造生活,确实是非常幼稚,也必然会处处碰壁。从某种意义上说,刘世吾深刻地悟出了人生的本来面目,或者说其精明与老练正是对官场游戏规则的深刻领会。世界的改造者逐渐变成了现实秩序的认同者。刘世吾精神的蜕变一方面是因为阅历的增多而变得世故,另一方面又跟既定的官僚体制和官场文化有关。所以林震面对的不是某一个人,也不是某一群人,而是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惯性力量。作者没有公开站出来批判指责他,也不可能对他作出简单的否定,因为刘世吾身上所有的一切,也正是人性无法避免的弱点和悲剧。作者主观意图的模糊性和描写的客观性,使这一艺术形象显得鲜活而丰满,具有复杂而丰富的人性内涵,堪称当代文学中独具价值、不可重复的“这一个”。

王蒙曾经谈到刘世吾这一形象的意义:“我着重写的不是他工作中怎样‘官僚主义’(有些描写也不见得宜于简单地列入官僚主义的概念之下),而是他的‘就那么回事’的精神状态,而林震、赵慧文与刘世吾、韩常新的冲突是为了表现‘最初走向生活的青年人的不尽切合实际的、不无可爱的幻想”。⑤因此,与其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主旨是批判官僚主义,不如说是真实地描述现实秩序中人的精神状态,要求用理想改造现实与用现实否定理想因而顺从现实的两种精神状态的激烈冲突。不注重外在事件和场景的描述,而将重心放在对不同灵魂的深度开掘上,这正是这部小说的高明之处。面对生活的遭遇和文化的惯性,林震是否也会因为“成熟”和“老练”而变得世故冷漠,成为另一个的刘世吾?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在小说发表35年后,王蒙再一次提到林震“对生活、对社会的看法,是相当简单化的。有些地方甚至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的推断”。⑥现实充满了杂质和灰色,而这正是生活的本相。

注释:

①李希凡:《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文汇报》1957年2月9日。

②⑤王蒙:《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人民日报》1957年5月8日。

③王蒙:《青春万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④董之林:《追忆燃情岁月》,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4-45页。

⑥王蒙:《香草集·序》),香港三联书店1991年版。

Impurity and Gray:The Truth of Life——Reinterpretation of Wang Meng’s The Young Newcomer in the Organizational Department

LI Songyue
(Dongha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ollege,Zhejiang Ocean University,Zhoushan 316000,China)

Though realism is the most respected concepts and methods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its critical realism spirit is often weakened severely or even evacuated completely.Wang Meng’s The Young Newcomer in the Organizational Department is one of the earliest novels which touched many contradictions with the person’s mental state under the new social system.Liu Shiwu is much more than a bureaucratic.He turned from a world’s transformer into a person who recognizes reality,which is not only the result of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life,but also due to social and cultural inertia system.And the fact that Lin Zhenchu suffered so many setbacks when he started his social life also gave grounds to worry about whether he would eventually become another Liu Shiwu.This is a human tragedy where gray and impurity is the truth of life.

gray;impurity;ideal;reality;metamorphosis;humanity tragedy

I207.42

A

1008-8318(2015)04-0043-04

2015-02-20

李松岳(1960-),男,浙江舟山人,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海洋文化。

猜你喜欢
王蒙青年人组织部
平凡中的伟大 青年人的楷模
第十五届全省党员教育作品观摩交流活动获奖作品名单
浅析王蒙山水画苍润繁密的艺术之美
掉发变胖失眠,现代青年人早衰现状
用洒脱之笔诠释简静生命哲学——读王蒙随笔《不烦恼:我的人生哲学》
材料作文“做一个Nice 青年”导写
村“两委”换届“十严禁”
为啥找不到女朋友
2015年全国党员教育电视片观摩交流活动入选作品名单
湖北党员生活杂志社关于表彰2014年度优秀通讯员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