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谢保杰
寂寞的西三条二十一号院
——朱安的晚年岁月
文 谢保杰
1926年8月26日,鲁迅携许广平南下,离开北京城,此时朱安47岁。自此至1947年去世,朱安在西三条二十一号院(现鲁迅博物馆)孤独地度过了20余年的岁月。
对于鲁迅携许广平南下,朱安没有表露出反抗的意思,但内心的落寞之情可以想象。当邻家女孩俞芳问及此事,朱安神情沮丧地告诉俞芳,这是意料中的事情。“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现在呢?“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的很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好像一只蜗牛落地跌伤了,朱安的这个比喻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可以想象她内心的凄苦与无奈。
鲁迅南下以后,西三条二十一号院更加安静了。朱安由原来服侍两个人,现在变成服侍鲁老太太一个人了,照顾婆婆每日的生活起居是她晚年生活的第一要务。后来海婴出世,消息传到北京,朱安还是很高兴。原因不难理解,她曾考虑自己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此生此世不可能有孩子了。按照绍兴的风俗,没有孩子也是一个妇女的“过错”。现在有了海婴,他是鲁迅的儿子,自然也是她的儿子。先前自己无端加给自己的“罪名”,现在也得到赫然“豁免”,她怎么能不高兴呢?而且,有了海婴,将来自己死后,有海婴给她烧纸,送庚饭,送寒衣,阎王也不会认为她是孤魂野鬼,罚她下地狱。于是她精神上得到安慰,所以很高兴。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去世。消息传到北京,朱安曾打算南下奔丧,在她心目中,理应由她这个“正室”亲自出面料理丧事,可事实上却不能够做到。“因阿姑(鲁迅的母亲)年逾八十,残年风烛,聆此消息,当更伤心,扶持之役,责无旁贷。”因此,南下奔丧之意,难以成行。朱安于是在西三条二十一号院设置灵堂,为丈夫守灵。西三条二十一号院并不大,三间北屋住着鲁迅的母亲与朱安,三间南屋是鲁迅在北平居住写作的地方,灵堂就设在三间南屋里,房间的四周都是书柜,里面装满了线装书和一些外文书。东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鲁迅的画像,画像长约二尺,宽约一尺,是陶元庆在1926年给鲁迅画的炭画像。画像下面设置一长桌,长桌上摆满了祭品,整个房间充满了肃穆的气氛。朱安就在这里“穿着白鞋白袜,并用白带扎着腿,头上挽着一个小髻,也用白绳束着。”看见记者以及前来吊唁的亲友,“眼泪盈眶,哀痛之情流露无遗”。在鲁迅去世那几日,朱安悲戚的形象出现在北平各大报纸上,她也非常得体地接待记者,回答他们的提问,并向记者解释因为自己需要服侍婆婆不能南下奔丧。
人生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朱安沉寂的内心陡生温厚的体恤与慈悲。在鲁迅去世的当月,她就给三弟周建人写信,央求周建人转告许广平,希望许广平与孩子搬来北平同住:“许妹及海婴为堂上素所钟爱,倘肯莅平朝夕随侍,庶可上慰慈怀,亦即下安逝者。”信中还说许妹如能成行,她“当扫径相迓,决不能使稍受委曲。”“倘许妹尚有踌躇,尽请提示条件,嫂无不接受”。朱安谦卑的好意许广平没有领受,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北平沦陷,许广平就是有北上的打算也无法前行。
鲁迅去世以后,朱安与婆婆相依为命,她们的生活费用主要是鲁迅著作的版税,由许广平每月从上海汇来,周作人也每月给母亲一部分零花钱。1943年4月,鲁迅的母亲去世。老太太临去世前,叮嘱周作人,把每月给自己的零花钱转送给终身服侍她的长媳,并叮嘱朱安一定收下。后来,由于战争原因,上海至北平邮路不通,再加上许广平被日本宪兵逮捕,导致汇款一度中断。生活困顿的朱安,在周作人的建议下,欲出售鲁迅藏书维持生计。得知鲁迅藏书有可能被出售,上海文化界反响很大,许广平立即写信劝阻,并推选唐、刘哲民去北平做疏通劝阻工作。1944年10月15日,黄昏时分,鲁迅的学生宋琳(宋紫佩)带着从上海赶来的唐与刘哲民,来到了北京西三条二十一号院拜访了朱安,当时朱安和侍候她的女工正在用餐,“碗里面是汤水似的稀粥,桌子上碟子里有几块酱萝卜。”当宋琳说明来意,朱安曾激动地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接着,唐解释了许广平被捕以致汇款中断的情况并告知海婴的近况,朱安脸上才渐渐露出笑意。朱安的态度一变,出售藏书问题得到解决:朱安的生活费仍由上海家属负担,如有困难,朋友愿意凑起来代付,朱安不再出售鲁迅藏书。
西三条二十一号院,现为鲁迅博物馆
出售藏书事件以后,由于新闻媒体的放大,朱安的生活境遇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与同情,鲁迅的生前好友以及一些机关团体、社会人士纷纷送上钱款,给予资助。朱安深明大义,“为顾念鲁迅名誉起见”,除鲁迅生前旧交捐赠的以外,一概辞谢不受,并表示“宁自苦,不愿苟取”。朱安顾全大局的处理方式也得到了上海家属的认同与钦佩。有一次例外的是蒋介石送来的一笔馈赠。1946年春节,蒋介石委派中央党部秘书长郑彦芬来西三条二十一号院,送来法币十万元,朱安“辞不敢受”,来人劝道:“别人的可以不收,委员长的意思,一定要领受的。”朱安只好收下,并写信告知上海家属许广平。
1946年10月24日,为了整理鲁迅的书籍,许广平从上海来到北平,独自一人走进了西三条二十一号院。自从她离开西三条,二十年过去了,鲁迅也去世了十年,一切恍如隔世。听到脚步声,朱安放下了吸了几十年的水烟袋,慌忙迎了上去。一位新时代的女性,一位旧式女子,两位“未亡人”,隔着二十年的人世沧桑、是非恩怨,因为这次相逢而再次联系起来,不能不让人生发无限的感慨。许广平此次北平之行,不善言辞的朱安很是感动。在许回沪后,朱安在信里写道:“你走后我心里很难受,要跟你说的话很多,只当时一句也想不起来,承你美意,叫我买点吃食,补补身体,我现在正在照你的话办。”
自从嫁到周家就没有得到过爱与温暖的朱安,晚年非常看重名分,她曾多次重复:“我生为周家人,死为周家鬼。”1947年春天,朱安病情日益加重,她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就自己的后事安排致函许广平:“自想若不能好,亦不欲住医院,身后所用寿材须好,亦无须在北平长留,至上海须与大先生合葬。”
1947年6月29日,朱安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在西三条二十一号院孤独地去世,享年68岁。她临终前一日,神志清醒,请人把宋琳招至榻前,泪流满面地告诉宋琳:她想念大先生,想念许先生,想念海婴。并再三叮嘱宋琳转告许广平:希望死后葬在大先生之旁。当然,朱安这个愿望不能实现。经宋琳与周家后人商议,朱安葬于西直门外保福寺周作人家的一处私地,没有墓碑,也没有行状。
一年以后,许广平在一篇文章中写道:“鲁迅原来有一位夫人朱氏……她名‘安’,她的母家长辈叫她‘安姑’……”据说,这是朱安第一次在文章中出现真名字。
作者系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公管传媒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