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玮
摘 要:陈逢衡、吕调阳是咸同时期《山海经》文献研究的代表人物,他们的《山海经》研究在呼应咸同经世致用思想学术风尚的同时,其承上启下的过渡意义有着更为复杂多元的思想文化内涵,体现了传统学术文化现代性转换的具体历程。
关键词:陈逢衡;吕调阳;《山海经汇说》;《五藏山经传》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4)36-0135-03
一、陈逢衡、吕调阳生平及著述
陈逢衡(1778-1855),字穆堂,江都(今江苏扬州)人,诸生。博览经史,长于考据,先后有《竹书纪年》(1813)、《逸周书补注》(1813)、《穆天子传补正》(1843)、《山海经汇说》(1845)行世。陈氏读书尚异好奇,“惟取世人厌弃不阅之书,寝食其中……能为今人所不及,古人所已为而未竟其为者,戛戛独造,力避恒径”[1],其著书立说,意在嗤点前贤时流,自成一家之言。《山海经汇说》为陈氏荟萃三十年上古典籍研读心得所成之书,“自谓惬心,虽未及《论衡》之渊博,然于古书之若灭若没者,一朝阐明而表著之,不亦快然乎”!①
吕调阳(1832-1892),字晴笠,彭州(四川彭州)人,举人。吕氏绝意仕进,以著书讲学为乐,其经史注疏汇辑刊刻成《观象庐丛书》(1888),其中《群经释地》、《舆地今古图考》与《古史释地》等书皆为关于古今史地演变考证的著述。
在晚清经世致用学术思潮影响下,陈逢衡与吕调阳的《山海经》注疏研究各有分工。陈氏致力于对《山海经》恢诡怪诞的辩诬,吕氏系统地拓展《山海经》古今演变的版图疆域。在体例与特点上,二者继承乾嘉考据学风又呼应晚清经世思潮,呈现出求新求变的独特风貌。
二、《山海经汇说》与《五藏山经传》的体例与特点
(一)陈逢衡《山海经汇说》的体例与特点
陈逢衡《山海经汇说》的核心方法,在于细读文本,摈弃陈旧迂阔的笺疏而增之以经世致用的时代新风,特点如下。
1.笺注以专题为中心,学术研究的逻辑性、体系性大大增强。四卷《山海经汇说》,卷一讨论作者及医药草木;卷二解释神话传说;卷三、卷四总结各地风土人文。如此排布,论据论证清楚详明,便于陈氏“旁征博引,曲致其详,以佐成其义”。①如“《山海经》多述《神农经》中语”条,他详细汇辑列举经文中出现的涉药草木情况,并加以按语,“本经详载形状臭味与所治之病,疑皆依据《神农本草》而言。古书泯灭,特为截录于此,略见一斑”。②
2.以经辟注,不盲从前贤时流。陈氏认为《山海经》的恢诡怪诞皆为郭璞注和后人误读所致,唯有直读经文,多方质证,方可窥见其真实可信的本来面目。他说“是书之弃置不道,一误于郭氏景纯(郭璞)注……再误于后之阅者”,③又说“郭氏添设,节外生枝,遂成奇怪。后人目《山海经》为伪书,而不知《山海经》本不如是”。④《山海经汇说》中,处处可见其对前贤时流、笺疏名家的批评质证。如《西王母》条针对胡应麟对“虎齿豹尾”的怀疑,陈氏征引《纬书》、《白虎通义》等典籍,论证“虎齿”只是“极言其大耳,非有异焉”,“豹尾”则是西王母“取豹尾以为饰,而非真有尾如豹”。⑤
(二)吕调阳《五藏山经传》的体例与特点
吕调阳《五藏山经传》的核心方法,则在拓展古今地理疆域的范畴,特点如下:
1.以地理考证为主,传承了《山海经》“非全经注本”的体例。吕氏视《山海经》为上古地理之书,分《五藏山经》、《海内经附传》的两类加以笺疏。《五藏山经》录南山经、西山经、北山经、东山经以及中山经;《海内经附传》录海内南经、海内西经、海内北经与海内东经,又另立海内东经的“岷三江”为海内水经。原书中海外四经、大荒五经九卷则视为荒怪之作,摒弃不录。不论《五藏山经》还是《海内经附传》,皆以古今山水地理考证为主,兼及训诂物产。
2.以经辟注,正本清源自成一家。吕氏考证古今山水地理不列各家注释,对前贤时流的笺疏释读不予苟同,刻意正本清源自树一帜。其《海内经附传》卷首解题云,“此经先秦人之作,尚为蹠实,旧别有海内经与海外、大荒二经,并荒忽谲怪、十洲神异之类,削之,直题此为海内经”[2],仅就“海内四经”展开,削去海外、大荒等经文,鲜明地表现了他严谨缜密的地学考证思想。
总体来看,虽然研究探索的方向路径有所差别,但陈、吕二人都表现出了道咸经世致用学风中崇实求新的一面。
三、陈逢衡、吕调阳《山海经》文献研究的突破与创新
“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3],这是王国维对清代三百年学术演变的精炼概括。《山海经汇说》与《五藏山经传》刊行于道咸之际,求新求变,切合时政就是两书最大的突破与创新。
陈逢衡的突破主要表现在对神话传说的天文学解说上。在《山海经汇说》中,他先后撰写“《山海经》多纪日月行次”、“九日居上枝一日居下枝”、“一日方至,一日方出”以及“十日并出,十日轮出”等条目,尝试用科学严谨的天文学知识对神话意义上的十日传说进行合理化的解释。如“《山海经》多记日月行次”条细读经文记载的日月出入之山,综合山岳的度数、官属,定其行次,“汇而录之,以合其晷度,如今时各省节气不同是也”。①在此,陈氏接续杨慎《山海经补注》而起,将日月出入之山解释为古人观察记录太阳运行轨迹,以确定四时节气的天文学方法;又如“九日居上枝一日居下枝”及“一日方至,一日方出”集中讨论上古十日传说。王充在其《论衡》中曾以十天干解释十日,并认为十日只是天文观测中的幻象。陈氏将其进一步系统化、合理化。他说,生活中的“十日”为十天干,“夫九日一日者,乃仪器之象,即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也”。神話中的“十日”,首先是《山海经》记述古图出现理解偏差,“《山海经》图像不能运转,故画一日方至,一日方出之状,以形容之耳”;其次则是天文幻象的一种,“(十日)皆蒙气凝结,为日光所射,故有似众日耳”。②
上述天文学解释或合理或牵强不一而足,其深层意义在于为《山海经》的荒诞迂怪辩诬,唯有积极尝试,才能有所创新。
吕调阳的突破则表现在对古今疆域版图的充分拓展。以清初吴任臣的《山海经广注·南山经》为例,吴氏对“鹊山”、“招摇之山”、“西海”的地域范围笺注为太原鹊山与巴蜀伏牛山之间[4]。吕氏则认为:
此经所志,自今藏地雅鲁藏布江源以东至拉萨招诸山也。“鹊山”即达穆楚克山,雅鲁藏布江所源也。雅鲁藏布即赤水,其源有池,斜锐水自东北流出,会池北一源,像鹊仰地张喙之形,故山得名焉。“招摇之山”在鹊山西五十里,即狼阡喀巴布山也,有色梅河二源,西北流而合,即丽旨之水。又西会南一源,西注马品木达赖池,池周二百余里,即经所云“西海”也。“招摇”亦象水……西流会诸水曰冈噶江,东南至印度入海,而赤水东经拉萨招,折南至缅甸曰大金沙江,西南入海[5]。
关于《山海经》所记述的地理范围,传统注家多认为是以中原为中心的山川地理志,参照《禹贡》《尚书》《淮南子》等经典著述,以大小九州为核心的上古时空体系得以成形。在此背景下,《山海经》主要涵盖了中原九州的山川疆域,前文所述的吴任臣即持此观点。道咸之后,边疆史地之学异军突起,受此时代风潮推动,吕氏也将《山海经》涵盖的地理疆域拓展而至东亚,《五藏山经传》对晚清时期西北、西南方位的新疆、西藏、云南等地山川河岳的笺疏尤其系统深入。
四、陈逢衡、吕调阳《山海经》文献研究中的经世因素
将《山海经汇说》与《五藏山经传》看作不相联系的个案,它们分别继承拓展了乾嘉《山海经》文献研究的不同侧面;将其视为咸同《山海经》文献研究新变思潮下的代表,经世致用便成为二者最鲜明的时代特征。
因为恍惚神怪,《山海经》的真实性历来为人怀疑,但它又是记述上古史地的经典著述,故而在传统思想文化体系中类目相对模糊,地位相对尴尬。乾嘉时期考据大兴,此时汉学家以正统观念著称,虽然笺疏校勘视野已涉及《山海经》,但重心仍在十三经等核心原典文献。笺疏《山海经》的注家并非第一流学者,相关著述也并非其殚精竭虑的代表作。毕沅、汪绂学术声名地位显然不及惠栋、戴震、段玉裁等人;郝懿行为经学名家,与王念孙、王引之齐名,而其用力最勤者却是《尔雅义疏》、《春秋说略》等书。但诸家对《山海经》的笺疏却透露出乾嘉正统学术观念下广读群书的另一个侧面。这种学术的多元化倾向发展到咸同时期,便成为陈逢衡、吕调阳等人求新求变,援经术以致用的时代风尚。具体来说,二者《山海经》文献研究中经世致用的因素如下。
(一)陈逢衡的鸦片战争组诗与其《山海经汇说》的互证关系
在陈逢衡的《读骚楼诗》四卷中,写于道光二十一至二十三年(1841-1843)间的《鸦片战争组诗》最值得重视。如《七月初旬作》云:
蜂屯蚁聚乱纵横,不据坚城不斗争。战伐古今开变局,鼓鼙南北混江声。逃军四散逍遥去,敌舸中流自在行。玉帐牙旗先卷甲,未呼苍兕一交兵[6]。
对于中英交战过程所暴露的乱象,他最痛心的是从军士到民众对入侵英夷的畏惧心理。英人并非有三头六臂,其恃强凌弱的行径也绝无道义可言,举国上下本应同仇敌忾抵御外辱,而今却瑟缩畏惧,丑态百出。究其原因,就在于闭关锁国,对海外列强缺乏必要的了解。《山海经汇说》竭力辩驳郭璞乃至毕沅、郝懿行诸家笺疏,意在通过系统的天文地理知识提供合理化的解说。陈氏用大量的篇幅解释海外奇人奇事,其现实意义就在于消解军民对英夷神怪荒诞的传统认知,援学术以济时事。
(二)吕调阳的疆域版图拓展与道咸边疆史地学潮的互证关系
道咸以降,西方列强在中国周边虎视眈眈,西北、西南边疆与东南沿海先后爆发危机,大批怀抱经世志向的学者纷纷转向边疆史地的研究。西北边疆有徐松的《新疆识略》、沈垚的《元史西北地蠡测》等;西南边疆有姚莹的《康輶纪行》、黄沛翘的《西藏通考》等;东南沿海有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环志略》等。随着边疆史地研究的逐步深入,系统全面的史地典籍整理也逐渐兴起,沈垚即有《西北地名杂考》、《<水经注>地名考》等书行世。经世致用思潮的勃兴促进了学界对《山海经》地位的重新判定,在新形势下,《山海经》逐渐成为足资考辨的史地文献。
吕调阳对边疆史地极为重视,查其《观象庐丛书》,即有《群经释地》、《舆地今古图考》、《古史释地》、《重订越南图说》、《汉书地理志详释》数种。《五藏山经传》以经辟注,将《山海经》涵盖的版图疆域从中原九州拓展而至整个东亚,其对新疆、西藏的山川水道笺疏尤其丰富翔实,前文所述《南山经》中“鹊山”、“西海”笺疏即为此类。面对传统《山海经》笺疏约定俗成的大小九州时空体系,吕氏截断众流而孱入道咸之际的边疆史地研究成果,用意在于从学术的角度拓展清王朝的整体疆域版图,以悠久辉煌的华夏政教文化体系提振道咸朝野军民的士气民心。
总体来看,以陈、吕二人为代表的道咸《山海经》研究表现出了强烈的时代精神。他们不盲从传统的笺疏陈说,而是从时代、社会的现实需求出发,力图沟通学术与时政的深层联系,最终,这种时代诉求发展成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社会思潮。回到《山海经》研究发展的演进历程,陈、吕二人依经立义、援学经世,开辟了晚清《山海经》研究的新局面。
五、陈逢衡、吕调阳《山海经》文献研究的影响
民国时期,内政外交形势与道咸以降并无十分明显的差别,体现在思想学术上,经世致用的思潮逐渐演变发展成为救亡与启蒙的时代精神。具体到《山海经》文献研究,求新求变、援学经世的特色在内涵与外延上得到了更为深入的拓展。一方面,延续传统音韵考据而来的校勘考证推动了王国维“二重证据法”、顾颉刚“疑古思潮”等学术范式的出现;另一方面,源于西方的历史文学理念学说逐渐为学界接受,鲁迅、茅盾等人由此开辟了《山海经》神话学研究的新阶段。
在《山海经汇说》中,陈逢衡对于上古神话的合理化解说具有相当的超前意识。围绕西王母神话,他首先提出西王母既是人名,又是国名;对于传说中的“虎齿豹尾”,则认为是带有神话色彩的夸张渲染。在传统思想文化体系下,陈氏虽然无法真正理解西王母“虎齿豹尾”的图腾原型和宗教意义,但其思路、結论却与民国时期《山海经》研究领域兴起的民俗学、神话学等学科有着相当的一致。此外,他对西王母文献材料系统全面的搜集整理也体现了其在《山海经》文献研究中敏锐的母题意识。从茅盾到袁圣时(袁珂),西王母研究始终是民国三十年《山海经》神话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
吕调阳辑纂的《五藏山经传》对《山海经》“非全经注本”体例的拓展对民国时期《山海经》研究也有相当的影响。通行的《山海经》文本有经文、注文两大类,经文自写成后,文本屡有变化,汉朝时刘歆将其整理为十八篇,《山海经》经文至此刊定。晋代郭璞首先为《山海经》作传,传即注文,此后,《山海经》以经、注合刊本传世。历来笺疏《山海经》,有“全经注本”与“非全经注本”两类。前者有王崇庆、吴任臣、毕沅、郝懿行等注本,后者有杨慎的《<山海经>补注》。吕调阳的《五藏山经传》接续杨慎而来,在《山海经》“非全经注本”领域有着填补空白的学术价值,不论是成就还是不足都是民国《山海经》“非全经注本”的借鉴典范。民国时期吴承志的《山海经地理今释》、贺次君的《<山海经>地理今释校勘记》、朱兆新的《<山海经>中的水名表》皆为对吕氏《山海经》研究体例与成就的进一步深化。
从乾嘉时期的训诂考据到民国时期的历史学、民俗学、神话学考察,咸同时期以陈逢衡、吕调阳为代表的《山海经》文献研究表现出的是一种承前启后的过渡状态。从乾嘉时期的埋首经书到道咸以降的经世致用,再到民国时期的启蒙救亡,士绅阶层(知识分子)与时代政事的关联渐趋密切,其学术文化中的现实意义日渐增强。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从乾嘉时期的独尊儒术到道咸以降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再到民国时期的全盘西化,学术文化层面中与西,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与交流也呈现出日渐深化的趋势。从这个意义来说,陈、吕二人《山海经》文献研究的影响并不仅仅局限于《山海经》研究,更加体现了咸同以来学术文化发展嬗变内部复杂多元的内涵。
参考文献:
[1]金长福.陈征君传:碑传集补第四十八卷[G]//近代史料丛刊.台湾文海出版社,1973:2654-2657.
[2]呂调阳.五藏山经传“海内经附传”解题[G]//历代山海经文献集成.西安:西安地图出版社,2006.
[3]王国维.沈乙先生七十寿序:《观堂集林》卷二十三[G]//王国维遗书,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
[4]吴任臣.山海经广注:南山经[G]//历代山海经文献集成.西安:西安地图出版社,2006.
[5]吕调阳.五藏山经传:南山经[G]//历代山海经文献集成,西安:西安地图出版社,2006.
[6]阿英.陈逢衡的《鸦片战争组诗》[G]//阿英全集:第六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①陈逢衡.《山海经汇说》卷首道光二十三年序,道光二十五年刻本。
②陈逢衡.《山海经汇说》卷一“《山海经》多述《神农经》中语”条,道光二十五年刻本。
③陈逢衡.《山海经汇说》卷首自序,道光二十五年刻本。
④陈逢衡.《山海经汇说》卷二,“丈夫国”条,道光二十五年刻本。
⑤陈逢衡.《山海经汇说》卷一“西王母”条,道光二十五年刻本。
(责任编辑:李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