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真
如果没有全球化,地方性也不成其为问题。从前,这世上的一切地方,以山水、血缘,以语言、习俗,以疆域、法典等等作多重的屏障,地方自在各地方,地方中人也是自在自为的地方人,各各有着异于他者的属性。除了极少数活跃分子激起一点波澜:有的从这里走出去闯江湖,有的从那里走进来探究竟,地方与地方之间可以说是处江湖之远而相忘于江湖的。如今的社会极度发达,令人忧心的不是生存与否,而是为了生存必须放弃某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或像诗人说的“为了生存你必须流下屈辱的泪水”;更值得忧心的是人类的生存方式越来越单一,世界及人都要被科技的造物给榨干和屏蔽了。
全球化既不可阻挡,地方性也难免成为泛在这浪潮上的泡沫。我们常看到那些精心打造的地方性到头来只是全球化的小标签。最典型的例子是中国奥运时代张艺谋的国家形象宣传系列,次典型的例子要数出现在重要政治活动和文化盛事中的民族代表们的模样。此外,还有多少所谓的地方性在不知不觉被猎奇、被收藏、被出售!当年云南迪庆的中甸正式改名香格里拉后,现居美国的学者张宽先生写了篇文章《香格里拉围城:神话、小说、电影》,讨论的就是地方特色、民族风情怎样被生产出来,通过满足西方人的他者想象、迎合观看者的期待视野而推销自身。地方性的生产通常是为了获利,也要遵从市场的法则,而市场及其法则正是全球化的整副肠肚。所以说,地方性对于地方中人而言,乃是一种“讨生活”的策略,跨国公司及工商大佬在全球布下网罗捞大鱼,地方乡民在自家门前奋力撮小虾。在今天中国的大地上,京剧、地方戏,物质或非物质文化遗产,各种老的新的民俗文化节日,作为旅游项目及文化产业的地方特色,等等,换一个角度看,莫不是全球化的“有机构成”。
所以值得追问的倒是,写作者们为什么要提出“地方性”?在他们打出这块招牌之前,文学书写中有没有“地方性”?当然有的!
首先是方言写作。诗人杨炼和他的同仁进行诗歌“实验”时打的正是这个旗号。他们相信方言具有普遍诗意的表现力,认为“语言的深度,正是诗意的深度”,所以他们能够通过一首方言诗,“既返回又出走,回到更深刻的家,就是敞开更广阔的家”(《唯一的母语——杨炼:诗意的环球对话》)。在《方言写作》中,杨炼用老北京的土腔土调入诗,还专门造出一些新字,替补现行词典中阙如的读音。不过,当他把为那几个字所做的八条注释叫做“小词典”时,他们的实验(包括杨小滨的《赤佬十四行》等)也显出了小题大做的声势:标志性大于现实性,符号大于意指,姿态大于内涵。
但杨炼说语言“既是内涵又是形式”,是可信的。最近重读方方的《闲聊宦子塌》,我反省自己偏爱它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恰好谙熟小说叙事及故事中人说的那一口方言——那是我外祖母的家乡话。与杨炼的《方言写作》不谋而合,重新发表的《闲聊宦子塌》也给方言字词加了注释。方言之于这个文本的确既是形式也是内涵:构成作品的语言与故事、人物以及这一切的生成环境乃是血肉魂魄的关系,天然混成,无法分离。整篇小说那种沉静而从容的调子,忧伤而悠远的味道,那种带点凄怆的诙谐,掺着慈悲的冷峻,等等,你很难想象用普通话或其他地方话来传达。无奈这种美质并未带来什么实惠,反而使它在传播方面有致命的劣势。这说明,真正的地方性是“滞销”的、“阻隔”的,也就是所谓“前现代性”的。但是,封闭在方言里的人,他们的存在本来就不是为了被观赏,更不是由于有观赏性才有存在的理由。所以问题永远只提给写作者:如果全球化注定要吞没地方性,作者何为?正是在这里,刻意的方言写作与自为的方言写作显出了差异:一个是迈向国际的特别通行证,方言/地方性赋予其作品以特别的看相;一个是通往封闭地域的门径,方言/地方性乃是向他者敞开的精神。对比还可以更具体些:诗人为国际化大都市的老胡同而造新汉字、造汉语词、编小词典,藉此与外国同行对话,并获得不同凡响的效果;作家客观呈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僻陋乡村,众多人物中有一个“田七伯伯”,他激越亢奋地、孤寂地唱了一首歌,那是一首曾经很“国际范”的革命歌曲,可是没人听得懂,田七伯伯也在没有人懂他的情况下走到人生尽头,他的命运也预示着这个地方的命运。要说吊诡,对于全球化与地方性而言,还有比这更吊诡的吗?
当地方与他者在语言层面不可通约时,考验的是作者的真心。数学的常识之一,任何不可通约的数字都有一个公因数“1”。在文学中这个公因数应该就是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如果除了“1”之外没有其他公因数,作家能否转换角度,去求取最小公倍数:没有公因数的数字,它们自身相乘就得到最小公倍数,这在文学中代表的是人性及其无限丰富庞大的含蕴。任何地方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如何言语不通、信仰各异、观念相反,都有各自的人性。要表现他们,越困难越值得努力,为的是在无限丰富庞大的人性范围内找到彼此通达的契机。如此说来,任何作者对他们的“宦子塌”的倾情投入,应该对读者产生足够的召唤力:当你排除语言障碍,以平等纯良之心走进那看似封闭、隔膜的地方,就能感觉它正在向你敞开它的幽深广阔。
其实,方言也好,地方性也好,都不是作者手中的道具——作者不应该表演,而应该建构舞台,只要他/她足够真诚、踏实,一切出现在舞台上的人,都将是对世界的丰富、对人性的充实。
除了方言写作之外,还有一种属于指事层面的,不妨称作内涵的地方性。周亚平的《银匠铺子》很有名,大家都觉得它很特别,但到底怎么特别未见得有人细细琢磨:“叫声师傅打把锁,送给我的妻子顾红柳。”当你听其音、想其形,设身处地,就会看见一个似乎散漫、随性的人,一边走向一个落寞而执拗的手艺人,一边在简单的言语中透露出对他这个人和他的老式营生的信赖和关切,还捎带出他(“我”)对“妻子”亲昵。这说的是诗中人的“故事”,属文本层面,而诗人与诗中人的关系、文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更耐人咀嚼。既可以把它读作一个回不到从前的当下人的自我调侃,也可以读作诗人面对现实的立场态度:“我”选择了一个僻静的去处,又选择一种“传统”的方式来表达情意,诗人对“我”默许和赞赏,所宣示的正是那种不为形役的姿态。套话式的日常语言,经由“诗”的文体,生成了澄澈的独一性;那具体的名称、古老的身份、特定的场景等独一无二的东西又刺激着我们去重涉那沉睡的记忆、普遍性的经验。
阿城的小说与此相类。除了让《孩子王》中的“我”在走神时生造了一个不存在的字,阿城的小说用的都是普通话汉字。但,除了中国故事和中国精神,他的作品还有典雅的文笔以及笔记小说所特有的悠游和幽默。这些足以使他立足地方而与世界比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年“寻根文学”并没有留下多少经得起反复咀嚼的佳作,作家们划定了自己的“地方”,想用一己之独异来跟世界对话,结果弄成一厢情愿的较量,对话却无从谈起。即使当代文学史把阿城划为寻根作家,他也算是跃出了这个队伍,可以与他类比的是另外二位:我以为阿城是在林语堂和汪曾祺之间走了一条适中之路。林语堂为了向世界推介中国,常常用英语来写,当他用汉语写作时也忍不住以英语的方式来运思;他是那么地迁就(不是迎合!)西方读者,以至于真正的汉语读者觉得他写的东西漂亮归漂亮,却太浅近、通俗、简单。汪曾祺则一心一意为他心中的那方水土、那群人,也为他想象中的知音,更为他个人的愉悦,而写作。他太自我,他的小说意趣太浑朴,即使没用方言,在文学的全球化市场上也难流通。
还有一种看似反地方性的写作,与地方性的旨趣相通,因此尤值一说。海子是典型。“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祖国或以梦为马》);在《麦地》里他写道,收麦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而“妻子们兴奋地不停用白围裙擦手”,这一句足以表达他与物质的隔膜。即使只是短暂的迷恋物质,也是非物质的,就像“麦地”并非麦地,而是诵诗的场所一样。他对俗世的一切视而不见:现实中的妻子们,她们兴奋时什么都有可能,除了系围裙并用围裙擦手。即使真有那么朴实的妻子,是你所能想象的最贤淑、最忠贞、最强壮、最操劳的妻子,她们可能系围裙,也只会是黑的青的或花布的。白围裙只出现在西方,在欧美富贵人家的讲究的使女身上。海子爱的是那“白”,便用它来装扮适合在麦地现身的妻子。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谷仓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黑夜献诗》)。人“深埋”在地里是本土的,“阎王”也是。有别于插满十字架的专门墓地,有别于手执长镰收割生命的死神。但这些词汇却幻化出超越具体地域的意象,如,大地上繁茂与凋蔽的更迭、家园向往与人群离散的反转、短暂的生命与无尽的时空的关联等等,它们所传达的还是物质短暂而精神永恒的普世信念。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里为众兄弟朗诵中国诗歌。”(《五月的麦地》)“中国诗歌”的地方性为象征性的“麦地”与反地方性的“众兄弟”(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也)所消解,营造出一种世界大同的情景。但它与当下的大同世界——大同于物质的丰盛与市场的一统——不在一个界面上。诗人用不存在于地球的“地域”来抵抗现实三维空间的全球化。在海子的诗里,地球人所身处的每一个地方乃是一个整体,一个丰盛而荒凉的所在;麦地是另一个在这一切之外的地方。麦地丰茂,无所在而无所不在。
全球化也是。无所在而无所不在。就算你既不是农民工也不是钉子户,既不是流亡者也不是反对派,既不上京赶考也不出国经商,你也会在某些时候恍如隔世,在另一些时候无所适从;在某些时候有侵扰他人的歉疚和负罪,在另一些时候又有流离失所的伤悲和恐惧。人们在“传统”、“古典”、“民族”、“本土”之外,再造一个“地方性”,不过是想多拥有一叶哪怕不甚牢靠的扁舟,飘摇在返乡的旅途。它的意义就在于“追忆”,只有追忆,才能把被日常生活遮蔽的、被欲望挤压的、被体制扭曲的人性,再次激发出来,并在绝望中生成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