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地方性与当代诗歌的出路

2015-01-06 07:07魏天无
长江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阿根廷全球化

魏天无

人们对当代诗歌向何处去的焦躁情绪,正源源不断通过对诗的种种自我命名外显出来。这种命名的最新动向,是《明天》辑刊“中国地方主义诗群大展专号”提出的“地方主义诗歌”。坦率地说,我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大于话题下的作品——不是说这些作品不重要,是作品与话题间天然地存在着间离;作品永远大于话题,我关心的是话题本身何以成立。比如,“全球化与速度”这一背景/语境,对全球、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艺术,都或多或少地产生影响,何以单独把诗歌拎出来? 再如,诗人本身就具有自觉的地方主义意识并在写作中呈现,还是说无可无不可,只要读者在其文本中辨认出地方性色彩就可以了?

“地方主义诗歌”命名者认为,“在全球化和速度这两者的影响下,真正的自然不复存在,地方性正在消失、瓦解”,“当今诗人有对处于弱势地位的地方文化面临被强势殖民文化消灭的焦虑。强调地方性诗歌有延续地方文化生命的使命意义”。(谭克修《地方主义诗群的崛起: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与此相联系,所谓“地方性诗学”主要有三个维度:一个是从“这里”出发,即从“此在的生活”出发。理由是,时空的缩小或者分裂导致自我的分裂,继而导致诗人地方性的丧失。另一个是“个我方言”的发明,即需要“用一种自我性的、准确性的语言来承载诗歌中一切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同上)。第三个是对地域性概念的超越,即地方性不是,甚至是反地域性的,两者不能简单等同。这三个维度在我看来都有些似是而非。首先,即使是在没有高铁、没有发达媒介的时代,诗人的写作很多也是从“这里”出发的。其次,假如“个我方言”如此重要,那些本来更符合地方性特征的少数民族诗人,为何集体失踪?由此连带的问题是,地方性特征隐含在地方性语汇中吗?如果是,方言在地方主义诗歌中,进一步地,方言在今天的汉语诗歌中,处于什么位置?第三,假设理论上存在区分地方性与地域性概念的可能,它们可不可以自我超越,成为非地方性或非地域性的?在辑刊专号中,地方性被简约为省域性,似乎不言自明的是,湖北诗人的诗当然不同于湖南诗人的诗;至于省域内诗人地方性的差异,没有被纳入考虑的范围。这说明,命名者事实上默认了地方性所具有的先验性(不同省域的诗人的地方性是不同的),而这种先验性回过头去瓦解了地方性——诗人的地方性是由地域预先注定的,他的诗自然会具有地方色彩。

博尔赫斯在《阿根廷作家与传统》中说,认为阿根廷诗歌必须具有大量阿根廷特点和地方色彩,是错误的观点。他举了一个例子。阿根廷诗人恩里克·班奇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太阳在房顶/和窗口闪烁。夜莺/仿佛在说它们堕入情网。”博尔赫斯说,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的房子没有屋顶,只有屋顶平台;诗中的夜莺与其说是阿根廷现实中的鸟,不如说是文学中的鸟,希腊和日耳曼传统中的鸟。但博尔赫斯觉得,这首诗“透露了阿根廷人的腼腆、怀疑、欲言又止,很难和盘托出我们的隐衷”,因此意味深长,非常具有阿根廷特色。

博尔赫斯的意思是,一首诗中有没有出现具有明显地方色彩的事物/意象,无关宏旨,重要的是在那些事物/意象中,诗人有没有写出所属国家/族群的性格特征。但如果认可他的观点,我们会被拽入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中:究竟有没有属于一个国家/族群的性格特征,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而对阅读者来讲,是否在一个文本中读出其地方性色彩,同样是人言言殊。博尔赫斯似乎预见到在这个问题上的相对主义困境,所以,他干脆取消了文学的地方特色问题,认为 “真正土生土长的东西往往不需要,也可以不需要地方色彩”。而那些在写作中有意地、多此一举地去追求地方特色的人,则被他视为做作,是戴“假面具”。他以自己为例,说他多年来试图写出布宜诺斯艾利斯远郊的特色和实质,为此很自然地使用了许多具有当地色彩的词汇,但这些作品都没有什么反响,甚至被人遗忘。后来他写了《死亡与指南针》的故事,讲的是梦魇,其中有因梦魇的恐怖而扭曲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事物。尽管他在作品中使用了虚构的地名,但他的朋友们读过后,都说在其中找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特色。“正由于我不打算寻求那种特色,由于我放弃了梦想,经过这许多年之后,我才找到了以前没有找到的东西”。他为此感到庆幸。

在这篇讲演发表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不知阿根廷作家诗人是否感受到全球化和速度的严重威胁,不过,博尔赫斯是要通过此问题谈论作家与传统的关系。他认为,整个西方文化都是阿根廷的传统,整个宇宙是他们的遗产,应当从中吸取一切可以吸取的东西。只要作家在传统中专心写作,他的作品自然会回应他的时代。这种宽宏大量的心态,建立、也只能建立在自信上;而拼命寻找并维护地方特色,折射的是一种恐惧:害怕自己的作品不够独特,害怕不被人承认,害怕被淹没在“西方文学”或“世界文学”的海洋里。

“我一度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阿根廷人,却忘了自己本来就是。”在文学上坚持做一个“宇宙主义”者的博尔赫斯,对文学的地方色彩不以为意。而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在评论北岛的域外诗集《八月的梦游者》时,揭示了全球化与地方性关系的悖论。在这篇题为《什么是世界诗歌?》书评中,他提出“世界诗歌”和“国家/民族诗歌”的概念,认为恰恰是世界诗歌而不是真正的国家/民族诗歌,才会刻意讲究“民族风味”,诗人也才会常常诉诸既可以增强地方荣誉感,也可以满足国际读者对“地方色彩”的渴求的名字、意象和传统。

宇文所安举出北岛的诗及其英译:

书打开在桌上

the book lying open on the table

瑟瑟作响,好像

makes a rustling noise, like

火中发出的声音

the sound of a fire

好像折扇般的翅膀

or fan-like wings

华美地展开,在深渊上空

gorgeously opening, flame and bird together

火焰与鸟同在

in the space above the abyss

他分析道,诗中的仿佛深渊上空的鸟一样翱翔的书,从可译性方面来说是个极为出色的意象,在任何一种语言里可能都是优美动人的。但是,英译者依靠文字的排列、特殊的词汇和突出的音调效果,把一首充满可替换意象的世界诗歌,翻译成真正的英文诗。然而,这样的诗有它的美的瞬间,却没有自己的历史,也就丧失了在国家/族群诗歌中,由特殊的历史和地域所决定的诗的特有形态。这种世界诗歌成功地改换了地方性源初的含义,文本中经过精心挑选的适量的地方色彩,满足了国际读者——主要是欧美读者——对异域政治、宗教及其他文化的想象的需要。世界诗歌是一种可译的诗,它以丧失原有文字的诗意——根植于国家/族群的传统文化中,共享于这个国家/族群的作者与读者中——为代价,也就失去了它在母语中的历史形态,成为游魂,永在路上。

可见,地方性并不是诗人用来对付或抵抗全球化的一剂良方,恰恰是被全球化这庞然大物召唤出来的;或者说,全球化力量之大,促成了一种世界诗歌,它相应地要求人们重新定义“地方性”,以使之能够顺利地编织进全球化的迷人锦缎中。这时的“地方性”很像我们在中式餐厅吃到的印度飞饼,有着迷人、新鲜的异域色彩,但却是经过改良和加工的。这种可译的诗再度把诗变成了工具,提供给国际读者管窥异国的神秘及其他,诗歌的地方性由此演变为工具性。

我们今天使用的地方性概念,其诞生的语境是全球化,是外来物,并非古已有之。“地方主义诗歌”倡议者担心全球化消解掉地方性,继而以地方性对抗全球化的欺压,是谓“打着红旗反红旗”。这种对抗可以看作是在全球化内部“发明”的游戏之一种,印证并强化着全球化的势不可挡。

全球化与地方性是两个相互关联、也相互包容的概念,都有其难以准确界定的复杂性、含混性和变异性。当然,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种思维惯性,即:人们享受着全球化带来的种种便利,却总是忘记它的好,而记住了它犯下的累累罪行。全球化真的只是一律化/整齐化/标准化的代名词吗?它真的仅仅是摧毁了地方性知识或文化吗?英国社会学家、多次到访中国的迈克·费瑟斯通认为:“全球化进程似乎并未导致文化的整齐一律,确切地说,它使我们对多元性的自觉达到新的水平。假如说存在着一种全球文化,那么,最好不要把它理解为一种公共的文化,而是理解成一个场所,在那里存有种种差异、权力之争和文化名声的争斗。”(见周宪编著《文化研究关键词》)被称为“当代文化研究之父”的英国社会学家斯图亚特·霍尔说:“我认为全球化决不能视为一个文化同质化的简单过程;它总是地方的、特殊的和全球的东西的一种接合(an articulation)。”(同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指出,全球化既是一个联合的也是一个分化的过程,其联合与分化的原因相似,力度也是相等的。

享受着全球化,不是说就不能批判它。只不过,这种批判应该建立在已成为全球化共识的多元化、差异性的思维方式上。斯图亚特·霍尔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任何人都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正如诗人昌耀,来自湖南,流落青海四十多年。他的根究竟扎在了哪里?他诗歌中的地方性又在何处?且看《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

他确实如“地方主义诗歌”倡议者所言,是从“这里”出发;但与其把“这里”理解为大西北,不如看作是指对应于黄河的中国——如果考虑到密西西比河并非只属于密西西比州的话。诗中无语独坐的形象,令人想到“独坐敬亭山”的诗人李白。不同的是,在昌耀的神游万仞中,风雨如晦,攀援而走,其创设出的是中国诗歌的“有我之境”。静极中的叹嘘凸显无语中的有所思。诗人昌耀彼时是否已有“地球村”意识,需要更多的材料论证。但很明显的一个观念是,地球是圆的,那壁与这壁,彼呼此应。

不论“地方主义诗歌”倡议者和参与者的动机如何,全球化都不是一个当代诗歌的假想之敌。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个自由、平等对话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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