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华
玉石眼
■吴春华
一
“清冷的风慢慢推开思绪的窗,回忆的长藤慢慢延伸着……”文采斐然、时空冰冷,又看到这样的文字回忆父亲,我总是浑身发凉,开始紧张:不,我不喜欢这样的思念流淌,我要的是快乐幸福的现在,一如年过四十的我仍然嗲嗲地在电话里叫着“爹地!爹地!”
是的,这是女儿在最想讨好她们爸爸的时候耍的嘴皮子功夫,但于我而言,这样的称呼才真正配得上心里的那种亲热和喜欢。
一顶深灰色的鸭舌帽下,七十二岁的爹地有着小镇难得一见的儒雅面孔,大大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闪着慈善的光芒;长寿眉一两根,从眉梢冒出来斜掉在眼角,象征着他愉悦的心态。从年轻开始,一生的身材从来就没有走过样,这是男人多么可贵的品质啊!每次回到远隔两百公里的小镇,看到慈祥儒雅的他和妈妈在街上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就充满了快乐,啊,这是我的爸爸么?那个曾经像暴君一样的陌生人?那个被年少的自己定性为“无能”的中年人?有几个男人古稀之年还这么有味道?
爹地热爱音乐,家里有无数本自己用工整的楷书誊写的乐谱,还不少是抄了歌名,让居住大城里的三个孩子在网上寻了打印回去。爹地组织了小镇上的老年文艺团体,编排了不少节目,开始只为大家在一起乐乐,后来竟然接了不少活儿:结婚的、过生的、开业的,都花几百元请了他们去增加喜庆氛围。这时候,爹地的作用就更大了,节目是需要不停更新的,每次出演是需要串词台本的,甚至主持人,他也包揽了下来。谁叫他是这个团体里面最有文化的人呢!他那五音不全姿态不佳的老伴,只能跟着他后面,亦步亦趋。
是的,爹地退休后的生活,日益丰富、自得其乐。记得有一次,我回家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他沙哑略带磁性的唱腔,还有电子琴伴奏、响铃节拍:星星挂在天边,就像梦想来不及实现,把过去想了一遍,想起眷恋你的昨天……
“唱得不错啊!爹地!”我和老公相视一笑。
“爹地!”我用食指轻轻敲门。
等待是久了一些,时间沉默地过了几年,相爱是一种语言,只是你没有把握的明天……哈哈哈,我们大笑,“爹地!”“爹地!”敲门的声音只能粗壮起来,砰砰砰,砰砰砰。
星星小时在天边,就像诺言来不及实现,把未来想了一遍,仍然是眷恋你的昨天……我们站在门外听着爹地投入的演唱,愉悦感油然而生:所谓的老有所乐,几个老年人能真正体会?而我们亲爱的爹地,无疑是最悠然自得的那个。
可我们不能老站在外面啊!等到一段结束,我敲门声更大了,砰砰砰,“爹地!”砰砰砰,“爹地!”“爹地!开门”“爹地!”……终于,听到“噪音伴唱”的爹地一声哦!从书房里跑了出来。
“爹地,你太厉害了……”打开门,我已经笑得弯下来腰,张开怀抱跟他抱抱。是的,我就知道,他一个人在家里,装了麦克风在电子琴前面,一只手弹电子琴,一只手用响铃击打着琴沿伴奏。一个人的乐队,一个人的狂歌,天地万物,与他何干?
小镇的清晨,有着都市没有的宁静,躺在床上,我全身心的放松着,感受着时间和空间无度的宽容。是啊,没有索命的催稿,没有焦虑的采访,对于一个常年被“本报讯”捆绑的记者来说,这意味着最幸福惬意的生活。
突然,《月光下的凤尾竹》悠然而起,凤尾竹旁袅袅婷婷的傣族姑娘在我的脑中翩翩起舞,瞬间,清风徐来,晨光灿烂。我闭着眼十分享受。亲爱的爹地,中年时便弹风琴、拉二胡,退休后吹箫中气十足,箫声空灵悠长,现在,连葫芦丝也自学会了……真有音乐天赋啊!
夜幕降临,晚饭后的小镇居民开始慢走向同一个地方:小镇老街口的超市外,有片相对宽敞又没有车辆通行的地儿,中老年人三三两两地来,陆陆续续地跟上音乐节拍,跳起了“广场舞”。他们的“广场舞”跟城市的大多数广场舞一样,技术含量不高,但节奏分明、动作整齐是一样的追求境界。
每次回到小镇,我和妹妹一定是跟着去跳跳的。我总是不拘一格,在同样的音乐下随心所欲地让身体狂欢一把,看得大家眼热。这时候,爹地像个闯了祸一样的孩子,总是拉拉我的衣角,让我跟着大家舞一样的动作。初来咋到,哪里能一下跟上?最后干脆笑嘻嘻拉了爹地,跳起交谊舞。哎,你一定可以想象——我都能感受到大家眼珠子落在地下的声音,儒雅的爹地顿时风度翩翩,正当年的女儿舞韵十足。每次都会有人上前问:这是你大女儿还是小女儿?吴校长,你好幸福哦!
除了玩乐器、跳舞,爹地还跟着妈妈去菜地——乡下打工的人太多了,小镇周边空了不少良田菜地。城市化进程带来的,是爹地的学校,从我记事开始的小学初中八个年级的大学校发展成只有初中三个级的镇初中,再到只有小学。如今可好,我小时候的校园“堕落”成为镇中心幼儿园。我的母校,八十年代以高考成绩傲居乡区中学第一而辉煌一时,如今也“堕落”为单一的初中。“现在他们都在县上念寄宿制高中了,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如今乡下孩子的“家”有什么意义呢?没有父母的呵护爱怜,只有爷爷奶奶干枯的手端上的一碗热饭。
各村的村小大多改头换面:破败不堪的校舍早就荒芜,变身成了村民的庙宇,或立着一个小小的观音,寂寥地寄托着留守老人们对子女的思念和老来送终的渴盼。
农村凋敝,爹地这样居住在小镇的教师们则享受了“实惠”,几乎都有几块属于自己的菜地。他们的妻子大多也是农民出身,年老无事,乐得随便在小镇外找几分地,每个季节都种上丰富多彩的时鲜蔬菜。一来锻炼了身体,二来也保证了餐桌上的品质。
年轻时候,从不越厨代庖的爹地,现在总是把我们拦在厨房之外,也不让我们下雨天跟他们去菜地,自己倒一副勤勤恳恳的老农民样。只是每次遇到“农耕专业”问题,还固执己见,让妈妈哭笑不得。
最让家人印象深刻的,沉静的他也有了“情绪剧烈”的表现。他总是像个爱护玩具的孩子,舍不得自己家里任何一样旧物。家里书柜里面的书就不说了,大多是几毛钱一本的古董,满满的,只有我有兴趣“淘宝”的时候,他会兴奋地介绍分享,毫不吝啬地奉送。客厅一排老柜子里,连年代久远的笔记本都还存留着,完全不管是否有用,决不丢弃。
节俭、爱惜家里的每一样东西,或许是很多老人的特征。每次家用更新,都是一次长时间的辩论会。
虽然不好厨艺,但对餐具十分讲究的我,看到家里饭碗大大小小的破旧错落,便买了花色颇为清雅的一套骨瓷餐具回去。把他的旧餐具分类,存留一部分,破瓷厉害的一部分,便堆放一边,对他们说“可以扔了”。
当着他拆封,摆放我的新宠到厨房。爹地答应的好好的,等下次回到家,居然还是旧碗当家,骨瓷被“收藏”。
于是,再来一次,我从书柜对面的柜子里找出骨瓷,收拾旧碗——“爹地,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新东西还不用,留到啥时候用?!”爹地总是不语。妈妈说,他舍不得。
家庭更新对于我来说,几乎是生活的一大动力。而对爹地来说,所有旧物就像孩子宝贝自己的玩具。一次我发现家里几个房间的窗帘都是用铁丝挂着的,摇摇晃晃,拉动它比搬块铁还累。还有一幅窗帘是我刚到绵阳单身生活时买的,已经十五年光阴,破旧不堪了。
场镇上有做窗帘的嘛!还很便宜。马上请妈咪现场选取花色,师傅上门测量、订做、安装。客厅、书房都好说,到卧室的窗帘,那深色兰花的,爹地就坚决不让换了。
一次性更新多好。但他就是不让,我急了。妹妹妹夫阻止了我跟他讲道理,让事情缓缓……晚上爹地散步回来,竟然同意了,说是这花色他很喜欢,他以为我们要丢了它。“换到没住人那个房间,是完全可以的。”
趁他下楼的功夫,妹妹笑嘻嘻地告诉我,上次他们要给家里换电视,他们都给了钱了,爹地抱着电视机大发雷霆,就是不让换。我能想象他怒目圆睁的可怕,最后卖电视机的都吓着了,不打商量地马上退款。所以见识过爹地生气的,就不敢再强他所难。只是刚才跟妈咪在散步,说起爹地的“顽固”,分析原因——谁知道爹地竟然一声不响地跟在他们身后,还听进去了,让他们忍俊不禁。
爹地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人家说双眼皮就够大,他的眼皮几层双。这让遗传了妈妈那双小眼的我和哥哥,十分沮丧。大眼睛生气本来就可怕,可爹地的大眼睛里有散落几块不仔细看看不到的浅蓝、浅灰色色癍。从小就粗心大意的我没有看出来,直到上初中时,他告诉我还低下头来让我仔细看了一番,说他遂宁师范的同学给他取了个雅号“玉石眼”。
我才明白,为啥几十年来,他让很多人感到害怕——因为生气的他双目圆瞪,“玉石眼”里就像有巨石奔涌,乌云滚滚。
二
小时候,“玉石眼”是可怕的。怕得我连“爸爸”两个字都喊不出口。
父亲,这个威严而遥远的词,就是我跟他的距离,是生活与书本之间的距离。
那时候,我和妈妈住的地方,用曾经流行的那首歌的第一句,是“在那遥远的小山村”。距离爸爸教书的乡镇还有要走一个小时坡路,翻好几道垭口。在从来没有到过山区之前,我是十分迷恋家乡那些连绵的没有一棵树的“山”的。总是走在路上,边看边浮想联翩:每截断两个“山头”,都像是一个女人侧卧的曲线,柔美适中,这是我关于家乡记忆里最唯美的画面。我在那里,跟小伙伴爬坡上坎,如履平地,也光着小脚丫撒欢在离家4里的村小路上。
哥哥和妹妹跟着爸爸在镇中心小学念书。我家的房子后面就是坡。因为不陡不峭不高,房子就像挖开了一个口嵌在坡的边缘。爸爸每个寒暑假都抬桌子到院坝里,拉开架势,守着我们三兄妹不是背诗歌就是做他布置的参考题。哥哥和妹妹从小就跟着爸爸,被严厉管教惯了,总是很认真。野性不改的我,常常以上厕所为由,跑到屋侧的斜坡上,跟小伙伴撒一会儿欢。偶尔玩得忘了上厕所应该有个“合理时间”,被找上来的父亲拧了耳朵,提回院坝暴打一顿。
在我的记忆力,父亲就是一个暴君,动辄提秧鸡一样,把我们往地上扔。
所以根本上,我是讨厌父亲的。连怀抱的记忆都没有,有的全部是作业要求。每个字必须写在田字格里,一样大,每一笔每一划都要讲究规范和先后次序;每一道题都要做对做好做出“卷面整洁”,要给老师好印象;连每一诗背诵都要字正腔圆,闹明白每一个字的意思。好好的周末,好好的寒暑假,全被他毁掉了,被他摆在院坝的书桌管得死死的。在他那里,我们仨兄妹大气都不敢喘,更不用说撒娇了。
印象最深的是某天中午,我去土里叫干农活的爸爸妈妈吃饭。妈妈问我怎么从来不叫爸爸啊?我低头不语,妈说,他对你们要求严格是对你们好啊!你要记住,爸爸和妈妈一样,也是爱你们的。于是,我才张开小嘴,一副几近艰难的样子,小声喊出了“爸爸”两个字。
只有他骑着自行车,在狭窄的田坎上往家里晃晃悠悠的时候,我们会惊讶地感叹:啥时候我们也能骑上自行车,拥有这么高超的车技。
父亲每次带回家的,或许是几片肉,或者一把面条。这样的“美味”简直让我和妈妈开心不已。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物资匮乏程度很多人都知道。因为爸爸是“吃供应粮”的,这让我的童年不那么悲苦。隔壁家里常年吃包谷糊糊,我却把它当开胃粥。尽管如此,稀饭总是很稀,鸡蛋也是宝贵营养品。父亲一九六九年就做了胃切除手术,剩下三分之一的胃,哥哥是七个月早产儿,生下来才 4斤,所以他们俩总是享受米粒最多的稀饭。像我这样一出生就9斤的女孩,一直没有瘦过,胖胖的脸蛋总像含了两颗水果糖,所以他们也不会特别照顾。
不管怎么说,这分明就是“重男轻女”!我和妹妹为了抗议他们对哥哥的特别照顾,一次找了不少标语贴在家里几个门上。那时候的父亲就笑了,跟妈妈和奶奶说:你们看,这是在间接给我们提意见呢。难得那么一次父亲的笑容,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那时候的乡村,是充满生机和闹腾的。所有的农民都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也享受农闲时间相约在邻人院坝打 “甩二”的空闲,孩子们都爬坡踩树骑牛玩躲迷藏,甚至组成队伍,夏日夜里在田间“夜行军”。鸡犬相闻的乡村,总有孩子被责骂,或者农人为了田间地角的分界吵闹。农忙的时候,又来来往往的去别人家帮忙栽秧打谷“换活路”。
而年轻的父亲,在我们很小时候,就已经在镇中心小学当了校长。不少老师也出生农村,逢了农忙,甚至有老师从镇上到老家踏水村帮忙,让乡邻眼里全是艳羡。或是过年过节,一群老师在踏水村的田坎走成纵队,家里便有了“来往无白丁”的架势。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哥哥已经考上区中学。为了学业,我被带到了父亲身边。父亲的威严更加让我觉得可怕。
那时候他的宿舍在学校礼堂的一个角落里,外面就是偌大的教师办公室。矮个子的我和妹妹,总喜欢抓着窗子,踮着脚尖往办公室里偷窥。几十个老师还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跟学生一样上早晚自习。本来热闹的办公室,一有父亲进去,顿时鸦雀无声,各自干活。更多时候,坐在办公室最里面角落的父亲,扯着嗓门在念文件,跟老师们一起学习。
野孩子如我,仍然改不了贪玩好耍的本性。每次下课总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跟女同学玩“抓籽”。七颗杏仁或石子,从一二三到二二二再到三二一最后一把抓,一次成功赢一颗籽儿。我在村小,找不到杏仁或石子,顺手用鼻涕都能和着泥土抓来玩玩的,当然技术很是了得,完全是深爱的游戏。每天乐此不疲,抓得满手都是脏的,裤子就不用说了,都成了扫地的布拖。
老师是管不住我的。不只是因为父亲是校长,还因为我本来成绩也不差。那时候又没有现在孩子那么多课外书或者玩具,下课孩子们不是追追跑跑就是玩“抓籽”。估计父亲早就看不过了,好几次给老师说了,没管用。一次我刚玩得兴起,突然一只大手从背后把我的衣领拧起……好一顿暴打。把班主任和同学们都吓得不轻。
很快,我就改掉了玩抓籽的习惯。
对于我和年幼的妹妹来说,父亲毫不含糊是暴戾的。
一次夏日周末,从妈妈身边回到学校,到晚自习时间,我们才发现钥匙忘记带回来。父亲竟然又是提秧鸡一样,把我们俩从寝室扔出去,在礼堂里一顿暴打。最后还下通牒:必须回去拿钥匙!
天已经麻麻黑,回踏水村的路来回有8公里!两个小学四五年级的女孩!!
我俩哽咽着,慢吞吞地从学校出发。经过哥哥的学校,去问哥哥是否带了钥匙,被否认后,哥哥回到了灯火通明的教室上晚自习。我们俩坐在马路上,开始绝望地大哭。被群山怀抱的校园被我们的哭声惊扰,包括哥哥在内的学生们却坦然地埋头学习。我们看着亮堂堂的教室,更加绝望,继续在惊恐中大哭——直到哥哥的同班同学、我班主任的儿子姜山哥来到我们身边,听说缘由后,一只手拉一个,几乎是架着我们,大踏步走向踏水村。
完全没有心思体会夏日乡间的凉爽,三个人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刚从农田里忙碌回来的妈妈和相邻正在吃饭,完全惊讶了:这父亲当得,也太严苛了吧?容不得多呆,我们拿了钥匙赶往回小镇的路。
从那以后,姜山哥在我心中,像座大山一样踏实可靠。后来事实证明,他个子不到一米七,身板也不健壮。但那晚的记忆中,父亲是可怕的恶魔,我总是想早点考上哥哥那边的重点中学念初中,好脱离他的“魔爪”。
成人很久,妈妈回忆中还会心痛:你都在酣睡了,他下班回来检查作业出现错误,还是毫不犹豫地把你从被窝里提出来,重新做对才可以继续睡。
当然,于我而言,这真是“小菜一碟”了。不过或许正是如此,我改掉了不少野毛病,成绩还一直名列前茅。
“严父慈母”对于爸妈那样的年龄和他们处的社会环境来说,是所有家庭的基本模式。20年后的我家,却倒了个个儿,老公像女儿的大玩具,被呼来喝去。而我只要一瞪眼睛,女儿们必然吓得先哭起来,等着爸爸去“救援”的。
或许正因为如此,“父爱如山”这样厚重沉稳的词,只有用在我的“父亲”身上才是恰如其分的。
三
如果才华可以像水龙头放水一样显示它的横溢,那么我的才华起码应该可以淹没涪城区建设街。但事实上水龙头实在太小,即便经年不关,本小区都没法淹没……于是一个平常的周末,无意中在家中提起两个作家闺蜜签名售书,女儿稍作沉吟,抬头总结道:你的朋友怎么这么有才,好像都比你能干?
任何中年人都可以理解这片刻我的尴尬。我的反应就像被电棒击中,几秒的重击瞬间麻木、屏息,最后出来的是游丝一般无奈的叹息:是啊!都比我能干。
难道我能像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那样说,啊,都是给你们害的!我为了你们含辛茹苦披星戴月——在女儿眼里,妈妈只是一直都有个工作而已,连菜市场都不进,苦在哪里呢?关键是,闺蜜不但有才,而且有财,个个还身姿绰约。
除了多个女儿,我输得彻底。
好几年了,我仍然记得那个普通的对话给我的冲击,一如我三十年了,仍然记得少年的我,对爸爸的打击。只是一个男人,他默默地把沧桑的背影留给女儿。他的玉石眼里,再也没有“乌云滚滚”。
那是我已经参加工作的十八岁。受一九八九年那个著名事件影响,当年的中专生取消保送资格,全部分配下乡。
我已经初尝现实残酷。他以辞去镇中学校长职务“要挟”上级,女儿必须在城里上班,关系可以挂在乡下。于是跟其他同学不一样,我的工作关系虽然回到了母校——三家区中学团委,但人仍然在城里一所幼儿园里上班。“借调”,这个没有时代特色的词语,至今流行在祖国大地:上级政府向下级借人、管理机关向企业借人,反正工资都是国家出,哪儿都是工作。
如今想来,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多少人眼热着校长这个职位,但当年,就是当年!那些人可以那样纯洁!纯洁到用这样的方式挽留一个乡镇校长继续任职!
工作一年多,“转正”已经不是个问题,问题是让“借调”两个字消失,让工作关系回到城里。我能知道什么呢?一个不满十八岁就走向社会,把社会当做猛虎一样的傻女孩,不会阿谀奉承讨领导喜欢,更不会主动找领导争取。
一切问题都留给揪心的父母。
毫不谦虚地说,我从来都不势利,所以也想不起爸爸是一校之长。一个校长请求另一个园长解决女儿的事情,他把清高放下、自尊放下、脸面放下,好多次,看到爸爸背着乡下妈妈种的红薯玉米,像个木讷朴实的农民,屈弯了腰背,带着谦卑的笑,敲开了我那有着“慈禧太后”别称的幼儿园园长家门……在相当的年纪回忆起这样的情形,我更是惭愧。现在的我,让我求人?!门都别想!是的,我已经学会向现实妥协,不管感觉多么无奈,我都会选择黯然神伤之后放弃,放弃所有不能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那是女儿的前途!女儿的未来!比我更有作为的爸爸委屈了自己,毫无怨言地低下身姿,做到比尘埃还低的份上!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年之后的某天,在踏水村老家院坝旁边的洗衣台边上,他听到了两个女儿的对话:
你觉得我们爸爸怎么样?
嗯——我觉得爸爸有点无能。
说爸爸无能就是我。话音未落的瞬间,我抬头看到了他,本来正笑着走向我们,却被我的话打得满脸痛苦,转身离去的背影无数沧桑……在背后论人本来就心虚,何况是这样说自己的父亲,我更虚了。
如果是个七零后的父母,这时候一定是跟子女据理力争:这世界是残酷的,你的工作是你的事情,我在不遗余力地帮你,你还这样评价我,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么?!但是男人的表达或许本来就应该不同,何况老爸还是四十年代人。但那次之后,我的愧疚像野草疯长。
那年,爸爸四十七岁,他刚刚被后来者居上,退居二线。“他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他了。”妈妈对我说的这句话,让从不喜欢道歉的我,内疚一日比一日来得深沉。
世事无奈,唯有人到中年,才有刻骨感受。
但那时候,我全然想不起,爸爸曾经是那么威严的爸爸:全区中心小学的校长,管理着数十名教师,老师们对他的尊重带着敬畏;学校的宿舍里常常人来人往,书桌上,经常丢着一支一支的香烟,都是学生家长来咨询就学、孩子成绩的——尽管他是不抽烟的;每天中午,数百学生集合在操场上,仰着头听他侃侃而谈;我念的高完中离他的学校不到千米,两个学校的老师篮球比赛,总有同学满腔崇拜地对我惊叫:你爸爸又投了一个三分球!
爸爸虽然是一校之长,但没有阻止他是个全才。居住了几十年的小镇上,他是路人皆知的老教师、老校长。我念幼师的那几年,每年寒暑假,他都会假前借了学校的风琴,在家人团聚的时候,我弹风琴,他拉二胡或吹箫,哥哥吹笛子,剩下妈妈和妹妹啥都不会的,跟着我们一起扯着嗓门高歌。
考上幼师是一九八六年九月,同学看着送我去上学的爸爸,小声说:你爸爸好像一个经理。哈,我看看43岁正当年的爸爸,轮廓分明、身材匀称,还有那么点书卷气——那时候的经理,掌握着最有资源的物资和商品,在普通人的眼中,就是“男人味”的标志,是“成功者”的标志。不像现在,所有的经理、行长、老总都像注了水一样,流动的人群里比比皆是。
那年,考上中专,还必须有几十斤粮票才能上学。在爸妈一筹莫展的时候,发小的爸妈雪中送炭,把需要的粮票送上门。而发小的爸爸,才是人们眼中炙手可热的经理。
当然,那些年,要考上中专,也是不易的。区中学一百多学生,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生被录取。百分之二,可见艰难。爸爸有预见地请了美术老师专门教我素描,我的面试成绩一路过关斩将。我的普通话成绩,更显示了多年来他严厉要求的成效。
那些年艰难的,还有那时候的学习环境和家庭境况。没有私立学校,没有轿车,上学放学,都是靠一双脚丈量家乡的山坡和乡间小道。稍微有点钱的,可以去小食堂开小灶,买份炒肉或素菜。绝大多数同学,放学后冲到食堂外几个大黄桶里找到自己蒸饭盅盅,再到旁边大泡菜桶里,先抢上一勺泡菜。跑得慢的,连泡菜都抢不上的。
每次放学,像我这样的低年级女学生,肯定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往食堂路上狂奔,演出漂移大戏,眼巴巴地看着大黄桶里的泡菜一勺一勺地舀走。更多的时候,我和楼上念高中的哥哥,会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意念,等到身材瘦小的妹妹,提着一个保温盒,盒里装着爸爸从他们学校食堂买来的炒肉。
那种幸福,不是每个中学生都能等到的。他们大多吃着从家里带去的咸菜,奢侈点的,就在蒸饭里放一个鸡蛋。鸡蛋是可以下饭的,这在物质已经极为丰富的现在中学生看来,肯定是没法想象的。
但那时候,我们大多数人的父母,都还坚守在乡下。从农村贫瘠的田地里刨食,打工这样的字眼都还不存在,所以能有鸡蛋吃,也是不错的。有爸爸的惦记和疼爱,我和哥哥都享受了比同学们多很多的小炒。
我印象最深的,还有爸爸当年对子女前途的考虑。记不清哪一年,或许还是很小的时候,爸爸对我提起,他有个学生,考的幼师,分配在城里。“分配在城里”这样的字眼,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简直就意味着走向的是一生成功。毕竟,那年头,“脱农皮”是首要的,户口解决了,工作解决了,前程就有了。父母也就把这当成“望子成龙”的具体表现。还分配在城里,这样的保障真是难得的。
但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有了极具前瞻性的思考。
至今有为人父母者有这样的观点:他们的终点就是孩子的起点。所以他们不断努力,殚精竭虑地为孩子考虑未来。我的父亲,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为我们谋划人生。直到今日,迟钝如我,才对“父爱如山”有了深刻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