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碧芳
竹语 泉声 女寿星
■母碧芳
在我大脑的内存条里储存着这样一幅有声有色、有形有态、至真至美的画卷:竹语——泉声——女寿星。
大约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还在北川县广播电视局工作时,初春的一天,省委对台办介绍来了两位海峡电台健康节目的记者,他们是在有关资料上了解到北川长寿的人很多,想来一探密诀。而这次着重是要采访我们北川通口区一位120岁、名叫唐述华的女寿星。他们希望我这个小记者能陪同前往,我欣然答应,因为通口是我母亲的老家。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她老家那地方很美很美,漫山遍野都是竹林,每个院落前都有一条从竹林深处流淌出来的小溪。包括母亲在内,一身轻快如小鸟的孩儿们不是在竹尖上飞来荡去,就是光着脚涉入小溪摸鱼捉蟹,煞是好玩儿……听着母亲的故事,心儿无不向往,但是县城与母亲的老家隔着一座景家山,我的年岁太小,无法翻山越岭,只好把这个向往储在梦里。
待到我上北川中学时,真还遂了我的心愿。有一次军训野营拉练,就去了那里,那是真真的美啊!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我们刚上床一会儿,就被一阵急促的军号声吹醒了,这是每学期必有的军训课。我们背上简单的背包,紧急集合后,就沿着学校前面的景家山朝通口方向前行。翻过景家山梁,大概深夜时分就进入了一湾竹林,我想那大概就是我母亲的老家通口区了。
虽然夜色朦胧,视野模糊,但我能感觉到,从半山腰一直到山顶全都是竹,一层连一层的。天黑看不见路径,但一路上都能听见淙淙的山泉声,我们就沿着水响的地方行走。走着走着,前面次递传来“卧下”的口令,这时无论你身处何地,哪怕地上是堆牛粪,都必须就地卧下。当再得到“继续前行”的口令时,我们好几个同学的裤脚都被扯住了。我们以为是有人在搞恶作剧,直叫放开放开,结果低头一摸,原来是被竹桩勾住了,弄得幽静的竹林里到处都是窃窃的吼声和笑声。
天亮时分,我们终于看清了竹林的真实面目……哇,那真是竹的世界啊!虽是深秋季节,有的竹叶开始由青转黄了,但满山遍野的苍黄仍给人一种遒劲之感!微风拂过黄绿相间、裙裾般的竹叶,发出丝丝的竹语,竹林间汩汩流淌的溪水一边冒着热腾腾的烟雾,一边传来叮叮咚咚泉声,恰似一句句优美悦耳的欢迎词。
接待的老乡指着竹林告诉我们,通口区的竹林由来以久,它们的形成很奇怪,先是一些人家零零星星地在各人的地界种了一些自己喜欢的竹,后来这些竹根互相串连,互相渗透,就慢慢变成了一片片混交的竹林,有金竹、慈竹、白夹竹、斑竹、还有熊猫爱吃的剑竹,但大部份是斑竹。
我们看得眼花潦乱,可出于少年的好奇,还是在老乡的指点下仔细地辨认着各种类型的竹。
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山一湾凌霄的翠竹和那清澈悦耳的山泉水已浓缩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但它们却还常常侵袭着我的视觉和听觉……
海峡电台的记者在我和县政府分管教科文的王副县长的带领下,第二天就前往通口区黎明村。坐了一段车后,我们便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进入竹林区域。
一走进竹林,满山绿竹生风,顿觉彻骨的森凉,骤生出世的空灵之感。较之少年时代看到的竹林,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因为她是春天的竹林,青青的叶、壮壮的杆,一根根、一丛丛,枝枝向上,株株挺拔。我们漫步林中,闻着竹的清香,惬意万分。
随即我们又听见嗞嗞嗞……噼噼啪……的声音,似隐隐约约,又听得真真切切。我想或许是笋尖破土,或是春笋撑破笋衣,或许是新竹拔节的响声。还有竹林中那渐隐渐现、汩汩流淌的山泉声,偶尔的一两声鸟叫、蝉鸣,真是美妙极了。这些声音汇合在一起,恰似一曲天堂里的交响乐。
海峡台的两位记者可乐啦!那个姓张的女记者忙着拿出相机,咔咔地尽收美景。而姓李的男记者拿出录音机,像个激情大发的诗人,一边放着关于竹的背景音乐,朗诵着一些咏竹的诗,一边把竹林里各种天籁之声合在一起装进他的录音机。
……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色侵书帙晚,隐过酒罅凉。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
举世爱栽花,老夫只栽竹,
霜雪满庭除,洒然照新绿。
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
莫被风吹散,玲珑碎空玉。
……
他悠哉悠哉地吟咏着关于竹的诗。
在这诗情画意的境界中,我突然感到一种漂浮于青云之上如风轻盈、如水清澈、如痴如醉的感觉。一切的烦恼都随着那片竹语、泉声飘出九天之外……
兴味正浓时,李记者突然掉转身一下把话筒支到我下巴前说,小母你也来背几句,唱个歌也行。
我像事先准备好似的,脱口就唱了句小时候在电影里听到的歌:
“满山的松树青又青嘞哎……满山的翠竹根连根嘞……”又东拉西扯地背道: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时总虚心。”。
王长县这时也雅性勃然,他感慨地说:“竹的虚心有节,笔直向上给人无限的想像和启发,古代的文人墨客非常喜欢竹,把竹当作人的品格的一种象征。有的喜欢画竹,比如郑板桥、文与可。有的喜欢咏竹,比如苏轼,马致远。苏东坡写过几十首咏竹诗,我记忆最深的一句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我们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一汪正冒着热烟的清泉边。一位银发童颜的老婆婆正在那里往一挑木桶里装水。我们以为还有别的人和她一起来挑水。四下里看了看,根本就只有她一人。
我好奇道:“婆婆,难道这水是你自己挑?”
老婆婆笑笑说:“当然是我自己挑啰,我上面有个菜园子,经常要来这里挑水灌菜呢。”
张记者忙问:“喂,老奶奶,你多大年纪啦?”
老婆婆说:“72了。”
我们大吃一惊!
老婆婆又说:“这莫啥大惊小怪的,这山里头比我大的人还挑水担粪哩!我这年龄不算大,这竹林里沟里沟外八、九十、百十来岁的好多个,好些都还能做活路呢!”
“哇,这么说,这儿是个寿星福地啰?”李记者忙向她讨教长寿秘诀。
老婆婆说:“我这算不了个啥,梁子那边唐大娘120多岁了,比我大50多岁,那才叫寿星哩,你们去问她嘛。”
我忙问她认不认识唐述华老大娘。老婆婆说认识,说翻过梁梁就是她的家。
老婆婆没再跟我们啰嗦,硬硬朗朗地挑着水走了。
我们一边赞叹,一边继续赶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黎明村村委会,村长正在那里等候我们。
村长边带路,边给我们介绍村里的情况。他尤其对竹的用处如数家珍,他说在竹林长大的人,衣食住行都离不开竹。竹笋、竹荪可以吃,竹子可以做成各种各样的用具,村民们从家门口的竹篱笆、晒衣物的竹杆、竹叉,劳动用的竹耙、竹扁担到房里的竹枕、竹席竹篮、竹筐、竹梯、撮箕,再到厨房里筲箕、簸箕、竹筷,筷刷,都是竹做的。它还可以做建筑材料,造草纸……而那些未成材的干竹子,也可成为引火柴和走夜路的火把。啥子都可以用竹子来做,就怕你想不到,……
一袋烟的功夫,我们就望见女寿星唐述华的家了。
她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沟,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是山泉汇集成的。窄的地方,看得见浅浅的浪花、青青的水草,搭上几块石头,便可以过去;宽的地方,像一泓深潭,晶莹碧透,清澈见底,加上两边竹叶婆娑,绿草茵茵,顺着河的流向望下去,恰似一条翡翠色的绸带;近看它更是那样的清,清得可以看见河底游动的鱼、虾,哇!还有一个个像孩子笑靥般的小漩涡,是那般生动而富有情趣。我们一个个踮着脚,踩着安在水里的石头过了河。李记者却脱了鞋,光着脚伸进水中,恋恋不舍地在河里边走边叽叽咕咕地录着音。我问他冷不冷?他说你没看见这水里还冒着烟?暖和着呢。我说一会儿起来,你就会冻得够呛。
到了唐述华家时,老寿星正在靠近她家的竹林边捡竹箨。
我们简直难以相信,120多岁的老人还能干活。我们走近她,但见她精神饱满,容光焕发,脚手都还很灵动。最让我们惊奇的是,她的头发还没怎么白,牙齿也还尚好。我突然想起神话传说,上了百岁的老人,都要白发转青,长一口新牙。莫不是她果真如此?
当村长告诉女寿星远方的客人看她来了,她一一地拉拉我们的手,直说好、好,把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她把我们带到屋檐下,指着那些用竹箨做的草垫叫我们快坐。
她说这些个竹箨草垫都是她做的。竹箨做草垫,软软的又防潮,又防虫,又干净。我们落座后,她抬头向屋里喊道:“两个幺女子……熬点茶哈,来客了,茶里要放点竹叶芯哦……”我正在思忖着,她怎么会有两个幺女?张记者就转过头悄悄问村长了:“她有两个幺女?竹叶芯是什么?”
不料,女寿星听见了,接上话笑笑道:“哦,怪我没说清楚,她们一个是我的幺女子,一个是我的幺孙女。嘿嘿,竹叶芯嘛,就是还没长成叶子的芯芯,喝了,清热、明目,还让人年轻哩。”
女寿星耳颖目聪,思维如此清楚,令我们惊讶不已!
不一会儿,“两个幺女”就端着茶水出来了。这简直更令人难以置信,她的幺女儿已经91岁了、幺孙女也56岁了,但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小一、二十岁,硬硬朗朗的。
村长告诉我们,女寿星一生养了9个娃娃,她的重孙都25、26岁了,还有几个5、6岁的第5代人。
张记者忙前忙后地拍了几张照后,采访就正式开始了,因为他们是做健康节目的,所以就直奔主题——向女寿星讨教长寿秘诀。
不料,因为方言口语和地方文化差异,开始采访时很不顺畅,闹出好些笑话。比如他们问,女寿星小时侯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呀?女寿星就说那阵有啥吃的?肚子饿了,就到山上去摘水楂子吃,渴了就喝冷水。
俩记者不明水楂子为何物?而且喝冷水也不符合卫生习惯。挂着一脸问号,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村长是本地人,和女寿星说法一样,越说越让人越糊涂。王县长又是外地人,也解释不清楚。
还是我灵机一动,一下想起在北川中学读书时,经常要搞勤工俭学,那时去后山上打猪草,常常会遇到一蓬一蓬、带着刺的灌木上面长着碗豆那么大小、红艳艳的果实。虽然很涩口,我们也摘来吃,因为它能饱肚子。我问女寿星是不是那种东西?女寿星笑着直点头。
我回头告诉俩记者,这是一种维生素含量很高的野山楂。而女寿星说的冷水,就是这山里含微量元素更多的矿泉水。
“哇,真好啊!你说她喝的冷水就是矿泉水?我终于又找到一个现身说法了。”李记者兴奋得一下插话进来:“唉,我给你们听听我刚才在河边剥制的一段话,好吗?”
说着,李记者打开了录音机,一段滴滴嗒嗒……叮叮咚咚的类似《竹林听雨》那种背景音乐开始后,一个港台款式的普通话朗诵开始了:
“……高山清……涧水蓝……但这高山涧水不是台湾阿里山的,它是在中国大陆的北川县通口区。这里的山泉水,或在溪床里汩汩而流,或隐于草丛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声音非常悦耳动听。水质的那种清、那种凉、那种纯,让你生出想做水的欲望。深山幽涧,极少人到,可是它照样年复一年地流呀流,淌呀淌……那些鱼呀,虾呀,与它作伴。蹲在山泉边,看着自由自在地游动的鱼虾,你就知道什么叫快乐……山中的水,是沉静的,寂寞的,可是我却向往它,想去与它会晤,捧起它,喝上几口,领略那份甘甜,那份千年的等待……不但我向往它,很多人也向往,他们常来这里把山泉水拉回去,干什么呢?就是当凉水喝。山泉水的声音也是非常好听的。这声音,滴滴嗒嗒……叮叮咚咚……像天籁之声从天空而来,浸人心底,荡涤着人的魂灵……据说山泉的声音还能治疗人的失眠和失忆症呢……所以,国外有人专门到山溪涧录制山泉声,带给远离山水的城里人……”
大家听得哈哈大笑,我却说:“好是好,可这哪跟哪儿,没跟老寿星沾上边啊?”
张记者笑笑说:“别着急,后面紧接着就要合成老寿星的养身宝典呢。”
女寿星似乎懂了,微笑地点着头。
李记者又提问女寿星得过什么病?
女寿星拍拍肚皮说:“得过,羊毛丁。”
“羊毛丁?”大家面面相觑,一下又傻了。
我知道他们对这种说法闻所未闻,就给他们说:“羊毛丁就是肚子疼,胃肠病。”
他们恍然大悟,又问怎么冶疗?
女寿星说:“烧灯火。”
“这个,这个我知道,山里人无论哪里疼,用根灯草摁在上面用火烧一下,就能缓解疼痛。”王县长插了一句。
张记者录着音,又问女寿星有什么爱好?
“我一辈子就爱看个戏。”女寿星笑笑说,“我年轻时经常在山里拣一背柴,背到乡上卖了买个干饼子,然后就去看坝坝戏。我把背篼往地下一扣,站上去,晃悠晃悠地边啃饼子边跟着戏台子上的人一起唱。啥子 《穆桂英掛帅》、《驼子回门》、《迎贤店》、《王婆骂鸡》我都会点。”
说着,她深吸了一口气,长声吆吆地就给我们说唱了起了《王婆骂鸡》:
鸡儿咕——咕咕咕咕……,
我的呀鸡,是有名那的:
山上飞的是野鸡塞,地上飞的是个家鸡;
五颜六色的是锦鸡塞,麻麻匝匝是个麻婆鸡;
高耸高耸是高脚鸡,矮堀矮堀是矮脚鸡;
脚杆上长毛是乌脚鸡,脚杆无毛是光脚鸡;
高山映雪是白毛鸡噻,层层波浪是个芦——花——鸡哎——
哎咳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咳咳咳——
竹林头跑的是秧鸡塞,田里头叫的咚——咚——是个咚鸡
时迁偷的是叫鸣鸡
屋檐下挂的是秋鸡塞,蒸钵头煨的咕噜噜噜咕噜噜噜得瘟鸡哎——
新姑爷上轿是离泱鸡塞,棺材上站的是发——丧——鸡哎
哎咳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咳咳咳——
我因为小时候生活在父亲工作的县文化馆,经常屁颠屁颠地跟在那些排练戏剧和曲艺的演员后面拣了不少口壳子,喑熟一些名剧名段。这时情之所至,我也合着女寿星rap起来:
还有一种鸡,它本来不是鸡,你说不是鸡嘛取名又叫鸡
又圆又扁的是簸箕噻,天天挨打是个筲箕;
装渣渣的是撮箕噻,害怕烟囱是个笊鸡;
客屋里摆的是茶几塞,鸡公车上路是——
噶哜——噶哜噶哜又噶哜哎——
哎咳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咳咳咳——
俩记者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们一老一少用四川方言说唱《王婆骂鸡》,乐不可支。
稍顿,张记者又问:“老寿星,难道您一生就没有过烦恼、痛苦吗?”
“咋没有过呢?你们想下,我活这么大的岁数,能平平顺顺么?”女寿星深深地叹了口气。
村长接着告诉我们,他说女寿星的老伴走得早,9个娃娃拖累着她,本来就很恼火了。不料她的前面两三个都快能干活了的大娃儿又相继去世,她一下感到过不下去了。有一年她恼火得想自杀,就跑到竹林去上吊。但当竹林里一束阳光打到她身上时,一种温暖的气息就灌满了全身,她一下就没有了那种自杀的勇气,她一咬牙,又重新担当起生活的重任,继续含辛茹苦地养育自己的娃娃们。这个故事已经传了好几代,让许许多多的人感受到了竹林的生气。竹林的阳光能够消除人心中的苦闷,让人在迷途中不会绝望啊!
我们听着这故事都很感动,为竹林,更为女寿星。我感到女寿星是那么的勇敢、坚强、淡定、乐观、慈祥。我禁不住握着她的手说:“寿星婆婆,你简直就是个活神仙,你真美!”
不料,她拍拍我的脸,笑着说:“你才美哩,像个画儿上的人。”
我们大吃一惊,扫视着四周,哪见什么画儿啊?她却慢慢站起身来拉我走进堂屋,但见堂屋正中贴着一张经年已久的观音图。我上前一看,图的边角有排字,上书清朝同治年。寿星婆婆告诉我,这是她年轻时,有一回路过一个庙堂,一位僧人给她的……
我掉过头来,突然觉得女寿星头上有一圈光晕,更觉得她是个活神仙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有说有笑,感慨不已。
张记者说:“干脆我们留在北川算了,肚子饿了,就吃水楂子、喝冷水;得了羊毛丁,就自己烧灯火。哈哈,来它一个对现实生活的彻底颠覆!”
李记者接她话道:“其实也不是,细细想来它们是一脉相传的……我们留在北川,喝矿泉水、吃野山楂、吃笋子、听竹语、泉声和川戏,在这块水润竹,竹涵水,竹、水都养人的地方,把心洗清,把魂唤醒,说不定也能活他个百把来岁,或许也像小母一样,变得像那画儿上的人……”
我会心地朝着他们笑笑,操着川普说:“你们真逗、真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