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时空
——《克非谈〈红楼梦〉》第一章

2015-01-03 09:27■克
剑南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虚构时空红楼梦

■克 非

《红楼梦》的时空
——《克非谈〈红楼梦〉》第一章

■克 非

读红楼,诠释红楼,研究红楼,我个人认为弄懂它建构上的时空,应当是首先要解决头一个课题。也可以说是进门的门票,或一把打开“楼”内各个房间的通用的钥匙。否则你进不了门,进去后,也难打开它的千门万户,窥其奥秘。

小说属于叙事文学,构筑上它需要编织故事,塑造人物。而故事进程、人物行动则需要有具体的时空,受其依托,也受其制约。没有相应的时空,故事和人物都将如飘移不定的无根之萍。尽管小说都是虚构的,但作家在营造时,对时空的选择和设置均会十分慎重,并作出明白的描述。

小说的时空,有大时空和小时空。眼前暂不管小时空,只说大时空。所谓大时空,即故事发生和人物活动的朝代时代和具体的地域。以我国几部著名的古典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为例,描写上无不有各自的明确的时间和空间。另外,数量不少,质量各异的公案小说、传奇、说部,也都如此。

那么,《红楼梦》呢?其故事发生在什么朝代,人物活动在什么大的空间?整部一百二十回书中,没有一次明确讲到过。不过,很长时间以来,红学界的专家学者,有一致的说道和结论,那就是清代康、雍、乾年间,和那时的北京城。其外,极少数人则认为是在顺治时代。总之不脱清王朝。

克非写作照

大清王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个很特殊的朝代,它有许多大异于别的朝代的独特的标志。比如男人无论贵贱脑后都有一条辫子,衣著打扮(尤其是官员服饰)也与别的朝代有明显的不同。

《红楼梦》曾多次搬到戏剧舞台上,好些地方剧种都曾演出过。还两次以故事片的形式搬到电影银幕上。从人物扮相看,无论舞台戏剧还是银幕造形,那些男人包括主角贾宝玉,全都没有那条必可少的辫子。各色男女老少、主子奴仆的衣著打扮也跟大清王朝那些年间沾不上边,全是前朝(如明代)汉族著装的摩仿。出现在观众面前的众多的人物,依其形像、语言(台词)、行动(比如见人行礼),没有一个可以说肯定是清王朝那时候的人,敷衍出的故事,也很难说就是发生在清王朝的时期,而不是在别的朝代。小说、戏剧、电影的故事,是因人物的活动诸如恩爱情仇、悲欢离合而塑造出来的。那些人物都不是清朝的人,又何来的清朝的故事?

让人不解的是,两部电影拍摄时聘请了一批名望很高的顾问。其中就有相当权威(咬定清朝)的红学家。对那样的剧本,那样的拍摄,竟然那样容忍,不予“顾问”,反倒加以赞赏,个中情由值得思索。

《红楼梦》的营造和具体描写,跟清王朝顺康雍乾的时空以及那时空下曾经产生过的诸般种种大相径庭,大有冲突的,当然不只辫子、服饰之类,还有许多带根本性的东西。

满人,是金人的后裔,中国少数民族之一,族号女贞,世居东北,人数始终不多,但姓氏繁复,分成许多各自独立的部落,互相纷争不已。明万历年间,祖籍长白山满州的努尔哈赤崛起,通过血腥的战争,较快地统一了各部落,形成一个整体,号称后金。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对明朝政权发起反叛性的战争。努尔哈赤死后,八子皇太极登上汗位。天聪十年(1636),改汗为帝,去后金之名,易为大清,改族名为满州。1642年,皇太极死,年方六岁的小儿子福临被拥上大位。1644年,李自成率农民军攻陷北京,崇祯帝上吊死亡,明中央政权解体。清摄政王多尔衮看准时机,诱使明山海关守将吴三桂降清,与李自成在一片石对阵。李自成败溃回京,席卷所掠金银财宝,仓皇南逃再转西奔。多尔衮八旗兵轻松进入北京城,逐渐夺取中华全部领域。清初和前期,朝廷显贵,王、公、侯、伯,除吴三桂等少数几个明降将外,几乎全是满、蒙八旗久战沙场的军事集团的首领,而且多系努尔哈赤的儿孙和与之有密切关系的几个家族的人。内中最为著名的是后来被称为世袭罔替的八个“铁帽子王”。

《红楼梦》写的宁国公、荣国公是一等公,爵次很高,仅次于王。兄弟俩一母所生,籍贯金陵。从名字、籍贯看,肯定是汉人。与之同朝同级的还有另外六位国公,共称八大开国功臣,表明当初他们都是重要的军事将领,皇帝的江山是他们打下的。依他们后裔的姓名看,与宁荣一样,也是汉人。《红楼梦》还写到了一批侯、伯,如平原侯蒋子宁、定城侯谢鲸、景田侯裘良、錦鄉侯韓奇等之类,都具有世袭资格,足见均因开国有功而封的,但其中没有一个满、蒙。书中爵位最高的是王,有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平郡王、北静郡王,合称四王,还有一位义忠亲王老千岁。除开东安郡王穆莳、北静郡王世荣(脂本为水溶,系妄改)之外,其余都没有提到姓名。从书中描写分析,应该都是汉人,至少没有理由说他们是满族或蒙古族。这些王爵亦属世袭,其先人大约都有较大军功,极大可能与皇帝有血缘关系。起码那个与贾宝玉要好的北静郡王与皇帝有此关连。由这看来《红楼梦》写的“当今皇上”也应该是个汉人了。全书中没有一个满蒙人士,打天下、坐天下、具体管理天下的都是汉人,还能说《红楼梦》安排的时空是在大清帝国顺、康、雍、乾那些年代吗?

《红楼梦》写的贾氏家族,从第二回贾雨村和冷子兴两人的对话中,我们知道贾家原住金陵,石头城里建有两座国公府。后来迁到了北方朝廷所在的京城,于是京城也有了宁国府、荣国府,大门匾额上镌有“敕建”二字。那是说皇帝下令专门为两家建造的,其花费也由国库支付。两府相邻,一在东一在西,规模巨大,占了多半条街,因之街亦以宁荣名之。那是条大街,不是胡同小巷。京城叫什么名字,具体在什么位置,书里没有写。只在人物的言谈中偶尔称之为“长安”、“都中”或简单一个“京”字。显然是作者在“故弄玄虚”。但假如把它啃死为顺康雍乾时代的北京,说作者就是在写那里,问题便出来了。作者本身是雍正、乾隆年间的人,生活在北京,而彼时的北京城的范围非常有限,与他同代同时同地生活的人又太多了,他还会那样公然虚构吗?考不考虑书写成一旦问世,人们一看,马上招来讥笑与责问,说你胡编乱造。依情理,一个王朝开国大功臣名声煊赫,不是普通人物,同代或隔代差不多都会家喻户晓,人所共知,你不能随意去虚拟虚设。而一座特定城市的一条大街,你写小说可以虚构以前那里曾发生过什么故事,但你不好虚构它的街名。或本来就没有那条大街,你却虚构有这条大街。小说家写小说,不惧虚构,而且喜欢虚构,不当心别人指责虚构,自己也不畏向人公开宣布是虚构。但怕有人“戳漏眼”,说这里不真实,那里不真实。

封建时代,官吏体制和具体设置,以及名称均涉大体,不会随便。单看某些设置和名称,就可判断那是某个王朝,某个时代。《红楼梦》所写比如京营节度使、都太尉统治、兰台寺大夫、九省统制、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节度使等之类,清王朝的官制列表上,都是找不到的。这就很难说《红楼梦》的构筑,其时空与爱新觉罗氏统治的时代有多少关系了。

清朝实行八旗制度,太祖努尔哈赤发明的,古今中外,上下数千年,只此一家。它既是军事制度,又是社会管理制度,族群、部族的组织制度,是王朝核心权力的依托所在,其触角几乎伸进了国家的每一个细包。《红楼梦》中没有八旗组织这一说,整部书也没有提到过一个旗人。设若《红楼梦》里写的那些王公显贵、开国功臣是大清帝国的子民,他们就爬不到那样的高位,因为体制不会向他们提供那样的机会。

清宫廷每隔三年选一次秀女,由户部主持,制度和操作非常严格,只在部分旗籍的家族之内挑选。那些家庭凡生了女,都要报告户部登记在册,到了十四至十六岁,逢上选期,必须送去供挑选,未被选上者其家方可自论婚嫁。否则必受惩处。被挑中的,一般作宫女,或安排给诸王子及近支宗室男性做配偶,名曰赐婚;特别拔尖的则送到皇帝身边作低级的性工具,渐次升为常在、答应之类。《红楼梦》所写如果时在顺康雍乾,里面的贾元春绝不可能先入宫中去,后成为凤藻宫尚书、贤德妃。因为她是汉妞,不是旗女。同样,薛宝钗也不会因有候选才人的打算故伴母兄从金陵到京城。

据文字资料,明晚期,北京城区人口不足三十万。崇祯末又遭大瘟疫,死亡甚多,就更少了。在前有人估计最多可能只剩下二十万或二十多万。八旗入京总数在十万左右,随后留守东北的武装人员及家属,陆续迁到关内,北京人口越发膨胀,旗人起码占三分之一以上。这些突然到来的并且带武器的“蛮族”,总是凶横跋扈,盛气凌人,动不动制造血腥,又将内城清空自己占领,汉人全部驱出任其流离失所。剃发令下后,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砍头事天天发生,更是恐怖万端。随后在京畿范围以暴力大量地疯狂圈占土地,将数十万农村人强迫成为满州贵族、兵将的悲惨的农奴。到康雍时期,这些虽然过去了好几十年,但留在人们心灵上的创痕和伤痛,肯定没有全部消散。《红楼梦》人物数百,各阶层齐备,所涉历史面和现实的社会生活面,都十分广阔,有关清初铸造出的“遗迹”,却无丝毫反映。说明它的人物不是生活在清一代,故事的大背景不在清朝。

作为小说,《红楼梦》称得上全面优秀。它的构筑非常复杂,但却十分匀称和偕。给人的艺术感很浓很强很了得,人物塑造和生活描写都非常鲜活非常真实。蕴含的辐射力、感染力似乎无穷无尽。但倘若将它的描写经营硬挪到清朝,和清朝硬粘在一起,将清朝的许多污泥浊水注入其中,又用清朝的“镜子”来照射它,用清朝的“刀子”去解剖它,给它贴上清朝的标签,它就会立地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令人不可解的丑八怪,会显得瑕疵满身,遍体瘢痂。全部一百二十回,任何一个章回、任何一个情节、任何一个人物,都会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

《红楼梦》的故事情节、描写、叙述、人物活动,大部分都在荣国府、宁国府,尤其是在巨大的大观园内。两府一园,关系到《红楼梦》的全部,前面已经陈述,在清朝,在彼时的北京城,那样位尊爵高的开国功臣,那样宏大特别的国公府,那样必有的族属,你是不能随意虚构虚造的。一旦虚构成如《红楼梦》中的所写,那就肯定不在清、不在北京了。因为这虚构已经和其它虚构紧密粘在了一起,铸成了《红楼梦》这个完整的古今少见的艺术的整体,你无法将其中的某部分单独分离出来。

大观园又名省亲别墅,因迎接贾元妃回家省亲而建。照《红楼梦》所写,贾氏家族并无旗籍,而且是汉人。放在别的朝代,元春或有选入皇宫的可能,弄到清朝却肯定不行。若元春不能有那种机会,则无由加封为贵妃,更说不上省亲不省亲。这样还会有那个神仙世界般的大观园吗?(事实上,有清一代也没有妃子归宁省亲的事)。没有大观园,那些扣人心弦的人物和故事又怎么发生呢?若搬移到别处,换成另一环境,即便请出一个才能超过曹雪芹的作家,恐怕也难为其力了。

将《红楼梦》的大时空大背景挪到大清朝,是对《红楼梦》和该书的作者的大误解。从客观实践来说,应该算是对这部天才作品的大破坏。事情起于很早之前,算得历史悠久。远在乾隆中期,《红楼梦》当初面世不久,便陆续有人对号,说它写的是明珠家事、傅恒家事、南京张侯家事。写《随园诗话》的大文人袁枚,竟然在其著作中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就是位于南京小仓山的他家的随园。说此园原先属康熙朝江宁织造曹寅所有,其子曹雪芹作《红楼梦》,记的都是他们家的事。

那是一个缺少慎密思维的时代,在文化领域,经学复昌,考证之风大行,影响所及穿凿附会之习亦大炽,喜好捕风捉影,信口开河,自以为是。比如袁枚连《红楼梦》也没有见过读过,竟然说得有板有眼。还有一些颇有地位很有名气的人,比附时也都随意说来,既不讲原由,更从不列举证据。其后,历史推移,乾嘉之风渐衰,但流韵仍在,到晚清、民初,在《红楼梦》的求解上,产生了五花八门的“索隐派”。再后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初,红学上以胡适为开山祖师的“考证派”出现,几经翻腾,终于在红坛占据统治地位。考证派看起来似乎与索隐派有很大的不同,实际却是索隐派的派生物,或者说是其变种。因为两者的形态、逻辑方法、操作规程、学术目的,基本上一样。都以附会史、掘史、掘背后、寻源、对号为能事,都在将《红楼梦》的时空,竭力挪向大清王朝。造成延至今日的大混乱,大歪解。乾嘉学派的学者迫于当时的政治可惧,避进故纸堆去做学问,自有其道理和成就之处,在历史上亦有其应当获得的地位。顺其遗风,袭其毛皮而诞生的红学索隐派、考证派,却害了政治敏感症,两眼特别喜欢盯着政治。不管事情如何与政治隔山隔水都要硬拉到政治层面上说事。不把 《红楼梦》的时空挪到清朝,再连结清廷的政治,他们便找不北。他们的研究工作,一直排斥文学创作、排斥艺术、排斥文学创作中作家的主体作用。

克非和绵阳文艺界人士在一起

《红楼梦》第一回,空空道人看完石头上大篇文字后,说:“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闻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有微善,我总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复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记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汉”“唐”二字是个比喻词,意思是历史上曾有过的那些朝代和时代。这里,石头不过是个传声筒,它的话,应当是作者自己的话。告诉读者,他的《红楼梦》“不借此套”,不用那种虚设的大时空,大背景。)

“历来野史的朝代”,历来小说的朝代纪年的确多为假借而有,属虚构虚设。小说里写的故事,并非真正就产生在那个朝代那个大环境。此种见解,很有道理。《红楼梦》之前的“历来野史(小说)”,不但平庸的、一般的是这样,即便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几部有名的、读者都熟悉的的说部,在大时空设置上,也大至如此。

神魔妖异小说,《封神演义》将它的故事时空设置在殷末周初;《西游记》师徒四人行程安排在大唐时去天竺国的路上。不消说都是假借。世无封神的事,唐时确曾有过玄奘西行取经,但与吴承恩的小说完全两码事。

就说《水浒传》吧,读者都知道,它的故事发生在北宋末年宋徽宗的宣和年间。除徽宗赵佶而外,它还写了那时一些鼎鼎有名而又确实存在过的人物,如高俅、童贯、蔡京及其儿子,以及汴京的红妓李师师等。但这个年代也是假托,在那段大的时空里,位于山东的水泊梁山,不曾有过那样的群雄聚义。英雄们——林冲、晁盖、吴用、武松、鲁智深、李逵、阮氏三雄、母夜叉孙二娘、神行太保戴宗等等,个个刻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然而却都是文学人物,艺术所塑造出来的,当时现实里并不曾有过这些人。就说宋江罢,《水浒传》成书以前,甚至远在开始有口头传说以前,就有《宣和遗事》讲到了他,说他们三十六人如何如何。《宣和遗事》颇有名气,但那也是小说,很难说它讲到的人和事全部真实。而其文说的宋江,肯定不是《水浒》里的宋江。不过是后者借用了前者的名字。始于最初的口头传说者,借《宣和遗事》宋江和三十六人之记,展开想像,编织了属于他自己的故事。其后经过数代多人多次的扩编,瓦子勾栏职业说书人的增容、打磨、结构化,前后百余年。到了明代,施耐庵、罗贯中取而整理、加工和丰富的再创造,方成为后世人熟知的这部伟大的小说。

“假借汉唐”之技之举,甚至连及《三国演义》。《三国演义》一贯被人认为很真实,是史书《三国志》的演义本,即根据这部很可靠的历史典籍的记载、叙述,用文学的手法演绎铺写而成的。它的大时空与《三国志》完全吻合,没有任何假借。描写出的人物、事件、各个集团的形成和活动,也大致与《三国志》近似。但它成书之前,有很长的民间口头传说的历史,也不止一次地弄成类似脚本的《评话》,即经过了许多人的口头创作和笔墨创作。陈寿写的 《三国志》,因是史,史有史的写法,有史的格局、规矩,和其它多种原故,它只能比较简约,不能作多的铺陈。看来好像只是些大小骨架,缺少血肉。最初的口头传播者,如果严格依照其文去讲述,听者会听不懂,不感兴趣,而传讲者也会索然无味。再有那语言也难转换,并且头绪亦太多。于是在内容上加以重新组合,使之情节化故事化,发挥合理的想像,向生活延伸,添入许多生动的细节。进程中,大量采用刘宋时裴松之等史家的注释,并加以膨化。经过一代代的丰富的加工润饰,到了成书,使之与《三国志》相较,已是面目全非,真正完成它的“演义”的进程,成为文学作品——小说,不再是历史典籍了。大框架仍在,总的走向未改,但主旨远离,形体大变,充满虚构。然而应该说,它是个大创造,论社会、文化、历史价值,绝不下于《三国志》,它的读者也远比《三国志》多,其虚构部分许多变成了舞台戏剧的蓝本。两种《三国》——“志”和“演义”,可谓相德益彰。不过从文学的层面上说,“演义”对于“志”,不是简单的扩展、改编、改造、改写,而是用“假借”之法的再创作。

假借汉唐,假借大时空,除开那些下三滥的作品外,在优秀的古典小说中,使用此法,应该说是一种胆识,一种智慧。这样的现象,在西方的古典叙事作品中,也多见。《红楼梦》虚化时空,不搞假借,则更是一种胆识,一种智慧。摆脱古老的法子,也就摆脱了许多不必要的累赘。它的作者肯定悟透了小说的本质和真正的意义与在社会传播中的作用,他深信自己能够这样打理自己创作,不惧可能出现的不理解、不买账或轻蔑的质问。在突破传统的习惯束缚的同时,开拓了文学创作上的非常可贵的自由的天地。他可以不顾其它一切,只依自己对生活的汲取、感受和熔炼,写自己早已化入心灵化入血肉与自己融成一体的东西。这是胆识和智慧的耕耘。可以遥想,到了这种境界,该作者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他心中有了原先不曾有过的一个绚丽的世界,充满欢愉,也充满压力和痛苦,令他躁动不安。人变得孤独,特别自信,非常固执,简直要一意孤行。

以上是笔者的分析和猜想,相信当年写《红楼梦》的那位天才就是这个样子这样的状态,至少有几分与之接近。

《红楼梦》在叙述行程上放弃大时空,不设大时空,不过,它并非真正没有大时空。书里,有朝廷,有皇家,有皇帝,有贵妃,有王公侯伯,有大地主,有农民,有奴仆,说明那是个封建时代。中国上下数千年,其间封建时代很长很长。这是一个几乎广阔得无边无际的巨大的时空。这时空,在《红楼梦》本来是隐性的,似乎大而无当,似乎很虚,但其实很实用。《红楼梦》所写,你无论放在哪一个王朝——汉唐也好,宋明也好,都会显得处处荒唐,特别不能放在爱新觉罗氏的大清朝(原因前面已经说过)。但是,放在这个不言具体王朝具体时空的设置里,便没有什么放不平了,至少在逻辑上是如此。

从我们现代人读到的文本看,《红楼梦》尚有许多漏洞,前后有不少地方矛盾。还有一些只须几笔便可抹平的,也那样摆着到今天。这是因为作者英年早逝,未来得及修改,完善。认真说,当初似乎一次也没有通改过。但有的瑕疵,却是我们的误读误解。潇湘馆有许多竹子,栊翠庵有开得很好的红梅,论者认为清朝前期,依北京气温,不会有此。室内设炕是对的,有的还有床,就不对了。实际,依文本,《红楼梦》宁荣二府及其间的大观园位置在有皇帝的京城,而没有表明过那京城就是清朝的北京。彼时的北京没有那些事物。我们根本不知道具体位置也根本不知道存在时代的 《红楼梦》的那个京都,未必就一定没有竹、梅、床。

贾雨村一度居住在兴隆街,贾琏偷娶尤二姐,那爱窠所在的地方叫花枝巷。而清代,北京城也确有这两条街巷,证明《红楼梦》是纪实作品,是在那时的北京。兴隆街、花枝巷,名字极为普通,不排除别的朝代别的城市就一定没有。街与巷都很小,代表不了那时的北京城。在北京,连那样以宁荣二府命名的大街也找不到,能说《红楼梦》因有那两条小街巷,就证明它的故事发生在北京?

为了证明《红楼梦》的时空在清朝的北京,考证者耗费了数不尽的心血,掘出许多实据。比如钟表、洋药、某些舞台戏、文人作品——只有历史进入清朝后才有的东西。不过,钟表、洋药在清代以前的明朝就已经开始有了。而舞台戏,文人作品,《红楼梦》文本中都只讲到名字,没有说到具体内容,很难断定,它提到的那出那本就是清初才创作的那出那本。要再次说明的的是,传世的《红楼梦》,当初是作者未来得及修改的草稿,他既然避开了清朝,行文上就会尽量不去 “自投罗网”。若不留神有所“触犯”,修改时自会弥补、纠正,可惜他没有机会。还须注意的是,有些与清朝沾边的东西,乃后人的遗秽。这些很后的人,因有“媚清”“媚曹(曹寅)”的情结,看到有可动手之处,便按自己主观臆想加以妄改。最应当考量的,还有考证派红学的因素。近百年来,这个人数众多的学派,一代接一代,竭力营造“曹贾相联”,望风捕影,穿凿附会,将《红楼梦》所写,平空拉向曹寅家,拉到清朝,和作者曹雪芹本身经历紧紧硬捆在一起,在学术界,在理论界,在广大的读者群中,筑成了一种强大的近乎真理近乎常识的诠释、解读的模式和共识。若有人问,《红楼梦》的大时空在哪里,都会不加思索地回答,在清朝康雍乾时代。要另解,那就无异于旁门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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