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招魂者──《黄雀记》读札

2014-12-31 02:55刘新锁
扬子江评论 2014年6期
关键词:黄雀香椿树苏童

刘新锁

时代的招魂者──《黄雀记》读札

刘新锁

苏童曾多次谈到自己对短篇文体的迷恋、享受,以及创作长篇小说给他带来的疲惫和痛苦;直至2004年,尽管已经出版了多部长篇作品,在一次访谈中他依然坦率地承认:“我只喜欢自己的短篇小说,我的中长篇小说,完全满意的没有”①。但悖论的是,苏童依然有些执拗地将写出好的长篇作为自己的“野心和梦想”,并不断努力将其付诸现实:仅就新世纪以来而言,自2002年的《蛇为什么会飞》之后,苏童便先后又有《碧奴》、《河岸》等长篇新作问世。事实上,近年来苏童基本维持着每三、四年一部的节奏匀速推出长篇小说,而且从内容到形式都不断在“闪转腾挪”:从当代乱象的浮世刻绘到古老传说的现代重构,再到对荒诞历史背景下人性畸变的直视与思索,他几乎每一部作品都新的变化也呈现出不同的质地,同时也不断在招致批评界及读者毁誉参半的纷纭评价。

苏童说自己是一个生性比较懒怠的人,而且他早就申明,并不理解一个作家为什么不能像博尔赫斯、契诃夫那样“敢于对长篇翻白眼”——那么,一个明明视长篇为畏途且不堪其苦的人,为什么又要不断在“自讨苦吃”忍受长篇小说写作带来的煎熬?既然不需要借长篇来证明自己,那他在其中寄寓的“野心和梦想”又是什么?

从新世纪以来苏童相继推出的长篇小说,尤其是2013年发表于《收获》的最新作品《黄雀记》(2013年8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中,我们或许能够发现些什么?

“丢魂”的时代

就文体属性而言,“史诗性”是长篇小说的本质特征;或许,这种“为时代立言”的宏大抱负与追求,事实上也成为了不少长篇创作者内心最强大的驱动力之一。即便是在创作过程中思路飘忽如鬼魅,感觉细腻若游丝的苏童,也未必便没有类似的潜在动机。众所周知,将历史、社会的转折和流变予以“虚化”或“布景化”处理,探察时代或者历史风云诡谲阴影下人性的暗陬与奥秘,一直是苏童最为擅长也尤其为人所称道之处;但是,反过来把动态的“人”作为着力观照对象的同时,借由芸芸众生置身其中的历史、现实处境与人心、人性

之间的纠结和律动,去透视、把捉时代(历史)的整体脉象与症候,或许也是苏童在近年来的长篇小说如《蛇为什么会飞》、《河岸》(包括《黄雀记》在内)等作品中显示出的宏阔意图——正如《黄雀记》封底这段文字所述:“苏童在这部小说中,以温婉、沉实、内敛的耐心,从容叙述了一个时代生活的惶惑、脆弱和逼仄。他对转型时期的社会乱象、个体窘境以及国民精神紊乱的特征及荒诞,进行了精准的解析和流畅的描摹。”②——这种解读或许只是一家之言,却分明揭示出了苏童在长篇小说创作中试图拓展文学格局,触摸时代(历史)症结的文学与文化诉求。在我看来,《黄雀记》恰恰是一部再次显现苏童这一“梦想与野心”的作品:在这部小说中,借由细致描述“仙女”(成年后被称为“白小姐”)、柳生、保润三个市井人物各自命运轨迹的相互交织、缠绕与起落浮沉,苏童用艺术想象的方式记录了一个变换错乱而歧义丛生的“丢魂”时代。

小说开篇,一贯擅长此道的苏童再次设计了一幕颇为荒诞奇诡却又意味深长的场景:已经七十八岁的保润祖父出于对儿孙孝心的不信任,担心他们会马虎对待自己的葬礼,于是每年都去照相馆给自己拍一张遗照挂在家里的墙壁上;不料就在最后一次拍摄时,随着镁光灯一闪,祖父突然感觉“脑袋空了”,因为他的魂竟然化为一股青烟飞走了。

众所周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关于灵魂问题的各种古老悠久的记载和说法,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要将无可捉摸却又主宰人的心智的灵魂与其躯体相互分离,在中国人看来似乎是极为容易的一件事情,甚至在人睡觉的时候,他的灵魂与躯体都是分离的——当然,在一觉醒来之后,灵魂通常自然会回归人体——但也有可能会发生意外:如若受到引诱、惊吓或突然置身于猝然而至的变故之中,人的灵魂便有可能会找不到回归躯体的路径或因为不想回归躯体而迷失在外,此即我们通常所说的“丢魂”。于是,在这个没有灵魂归附的人那里,一系列反常的状况也会随之发生:他会变得精神萎靡不振、嗜睡、狂躁、发疯甚至会因此而死去。③由此观念延伸开去,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作品中,关于灵魂与躯体分离的叙述不胜枚举,从唐传奇的《离魂记》到明代戏剧《牡丹亭》,再到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红楼梦》对宝玉丢失“通灵宝玉”后情状的描摹,可以说,“丢魂”相关传说既是中国民间文化精神的典型显现,又给予了中国文学在题材方面极为重要的想象资源。

在《黄雀记》中,苏童承续了民间文化及以往中国文学中的“离魂”叙述,又运用他个人独有的那种化荒幻幽玄的氛围气息为具体鲜活生活细节的细致笔法,描述了一个“丢失灵魂”后的老人一系列荒诞不经却又合乎病理逻辑的言行举动:失魂落魄的祖父在邻居绍兴奶奶的善意提醒下,开始千方百计寻找一个装有祖先尸骨的手电筒,试图借此唤回他那从躯体逃逸而去的灵魂。为了找到这个在他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似乎是埋在一株冬青树下的手电筒,他以寻找黄金为诱饵,蛊惑梦想发财的邻居们和他一起,几乎刨掉了整个香椿树街用以绿化街道的所有冬青。保润的父母无法忍受祖父带来的纠纷,于是通知收治精神病的井亭医院绑走了祖父,但祖父在精神病院却依然故我,继续挖空心思设法找到各种工具刨掉不少医院院子里的各种名贵树木……

与中国文学中各类关于“丢魂”的叙事相似,苏童在这里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了讲述发生在如历史遗物般的一位老人身上的离奇故事——在《黄雀记》中,保润祖父的“丢魂”显然有着更深层次的意蕴。保润祖父家曾经广有产业,在六十年代的红色中国,这样的家世出身给他带来的自然是深重的灾难,祖上留下的家产被香椿树街的无产阶层邻居们瓜分殆尽,祖父自己也遭受了严酷的身体与精神摧残:他后脑勺上那个被做过红卫兵的街坊王德基用煤炉钩砸出的锯齿形怪异疤痕,即是历史创伤遗留痕迹的象征。吊诡的是,这个历经摧折的老人熬过了那段癫狂迷乱的红色恐怖岁月活到现在,却在处处弥漫着物质、金钱与欲望气息的新时代喧嚣中丢失了灵魂,成为一个不断给身边人带来麻烦和侵扰的“行尸走肉”;而他头上的旧伤疤,却恰恰又成为了他灵魂逃离的新出口——历史暴力残留的陈迹与当下精神迷失的轨迹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事实上,在当下这个时代因为丢失了“魂”而住进井亭医院的病人,除了保润的祖父之外,还有更有概括性的典型案例,比如那两位分别长期住在井亭病院“特一”和“特二”号病房,享有配备“公关小姐”或者“勤务兵”及随身佩枪特权的重要病号即是如此。此二人,一个是开洗浴中心发了横财并将生意做得极大却患上迫害狂、妄想症的城南首富郑老板,另一个则是是曾经手握重权的狂躁症患者,老红军、革命功臣康司令——因为二者特殊的身份及症候,无疑更有进一步解析的必要。

承包澡堂起家的郑老板迅速积累起了巨额的财富,却被财富带来的恐惧击垮了意志:他时时担心会遭人算计和暗杀,陷入无边的黑暗与惊惶之中。他“怕绳子,怕黑夜,后来怕早晨,怕狗吠,怕陌生男子,所有的药物都毫无疗效,所有的精神引导都是对牛弹琴”,此外这位富翁精神病患者还有一个奇特的病象,“那便是对美色的极度依赖”④;而康司令则呈现出另外一个极端:这位老革命前辈因为无法忍受有三十个“小姐”参加的郑老板的淫乱庆生派对制造出的放荡噪音,愤怒不已开枪示警险些闹出人命,此后又把郑老板用以“驱魔”的金身菩萨像从楼上扔了下去。事实上,郑老板和康司令都是光怪陆离复杂暧昧的现实所造就的“时代病人”:一个在来路不正的庞大财富造成的心理重压下终日提心吊胆心神不宁,最终精神彻底崩溃,只能以无节制的肉体欲望放纵和沉溺来逃避现实和麻醉自我;另一个则是不情愿也无法接受甚嚣尘上欲望横流的社会现实,转而沉浸于战争及“革命”年代的迷梦不想醒来,最终在商品经济大潮及其催生的社会乱象冲击下精神错乱——他们二人,正是当下那些财富积累与原罪相伴增殖而凭借豪奢荒淫的生活抵御空虚的“先富阶层”,以及另外那些曾经信奉坚守的理想信念与客观现实出现严重错位,而导致精神紊乱的“革命原教旨主义者”各自生命状态的文学写照。当然,生活在精神病院之外的那些普通平凡的香椿树街人,也未必就没被一个“丢魂”的时代滋生的精神危机侵染:被强暴后远走他乡最终沦为郑老板“公关小姐”的仙女,保润那怯懦、猥琐、自私而冷漠的父亲,刻薄、强蛮、寒伧又可怜的母亲栗宝珍,柳生的母亲、那位庸俗粗鄙而精明干练的肉铺操刀手邵兰英,以及在香椿树街小市民中优越感明显、深谙世故人情却热衷于蜚短流长的时装店女老板马师母,还有那些听信了保润祖父的谎言,在“一夜致富”欲望驱使下于夜间纷纷出动将香椿树街挖得面目全非的“掘金者”,哪一个在本质上又不是被纷繁躁动的时代潮流所裹挟,又被逼仄的现实与精神生存空间所挤压的潜在“丢魂者”?从这个意义上说,香椿树街的情状便是中国凌乱社会现实的缩影。或许这正是苏童对我们当下所置身时代的整体印象与判断,也是他在《黄雀记》中寄寓的意旨之一。

重返“香椿树街”

苏童营造的小说世界有两处最为重要的地理坐标,其一,是作为早期苏童不少作品展开背景的“枫杨树故乡”,这处几乎完全由想象、虚构而来的地方,是他的文学故乡,寄予着苏童这样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作家浓郁的怀乡与还乡情结;⑤其二,则是以他自幼成长和生活所在的苏州城北小巷为原型塑造的“香椿树街”,这里是苏童的另一处精神原乡。由此衍生出的,是苏童创作中“枫杨树故乡”与“香椿树街”两大系列作品,展现了他创作中各具不同面相与内质的多样文学风景。

长篇《黄雀记》的故事发生背景,再次被苏童迁回到了我们早已极为熟悉的“香椿树街”,小说主要人物关系和情节线索,表达的依旧是苏童以往曾多次写过的少年成长主题。关于自己小说中的“香椿树街”,苏童说:“从物理的意义上说,它就是一条狭窄的小街,从化学意义上说,它很大。我写它倒不是说要让这条小街走向世界,对我来说,我是把全世界搬到这条小街上来。它是我一生的写作地图”⑥,由此可以看出,对苏童而言“香椿树街”所具有的深远文学意义。已届知命之年的苏童再次讲述香椿树街的世俗故事,展现小街男女命运轨迹的错杂交织,既是意图由此折射时代脉象探究人性复杂,亦是朝花夕拾午夜梦回,重温少年旧影当时陈迹。

但此时与彼时的苏童已有明显的不同。当年那些呼啸香椿树街头,血脉喷张原欲勃发的少年猫头、红旗、天平、小拐、陶等等都已远去,古巴刀、刺青、回力牌球鞋、自制滑轮车、“野猪帮”、“龙虎八兄弟”等也渺茫如隔世的空洞符号与传说。香椿树街少年曾经的精神世界中,似乎完全没有给“爱”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留下位置,虬起的筋脉中只有激情和热血在奔涌,他们在不经意间撞破或窥探到“大孩子”及成人世界身体隐秘的震惊体验中,实现性的启蒙与心智的成长,用疯狂惨烈以命相搏的“单甩”或群殴中飞溅抛洒的鲜血,来释放体内沸腾窜扬着的过剩力比多;而到了《黄雀记》的文学世界,飞扬凌厉混乱无序的七十年代业已成为有些遥远的背景性存在,“粘稠而富有文学意味”的少年血也已渐渐冷却。小说中仙女、保润和柳生之间如同“黄雀捕蝉,螳螂在后”般的那起强暴事件,主要应归因于少年柳生在面对被捆绑的少女躯体时被唤醒激发的原始欲望,而且,这场罪恶生硬地扭转了三个年轻人各自的命运路径,尤其严重加剧了保润一家接踵而至的劫难并将其推向飘零离散,但是苏童却有意识地淡化了对荷尔蒙旺盛的少年所犯罪恶的正面描述,并回避了对当时残酷、暴力场景的渲染,而将叙述的重心落在了少男少女之间幽暗不明却又润泽着些许诗意与美好的暧昧情感之上。

比如保润与仙女。刁蛮、任性、“浑身长满了尖刺”一般的仙女骗走、花掉了保润的八十块钱(这在那个年代不是小数目),又一次次地恶言恶语挑衅和伤害他,粗野、执拗的保润内心对仙女既气愤又充盈着少年特有的真实、强烈而懵懂的爱。他在空无一人的水塔捆绑了仙女以发泄心中的委屈、愤怒与失落,这种报复方式显得粗鲁、随意而稚拙,却诱发了随后而来的柳生对仙女的强暴,保润的捆绑也为柳生提供了便利。在这一段落,苏童一次又一次写到仙女兔笼上那个“粉红色的心形标牌”,以双关方式巧妙表现了爱屋及乌的保润对仙女单纯而一厢情愿的爱慕——甚至在捆绑仙女时,尽管少女躯体被铁链勾勒出的曲线和她身上散发的肉体气息激荡起了保润的本能:“金属链子在她的乳房上绽开莲花的第一个花瓣,他的小腹以下开始激荡一股灼热的气流,气流向下入侵,并且在坠落中升华,生理竟然有了过激的反应”,但黑暗的欲望最终止步,冲动还是平复于感情:

兔笼已经毁坏,只有那个粉色的塑料标牌完好无损,依然在黑暗中发出盲目而轻浮的誓言。我爱你。

我爱你。⑦

十多年后,柳生在婚礼上引来杀身之祸,正是因为被释放后的保润误会他与已经更名为白小姐的仙女有染——这段描述看似波澜不兴,实则意味复杂: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嘴快,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门那边一片死寂。……她动手去替他整理领带,啪的一下,手被保润甩开了,保润怒喝一声,婊子,别碰我的领带!

后悔来不及了,她清晰地看见他眼角的一滴泪花。⑧

保润这一滴眼泪,既是由于感觉再次被柳生和仙女串通愚弄后的屈辱,也是对柳生与仙女有私情却与别人结婚的不平,更是十八岁燃起并一直珍藏心底的少年之爱彻底陨灭后的绝望——这让他对柳生动了杀机。

再如仙女与柳生。柳生当年黄雀在后,借机强暴了被保润捆绑后的仙女,他的家人又贿赂诱使仙女指证保润,使柳生逃脱牢狱之灾。多年后仙女以“白小姐”的身份重新出现在柳生的世界,也带回了他犯罪的紊乱青春,可在柳生的记忆中,当年强暴发生时两人肉体的细节已经模糊,他“只记得树林里的夕阳之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勾勒出一小片小巧玲珑的洼地,浅浅的,金灿灿的。他的欲望是金灿灿的稻浪,在这一小片洼地里快乐地歌唱”,原欲的痕迹已被岁月磨灭,时光给以往的罪恶镀上了诗意的光泽。更重要的是,柳生对仙女(白小姐的前身)也是有爱的:“不是求爱,也不算什么表白,就是说几句心里话。他过于努力地搜寻恰当的词汇,话语因此显得艰涩起来,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我对你好,其实是对仙女好”⑨——源自少年时种下的青涩之爱,柳生这样一个浪子才会对今天的白小姐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但是,即便有情,又能如何?在丢失了魂灵的香椿树街和这个一切都变动不居的时代,真爱也脆弱、渺茫如飘蓬飞絮,终究会在荒寒粗砺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何况是这种盲目、混沌并缠绕着罪孽气味的脆弱爱情?当仙女“做真成假”向柳生求婚时,柳生不终究还是遵从现实逻辑拒绝了她,转而选择了一个“公务员”?不止爱情,恐怕青春期的一切浪漫、潇洒、和诗意都会漫溢飘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香椿树街终究还是会被尘俗气息彻底笼罩——曾经无限风光的马戏团和被很多女孩迷恋过的驯马师瞿鹰,在当下时代甚至沦为“怪诞”的存在和众人的笑柄,瞿鹰的潦倒、自杀岂不正是青春梦想坠地后的必然命运?

倒是那些丢失了灵魂而癫狂、错乱、猥琐、麻木的人,才可能会与这样的时代和光同尘长久存活,恰如保润家那张被水浸泡过的全家福:

全家福照片里只有祖父幸存,祖父在时间与水滴的销蚀中完好无损,祖父的苍老常在,祖父的猥琐常在,祖父的怯懦常在。……他用躲躲闪闪的目光注视着摄影师的镜头,似乎向未来表达着某种深奥的歉意。对不起,你们都将消逝,只有我长寿无疆。⑩

神智不清的祖父在柳生帮助下从井亭医院出逃后,凭车窗四望发出了欣喜的感叹:“祖国的面貌真是日新月异,真是日新月异啊!”这个丢失了灵魂的人用这句反讽意味强烈的赞美,嘲笑着在当下社会占据主流的线性发展逻辑;而仙女生下的那个集“怒”与“耻”于一身的红脸婴儿,只有躺在无魂的祖父怀里才会停止恸哭安静睡去,这一场景更像是时代荒诞性的整体隐喻。

结语:先锋老去,依然苏童

《黄雀记》中的香椿树街世界,已然褪去了在《少年血》、《城北地带》等作品中氤氲、弥漫着的鲜腥狂躁之气,苏童当年精致却狞厉的叙事,也转化为绵密平静、从容舒缓且不乏温暖、安宁的意象与文字。三个街道少年男女成长历程中的命运起伏交织错杂之外,南方水乡寻常巷陌芸芸众生的家长里短、世故人情与悲欢离合,作为事件发生的参照及背景舒舒展开,如一幅绮罗别致多姿多彩的市井生活浮世绘。二十多年前初涉文坛时“小说由一组组画面的碎片、一组组杂乱的意象组成,而小说的推进动力完全靠碎片与碎片的碰撞,意象与意象之间的碰撞”⑪,在当代文学史曾镂刻下浓重实验印迹的苏童及那一代先锋作家已成昔日传奇;苏童自己也在创作心态、写作手段的多次调整之后,又拿出了《黄雀记》这样一部在素材、主题和艺术手法方面都有明显延续、回归色彩的返璞归真之作。

苏童说这部新作品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苏童都已经50岁了。香椿树街上的少年已经老去,《黄雀记》中也显示出更多中年男人的深沉与悲悯。他以“丢魂”概括这个时代,其实也是在为其招魂。但如何才能实现救赎魂兮归来?苏童在小说中其实有所暗示:白小姐的情人、台商庞先生的原配夫人,那位眼睛“明亮“、“亲善”熟读《圣经》的女人,竟然让桀骜不驯的白小姐在刹那间感觉到了自己的“脏”和“有罪”,这或许正是有信仰的高贵灵魂所具有的力量;而即将临盆的白小姐在流经保润家后门的那条河里顺流而下时,耳朵里充盈着的“洗一洗、洗一洗吧”的训诫,既是来自河水,更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告——这条“漂浮着工业油污”的河流,其实也是为白小姐“施洗的河”。

即便整体已经化绚烂为平实,但从《黄雀记》中我们还是能够清楚辨识出具有强烈个人气质的“苏式”风格。那朴素文字背后不时闪射出的夺目的诗性光泽,那敏锐、纤细的笔触及慵懒、洒脱的格调,那诡谲灵动又盘根错节的情节铺排,小说中出现的那些诸如“绳子”、“精神病医院”、“白马”、“照片”等显现双重或多重意蕴的物象,以及“民主结”、“法制结”、“文明结”“安定结”等令人捧腹又暗含机锋的命名方式……这些都在提醒我们:先锋虽已日渐老去,但这依然是我们熟悉的苏童。

【注释】

①⑪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2期。

②苏童:《黄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

③参见[美]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陈兼、刘昶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24、125页。

④⑦⑧⑨⑩苏童:《黄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50页、89页、288—289页、276—277页、204页。

⑤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2期。

⑥涂桂林:《苏童:这条小街是我一生的写作地图》,《中国新闻出版报》2013年12月27日。

※济南大学副教授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当代文学中的‘底层想象’研究”(批准号:11YJC751051)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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