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铂淳,张 懂
(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最近,“不明觉厉”、“累觉不爱”等频繁出现于人们的视野中,较“蓝天”、“白云”等,二者意义建构更超常,层创性更强,语义更模糊,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究其便可发现,二者的出现时间较晚,距今不超过一年,可称为新式;但因固化程度低,二者不可被称之为词,故可用形式单位(形式单位一般包括词、成语、自由短语、句子等,因上述对象边界模糊,又因于本研究中,对其区分意义不大,故用形式单位代之)进行标记。汉语复合形式单位可定义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形式单位合成得到的形式单位。复合形式单位的语义往往是不透明的,我们知道“坟”和“奴”的意思,但不一定知道“坟奴”的意思,其作为一个整体,意义并不能完全依靠各成分语义直接推导出来。王文斌指出,随着人类对物质、精神世界以及自身认识的不断深化,人类较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表达复杂的概念和思想,复合形式单位便是在这一种大背景下应运而生的[1]。
朱永锴、林伦伦分析了新词的特点及其产生的渠道[2];汪榕培考究了一些英语新词的来源,并由此对英语新词的发展前景进行展望[3];李莉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对网络词的性质、特点进行了研究,并指出网络语言具有多样性、简约性、随意性等特点[4]。
回顾过去,前贤研究成果颇丰,但仍存可深化之处。本研究拟于前贤研究基础上,尝试解决以下问题: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为何超常?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基于意义建构可分为哪几类?各类所占比例是多少?为何会出现此般比例?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的语义是如何建构的?
我们发现,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超常的原因在于其较复杂的意义建构,如“不明觉厉”,这是一个较超常的表达,脱离语境,即使是置于语境中,都很难准确把握其义。我们发现,它的意义建构机制是一个连续四次的基于形式单位的转喻,这便不难理解为何它如此超常。本文旨在对超常表达进行研究,必然要涉足意义建构,谈及意义建构便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其建构机制。
隐喻的传统研究者普遍认为,隐喻同转喻是两种修辞手段,现代的认知语言学家则更多地将隐喻和转喻视为两种思维方式[5]P143。Lakoff 指出,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能够反映出人类一种基本思维方式——习惯借用相对熟悉的事物去理解相对陌生的事物,且两个事物之间具有相似性[6]P10。
转喻理论(conceptual metonymy theory)提供给人们这样一种思维方式——用隶属于同一事物的较突显部分去指代不那么突显的部分[7]。Fauconnier 提出了心理空间(Mental Space),并将其描述成“小概念包”,认为欲理解语言的意义,便要研究人们长期交谈或是听话时形成的认知域[8]。20世纪90年代,Fauconnier 进一步提出了概念整合理论(Conceptual Blending)。该理论为人类的创新思维和新概念的产生提供了有力解释。概念整合理论中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概念整合网络,它指以概念框架为结构的心理空间网络。概念框架由说话人的背景知识元素所构建。Fauconnier ﹠ Turner 认为,一个完整的概念整合网络包括了四个心理空间:输入空间Ⅰ(Input SpaceⅠ),输入空间Ⅱ(Input Space Ⅱ),类属空间(Generic Space),合成空间(Blending Space),并将这四种空间以图像的形式表现出来[9]P40-48,如图1:
图1 概念整合网络图
我们将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分为以下三类:
隐喻式指一个在意义建构时发生了至少一次隐喻的形式单位。如“自行车坟场”等。
较隐喻式,转喻式更复杂、多样,我们将其析为形式单位转喻式、单成分转喻式和整体转喻式。形式单位转喻式指一个于形式单位层面发生了至少一次转喻的形式单位,如“不明觉厉”;单成分转喻式指一个形式单位,它的某一个成分在意义建构时发生了至少一次的转喻,如“僵尸企业”;整体转喻式指一个形式单位,在意义建构时其被视为一整体并发生了至少一次转喻,如“送飞机票”。经过对语料的分析、归类和统计,我们得出了上述三者各占之比例,如下表:
表1 各类转喻式所占比重数据统计表
不难看出,形式单位转喻式占据着转喻式的主导位置,其比例高于单成分转喻式和整体转喻式。形式单位转喻式构成的复合形式单位具有形式简短、易于记忆等优点,因此,该类形式单位的生成和意义建构方式最容易被人们认可和传播,用于建构出更多的新式复合形式单位。
整合式指一个形式单位,在意义建构时,通过其各成分所表征心理空间中的部分知识元素进行整合从而获得新语义,如“坟奴”。
经过对语料的分析、归类和统计,我们得出了隐喻式、转喻式、整合式三者各占之比例,如下表:
表2 各类复合形式单位所占比重数据统计表
表中的数据显示,转喻式所占比例最大,其次是整合式,最少的为隐喻式。我们认为,转喻是一种较隐喻更常用、更基础的思维方式,原因如下:首先,源于经验的主观化和感知的显著性(文旭& 叶狂,2006)[10]。人类的基本经验来自人与客观世界的互动,而我们在认识世界时都要或多或少地打上主观的烙印,自我的印记(沈家煊,2001)[11]。经验的主观化使得我们在认识世界和表达概念、形成语言时,倾向于以有生命的、具体的、熟悉的、已知的、简单的、与人互动联系频繁的实体或概念去理解无生命的、抽象的、陌生的、未知的、复杂的、与人互动联系较少的实体或概念,从而在本体和喻体之间建立自然映射,以实现借助喻体来理解本体的目标。同时,客观事物本身具有显著度的不同,那些客观显著度高的实体或概念,往往会获得更多的注意力,我们的感觉器官更易感知到它们。因此,它们就会被常用作喻体来帮助我们理解显著度不高的本体。例如,脸是人体中最突显的部位,客观显著度最高,最易获得感知上的高度注意,因此我们常用人的脸来指代整个人。其次,转喻思维符合认知经济性原则。基于转喻思维构成的新式复合形式单位符合语言表达的经济性,能更好地实现交际的有效性。认知的经济性原则是指人们在交流时倾向于以最小的认知努力来获得最大量的信息。该认知原则客观上要求我们在语言表达时使用转喻思维,用事物或事件的突显部分来指代不突显部分或整体。再次,隐喻思维对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要求更高,反观转喻思维则简单、易上手得多。小孩经常会用一些拟声词如“喵喵”、“咯咯咯”来指代具体的发声物,而非用一个与该事物具有相似性的事物来指代。故我们认为,转喻是一种较隐喻更为常用、更为基础的思维方式。这便解释了为何转喻式多于隐喻式;三者中,整合式所获语义的层创性最强,对于标新立异的网民来说,创造出更多的整合式无疑是他们标榜自己个性和创造力最佳的方式。这便解释了建构难度最大的整合式为何会反常地拥有较多自己的成员,也解释了为何上述形式单位的语义会那般模糊。
我们认为,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超常的原因在于其较复杂的意义建构,因此,欲理解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的意义,便须对其意义建构进行分析。基于意义建构,我们将汉语新式复合词分成三类,分别是:隐喻式、转喻式和整合式。下面将依次对这三类复合形式单位的意义建构进行解析。
在造新词的过程中,人们倾向于将已有的概念知识结构隐喻性地映射到新词所欲表达的概念结构之上,因此,就在两者之间形成系统映射,新词获得了新意。该映射过程是基于二者之间共有的意象图式,即相似性。例如:川大校园现自行车坟场3000 辆自行车被遗弃(2014年5月8日,四川在线-天府早报)。
“自行车坟场”义指“无人认领且停放了很久的自行车的固定堆放地”。该词的意义建构过程如下:“长期无人认领自行车的堆放地”和“埋葬尸体的坟场”具有功能上的相似性,即存放某种无价值实体的固定的地方。因此,二者具有互相映射的相似性基础。说话人将作为喻体坟场的特征和包含的概念元素系统映射至本体“无人认领自行车的堆放地”,使本体具有了坟场的部分特征,如荒凉、阴森、暗含说话者的惋惜之情等等。概念间的相似性是该形式单位产生的认知理据,同时,该形式表征也符合言语表达的经济性和人们认知经济性的需要。
此外,该复合形式单位的产生也可以看成是糅合型整合的结果。即一个概念ab,和另一个概念xy,a 和b 之间的关系对应与x 和y 之间的关系,形成了a:b=x:y 这样的方正格局[12]。矩阵如下所示:
上述整合形成了a:b =x:y 的方正格局,参与整合的相关概念之间具有某种相似性,该整合为糅合型整合。
因转喻式较复杂,故又可分为三个次类:形式单位转喻式,单成分转喻式,整体转喻式。
形式单位转喻的结果是造成形式单位更加简短、新奇,这是汉语新式形式单位的两个重要特征[13]。如“累觉不爱”,表征的概念是“很累,感觉自己不会再爱了。”“累觉不爱”是转喻后形成的缩略形式,其意义和转喻前的意义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说话者为了语言表达的经济性和交流的有效性以及其他语用效果,诸如幽默、诙谐等而生成的。通过观察发现,有着类似的意义建构方式的复合形式单位近些年来呈现大量增长之势,已日渐成为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的一股重要力量,现阶段常用的有:“不明觉厉”(虽然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做什么,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男默女泪”(男生看了会沉默,女生看了会流泪)、“人艰不拆”(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十动然拒”(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喜大普奔”(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等。该类汉语复合形式单位生成的动因是说话者的求新心态和标新立异,目的是标榜自己和自己所代表群体的个性。类似的新式复合形式单位的产生和流行不仅符合言语表达的经济原则和省力原则的要求,更是语言创造力的体现。
再看单成分转喻式的例子:吃冰冻食物小心患冰箱肠炎(2013年8月9日,新浪网)。“冰箱肠炎”表征的概念是“在冰箱冷藏环境下,有些嗜冷菌、霉菌仍能大量繁殖,随着未加热透的食品进入结肠后,会引起炎症,导致人体出现腹痛、腹泻和呕吐等典型肠炎症状”。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形式单位的组成部分“冰箱”已不是施指电冰箱这一家用电器,因为导致人得肠炎的不是“冰箱”,而是“冰箱里的食物。”而“肠炎”及其所表征的概念“肠炎”没有发生变化。该意义建构是一个复杂的转喻,“冰箱”被用来转喻性地指代“冰箱里的食物”,属于以容器转喻容器里的内容(container for content)[10],再用“冰箱里的食物”转指“由冰箱里的食物导致的”。之所以可以用“冰箱”来转指“冰箱里的食物”,再转指“由冰箱里的食物导致的”,是因为三者处于同一个ICM(关于某一个事物或事件的理想化的知识结构),具有概念上的邻近性(contiguity)和相关性,且对于人们来说,前者比后者更活跃,更突显,更易受到注意。
再如:地方国企正在成为僵尸企业,曾拖累日本经济20年(2013年8月5日,搜狐财经)。“僵尸企业”形式上是并列式名词短语,但从意义上分析是应该是定中式短语。其意义建构如下:该定中结构的修饰语“僵尸”并非指四肢僵硬、没有活力、不腐烂、没人性、喜食人血、惧怕阳光的尸体,而是转喻性地施指僵尸“没有活力、毫无生气、半死不活、以吸食人血为生、对人类具有威胁性”等典型特征或属性,属于转喻中的以领主代所属。其又包含一个隐喻过程,即将放贷者或政府不断地注入资金以支持企业维持运转、不致倒闭这一行为隐喻性地概念化为“为僵尸提供人的新鲜血液”。所以,僵尸以吸血为生就对应为:濒临倒闭的企业必须依靠放贷者或政府不断地注入资金才能运转下去。由于“僵尸”吸食人血具有长期性、永不满足性和对人类具有威胁性,映射到本体“濒临倒闭的企业”上,我们可以得出:该类企业对放贷者或政府的资金投入也具有长期性和依赖性,并且该类企业最终会威胁到放贷者或政府。同时,通过将“僵尸”和“企业”两个形式单位的并置,我们还会把对“僵尸”的主观感情色彩附加到“濒临倒闭的企业”上去,使我们对这类企业有了和对“僵尸”类似的感情色彩:惧怕、厌恶、恶心、除之而后快等。
再看整体转喻式,如:进群不改名、发广告、发不健康信息的立马送飞机票(源自某社交网站群公告)。语言意义基于语言使用,语言形式单位的意义是变化无常的,是和语境密不可分的,形式单位的意义表现为语境的功能。词等语言形式单位为储存在头脑中的巨大百科知识结构提供入口(point of access)[14]。语言形式单位所表征的意义就是在具体的语境中被激活的、在概念系统中处于活跃区的那部分知识结构。因此,语言形式单位的意义是动态的,多变的,由语境所决定的(contextually determined),其本身构成一个辐射性范畴。非典型意义是由原型意义或称典型意义通过概念隐喻、概念转喻、概念整合等认知操作机制而建立起来的,多个义项之间具有紧密联系。“送飞机票”本身的字面意思是:赠送某人一张机票。在上述例子中,“送飞机票”所表征的意义是由于某人不遵守群内规矩,发布了不合适的信息,而被群主踢出群。该形式单位的意义建构如下:首先,“赠送某人一张机票”是“把某人送走”这一大的行为事件框架的一个子框架,此处是以方式代结果,或以框架中的部分元素代指整个行为事件。此处,说话人用“送飞机票”而不是“送火车票”、“送汽车票”、“送轮船票”来表征上述概念,目的在于突显其想让受话人离开的即时性和快速性。此外,“把某人送走”行为事件框架和“把某人踢出群”行为事件框架同属于一个大的行为事件框架或称关于行为事件的ICM,二者具有概念上的邻近性和相关性,因此前者可以转指后者。通过整体转喻用法,“送飞机票”不仅实现了语言的经济性和认知的经济性要求,同时该形式单位还具有特别的语用附加意义:通过间接、委婉式表达,显示出说话人的礼貌,使受话人更容易接受相关行为所带来的结果。
综上所述,转喻和隐喻一样,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思维方式和认知工具。转喻实质上是一种认知上的参照点现象。在这个参照现象中的一个概念实体(参照点、喻体、始源域)对理解另一个概念实体搭建了心理通道(mental access)。转喻过程就是在心理上由一个概念实体来理解另一个概念实体。转喻的基础是概念间的邻近性和相关性。我们使用转喻时,一般以容易辨认的、可以直接获取的形式或概念作为喻体,去理解较难辨识的、不能直接获取的概念或现实[10]。同时,我们还发现:转喻的结果,可能会使本体得到了新的附加意义,比如感情色彩意义,或语用意义。
概念整合可以用来解释网络新词的在线意义建构过程[13]。概念整合也是常见的一种认知工具和思维方式,是关于意义建构的重要理论。该理论对于自然语言现象中的意义建构具有强大的解释力。概念整合是复合形式单位形成的重要的认知机制之一。对语料进行统计发现,整合式的数量占到总数的33.33%,仅次于转喻式。例如:生前当房奴,死后做坟奴,发亡者财,甭想了(2013年12月24日,柳州晚报)。
“坟奴”是一个典型的整合式,“坟”和“奴”分别激活了概念“为买坟所困扰的人”、“奴隶”,这两个概念中的部分知识元素被投射至整合空间,最终获得层创结构。具体认知操作见图2。
图2 坟奴的概念整合网络图
使用“坟奴”,理据有三:其远比直陈式“为买坟所困扰的人”经济性强;“奴”承载的概念与相应直陈式定语承载的概念相似性强,甚至更丰富、形象;奴承载的概念丰富,对于层创结构的丰富度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基于意义建构,本文将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分为隐喻式、转喻式和整合式并分别对其意义建构进行了较深入的解析。我们发现:复杂的意义建构是汉语新式形式单位超常的原因;转喻式数量最为庞大,整合式次之,隐喻式最少;转喻和概念整合是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意义建构最主要的手段。
但我们仍存在不足之处:语料有限,研究结论的准确性和共性不强;缺乏对汉语新式复合形式单位形式结构和语用的考察。我们将继续发表相关文章,以深化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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