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刚 施娟娟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王国维先生曾借用叔本华的悲剧理论点评红楼梦,认为红楼梦属于“第三种悲剧”。他把宝玉出家看做是解脱,认为“生活的本质在于欲望,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书中真正得到解脱的,只有宝玉、惜春和紫鹃三人”。他将宝黛之间的爱情看做悲剧,认为“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④本文也试图借用西方学者的视角来分析《红楼梦》,主要依据斯滕伯格的爱情三角理论分析得出宝黛之间的关系是以真正的心灵交流为基础的亲密关系,是两情相悦,宝玉出家不是为了解脱,而是为了完成对黛玉的承诺,宝黛之间的爱情是一种完美之爱。
美国心理学家罗伯特.J.斯滕伯格①研究的证据显示,爱情可被理解为一个关系三角,这个三角的每一角分别代表这三个构成因素:亲密、激情和出于责任感的承诺,这三个因素在爱情中起着关键作用,远比其他属性重要。⑤6亲密是指爱情关系中那些促使双方亲近、志同道合和不分彼此的感情,其中包括:尊重对方,珍重对方,跟被爱方亲切沟通,与被爱方分享自我和自己的占有物等。⑤7激情主要是欲望和需要的表达方式——诸如对自尊、照顾、归属、支配、服从和性满足的渴望。⑤11承诺则意味着同心协力,志同道合,永不分离,顺利时如此,艰难时也一样,它意味着双方互相确认,同时也对自己确认,在任何换环境和任何情况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第一位的,而且永远是第一位的。⑤46
关于爱情,美国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威廉·姆斯②认为,一个人倾向于拥有的最独特的社会自我,是在他所爱的那个人心中,只要这一特殊的自我未能得到认可,对于他自己的意识来说,他就是无,而当这个自我得到认可时,他就会得到无限的满足。⑥
另一位美国心理学家利昂·费斯廷格③的社会比较理论却倾向于从爱情中寻找自我价值,他认为,个体会将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从中确定自我价值的心理倾向,个体在受到社会情境的影响时,会与条件胜于自己者相比较,从而追寻自我价值。⑦
(注:本文将《红楼梦》第三回至第二十一回分为宝玉和黛玉的少年时期,将第二十二回至第八十回分为宝玉和黛玉的成年时期。)
本文首先从言语、动作行为和心理状态分析宝玉和黛玉的亲密友爱。开始是尊重对方。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而众人将黛玉比做戏子时,独有宝玉担心伤了黛玉的自尊,因为只有宝玉了解寄人篱下的黛玉对于别人看她的眼光是如何的敏感,宝玉尊重黛玉,他也希望别人能够和他一样,真诚地从言行上尊重黛玉。再者是理解、关心对方。比如宝玉将黛玉送他的荷包珍重地带在衣服里面,而宝玉因黛玉回乡探望病重的父亲,“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⑧(以下引文皆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红楼梦》)听闻黛玉父亲去世,不禁蹙眉长叹:“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样呢。”闻得黛玉“平安”,余者也就不在意了。第八回宝玉和黛玉在薛姨妈家用晚饭时,李嬷嬷借口老爷要问书不让宝玉饮酒,黛玉见宝玉大不自在,忙的解围,因为黛玉了解宝玉暂时脱离贾政的道学阴影,正处于 “心甜意洽”之时,不愿让宝玉扫兴,后因天降大雪,黛玉又细心地为宝玉整理披风斗笠。三是和对方分享自我,不分彼此。这种分享不仅包括分享自己的所有物,也包括分享自己的时间。例如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转赠黛玉;宝玉去上学前特去黛玉房中作辞,要她等他一起吃饭和制胭脂膏子。关于宝黛亲密关系中最重要的交流部分,将会在后文重点分析。
其次是从外貌的吸引和身体的接触看宝黛之间的激情。宝黛初次见面,即感觉似曾相识,彼此亲近许多:黛玉最初一见宝玉,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又说:“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当林黛玉回乡葬父,从苏州返回时,宝玉在心中品度黛玉“出落得越发超逸了”。第十九回宝玉担心黛玉饭后午休会积了食,杜撰黛山林子洞的故事给黛玉解闷。他要与黛玉共用一个枕头,黛玉不肯,笑说他是她“命中的天魔星”;宝玉闻见黛玉身体的幽香,不禁“醉魂酥骨”,遭到黛玉巧言讥笑,“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而黛玉听了宝玉编派她的故事,也“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拧的他连连央告”。这次亲密接触是那样的自然,他们体会到的是爱者和被爱者在一起的幸福。
最后分析宝玉和黛玉的承诺。少年时期的宝玉和黛玉之间,承诺只是一种确认,为了确认心中只有彼此。如第八回黛玉准备辞别薛姨妈时,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第十七回黛玉误会宝玉将她做的荷包送人,赌气拭泪,要离开宝玉,宝玉说:“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看起来宝玉总是喜欢黏着黛玉,而对黛玉来说,其实这被看做是希望两人在一起的一种承诺。第二十回,黛玉见宝玉同宝钗一起去贾母处,生气回房,宝玉忙跟去相劝,又被宝钗拉走,等到两盏茶功夫宝玉再去黛玉那儿时说道:“亲不间疏,先不僭后。”黛玉辩解并不是要宝玉疏宝钗,而是“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这次似乎是比较直接的表白,确认了他们彼此在心中的位置。宝玉对黛玉有着照顾和服从的渴望,黛玉对宝玉则是归属和支配的需要。在他们一次次的争嘴中,总是宝玉“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或是垂头自审”,而黛玉却是时时希望宝玉陪在身边,她需要的不只是宝玉口头的承诺,而是宝玉能够言行一致。
从亲密关系来看,受到从小就被灌输的道德伦理教条的束缚,长大的宝玉和黛玉之间虽然刻意保持着距离,心中的亲密关系却总是自然流露。第二十二回,宝玉见黛玉因贾母给宝钗过生日,心中不平,歪在炕上,于是好言相劝,“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吃了饭”。这之后,在大观园里的宝玉和黛玉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携手”同行了。从表面看来,两人似乎不如以前亲密,实际却是志同道合,不分彼此。这种分享不仅如宝玉说的:“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而且也表现在分享内心的感受,比如,宝玉对湘云说,林妹妹从不会劝他进入仕途,令黛玉又喜又惊“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又如宝玉对黛玉说:“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再如因贾母的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好似参禅一般,潸然泪下,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而黛玉葬花,宝玉听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黛玉做的《桃花行》“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这种亲密促使双方感情更加亲近,言行中也会有掩饰不住的真情流露。第三十二回宝玉看见走在前面的黛玉哭了“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宝玉见黛玉怀疑他心里有什么金,什么麒麟,急的一脸汗,筋都暴起来,黛玉一面自悔说话造次,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被贾环烫伤脸,知道黛玉癖性喜洁,不让她看,黛玉却关心地对宝玉说:“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的怎么样。”见宝玉用簇新藕合纱衫拭泪,黛玉又立即摔给他自己的一方帩帕子拭泪;黛玉担心雨夜湿滑,将自己喜爱的玻璃绣球灯送给宝玉照路;宝玉生日夜宴时,在那么多人面前,宝玉毫不避讳地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给她垫着些。
从双方的激情方面来看,在成长的过程中,宝玉和黛玉身体互相吸引,内心激荡。黛玉也会细细长叹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而“宝玉见他星眼微殇,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宝玉因挨打而担心黛玉难过,遣晴雯给黛玉送去两块旧手帕,“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左思右想,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题诗,更觉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这次私相传递定情信物,更加坚定了宝黛之间的爱情,黛玉变得开朗起来,甚至打趣无精打采的宝钗:“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第五十四回,正月十五贾府夜宴,宝玉依次斟酒,“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越发在众人面前显得亲近。可是宝黛之间的爱情得不到社会认可,家庭支持,两人只能默默地坚持,“宝玉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
宝玉对黛玉的初次承诺,是为金玉之说,表明她在他心里的地位:“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再次承诺是第三十回,宝玉对黛玉承诺:“你死了,我做和尚!”在“金玉之合”和“木石姻缘”的争战中,宝玉在睡梦中骂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以此坚持对黛玉的承诺;最后是向紫鹃发誓:“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在贾府日渐衰落时,黛玉也在算计着家里花费太大,出多进少,宝玉却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宝玉坚信他和黛玉不会分开,正如斯滕伯格所指出的:“在任何环境和任何情况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第一位的,而且永远是第一位的。”⑤46
以上主要基于爱情三角理论分析宝黛之间的情感,下面从心理学的相关理论分析影响宝黛情感的几个维度。
首先从学业和功名两个方面来分析,归因过程是指像为自己的行为归因一样,用内在自我来解释我所关心的人的行为。归因与其他情感和行为结果之间的关联表明,在某种程度上,归因行为能够以积极或消极的方式渗透到亲密的关系之中。⑨
从学业方面来看,宝玉的学业一直是贾府上上下下至为关心的大事,上至贾府的老太君,下至宝玉身边的服侍丫鬟和以贾政为核心的父权代表,无不遵循当时的社会评判标准。贾府请的私塾、贾政平时抽查考核的标准都是《四书》、《五经》,他们从不关心宝玉对这些书本是否感兴趣。从黛玉和宝钗的对于宝玉学业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出谁是宝玉的同道中人。黛玉虽然从小在家人的安排之下熟读《四书》,可是她知道宝玉不喜欢读这些,所以并不强迫改变宝玉的学习兴趣。例如当元春成为贵妃,作为皇权代表,回贾府省亲时,是黛玉帮宝玉作诗一首,以应付宝玉暂时的才思短路;而宝钗敏感到元春的喜好,强迫宝玉将“绿玉”改为“绿蜡”去迎合元春,并且在自己所做的诗中,对元春极尽吹捧之能事,透露出对皇权的仰慕之心事。同样为了应付外派归来的贾政检查宝玉的学业,黛玉只装做生病对重开的诗社不提,却模仿宝玉的笔迹用一色的老油纸抄写五十篇蝇头小楷帮宝玉过关;而宝钗、探春等人也只凑了三、五篇而已。 这两件小事从侧面反映了黛玉对宝玉学业的归因过程,她不是以社会共同体的评价标准去批判宝玉对于学业的不用心,而是从自己的内心与宝玉惺惺相惜,甚至敢于挑战皇权、父权系统。
从功名方面来分析,贾府为世袭皇族,功名不仅关乎个人,更是关系到家族的兴衰,从世袭一等功贾代化,到贾赦、贾政、贾珍因秦可卿的葬礼而为贾蓉捐个功名,以及与贾府来往的北静王、南安静妃等,无不将功名看得很重,并将贾府的未来寄托在宝玉的功名前程之上。
宝玉却不喜欢与这些官场之人相互攀比,每每将贾政要他出门见客看做是个负担,而他对于北静王的好感也是基于被他的外表所吸引,对他的谆谆教导却置若罔闻。
宝玉不喜功名众人皆知,黛玉从不勉强宝玉去争取功爵地位,因为她自己也不喜好官场的虚伪客套,所以宝玉会在湘云等人面前毫不避讳对黛玉的真心欣赏。湘云说黛玉“小性儿,行动爱恼人”,可是宝玉从未对黛玉有过半点微词,反而时时刻刻在意黛玉的情绪。
其次从生活态度、感情方面分析共有关系:共有关系是指把所关心的人的需要看做是自己的需要。
从生活态度方面来看,黛玉是宝玉最关心的人,他曾经对她说,“在我心中,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就是你了”。事实上,宝玉也是这样做的。他从不在黛玉面前提起日常起居饮食中对黛玉细致入微的关心,因为他知道,寄居在贾府中的黛玉是一个孤傲敏感的女子,时时有寄人篱下之感,为减轻她的心理负担,他不但自己处处留心她的敏感,甚至要求别人照顾到黛玉的情绪。例如他让王夫人出三百六十两银子配一副丸药为黛玉治病;又悄悄地告诉老太太每日送一两燕窝给黛玉熬粥喝。黛玉虽然经常与宝玉争嘴,可是心里永远是将宝玉的需要放在第一位的,她知道宝玉喜欢和姐妹们一起作诗,所以她积极参加并筹划诗社;她关心宝玉的冷暖,看见宝玉因与她争嘴而暴躁起来,会情不自禁地为他拭汗;见宝玉被贾政毒打,黛玉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她劝宝玉“你从此都改了吧”。
从感情方面来看,宝玉将对黛玉的感情归因于潜意识里的“木石姻缘”,一种脱离俗世功利的单纯爱慕与依恋之情,如同他将黛玉做给他的香袋佩戴在最里层一样,从不示人。他将宝玉、寄名符、香囊等挂在衣服外面,是一种富家公子的体面,如同他对于宝钗的尊重,仅仅流于表面,从未上心。而黛玉对宝玉的感情,不仅仅是一种相知,更多的是一种依赖。
再次重点从交流的意愿、交流的方式、交流的结果方面来分析自我图式:亲密关系联结越深,越容易将他人的自我图式纳入自己的自我概念之中。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即,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传达的一种态度,是另一个人对环境的某一方面采取的态度,而该环境对他俩都很重要。
交流是双向的,只有出自内心的意愿才会有与对方交流的愿望,交流双方不被周遭环境所影响,交流双方眼中只有彼此,以求心灵的和谐与共鸣,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正如美国学者利奥·洛文塔尔(Leo Lowentha1)所说:“真正的交流包括融洽的交流,包括内心经验的共享。”⑩7
黛玉的意愿是“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黛玉和宝玉之间的交流和交往是单纯的,他们之间没有经济、文化、思想、阶级意识的隔阂,没有“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需要。他们之间通常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做,率性而为,甚至在两人争执的情急之下,宝玉往往都是口不择言,以至于事后需要向黛玉赔不是。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发自内心的意愿,真正是“灵魂相互盘结、互惠往来”。在第三十二回之前,字里行间常常反映出他们对于彼此感情归属的不确定:黛玉对于宝玉的多疑、宝玉对于黛玉的试探。黛玉只是对于宝玉任性而为,对于贾府中的其他人,她通常都是多虑而知礼的,只不过对于他人的嚼舌,黛玉从来都不屑于解释。黛玉对于宝玉,是“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她为的只是她的心,只要宝玉懂她,只要被宝玉承认,黛玉为宝玉流尽眼泪,是为绛珠仙子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在第三十二回之后,得到宝玉对她“你放心”的承诺之后,她变得随和、性格开朗起来,和宝玉言语行动的交流中更多地表现出关心与体贴,在大观园的诗社和聚会以及与众人的交流中展现出口齿伶俐、才思敏捷、文采斐然的一面。
宝玉的意愿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宝玉对黛玉是从“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到“心里眼里只有你”、“死了也愿意”、“你放心”。对于黛玉,他时时珍惜,处处理解黛玉寄人篱下的敏感,愿意说话“陪着小心,前去俯就”。宝玉和黛玉之间的交流是双方发自内心的一种意愿,不是为了交流而交流,不惧怕“交流的失败”,而是在交流的过程中达到心灵的和谐与思想的互换。因张道士提亲,黛玉故意误解宝玉说“阻了你的好姻缘”时,他摔玉、砸玉,“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甚至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这次风波看似是交流的失败,实际上却是宝玉在心底珍重黛玉最真实的情感外露。宝玉和黛玉之间的交流只是一种彼此的需要,不是为了某种目的。在交流的过程中,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甜蜜,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共鸣,也有“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的无奈,以及因环境所限不能直接表白的痛苦。可是,正因为此,黛玉才会不畏“风刀霜剑严相逼”,宝玉才会想“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
从交流的方式来看,最直接的交流如对话、眼神的交流以及间接的交流如书信的交流、内心的交流等都是相互交流的方式。第三十二回宝玉直接向黛玉表白心迹,“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这次黛玉和宝玉的“怔怔”的眼神交流,是读懂了彼此的内心,宝黛从此情定终身。
真正的爱——至少在凡人之间的爱——从交流上讲,都打上了琐细和偏向的烙印:它不会招摇过市,也不会荒废在阿多尼斯的花园里。⑩254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林黛玉的一曲葬花词,让宝玉听了不觉痴倒;看见黛玉的“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宝玉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在海棠诗社,众人看重的是宝钗的“含蓄浑厚”,可是宝玉却独喜黛玉的“风流别致”。宝钗所填的柳絮词也有自己的心声——“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似乎看清了宝玉对于黛玉的真心,而自己对于宝玉的感情也不再强求,莫不是也像宝玉一样,终于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宝玉作“访菊”诗:“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仿佛他每次去潇湘馆探访,总是“情得得,兴悠悠”,将心情寄予诗句中,在那个不许私相传递的环境中,唯有自己和有心人知道罢了。而黛玉能够得到宝玉的终身不忘,即使“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也无所遗憾了吧?宝玉最终出家,实现了他对黛玉的承诺,也许只有太虚幻境才是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所归之处,在那里,他们远离俗世的尘埃,有着透明的身体和思想,像天使一样无障碍地交流。
以上分析的是宝玉和黛玉在彼此心中的那个最独特的社会自我,这个社会自我可能不被周遭的社会环境认可。可是,只要在他所爱的那个人心中被认可,他就会得到无限的满足。
首先从人物性格来分析相似性,互相具有吸引力和互相感到亲密的人往往有着相似的个性,而有着相似的个性往往跟婚姻满足感相连。⑤137宝玉和黛玉的性格相似,他们会感叹“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绿叶成荫子满枝”,他们一起欣赏《会真记》的“辞藻警人,余香满口”,他们同样看不上“国贼禄鬼”之流,他们同样喜欢潇湘馆和怡红院的清幽,而他们喜静好洁的癖性,被贾母对薛姨妈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他们彼此之间除了无法说出口的爱恋之外,没有需要隐藏的秘密。可惜他们之间的真性情只能彼此欣赏,却不被周围的环境接纳,在对待学业、功名、世俗事务的态度上,宝玉和黛玉无疑是相似的,可是世俗可以容纳宝玉的离经叛道,却不能容纳黛玉对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送宫花的势利作法表示的不满,认为她爱刻薄人。
其次从人物关系来看熟悉性,宝玉和黛玉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性格脾气都非常了解,即便只是人前的言行举止和喜恶反应。如众人在大观园说笑时,宝玉的一个眼神,黛玉随即会意走去里间对镜抿鬓角。黛玉不会在意宝玉对湘云的亲密、对探春的尽心、对晴雯的偏爱,却会在意宝玉和宝钗一同到贾母处看望湘云,会用手帕打在宝玉看宝钗红麝串子的眼睛上,因为黛玉太了解宝玉的心思,他是以对待女孩儿的尊重对待探春她们,可是却会猜忌宝玉因“金玉良姻”的说法对宝钗动了心思。宝玉同样如此,一方面希望黛玉和姐妹们和睦相处,另一方面见黛玉和宝钗以姐妹相称,却又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一个人的爱情与来自父母和家庭成员构成的社会网的支持是紧密相连的。人们为自己的浪漫关系体验到的社会支持越多,他们对这一关系的满意程度便越高。⑤73宝玉和黛玉都出生于书宦之家,那样的家庭环境因循守旧,他们可以允许贾赦、贾珍、贾琏的荒淫无度,可以允许王熙凤、夏金桂的专横跋扈,可以允许宝钗背着人在晌午和晚间去怡红院看宝玉,却不能允许宝玉和黛玉的两情相悦。宝玉表面上对黛玉动辄发誓、摔玉、砸玉,实际上是向黛玉传达他对于以贾府为代表的社会环境的不妥协,虽然这个环境对他俩都很重要,可是他们很难被这个环境接受与承认。
宝玉和黛玉是两个极具个性的个体,虽然相互欣赏,却在他们所处的社会团体中成为异类,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爱情,因为他们也在情感发展的过程中实现了个体的自我价值。
王国维认为宝玉和黛玉没有在一起,宝玉的出家是一种悲剧,本文从爱情三角理论分析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可以称作完美之爱,无论是他们之间的亲热厚密、两人在一起的言和意顺还是与对方不离不弃的承诺,都让我们相信,这种纯粹的、亲密的感情就是爱情,最终宝玉在完成自己为人子、为人夫的世俗责任之后,还是坚持了对黛玉的承诺:“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结合威廉·詹姆斯和利昂·费斯廷格的理论分析我认为,宝玉和黛玉在那个“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社会环境中,从爱情中找到了那个最独特的社会自我,并实现了个体的自我价值,这才是他们爱情的完美所在,这也是威廉·詹姆斯和利昂·费斯廷格的理论体现在文学作品中的现实意义。通过对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情感分析,有助于进一步解读以关系为中心的人际传播理论。
注释
①罗伯特.J.斯滕伯格,耶鲁大学心理学和教育学IBM教授.他的研究领域包括爱情和人际关系、人类智慧和创造性等.
② 威廉詹姆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哲学家,哈佛大学教授.他是美国心灵学研究会的主要创立者,终其一生都在探讨个人的心理现象与超心理学,认为人的精神生活有不能以生物学概念加以解释的地方,可透过某些现象来领会某种“超越性价值”.
③利昂费斯廷格,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主要研究人的期望、抱负和决策,并用实验方法研究偏见、社会影响等社会心理学问题.
④ 王国维.王国维点评红楼梦[M].苏缨,解说.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0:90,133.
⑤ (美)罗伯特﹒J﹒斯腾伯格.丘比特之箭[M].潘传发,潘素,译.辽宁: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⑥ (美)威廉.詹姆斯.心理学原理[M].田平,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10:191.
⑦ (美)斯蒂夫·弗兰佐.社会心理学[M].葛鉴桥,陈侠,胡军生,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409.
⑧ 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71.
⑨ (美)莱斯莉.A.巴克斯特,唐.O.布雷思韦特.人际传播:多元视角之下[M].殷晓蓉,赵高辉,刘蒙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55.
⑩ (美)彼得斯.交流的无奈[M].何道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王国维.王国维点评红楼梦[M].苏缨,解说.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0.
[3](美)罗伯特﹒J﹒斯腾伯格.丘比特之箭[M].潘传发,潘素,译.辽宁: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4](美)威廉.詹姆斯.心理学原理[M].田平,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10.
[5](美)斯蒂夫·弗兰佐.社会心理学[M].葛鉴桥,陈侠,胡军生,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6](美)彼得斯.交流的无奈[M].何道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7]蒋勋.蒋勋说红楼梦第一辑——第八辑[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
[8]孙爱玲.语用与意图——红楼梦对话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9](美)莱斯莉.A.巴克斯特,唐.O.布雷思韦特.人际传播:多元视角之下[M].殷晓蓉,赵高辉,刘蒙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10]李清.悲苦人生的纾解之途——从《红楼梦评论》看王国维对叔本华悲剧美学思想的“中国式”改造[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3).
[11]黄一斓,高峰.从《红楼梦评论》看叔本华哲学对王国维的影响[J].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