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歧路灯》传播与接受的价值取向

2014-12-11 06:07··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歧路小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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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歧路灯》传播与接受的价值取向

·刘佳樊庆彦·

《歧路灯》在其传播接受史上,其价值取向呈现出多元并存的态势。肯定其价值的,又有审美艺术价值和社会认识价值等不同的取向;否定其价值的,则主要着眼于道德教化价值方面。这种情况的产生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传播者和接受者的文学观和道德观是主观方面的原因;《歧路灯》内容自身的复杂性与不同时期的社会政治背景及文化学术思潮是客观方面的原因。对这些现象和原因做出实事求是的分析和论述,对于更好地把握和实现《歧路灯》的多重价值,避免价值取向的扭曲,具有重要意义。

《歧路灯》 传播 接受 价值

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是在其传播与接受的过程中实现的,但因传播接受者及传播媒介、传播机制的不同,其价值取向则是多元各异。《歧路灯》传播与接受的价值取向亦复如是。上世纪20年代起,《歧路灯》始有印本出现,才开启了对其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之后随着文学理论视野的扩大,越来越多的学者从多方面多角度去评析这部小说。本文拟对《歧路灯》的价值取向加以归纳总结,并初步分析其产生的原因,以期更好地把握和实现《歧路灯》的多重价值。

一、道德教化价值

《歧路灯》叙述书香门第子弟谭绍闻堕落败家,又浪子回头重振家业的故事。作者李绿园在自序中批评坊佣以《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袭冒“四大奇书”之名,诲淫诲盗,“惑世诬民”,“流毒草野,酿祸国家”,“为后世风俗大蛊”,于是“为撰《歧路灯》一册”,“于纲常彝伦间,煞有发明”,以期“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①。可见他创作此书的主要意图乃是宣扬封建制度下的宗法伦理、纲常名教,这与他平时教导家族子侄的《家训谆言八十一条》观点颇为一致,也符合作者的朴厚秉性与道学之气。

据现有资料,早在清乾隆年间,已有人认识到了《歧路灯》的教化价值,李绿园的学生便题语该书:“命意措词大有关于世道人心。……发聋震聩,训人不浅,非时下闲书所可等论也。”②191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蒋瑞藻的《小说考证》中引《阙名笔记》所记资料一则,其曰:“吾乡前辈李绿园先生所撰《歧路灯》一百二十回……遂使有益世道之大文章……”③民国年间编的《中州艺文录》,在李绿园名下,记其著述有《歧路灯》二十六卷,在引录作者自序、杨淮《国朝中州诗抄》的评语之后,以按语的形式说:“是书大意,以人家子弟之败,皆由不喜读书,不亲近正人。因极力描写家庭溺爱,世途险恶,如燃犀照渚,物无遁形,俾知一堕歧途,历劫不复,非大聪慧人,回头猛醒,知悔知耻,不能易胎换骨,出死入生。洵少年之宝筏,为父母者之暮鼓晨钟也。”④1924年洛阳清义堂将《歧路灯》石印发行,共105回,卷首有杨懋生序及张青莲跋,杨序云:“先生以无数阅历,无限感慨,寻出用心读书、亲近正人八字,架堂立柱;将篇首八十一条家训,或反或正,悉数纳入。阐持身涉世之大道,出以菽粟布帛之言,妇孺皆可共晓。尤善在避忌一切秽亵语,更于少年阅者,大有裨益。”⑤上述评论者和研究者均是站在维护封建统治阶级思想立场而发言,故而对作品的道德教化价值持以肯定赞赏态度。且不论其观点如何,但也说明《歧路灯》对当时读此书的人是有一定的指导作用的。

1927年北京朴社(景山书社)开始发排冯友兰、冯沅君兄妹校点的《歧路灯》,虽然只印行了第一册前26回便中途夭折,但冯友兰为之所写的一篇长序,对《歧路灯》做了全面评价。他认为该书是以阐明李氏“明趋向,重交游”、“绩学禔躬,推衍先绪”的家训为目的,而“以阐此义为目的的小说,自然要有陈腐之弊。《歧路灯》的道学气太重,的确是一个大毛病”;但他同时指出,“李绿园之理想人物虽是道学家,而《歧路灯》中也挖苦‘假道学’”,“与《儒林外史》很相似”;“《歧路灯》中之类此的议论,虽是陈腐,但的确是一时教育家的意见,至少在河南是如此。《歧路灯》在此方面,很足以作研究中国教育史及教育思想史的人的参考”⑥。冯氏将《歧路灯》与时人关注的国民教育问题联系起来,既指出了作品的陈腐之弊,但也看到了小说对中国教育发展的裨益之处,评价应是比较客观公允。

由于排印本的问世,给研究者提供了文本上的便利,更由于此种以正人君子之心、救世疗弊之意创作的教育小说契合当时思想启蒙的需求,与之前坊间流传的多为内容老旧的武侠、青楼甚或低俗的床笫之作迥然不同,令人耳目一新,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郭绍虞、朱自清、徐玉诺等学者亦发表相关研究论文,给予较高评价。尤其是1928年4月23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用大半版篇幅,发表了未署名长篇专论《评〈歧路灯〉》。该文说:“吾人之深赏此书者,不特以其篇幅宏广艺术精工,且以其为道德小说。道德小说最不易作,故此书尤为可称”;“其书之足见重于世者亦以其为道德小说。此书之主旨,在描写谭绍闻品行之逐渐堕落,详叙其家庭及社会之情形。其于道德,可谓内外兼到:于内则申明人性二元,内心中高下善恶争斗(所谓理欲消长)之义;于外则于遗传教育环境诱惑各端,无不描写精详,分析入微。……故吾人断定《歧路灯》为能写出道德与人生之真确关系者,实为有价值之小说也。”⑦但是他们所依据的毕竟只有前26回,未见全貌,观点虽难免有偏颇之处,却代表了当时学术界对《歧路灯》的一般看法。

由于文本及相关资料的匮乏,《歧路灯》研究在此后的四五十年陷入了一片沉寂。改革开放之后,随着中州书画社陆续出版了栾星先生致力多年的《歧路灯》校注本及《〈歧路灯〉研究资料》,并联合河南省社会科学院于1981-1984年先后在郑州、洛阳、开封举办了三次《歧路灯》学术讨论会,掀起了《歧路灯》研究的热潮。但在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禁锢尚未完全打破,在评判作品思想意义时难免“左”倾,对于《歧路灯》的道德教化价值多持否定态度。其中以蓝翎先生的论点最为典型,其《“埋没”说质疑》一文认为:“(《歧路灯》)创作思想的确是中国古代小说现实主义传统精神的大倒退,大大发展了开创‘人情小说’的《金瓶梅》本来就有的说教因素的落后面,使‘人情小说’的发展岔向了歧路”;“《歧路灯》的确要宣传儒家的正统思想,把这种腐朽的思想看成人生指路的明灯”;“平心而论,《歧路灯》是一部思想平庸艺术平平的古代小说”;将其视作《醒世姻缘传》一类的作品:“它们是同一种创作思潮的产物,是‘人情小说’发展的过程中一股混杂着更多的泥沙和腐物的浊流”⑧。孔宪易亦认为:“《歧路灯》的作者,以卫道说教的姿态利用影响人心最深的这一小说形式,把它渲染出来,忠实地为统治者进行政策宣传”;“这种以家庭为中心的世情小说,从明代中叶之后,往往流于琐碎、冗长,加之不殚其繁地进行说教,使人望之生厌,《歧路灯》严重地存在着这一缺陷”⑨。

姚雪垠对于《歧路灯》的评价则更为公允,他虽不赞同小说的道德教化价值:“它没有《红楼梦》所具有的某些封建传统的叛逆思想,也没有《儒林外史》所具有的反对八股科举制度的思想。作者在《歧路灯》中所宣扬的是封建的宗法伦理、纲常名教,即维护封建社会的典型的正统思想。这是《歧路灯》的最大弱点。”但也指出了它的现实意义:“从抽象道理说,在今天对做父母的如何教育子女,青年人如何不要受流氓阿飞引诱,不是有一定的借鉴作用吗?再看小说中写的那位盛公子是一位布政使的孙子,不务正业,整天呼朋引类,吃喝玩乐,不是可以作某些‘高干子弟’的一面镜子么?”⑩牛庸懋的观点与姚雪垠大体相近。而对《歧路灯》贡献最巨者当属河南学者栾星,他在其校注本序中全面客观地评价了此部小说,其中也点出了作品的道德教化价值:“《歧路灯》有较多的毒素。作者是位正派读书人,又生长在宋代以来号称为‘理学名区’的河南,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卫道气味很重。他宣传封建主义的社会观,特别是宣传封建伦理思想。表扬忠臣、孝子、节妇、悌弟,又着力塑造一个义仆王中。希图在‘五伦’之外另立一伦——主仆。……在教育思想上,作者有似吴敬梓,反对‘八股文’,提倡‘通经致用’,这不为落后。然归根结蒂,免不去封建等级社会‘劳心者治人’的偏见。书名《歧路灯》,名与实是相副的。作品中处处流露出作者的淑世心肠。旧日它之所以流传不辍,也多以教子弟书看待。二百年过去了,作者始料不及的,人们通过书中的描写,见到的却是他要维护的那个封建社会结构与伦常的摇摇欲坠。此即作者主观与作品的客观既统一又矛盾的复杂情况。”这也显示出学界正在努力摆脱“古典小说研究中的社会政治批评模式”,而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辩证地、历史地分析作品,逐渐形成良好的学术研究态势。

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陆及港台地区对《歧路灯》的研究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学者能够更加客观公允地看待作品的道德教化价值。杜贵晨教授在1992年出版了第一部研究《歧路灯》的专著《李绿园与〈歧路灯〉》,他认为这部作品是李绿园“留给世人的一部诫子弟书”,“带有封建修身教科书的气味”,这是时代局限性的产物。1996年台湾学者吴秀玉出版了《李绿园与〈歧路灯〉研究》一书,其自序交代作书缘起、过程与学术旨趣曰:“随着社会安定、工商发展而带来的富裕,却因文化失调而价值观念错乱,争名逐利,贪婪奢靡,败德坏俗之风如江河日下,势不可遏。青少年学子耳濡目染,颓唐堕落,乃至沦入犯罪之途,日益严重,为未来国脉民命带来隐忧,值得吾人深思。”因此,她认为:“《歧》书揭示了当时青少年堕落的四大原因:家教的不当,延师的非人,交友的不慎,自身的不坚。然而它也概括了古今青少年失足犯罪的一般规律,实可为今天家庭、学校和社会教育的借鉴。”而2002年李延年所著《〈歧路灯〉研究》,亦重点论述了小说所表现的家庭、学校及社会的教育思想:“不仅在当时,即使在今天,仍有一定的价值,仍然具有启发和借鉴的意义,值得我们进行总结和探讨。”吴、李两人将《歧路灯》的思想内容与当代社会教育现状结合起来,能够正视并肯定了该书道德教化价值的积极意义,也代表了现代学者更加注重“理论联系实际”的研究理路。

二、社会认识价值

《歧路灯》虽多所说教,但对封建社会的吏治、教育和当时市井社会的世态人情、风习流俗亦有广泛生动的描写,从而也就使得作品具有了社会认识价值。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宝丰人杨淮评价《歧路灯》:“书论谭姓之事,其父子兴败之由,历尽曲歧,凡世之所有,几无不包。……醒世之书也。”蒋瑞藻《小说考证》中引《阙名笔记》所记资料曰:(《歧路灯》)“虽纯从《红楼梦》脱胎,然描写人情,千态毕露,亦绝世奇文也”。其所谓“纯从《红楼梦》脱胎”虽没有根据,但看到了《歧路灯》“描写人情,千态毕露”的社会认识价值。民国年间李敏修编《中州先哲传》,在其为李绿园所立传中介绍《歧路灯》云:“著人生成败之由,穷极世态。”洛阳清义堂石印本杨懋生序曰:“奉读之际,能使人有时潸然泪下,有时轩然颐解,有时毛发俱竖,有时心胆交碎,均皆出于不自觉。其入人之深,感人之速,有如此者,谓于世道人心有关也。”

北京朴社排印本冯友兰序对《歧路灯》所描写的当时社会生活的种种情况均作了比较客观公允的评论。如“他书中大部分皆写谭绍闻(即所说极聪明的子弟)如何结交‘匪类’,及‘匪类’中的情形。他那一管道学先生的笔,颇有描写事物的能力,其中并且含有许多刺”;“《歧路灯》不但挖苦这些巫医及江湖术士,即对于普通秀才也不少挖苦的话”;“《歧路灯》写赌场也很好”;“以上所引这几段,除有文学的兴趣外,又能给我们许多关于河南各种社会情形的报告,许多社会史的材料”,为我们展示了清代乾隆年间的真实社会风貌。

20世纪80年代,《歧路灯》在众多学者的努力下,开始从书斋走进了大学,从坊间流传走进了文学殿堂。大多数学者认为《歧路灯》是一部很有特色的世俗小说,具有值得肯定的成就。如任访秋说:“《歧路灯》毕竟是一部长篇巨著,作者社会阅历较深,而各方面的知识也比较丰富……所以作者对清代中叶的朝章国政、科场惯例、社会风俗……书中凡涉及到的,无不一丝不苟认真地给以详细的论述与描绘,从而扩大了读者的视野,丰富了人们的认识,对于了解十八世纪中国社会的精神面貌,是有着深刻的意义的。”范宁说:“《歧路灯》整个思想主题是不高明的,人物塑造也不很成功,但记录了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中下层人物的思想状况和生活状况,涉及社会面相当广阔……读者可以从其中看到封建社会是一个道道地地的人间地狱。”这两位学者态度客观谨慎,尽管回避了作品的文学成就,但都肯定了它的社会认识价值。

而姚雪垠、孔宪易等学者虽不认同《歧路灯》的道德教化价值,但并不否认作品的社会认识价值。如前者认为:“这部小说尤其重要的成就是反映的社会生活方面比较广阔,包括不同阶级和阶层的形形色色人物……使我们可以从中认识我国封建社会后期的社会面貌。它是文学作品,又是活生生的形象的社会风俗历史。”后者亦认为:“《歧路灯》在某些部分,也还是取得一定的成就。如它如实地揭露了日趋没落的封建王朝的黑暗和腐朽。使用了河南生活语言,富于乡土气息等等”;“在人物造型上,在写作技巧上,都有它成功的一面,并存在着浓郁的现实社会生活气息”;“在《歧路灯》里,保存了有关当时社会各种资料的剪影。如庙会、节令、习俗、玩物、杂耍、戏剧、小说……这对于我们今日研究《东京梦华录》、《如梦录》等著作的专业者,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资料”。

栾星亦指出:《歧路灯》“是一部描写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老化期中下层普通人民生活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品。……作者以严格的写实手法,用长于绘风俗画的笔触,真实地描绘了多姿多态的世俗众生相,大幅度反映了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习尚与孤陋面貌。……记录了中下层社会芸芸众生的思想状态与生活状态,自可为认识历史提供一项新资料”。张国光更对《歧路灯》赞誉有加,他认为《歧路灯》作为长篇白话小说,具有较高的思想水平与艺术水准,尤其在描写封建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揭露当时丑恶本质的深度方面,不是不如《红楼梦》,而是大大超过了《红楼梦》,“对后期的封建社会做了广泛的剖析和无情的揭露”,“是展示我国古代社会的一幅风俗画”。作者是针对蓝翎《“埋没”说质疑》而做的反驳文章,应该说带有些感情色彩,但作品的社会认识价值亦见一斑。

1998年新加坡春艺图书贸易公司出版的吴聪娣女士的《〈歧路灯〉研究——从〈歧路灯〉看清代社会》,是大陆以外研究《歧路灯》的第二部专著。该书的一个显著特点是,除了进行学术性阐述外,作者还将《歧路灯》描写的许多社会现象如官府政治、科举取士、坊间私塾、钱庄借贷、嫁葬习俗、民间信仰、戏曲艺班、赌场青楼等与清代的文献史料、逸闻笔记等相比照,以具体生动的实例表明,《歧路灯》堪称一幅生动的清代社会生活画卷,具有很强的可读性。2009年11月齐鲁书社出版了刘畅的《〈歧路灯〉与中原民俗文化研究》。作者以小说文本为依据,对《歧路灯》描写的有关中原民俗事象和中原地区的方言进行了调查、分析和评述,尤其对中原礼俗、民间信仰、妇女生活、唱戏与赌风等,讨论更加细微和详明,从民俗文化方面给读者展示了作品的社会认识价值。

李延年则在其《〈歧路灯〉研究》第三章,详细论述了小说所展示的除教育主题之外的多重思想意蕴。他认为作品描写了封建社会的为官理想,堪称是形象化的“官箴”;而对进步思潮的呼应与对封建末世腐朽、落后面的揭露,也是一曲美与刺的协奏;更难能可贵的是作品形象透露的超越与突破作家落后思想的深层意蕴:如揭示了封建宗法制的种种不合理性及封建宗法制下人际关系冷酷无情的一面,如突破了重儒轻商的传统观念,如提到了对愚忠愚孝观的偏离,而且还揭露了三从四德等封建妇德的虚伪、无情、吃人的丑恶嘴脸,等等,为读者形象地诠释了《歧路灯》的社会认识价值。

由此可见,对于《歧路灯》的社会认识价值,现代学者基本持以肯定态度,但关注点已由挖掘社会生活本质的针对性、深刻性越来越多地转向展示社会生活内容的丰富性、复杂性,这也说明了人们能够逐渐摆脱时代阶级的价值观念束缚,在更加自由的空间中、以更加广阔的视野来认识社会、反映社会。

三、审美艺术价值

从《歧路灯》成书并走向社会以后,研究者日渐注意到了作品的审美艺术价值。今见最早的版本为乾隆四十五年庚子(1780)抄本。该本卷首载抄录人题语曰:“敬读此书,始悟其文章之妙,笔墨之佳……”清道光时襄城人耿兴宗在《中州珠玉录》(续编)中,评论《歧路灯》:“虽寓言,而描写人情,屈曲相尽。”杨淮在《国朝中州诗抄》中评价《歧路灯》:“出以浅言絮语,口吻心情,各如其人。”李敏修还在《中州文献汇编总序》中,评论《歧路灯》说,“汝州李绿园意求通俗演为说部,开近世平民文学之先声”。这些评介文字虽不长,但却道出了《歧路灯》的艺术价值。

冯友兰在北京朴社排印本《歧路灯》序文中,用大量篇幅,介绍了作者描写人物、环境、使用河南方言等方面的特点。如其曰:“河南话与其他的北方话,虽大致相同,而的确自有其风格,自有其土话”;“我们读到这些地方,真觉得一种河南空气。这些地方真比那些叫乡下佬说外国话的新小说,能动人”;“书中的辞令,也是极有趣的”;“此外《歧路灯》中所有主要人物,个性均极分明。如谭绍闻之优柔,其母王氏之庸愚,其家人王忠之忠直,盛希侨之豪纵,及正人君子中程嵩淑之豪爽,均可令人想象其为人。全书亦有结构、穿插,有中心思想,的确是一长篇小说”。冯氏非常欣赏小说的语言运用、人物塑造方面的成就,他对于《歧路灯》审美艺术价值的评价也是具有开创性的文献。

1928年1月25日郭绍虞所撰《介绍〈歧路灯〉》一文,发表在《文学周报》五卷二十号。该文对《歧路灯》评价很高,把它和同时代的长篇小说《红楼梦》《儒林外史》相比较:“我们假使撤除了他内质的作用与影响,而单从他文艺方面作一估量的标准,则《歧路灯》亦正有足以胜过《红楼梦》与《儒林外史》者在。……至于《歧路灯》呢?也是只记载一家的盛衰,而其中波澜层叠,使人应接不暇,则固有《红楼梦》之长了;也是描写社会人情而能栩栩欲活,声色毕肖,则固兼有《儒林外史》之长了。”在他看来,这缘于李绿园高超的艺术审美能力:“李绿园竟能于常谈中述至理,竟能于述至理中使人不觉得是常谈。意清而语不陈,语不陈则意亦不觉得是清庸了。这实是他的难能处,也即是他的成功处。这种成功,全由于他精锐的思路与隽爽的笔性,足以驾驭这沉闷的题材,所以愈磨研愈刻画而愈透脱而愈空超。”

1928年4月23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十六期发表的佚名文章《评〈歧路灯〉》,对《歧路灯》的人物塑造、社会生活描写及语言大加赞扬:“(一)《石头记》以结构为主,《歧路灯》则以人物为主,其叙谭绍闻之一生……中国旧小说描叙一人从无如此之详者,故以人物之发达论,《歧路灯》诚中国小说之巨璧也;(二)《歧路灯》所写乃真正之旧中国之情形……一非神仙鬼怪,二非英雄豪杰,三非名士美人,又非如《石头记》之贵族豪华动人歆羡,但写中等乡绅儒家及市井之生活,而写来能如此详尽,深饶趣味,此乃写真实主义之上乘;(三)此书虽用河南方言,然简洁明净,无佶屈聱牙怪字连篇令人不解之恶习,故读者但当以中国之真小说视之。”

朱自清于同年年底在《一般》第6卷第4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歧路灯》的文章,认为《歧路灯》与《红楼梦》“是中国旧来仅有的两部可以称为真正‘长篇’的小说”。朱自清的观点与郭绍虞大致相同,尤其对《歧路灯》在情节结构上取得的成就极为赞赏:“(《歧路灯》)人物不多,作者便可以从容穿插,使它的情节有机地发展,所以全书滴水不漏,圆如转环,无臃肿和断续的毛病。……在结构上它是中国旧来唯一的真正长篇小说”;“本书不但能写出各式人,并且能各如其分。……尤能在同一种人里,写出他们各别的个性”。他在文末总结说:“若让我估量本书的总价值,我以为只逊于《红楼梦》一筹,与《儒林外史》是可以并驾齐驱的。”郭、朱两位学者不仅是评论家,亦擅于文艺写作,深知创作之不易,故对该书宏大之构思、精妙之布局、清新之语言相当喜爱,情有所衷而赞誉有加亦在情理之中。

亦有学者从语言学的视角辩证地分析了《歧路灯》的审美艺术价值。晴天《〈歧路灯〉与河南方言》云:“《歧路灯》是李绿园先生用河南方言写成的一部小说……好处是在:不叫乡下老说洋话,能把每个人物写的有声有色,更表现出地方色采与情趣;坏处是:没有普遍性。”文章以北京朴社出版的《歧路灯》二十六回本为依据,从字、词、成语三个方面罗列了书中的河南方言词语,并且特别指出:“《歧路灯》中有些地方写得很呆,往往好吊书袋子,只有写女人时,却写得毕真毕肖,神态俱露,我想这是用了方言的关系。”

20世纪80年代初,姚雪垠为栾星校注本《歧路灯》作序,栾星也自作《校本序》,两人均高度评价了小说的审美艺术价值。姚序说:“它是用带有河南地方色彩的语言写清初的河南社会生活。语言朴素而生动,使我们今天读起来感到亲切、有味。……全用现实主义手法,写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许多地方,对人物只用简单数笔,写出个性,画出由于阶级和职业形成的性格、思想、心理特点。……所以《歧路灯》用现实主义手法写社会生活比较广阔的优点,在古典长篇小说中是比较突出的。”栾序曰:它写了二百多个人物,“各具性格,各肖形貌,过目留影,呼之欲出,语言朴实,富于情趣”;“《歧路灯》的艺术成就,我初步给予这样的评价:是清人小说《红楼梦》、《儒林外史》之外,又一巨著。手笔逊色于雪芹,视之敬梓则伯仲之间,各有短长,难分高下。至于《野叟曝言》、《儿女英雄传》,则难望其项背”。

但此际也有反对的声音出现。正如前述蓝翎对《歧路灯》的思想意义持否定态度一样,他也不认可这部书的审美艺术价值:“说老实话,作为中国小说史研究的资料,《歧路灯》应该一读;而作为文学欣赏的对象,《歧路灯》就相当缺乏艺术吸引力,能让人愉快的读下去”,“是一部思想平庸艺术平平的古代小说”;与《醒世姻缘传》一样,“就二者思想的落后和艺术的平庸来看,‘则伯仲之间,各有短长,难分高下’”。其观点带有时代的烙印,语虽过甚,但的确认识到了小说在审美艺术方面存在的缺陷与不足。

进入20世纪90年代,在越发自由的学术空间里,研究者对于《歧路灯》的关注日益增加,评价愈趋客观,对作品的审美艺术价值则多持肯定态度。如李延年《〈歧路灯〉研究》细致考察了《歧路灯》的美学特征,认为作品匠心独运的叙事时间技巧,增加了文本的审美张力,凸显了作品的主旨,有利于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情节的开展;作品对“青少年不宜”成分自觉地加以限制,使得作品呈现出雅洁含蓄、幽隽典丽、格调高雅、韵味纯正的美学特色;而且“从题材角度观照,《歧路灯》题材主干为教育小说,这一题材特点突出表现了《歧路灯》在长篇白话小说题材上的创新性;同时,《歧路灯》在教育小说这个主干上,对其他题材如公案小说片断、世情小说片断等或融入,或分出支干,这一题材特色又表现了其题材融合的特点。更值得称道的是,《歧路灯》将上述题材的创新和题材的融合和谐地统一在一起,使读者在阅读《歧路灯》时,既感受到其题材的新颖、独特,同时,又感受到其题材的丰富和多样”。

应该说,《歧路灯》就思想价值而言,要低于《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但在艺术上却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其笔力可以和《儒林外史》与《金瓶梅》相媲美”。

余 论

时至今日,学界对其评判虽是愈益客观全面,但又因人而异,价值取向仍是多元并存。肯定其价值的,又有审美艺术价值和社会认识价值等不同的取向;否定其价值的,则主要着眼于道德教化价值方面。此种情况的产生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传播者和接受者的文学观和道德观是主观方面的原因;《歧路灯》内容自身的复杂性与不同时期的社会政治背景及文化学术思潮是客观方面的原因。

如果总体评价《歧路灯》的学术价值,平心而论,应是褒贬兼具,却又肯定大于否定。孙逊先生对此作过颇为中肯的评价:“《歧路灯》是一部既有积极的思想意义、同时又有着严重局限的现实主义巨制。它的思想价值是主要的,应该肯定的。特别是在今天,封建的社会形态早已成为过去,它那些严重的思想局限已越来越少它的毒害性,而它在教育子女方面的积极意义却显示出其现实针对性。……它在内容上还是有着一定的教育意义和认识价值,在艺术上更有着较高的审美价值,仍不失为我国古代第一流水平的长篇小说。”

注:

① [清]李绿园《〈歧路灯〉自序》,栾星编《〈歧路灯〉研究资料》,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95页。

④ [清]李敏修《中州艺文录》卷二十七所载李绿园著述目“按语”,栾星编《〈歧路灯〉研究资料》,第131页。

责任编辑:倪惠颖

*本文系山东大学自主创新基金资助项目(批准号:IFW12013)。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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