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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中的水、水神、水妖书写与古代江右社会风习
·王子成·
《三言》中与水、水神、水妖有关的故事为数不少,基本上是围绕长江、鄱阳湖、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河以及钱塘江等水系及其毗连地区为故事发生地,尤以古代江右地区为最突出,《旌阳宫铁树镇妖》是为江右水神文化的典型篇章。然而迄今为止,关于《三言》中的水神、水妖故事的研究,仅见日本学者铃木阳一对《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水神故事的论述。本文从文学形象入手,通过对《三言》中水的神格两重性及水神、水妖等神的人格化进行梳理,分析了古代江右多元信仰和民间风习之关系,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其文化史、社会学意义。
水神文化 古代江右 社会风习
《三言》是明代冯梦龙的三部小说集的总称,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总称。《三言》作为冯梦龙的传世佳作,更主要的是在于作品从不同角度和不同侧面反映了明及明以前各历史时期的中国社会全貌,且通俗生动感人,影响深远。就文学形象而言,既有现实生活中各类人物群像,也有神话传说人物形象,其地域遍布全国各地。涉及水、水神、水妖或水怪意象的故事在小说中亦不少见,且富有丰富的文化内涵,理应受到学界的重视和关注;然而迄今为止,关于《三言》中的水神、水妖故事的研究,仅见日本学者铃木阳一先生对《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水神故事的论述。本文拟从文学形象入手,对《三言》中的水及水神、水妖书写进行梳理,以期获取水、水神、水妖或水怪在小说中的文化史、社会史意义。
据不完全统计,《三言》中与水、水神、水妖有关的故事有15篇,其中《喻世明言》2篇,它们是卷二《陈御史巧勘金钗钿》、卷三十四《李公子救蛇获称心》;《警世通言》10篇,它们是卷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卷三《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卷九《李谪仙醉草吓蛮书》、卷十四《一窟鬼赖道人除怪》、卷二十《计押番金鳗产祸》、卷二十三《乐小舍拼生觅偶》、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卷三十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卷三十九《福禄寿三星度世》、卷四十《旌阳宫铁树镇妖》;《醒世恒言》中3篇,它们是卷二十《张廷秀逃生救父》、卷二十六《薛录事鱼服证仙》、卷四十《马当神风送滕王阁》。
在《三言》中的“水”有三种情况:一是作为自然界的“水”的本意,但地域不同水质有别,如《警世通言》卷三之《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中王安石所述三峡不同江段的水质情况,而卷三十二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则突出水的作用,即水的净化功能,亦为自然属性。二是作为美好人格、品行的象征,如写“君子之交淡如水”之《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警世通言》卷一)中的俞伯牙和钟子期的君子人格;或写清白为官的清官形象,如《喻世明言》卷二之《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中的鲁廉宪,人都称他为“鲁白水”。三是作为神性的水神或水妖等,但有善恶之分,褒贬之别,习惯上将善意的称神称仙,则为褒;而将恶意的称妖称怪,则为贬。这类情况比较多见,但在小说中是直接用比喻或象征意义的“水神”、“水仙”或“水妖”、“水怪”来书写,而作为本体意义的“水”并未出现。其水神、水仙或水妖、水怪意象多半借用动物或人的形态来表现,如《喻世明言》卷三十四之《李公子救蛇获称心》,其水神的形体是“蛇”;而《警世通言》卷九之《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的水神,其形体则为“鲸鱼”,卷十四之《一窟鬼赖道人除怪》其形体为龙,卷二十之《计押番金鳗产祸》其形体为“金鳗”,卷二十八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其形体忽而蛇忽而人,卷四十之《旌阳宫铁树镇妖》其形体则为龙;而《醒世恒言》卷二十六之《薛录事鱼服证仙》则为鱼。但《警世通言》卷三十九之《福禄寿三星度世》写江水御敌作用,既有水的自然属性,亦有水的神格属性。
从《三言》中关于水、水神、水妖故事涉及的地域来看,基本上是围绕长江、鄱阳湖、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河以及钱塘江等水系及其毗连地区为故事发生地域范围,而发生在这些水系及毗邻地区的故事有22篇,除《白娘子永镇雷峰塔》1篇写浙江杭州西湖地方故事外,其余21篇全部发生在江西境内。它们是:《喻世明言》卷二之《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故事发生在江西赣州府石城县;卷十二之《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写柳永与江州名妓谢玉英故事;卷十三之《张道陵七试赵升》写张道陵与豫章童子(真人)的故事;卷十五之《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写江西洪迈故事;卷二十之《陈从善梅岭失浑家》写江西梅岭故事;卷二十一之《临安里钱婆留发迹》写江西洪州术士善识天文,精通相术的故事;卷三十九之《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写江州浔阳楼有关的故事;卷四十之《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写江西分宜严嵩的故事。而《警世通言》卷十一之《苏知县罗衫再合》写江州有关的故事;卷三十四之《王娇鸾百年长恨》写江西饶州府余干县长乐村故事;卷三十五之《况太宁断死孩儿》写江西宜春靖安人况钟断案故事;卷三十六之《皂角林大王假形》入话写豫章太宁栾巴在庐山庙除鬼故事;卷三十九之《福禄寿三星度世》写江西浔阳江的故事;卷四十之《旌阳宫铁树镇妖》写江西地方发生的故事。《醒世恒言》卷一之《两县令竞义婚孤女》写江州德化县知县及其女儿的故事;卷九之《陈多寿生死夫妻》写江西分宜人的故事;卷二十之《张廷秀逃生救父》写南昌进贤人故事;卷二十八之《吴衙内邻舟赴约》写江西江州故事;卷三十二之《黄秀才徼灵玉马坠》写江州有关的故事;卷三十四之《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写江西景德镇人的故事;卷四十《马当神风送滕王阁》写九江、南昌有关的故事。
《三言》中关于水及水神或水怪故事何以以江西为主要发生地?这可能与此地地理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现在的江西,历史上叫“江右”,这是因为古人是站在江北来看长江,江东在左,江西在右,所以“江东称江左,江西称江右”(清·魏禧《日录·杂说》)。古代的“江右”比今天的江西面积要大得多,古有“吴头楚尾,粤户闽庭”之谓。全国最大的湖泊——鄱阳湖在江西境内,最长的江——长江的部分地段穿越江西北部地区,且江西境内的众多水系如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等,自古到了汛期就会发生洪水灾害,给江西人民的个人财产和生命安全造成了极大的危害。据今人所著工具书《江西水系》介绍,江西省境内水系发达,流域面积在10平方千米以上的河流有3771条,面积在2平方千米以上的天然湖泊有77个,其中最大的水系有5个,即赣江水系、抚河水系、信江水系、饶河水系、修河水系。它们都流入鄱阳湖,再并入长江(在江西湖口县出口与长江相通)。每3-5年发生一次一般的洪水,而每10-15年发生一次大的洪水。可见,《三言》中关于水、水神或水妖、水怪的描写与古代江右地理环境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其中最为集中地描写水怪为害江西人民的故事应首推《警世通言》卷四十之《旌阳宫铁树镇妖》。
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水,人类则无法生存,万物亦无法生长,这是水自然属性善的一面;但过犹不及,一旦水量过头,也会给人类造成灾难,淫雨、洪水,都是人类和自然万物所厌恶的,这是水自然属性恶的一面。再从水的善恶引申到社会、哲学层面,水的“善”被看作社会道德的最高层面,即有老子的“上善若水”之说;比喻君子之间的交情淡雅、纯正、高尚,常常被正宗儒士喻之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水“恶”的一面则被喻之为猛兽,所以社会许多不利于人类和社会发展的事物、观念常被并称为“洪水猛兽”。正因为水的本质有善恶两重性,因而在文学作品中由水引申出来的水神形象亦有善恶之分。善的或称之为水神,而恶的则被称之为水妖或水怪。然而在“三言”里的水神书写,大多作为恶的形象出现,善的为数极少。恶神最突出的应系《旌阳宫铁树镇妖》中的孽龙,而善的应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青、白娘子。日本学者铃木阳一对《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水神文化有过详细的论述,笔者兹借鉴中日学者的研究经验,着重对《旌阳宫铁树镇妖》中完全神格化了的“水”及“水神”或“水妖”意象进行具体分析,再结合江西洪水神话、道教故事、民间信仰以及历史传说,进一步探讨水神或水妖故事所产生的社会历史和文化根源。
《旌阳宫铁树镇妖》(下文简称《镇妖》)约37000余字,是《三言》里篇幅最长的一篇,它综合了宗教和民间信仰以及历史传说素材而形成。故事最早见于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二《玉格》,事极简略;宋代李昉等人编纂的《太平广记》卷十四里又有《许真君》,皆为该篇小说的重要素材,可见许逊及其镇妖故事由来久远。而明代竹溪散人邓志谟创作的《新镌晋代许旌阳得道擒蛟铁树记》二卷十五回(现存日本内阁文库),一名《许仙铁树记》,应被视为《旌阳宫铁树镇妖》的直接范本。换言之,《旌阳宫铁树镇妖》即为邓志谟《铁树记》的直接改编本,别有明万历三十一年草玄居刊《许真君净明宗教录》十五卷,虽属道经,有类小说,亦可相互参证。
(一)儒释道三教与水之关系
小说里的水意象与儒释道三教有着密切的关系。早期道教壁画里对于“道”的描绘是通过大河、瀑布等形象来表示的;佛家则把人的精液称作菩提水,是生命之源,再进一步把人生看成流转不息的水流;而儒家对于水的理解更多的是用比喻义,“水”便成为智慧的象征,故有“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说。水作为文学意象或者哲学元素,无论是在道教、儒教还是在佛教,其共通之处是对水“动态”或“动感”的发觉和肯定,即水是流动的、灵动的,当然也是智慧的,这应被视为“三教合一”的重要内容之一。《镇妖》的作者是力主“三教合一”之说的,所以故事开篇即欣欣乐道“混沌初辟,民物始生”时候的三个大圣人,即为三教之祖的孔子、老子和释迦摩尼佛。作者对这三教之祖皆有极高的评价,如说:“一是儒家,乃孔夫子,删述《六经》,垂宪万世,为历代帝王之师,万世文章之祖。这是一教。一是释家,是西方释迦牟尼佛祖,当时生在舍卫国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丈六金身,能变能化,无大无不大,无通无不通,普度众生,号作天人师。这又是一教。一是道家,是太上老君,乃元气之祖,生天生地,生佛生仙,号铁师元炀上帝。”①
三教对于“水”由流动到灵动再到智慧的逻辑层级,按照古人解卦的说法,动则有吉凶。吉者,“万物之本源也,诸生之宗室也”(《管子·水地篇》);“说万物者莫说乎泽,润万物者莫润乎水”(《周易·说卦》);“是以无不满,无不居也。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管子·水地篇》下同),此之谓“水神”。而儒道再进一步把水的自然属性与人心和治道联系起来,即云“是以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在水。故水一则人心正,水清则民心易。民心正则欲不污,民心易则行无邪。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告人也,不户说也,其枢在水”(《管子·水地篇》)。而《老子》则云:“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②这皆从正面肯定水的德性和智慧。而凶者,儒、道、佛三教似乎未有论及,倒是兵家略有所及,如说:“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就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虚实篇》)。虽然孙子也在肯定“水”既有顺流而下、趋吉避凶之善德和智慧,但所谓“水无常形”却意味着水亦有逆流而上、倒灌致灾的恶德在其中,所以才有鲧禹治水、许逊治水镇妖等历代治水神话传说故事流传于世。
正因为水与自然万物生长、人类生存的关系密切,所以先民们对水的种种神秘力量充满了敬畏,敬者在于水的善德和智慧;而畏者在于洪水曾毁灭自然万物,威胁人类生存。《镇妖》故事开篇提到的水,是指未来的水患,亦即小说中的“蛟蜃”、“孽龙”。小说如是写道:一日太上老君寿诞,群臣次第朝贺。
酒至半酣,忽太白金星越席言曰:“众仙长知南瞻部洲江西省之事乎?江西分野,旧属豫章。其地四百年后,当有蛟蜃为妖,无人降服,千百里之地,必化成中洋之海也。”
这里的“蛟蜃为妖”与“中洋之海”互为因果,实际上就是指自然灾害的水患,亦即小说中的孽龙及其族类蛟党、蛇精之谓。孽龙既为危害江西人民的典型水妖,所以古代江西省神-净明道的祖师许逊要去镇压它。
(二)小说中的许逊故事与古代江右的许逊崇拜
小说《镇妖》里的真君许逊其实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但正史无传。据道书及相关野史传闻记载却又驳杂不一,如北宋《神功妙济真君传》介绍说:“君(许逊)生于吴赤乌二年,师至人吴猛传神方。入西山修炼。晋太康元年为蜀郡旌阳令。民服其化,至于无讼。岁大疫,标竹江滨置符水中,令病者饮之无不愈……”③。吴赤乌二年,即公元239年。这里仅对许逊的出生年份、师从道学真人吴猛而获得道家真传、后入南昌西山修炼以及在四川旌阳县令任上的政绩。介绍极为简略。而许逊,何许人也?没有交代,倒是《云笈七签》卷一百六的《许逊真人传》以及《十二真君传》等书有介绍,但也说法不一。《许逊真人传》谓许逊为晋时江西南昌人氏,道教净明道的祖师。而唐高宗时道士胡慧超撰写的《十二真君传》则以为是河南汝阳(今许昌)人氏。《孝道吴许二真君传》谓许逊“望本高阳”。据时人考证结论综合来看,许逊祖籍应为河南汝阳,而许逊本人出生南昌,其经历除在四川旌阳县令任上的时间之外,其活动地域范围基本上是在江西省及其周边地区,但以江西为主。在民间能对许逊有个比较完整的了解,还是得力于冯梦龙这篇《镇妖》故事,且《镇妖》故事的发生地亦以江西境内为主。
作为文学形象的许逊,《镇妖》中写其出生以及生平活动皆充满了神奇色彩。首先是太上老君的预言。上文提及太白金星所奏“蛟蜃为妖”,四百年后江西要成“中洋之海”事,老君则预言曰:
吾已知之。江西四百年后,有地名曰西山,龙盘虎踞,水绕山环,当出异人,姓许名逊,可为群仙领袖,殄灭妖邪。
接着书中交代许逊出生前后的奇异现象,小说如是写道:
却说吴赤乌二年三月,许肃妻何氏,夜得一梦。梦见一只金凤飞降庭前,口内衔珠,坠在何氏掌中。何氏喜而玩之,含于口中,不觉溜下肚子去了,因而有孕。……光阴似箭,忽到八月十五中秋,其夜天朗气清,现出一轮明月,皎洁无翳。许员外与何氏玩赏,贪看了一会,不觉二更将尽,三鼓初传。忽然月华散彩,半空中仙音嘹亮,何氏只一阵腹痛,产下个孩儿,异香满室,红光照人。真个是:五色云中呈鸾,九重天上送麒麟。
人们对于许逊的崇拜和信仰,首先应为古人对于英雄的崇拜。作为英雄的许逊,更多的表现在他的为民造福和为民除害的丰功伟绩上。具体来说,一是为旌阳县令任上的政绩,另一是在江西及其周边地区治水和镇妖的功德。
作为真实且颇富传奇色彩的许逊,小说写他形端骨秀,颖悟过人。三岁知礼让,十岁从师读书,一目十行,作文写字,不教自会,世俗无有能为之师者。他孝养二亲,雍睦乡里,轻财利物,声望日高。但他天生仙骨,向慕仙道,一心修炼,不愿出仕。晋武帝时,豫章太守范宁曾保举他为孝廉而他竟以父母年老不宜远离为由而辞去。后因武帝不允,催逼上任,竟捱至次年赴任。
在旌阳县令任上,许逊为政清廉,政绩卓著,蜀人深受其德惠。其中两件事更加感人至深,影响深远:一是埋金救荒济民,一是驱瘟治病除灾,俨然有儒者之风,故蜀人有诗赞曰:
百里桑麻知善政,万家烟井沐仁风。明悬藻鉴秋阳暴,清逼冰壶夜月溶。符置江滨驱痼病,金埋县圃起民穷。真君德泽于今在,庙祀巍巍报厥功。
东晋朝廷为了表彰他的功德,将旌阳县改名德阳县。至今德阳县保留着不少与许逊有关的遗迹或传说,德阳文人则通常以“旌阳”来代称自己的家乡。
许逊任满东归,时值彭蠡湖(今鄱阳湖)水灾连年,他又带领当地百姓疏治河道,足迹遍及灾区及周边地区,颇有大禹治水之遗风,深受灾区人民的爱戴。小说便将此事敷衍成大段的许逊与孽龙及其族类斗战的故事,具有浓郁的英雄传奇色彩。豫章各地多有许逊斗蛟斩蛇、为民除害的神奇故事流传,而南昌民众及许姓人士,常视许逊为保护神。
作为道教祖师和仙人的许逊,其影响由官方直达民间。首先是受到历代朝廷的肯定,北宋大中祥符三年(1010),宋真宗将许逊修道传道的西山游帷观升格为玉隆宫;政和二年(1112),宋徽宗遣内使程奇请道士在玉隆宫建道场七昼夜,诰封许逊为“神功妙济真君”,后又仿西京崇福宫规制,在洪州西山改建玉隆万寿宫,王安石撰《许旌阳祠记》。而民间对许逊的信仰更加盛行,如在南昌西山建起许仙祠,在南昌铁柱宫建旌阳祠,据《孝道吴许二真君传》载:每当许逊升遐之日,“四乡百姓聚会于观,设黄箓大斋。邀请道流,三日三夜,升坛进表,上达玄元,作礼焚香,克意诚请,存亡获福,方休暇焉”④。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净明道始见于南宋绍兴年间,而晋代许逊之所以被追封为祖师,是因为净明道的宗教伦理是以许逊所谓忠、孝、廉、谨、宽、裕、容、忍的“垂世八宝”为依据,尤以忠孝为首,融合道、儒、释,倡导三教归一,认为恪守净明忠孝即可修仙得道,故然。
(三)小说中的孽龙故事与古代江右民间对孽龙的观念
中华民族的图腾信仰是龙,中国人惯称龙的传人,这是中华民族文明的起源,当然也是中华文化的起源。再由“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而产生不同的“龙形象”,于是“龙”由普通的龙传人分化出龙的两种类型,即国家最高权威者皇上的象征,当上皇帝就有龙袍加身。这是龙的正面形象。而另一类则为孽龙,它破坏自然、危害生灵,是龙中的败类。再由孽龙这一败类衍生出许多鼋鼍虾蟹之类的文学形象一起来为妖作怪,祸害人类。这可视为龙图腾信仰和龙文化的发展变化情况。《镇妖》故事中的孽龙,系龙中败类“火龙”之子,小说这样描述火龙:
时有火龙者,系洋子江中孽畜,神通广大。知得兰公成道,法教流传,后来子孙必遭歼灭。乃率领鼋帅虾兵蟹将,统领党类,一齐奔出潮头,将兰公宅上团团围住,喊杀连天。兰公听得,不知灾从何来,开门一看,好惊人哩!
……那火,也不是天火,也不是地火,也不是人火,也不是鬼火,也不是雷公霹雳火,却是那洋子江中一个火龙吐出来的。
数学全息定义和非全息定义的教学目标是不同的.按照布鲁姆的认知水平的层次(“记忆”、“理解”、“运用”、“分析”、“评价”、“创造”)来分类.数学定义的教学目标可分为三个层次,即初级目标、中级目标、高级目标.本文将“运用”分为三个层次,即“很简单的运用”(相当于直接运用或直接套公式)、“简单运用”(包括逆用、变用等)、“灵活运用”.全息定义教学的初级目标是达到“记忆”、“理解”、“很简单的运用”等层次的要求,中级目标是在达到初级目标的基础上还应达到“简单运用”、“分析”层次的要求,高级目标是在达到初级目标和中级目标的基础上还应达到“灵活运用”、“评价”、“创造”层次的要求.
俗话说,邪不胜正,强中更有强中手,尽管孽畜火龙神通广大,却抵挡不住仙人兰公的宝剑。兰公将那宝剑舞动,只见那剑“刮喇喇飞入火焰之中”,“左一衡右一击,左一挑右一剔,左一砍右一劈”,打得那孽怪火龙及其族类缩头逃跑,奔入洋子江中万丈深潭底下藏身去了,至今不敢出头。
而小说中的孽龙,本为人类,姓张名酷,系一聪明才子。因乘船渡江,遇风翻船,溺于水中,而误吞火龙蛋,于是脱胎换骨,变成孽龙精。后来,火龙教之以神通,即能千变万化,呼风作雨,握雾撩云。孽龙精所学得的本领,不是用来救世济民,而是祸乱人类,特别是危害江西人民。小说如此写道:
(孽龙)喜则化人形而淫人间之女子,怒则变精怪而兴陆地之波涛。或坏人屋舍,或食人精血,或覆人舟船,取人金珠,为人间大患。诞有六子,数十年间,生息蕃盛,约有千余。兼之族类蛟党甚多,常欲把江西数郡滚出一个大中海。
可见小说中孽龙危害江西的故事,始终是与水患密切相关,故小说中多次提到孽龙要将江西滚成中洋大海,而当它滚成大海的妄想破灭后,“又将江西章江门外,就沉了数十余丈”。
其实,孽龙与水患相关的故事不是到明冯梦龙的《镇妖》故事里才有的,而是早在南宋洪迈《夷坚志》中就有类似的记载,只不过没有直接用“孽龙”的名字而已。如《夷坚乙志》卷十《湖口龙》、卷十一《阳山龙》、卷十五《大孤山龙》都与孽龙有关,其中《湖口龙》、《大孤山龙》记载的应为江西早期的孽龙故事。
请看《夷坚乙志》卷十《湖口龙》:
池州每岁发兵三千人,遣一将督戍江西,率以夏五月会于豫章,番休而归。绍兴二十五年,统制官赵玘受代去……行未至湖口县三十里,遥望若有山横前,舟人震恐。玘以为真山,竦身立观之。少焉,北风大作,白浪涌起如屋,见向所谓山者,乃大赤斑龙,无首无尾,其身长正与江阔等,拥水而南。玘犹命射之。百矢俱发,其来愈近。玘始惧,急回棹,奔入小濡避之。矴缆方毕,龙直前而过,寒风肃然,当盛暑,皆有挟纩意,久之乃息。他舟覆者数十艘,沉士卒数十人,巨商同宗行者,亦多溺死。时外舅镇江西,具列其事。⑤
可见,这里的“湖口龙”时刻威胁着过往的商旅行客,是典型的孽龙化身。再看《夷坚乙志》卷十五《大孤山龙》:
陈晦叔辉为江西漕,出按部,舟行过吴城庙下,登岸谒礼不敬,至晚有风涛之变,双桅皆折,百计救护,仅能达岸。明日,发南康,舩人曰:“当以猪赛庙。”晦叔:“观昨日如此,敢爱一豕乎?”使如其请以祀,而心殊不平。舩才离岸,则风引之回,开阖四五,自旦至日中乃能行。又明日,抵大孤山,舩人复有请,晦叔怒曰:“连日食吾,龙亦合饱。”鼓棹北行不顾。才数里,天地斗暗,雷电风雨总至,对面不辨色。白波连空,巨龙出水上,高与樯齐,其大塞江,口吐猛火,赫然照人。百灵秘怪,奇形异状,环绕前后,不可胜数。……晦叔具衣冠拜伏请罪,多以佛经许之,龙稍稍相远,遂没不见,暝色亦开。篙工怖定,再理楫,觉其处非是,盖逆流而上,在大孤之南四十里矣,初未尝觉也。南昌宰冯羲叔说⑥
这似乎是孽龙之父火龙的传说,故事中的“口吐猛火.赫然照人”与冯氏《镇妖》中所写的火龙很相似。
正因为孽龙在江西危害时代久远,破坏性极大,所以江西人民极恨孽龙,故有江西籍的道教祖师真君许逊与其友吴猛等,出来与孽龙及其族类蛟党、长蛇精等进行恶战,最终诛杀它的故事流传。这便是江西民间的孽龙观念。
上文所及小说中的水及水神或水妖故事,有着双重“格”的变化,即水的神格两重性(即善恶变化)到神(即龙)的人格化(由龙派生出孽龙及其族类暗喻社会上的好人与坏人的变化),再由这种变化产生的善恶评价,自然带有明显的社会学意义。小说从文学形象切入,对于水由自然界的水到神格化了的水患(孽龙及其族类),再到人类与自然水患、孽龙斗争过程中的人物形象,皆充满了人类社会的种种矛盾、观念,其所体现的作者的创作思想是:一是劝善惩恶,富于教化意义;另一是调和矛盾,意在构建和谐社会。
首先从其文学性来看,《三言》中有关水及水神、水妖形象描写,都具有丰富的文学性,主要体现在水的神格化以及神或妖的人格化,具体表现为水神与人间、人类的各种活动,如《警世通言》卷二十三之《乐小舍拼生觅偶》和卷二十八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直接写水神与人间男女之情;卷四十之《旌阳宫铁树镇妖》则写水妖与道教祖师斗法的故事;而《醒世恒言》卷四十之《马当神风送滕王阁》则写才子与水神之关系,均系神的人格化。其中文学性最强,形象最为丰满、活脱的应首推《警世通言》卷四十之《旌阳宫铁树镇妖》和卷二十八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2篇。《镇妖》故事中有大段真君许逊与孽龙及其族类恶战的场面描写,作者不惜笔墨,大肆铺陈,颇有《西游记》中孙悟空等与妖魔作战的风格;其中双方僵持不下,胜负难分的情景又是通过观音菩萨来调和,亦似《西游记》中的处理方式;而孽龙被真君、吴猛等击败后,四处逃难,时变为美少年,逃往长沙府,化名慎郎,骗取贾府的婚姻,颇似《西游记》中的妖孽,文学色彩浓厚。生活在明中晚期的冯梦龙(1574-1646)要小吴承恩64岁,肯定看过《西游记》,因而冯梦龙借鉴或模仿吴承恩《西游记》的痕迹显然。
从社会学意义看,“三言”劝善惩恶的教化思想和调和矛盾的社会意图非常明显。如小说写许逊家世代积善故事不仅在民间传颂,而且蜚声仙界。鉴察神访察到许氏世代积善事后,奏知玉帝:“若不厚报,无以劝善!”从水及水神或水妖、水怪的善恶两重性及水的神格化和神或妖的人格化及其互变来看,作者的劝善惩恶意图更加明显,而孽龙由聪明才子的“人类”竟变成作恶多端的“妖孽”,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至于《三言》的三个题目亦直接表明作者劝世教化的创作目的,学界多有论及,无须赘述。
至于调和矛盾的社会意图,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思想,一方面表现为三教合一思想,另一表现为观音菩萨对真君和孽龙间矛盾的调和事情上。冯梦龙倡导三教合一,不仅见于《三言》,其实冯氏其他书中亦有所及,如其《三教偶拈》中收录的儒释道三篇小说,就明显体现了作者“三教合一”的思想倾向。
而观音菩萨作为“和事佬”,其调和也是有分寸的,在《镇妖》中如此写道:
却说观音菩萨别了真君,欲回普陀岩去,孽龙在途中投拜,欲求与真君讲和,后当改过前非,不敢为害。言辞甚哀。观音见其言语恳切,乃转豫章,来见真君。真君问曰:“大圣到此,复有何见谕?”观音曰:“吾此一来,别无甚事。孽龙欲与君讲和,今后改恶迁善,不知君允否?”真君曰:“他既要讲和,限他一夜滚百条河,以鸡鸣为止,若有一条不成,吾亦不许。”观音辞真君而去。
正因为孽龙翻人船只,劫人财物,骗人妻女,沉没州郡,无恶不作,恶贯满盈,观音是知道的,所以当孽龙哀求时,虽然转来为孽龙求情,但当真君提出一些限制条件后,观音没有多言,小说仅以“观音辞真君而去”一句带过。这说明观音虽有和事的愿望,但并不是无原则的调和。而真君许逊的大局观念更加明朗,他也深知“孽畜原心不改,不可许之”,“但江西每逢春雨之时,动辄淹浸”,亟需借力开成百河,疏通水路,同时又要不失信于观音,故有条件地答应观音,可与孽龙和解,体现出真君许逊的处事智慧。
总之,《三言》中有关水神文化的篇章,其地域范围主要涉及江西地区,其中龙图腾信仰、孽龙观念、许逊崇拜以及三教合一思想、劝善惩恶教化意图等,都充分反映古代江右民间的风尚习俗,而《旌阳宫铁树镇妖》更可谓典型的水神文化和龙图腾文化的代表作。其中有关孽龙观念、观音调和等方面的描写,亦充分体现古代江右敬畏天地、自然、神道的民俗信仰和构建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关系的人文理念,它熔自然、地理、宗教、民俗乃至哲学于一炉,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深刻的文化史和社会学意义,且这种深刻的意义和丰富的文化内涵已在《醒世恒言》卷六《小水湾天狐诒书》中得到有力的印证。
注:
① 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四十,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96页(下同,不再注)。
② 《老子》第八章。
③ 四川唐子剑博客文章《天师许旌阳与四川德阳的纠结之谜》。
④ 互联网百度百科。
⑤⑥ 洪迈《夷坚志》第一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66、314页。
责任编辑:王思豪
*本文为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项目(12WX18)和江西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九江学院社会系统学研究中心“明清小说与社会风习研究”课题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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