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白角度看《红楼梦》对张爱玲小说的影响

2014-12-11 06:07··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白流苏套用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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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对白角度看《红楼梦》对张爱玲小说的影响

·张福萍·

《红楼梦》对白对张爱玲小说对白的影响,分为直接套用式的句式,使用率较高的句式,具有红楼笔法的句式,以人物相似度为基础的发展句式四个部分。这种影响显示了其从自觉吸收到自行创造的过程。张爱玲一生对《红楼梦》的热爱几近痴狂,再加上她本人独特的成长经历与艺术秉赋,是其能够成功将《红楼梦》的对白与句式吸收与发展到自己作品中的原因。

对白 《红楼梦》 张爱玲

引 言

20世纪最后20年,随着张爱玲热的兴起,张爱玲小说与《红楼梦》的关系研究也逐渐受到学界关注。此时期此项研究的主要特点是基于宏观层面的研究,对于微观与具体性方面的研究甚少。从21世纪开始至今,张爱玲小说与《红楼梦》之间的关系研究,受到了较为广泛的关注,论述的角度向微观化方向发展,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悲剧精神对比;第二类是艺术手法对比;第三类是人物形象对比。在这种宏观至微观的对比中,学界一致认同: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且这种影响还尤为深刻与典型。

在张爱玲与《红楼梦》关系研究的将近40篇论文中,以“从对白角度研究两者关系”作为论题的文章甚少,且只有少数两三篇会偶尔零星地涉及到此论题,一般都出现在“语言比较”的论题中。比如,曹芝兵的《〈红楼梦〉与张爱玲小说叙事风格语言比较》一文,主要从“亦雅亦俗”的角度论述两者语言风格的接近性;易静的《论张爱玲小说集〈传奇〉里的红楼笔法》,用第三部分一小节的篇幅谈到了“对白的套用与发展”,主要篇幅是谈悲剧精神与人物塑造的发展。本文拟从“对白”此一微观角度来谈《红楼梦》对张爱玲小说的影响。《红楼梦》中的对白对张爱玲小说对白的影响,分为直接套用式的句式,使用率较高的句式,具有红楼笔法的句式,以人物相似度为基础的发展句式四个部分。这种影响显示了其从自觉吸收到自行创造的过程。张爱玲一生对《红楼梦》(以下简称《红》)的热爱几近痴狂,再加上她本人独特的成长经历与艺术秉赋,是其能够成功将《红楼梦》的对白与句式吸收与发展到自已作品中的原因。

一、直接套用的句式

张爱玲小说中对《红》直接套用的句式有很多,比如“水晶心肝玻璃人”(一同出现在《红》第四十五回与《第一炉香》里);“痰迷心窍,猪油蒙了心”(出现在《红》第六十八回、七十四回、三十六回与《倾城之恋》里);“叫我哪一只眼睛看得上你”(出现在《红》第三十五回与《连环套》里)。这里详举三例:

1.没的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

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宝玉生了袭人的闷气,要给蕙香改名。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版,下同。)

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第一炉香》中梁太太讽刺葛薇龙。《张爱玲全集》,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2年版,下同。)

2.《红》中骂青年女性为“小蹄子、浪蹄子、蹄子”的例子很多:

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脸呢。(《红》第三十七回中秋纹得了赏回来,晴雯骂秋纹眼浅,又同时讽刺袭人。)

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红》第五十二回平儿对晴雯的称呼。)

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红》第五十二回晴雯骂偷东西的坠儿,并将她赶了出去。)

在张爱玲的小说《第一炉香》里,描写睇睇与睨儿的打闹时,直接模仿套用了“浪蹄子”与“蹄子”一词:“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就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

3.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红》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宝玉探病。)

柳原用手抚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倾城之恋》中范柳原恶毒地笑流苏。)

二、使用率比较高的句式

1.仔细……

“仔细……”一句式,是在《红》中用得相当多的句式。比如:

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红》第六回凤姐对来借炕屏的贾蓉所说。)

宝玉大吃一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仔细你的肉!”(《红》第五十八回一婆子对在园子里烧纸钱的藕官所说。)

“仔细”一词的第二个语义为“当心,小心”,此项语义用得很少。晁代金与于永港在其论文《〈红楼梦〉中仔细句的多角度考察》一文中指出:“检索明清时期的其他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这种用法非常少见”①,但《红》中却使用很多,同时也被张爱玲用得极有风味,活灵活现。如下文:

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金锁记》里赵嬷嬷听到小双与凤萧闲谈后说。)

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心经》中小寒教训米兰。)

2.……不成?

“……不成?”是《红》中用得非常多的句式。笠原理在其论文《红楼梦疑问句式研究》一文中指出,其比例在“前80回占70例”②。它“不是疑问语气词,但用在句末,可表示推测或反问的语气”③。如下文:

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红》第四十六中鸳鸯被逼嫁给贾赦时,鸳鸯反抗。)

秋桐便气的哭骂道:“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红》第六十九回尤二姐腹中男胎死了后,秋桐撒泼。)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红》第三十四回袭人提醒王夫人不要让宝玉总在姐妹中来往。)

这一句式语意短而精,语气爽快尖利,形成很有特色的反问式口语。现代人很少用到此句式,但独张爱玲将这种句式延续了下来。如下文:

白流苏冷笑道:“……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倾城之恋》中白公馆嫌弃且想赶走流苏时,流苏反抗时所说。)

睨儿“啪”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第一炉香》中处事圆滑的睨儿在与乔琪打情骂俏。)

这种使用率高而又被张爱玲套用的句式,还有“没的……”、“偏生……”等等。此类句式的活学活用,让我们看到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娴熟自然地操着道地的红楼梦腔……似乎有着天然的红楼血统”④。

综合以上直接套用的与使用率较高的两类句式进行分析,从内容上看,这两类的句式大多数为《红》里的骂词。一方面,这些骂词与具体主人公结合起来,成为极具审美特质的语言而具有了相当的“经典性”;另一方面,出生于旧式大家族中的张爱玲,其作品象《红》一样也着力于写一个大家庭中复杂纷繁的关系,且也着力于揭示表面上浪漫、平静,实质却很冷酷、尖锐的人际关系。正是因为这种契合性,所以这些经典骂词几乎一一都被张爱玲吸收进了自已的作品里。

从形式上看,这两类句式的特点是短小精辟。“繁复的句式虽能容纳更多的信息量,但短小精悍的句子却在突出表达重点信息方面更胜一筹。”⑤所以,张爱玲对于这类句式的套用不仅有顺手拈来之感,且为人物增色不少。

三、具有红楼笔法的句式

以上两类,可以说是对《红》对白的直接套用,而以下的第三类与第四类不再是直接套用,也不是刻意模仿,而是从写作方法,从根上学习红楼笔法。这种红楼笔法的学习,能很自然地符合人物的口吻与神韵。例如以下几例:

1.《红》中给人印象深刻的写法莫过于凤姐的出场。凤姐式出场的写法无疑是为了突出与渲染主人公的重要性与特殊性。它有以下特点:第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第二,未语先笑。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红》第三回黛玉眼中的王熙凤。)

《金锁记》是张爱玲小说的名篇,曹七巧作为《金锁记》中最重要人物的出场,可以说完全是“凤姐式”的:

那曹七巧也不坐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这段话显现了凤姐式出场“未语先笑”的特点,传出了人物尖酸泼辣的腔调,正如凤姐让林黛玉感到“放诞无礼”一样,曹七巧的上场也让人感觉到“来者不善”之想。

2.贾宝玉作为《红》中极为重要的人物,其出场的写法也令人关注。作者在写贾宝玉时用了一种特有的写法:主人公还未曾出现,便由多人对其进行描述与评价,在层层铺垫中起到先抑后扬的效果。先是王夫人告诫黛玉以后不要睬他:“我有一个孽根祸胎,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然后叙述黛玉自己的印象:“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再后又是王夫人再次警告:“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他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红》第三回林黛玉从众人嘴里知道的宝玉。)

因这种写法的特有性与高妙性,张爱玲在其小说对白中也多次使用了这种写法。曹七巧未出场前,其形象便由下人小双与凤萧的对话中一一透露出来,让读者能先有所了解,引起强烈的好奇心。

“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原来是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二爷。”(《金锁记》)

无独有偶,《第一炉香》中梁太太出场也是此法:梁太太未出场前,通过葛薇龙的视角,在两位下人的闲聊中也先透露了梁太太的一些信息。例如:“想不到她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姑母……算起来是年过半百的人。”这种写法的屡次出现,见出张爱玲深谙红楼笔法。

3.通过一个集中对白的场景,展现与构建复杂纷繁的人物关系。

张爱玲对红楼笔法的继承与发展是多方面的,例如对深刻悲剧意识的继承与发展;对日常生活细腻绵密的叙述等等。但与本文主题有关的部分,则是通过一个集中对白的场景,展现与构建其复杂纷繁的人物关系。这种片段在《红》中有不少。《红》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一节中,就是通过一次集中的场合及里面的对白,便将各种关系揭示了出来。例如通过王熙凤在众人都敛声屏气时却“未语先笑”,写出了其“放诞无礼”;通过“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的对白入木三分描绘了王熙凤察言观色、机变逢迎的本领,揭示了她在贾府中得宠的原因;还通过贾母戏谑的对白“你管叫他‘凤辣子’就是了”,写出了贾母对王熙凤的宠爱;通过众人的对白,写出了贾宝玉受宠的地位与其性格的顽劣与乖张,又在多处显现了林黛玉小心谨慎的言行;通过“月钱放过了不曾”,“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等对白展现了王夫人虽不露锋芒却是荣国府的当家主妇等等。

张爱玲在长期熟读《红》的情况下,也有如此展开小说中人物关系的写法。比如《金锁记》开篇由两个丫鬟的对话推出姜公馆里的核心人物曹七巧,紧接着,一个平常的晨醒对白场景,就将婆媳、姑嫂,妯娌、叔嫂、夫妻、主仆等诸多关系精彩呈现。再如《倾城之恋》中由徐太太来通报消息后,就由一个白流苏回不回去的问题展开了对白,将家里的三爷、四爷、四奶奶、白老太太等诸多人物全部托出,展现出复杂尖锐的人际关系,请看下文:

“……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徐太太未走,三爷便急着表明态度,说明三爷在家中带头便要将白流苏赶走。)

“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这段话揭示出三爷将白流苏的钱花光后,毫不留情地嫌弃白流苏。)

“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花光了白流苏的钱,还倒打一耙的四奶奶相当恶毒。)

“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用了公帐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白老太太避重就轻的态度显示出其对流苏没有足够的同情,流苏的境况可想而知。)

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只有外人徐太太对白流苏还有几分同情。)

张爱玲这种展现大家庭关系的集中对白场景的形成,究其根本原因在于她与《红》的作者一样,来自一个这样的旧式大家庭,她不过是反复而艺术地写下了她血液里所熟知的一切——

“她那位身在海外、眼下不知落脚何处的母亲,那位吸鸦片、娶姨太、曾经声言要打死她、现已断了来往的父亲,她的不得志的郁郁而终的祖父(张佩纶),她那个漂亮然而不争气的弟弟。甚至她也许还会想到更远,想到没有见过面,而常在亲戚口中听到的外曾祖父(李鸿章)或是‘相府老太太’”⑥。

四、以人物相似度为基础的发展句式

1.白流苏向白太太求助的对白是林黛玉梦中向贾母求助对白的发展,都显示了孤苦无依中的无助与抗争。比如: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倾城之恋》中白流苏被逼着去给死去的前夫守寡而向母亲求助时,母亲所说。)

“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倾城之恋》中白流苏跪在母亲床前,向母亲哀求。)

这幅情景与《红》中第八十二回里林黛玉梦中跪在贾母前哀求的情节极其相似:

“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看我娘份上,也该庇护些。”(《红》第八十二回黛玉梦中恳求贾母。)

“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终非了局。”(在梦中贾母的回答。)

虽然对白没有完全相同,但依然非常明显地让我们看到了白流苏与林黛玉俩位人物在处境上有一定的相似度。她们都寄人篱下,她们都只能依靠这个家族中唯一的一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外祖母。这种孤苦无依中的无助与抗争正是俩人的共同特点,所以在求助的情节上便产生了一种回应的感觉。

2.白流苏与林黛玉在对待爱情上都表现得极度自尊,所以在一步步的对白上,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俩人在恋爱过程中,除了都曾有过掉头就走或者往外就走的行为外,也都曾有骂对方说“废话”或者“胡说”的言语。请看下例中的“胡说”与“废话”何其相似。

“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对白流苏所说。)

“偏有这些废话!”(流苏对范柳原啐道。)

再看《红》第二十三回,林黛玉与贾宝玉共读《西厢》时:

“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宝玉对黛玉所说。)

“你这该死的胡说!……学这混话来欺负我……。”(黛玉回骂宝玉。)

这种类似的场景在《红》与张爱玲小说中还有几处。林黛玉与白流苏两位都具有较强的自我与个性意识,她们在寄人篱下的情形下想获得自已的爱情与婚姻,这使得她们在爱情面前不仅表现得坚忍,而且表现得很焦虑。本来对于爱情对象所说的情话,应该心里更释然,但又碍于大家闺秀的角色与当时的“儿女是不能有私情的”社会礼仪规范,竟至于采取同样的棒杀态度——既想听又不能听。在这里,张爱玲将所看到的《红楼梦》已融化在人物的血肉里了。

3.范柳原与宝玉也有几分相似,他们都与世俗有不融合之感,都是真情的追寻者,因而在相关的对白中都显示出几分痴心与急切之感。例如范柳原一直试图寻求甚至乞求得到流苏的理解:

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再看《红》第三十二回,宝玉对宝钗、湘云、袭人等规劝他要好好读书走“仕途”很反感,他对袭人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面对贾府的主流与正统思想,只有林黛玉一个人不说这样的“混帐话”,宝玉的这两句话是在黛玉的理解与肯定下对仕途经济彻底决裂的宣言。

可见,范柳原与贾宝玉都将爱情当成一种更高的精神追求,尽管这两段话无一字重复,却都是一个意思,要求对方“懂得自已”。范柳原因为对方不懂自已而失望,贾宝玉因为只有对方懂得自已而坚守这份爱情。表面上看,两人都是富家子弟,且在玩世不恭中离经叛道,但在现实中却都追求真我,在爱情上寻求心灵的契合。如果说,范柳原在这种追求“懂得我”的爱情时,还带有些婚姻上自私功利性的话,那么贾宝玉所追求的“懂得我”的爱情时,显得更诗意与超凡脱俗。

4.鸳鸯与七巧都被命运捉弄。一位是被逼着嫁给老而荒淫的贾赦,一位是嫁给了有钱但却残废的二少爷。当又见到导致她们这种命运的兄嫂时,她们的话竟然如出一辙,但又不是原样照搬。

“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进了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红》第四十六回鸳鸯对兄嫂所说。)

“我靠你帮忙,我也倒霉了!我早把你们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里边一倒,头一缩,死活随我去。”(《金锁记》中七巧对兄嫂所说。)

她们的这段话从口吻、人物关系、个性刻划都十分相似。但鸳鸯与七巧俩人都是在自已的处境中说出这段话,俩人的抗争在本质上还是有些不同。鸳鸯的抗争具有刚正明志的性质,而七巧的抗争则有畸形之感,表面要强,但骨子里软弱。

张爱玲是一位相当有才华且创作颇丰的作家,在对《红》几近痴狂的热爱中,她所创造出的人物不自觉的吸收与转移了《红》的气息,是主体写作过程中很正常且自然的事情。除了上述例子,还有其他小说中的人物与《红》中有一定相似度,如《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与王熙凤神似,在人物对白上口角犀利,爱理不理;睇睇有几分晴雯的气质,对白显得又俏又利等等。

综 述

在研究张爱玲的各大传记中,余斌所著的《张爱玲传》是较为权威的版本。书中写道:

“张爱玲1921年9月在坐落于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里出生,以后她在祖国大陆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租界的地面上度过的。”⑦“在她两岁时她的家搬到了天津。”⑧“八岁的时候,她们家又搬回到上海。”⑨

张爱玲先后在上海黄毛小学,上海圣玛丽亚女校读完中小学,又于1939年考入香港大学。“1942年12月,日本人进攻香港,中断了她埋首书本的学生生活,几年前因为欧战,她未能如愿去英国读书,这一次她毕业后赴英国深造的计划再次受挫。不过对她不久以后就将开始的写作生涯而言,学业的中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⑩

张爱玲出生于上海,大部分时间是在上海长大,然后有香港读书的重要经历,熟悉张爱玲作品的人都知道她是以上海、广东、香港等地的人为写作对象的。但在张爱玲作品里的人物却一律操着满口《红楼梦》式的京片子,可见其受《红楼梦》影响之深。

十几岁的时候,张爱玲便捧着《红楼梦》狂读,并且自己记录过读《红楼梦》的经历。她说:“只这年龄而头一回读,读到第八十一回,什么‘四美钓游鱼’等等,忽觉‘天日无光,百样无味’而感到那是‘另一个世界’!”就这一点,红学家周汝昌评价道: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初次接触《红楼》这样的书,即能感到曹笔与高续是那么霄壤天渊之悬殊大异,你怎么解释?是谁‘教’给了她要区别?是什么机器统计出‘词汇’差异表让她知晓了‘科学数据’?都不相干。”

她在那部考论《红楼梦》的专著《红楼梦魇》中,有极其精彩的话,“我惟一的资格实在是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她亦沉痛地批判《红楼梦》的续篇是“《红楼梦》被庸俗化了”,“《红楼梦》未完还不要紧,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请原谅我这混杂的比喻”。以上例子,均可看出张爱玲对《红楼梦》是如何地精熟。正如她自己所说,《金瓶梅》与《红楼梦》,“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红楼梦》”。

十四岁那年,张爱玲写了一部长篇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订成上下两册的手抄本。如果《摩登红楼梦》还只是对《红楼梦》感兴趣,那么1997年张爱玲出版二十万字的精深研究之作《红楼梦魇》时,则显示了她长期致力于此的造诣。如果把张爱玲的一生以1963年为中线,那么张爱玲把她的前半生交给了小说,而后半生则交给了《红楼梦》。

张爱玲一生对《红楼梦》的热爱,给了她文学风格至深的影响。当然,对于张爱玲而言,有时简直将《红》看成了唯一的样榜,即使是在写非北京人时,也处处都充斥着京片子的腔调,甚至有时生硬地照搬《红》中的对白,产生千篇一律的模式感。

注:

① 晁代金、于永港《〈红楼梦〉中仔细句的多角度考察》,《宜宾学院学报》2009年第10期。

②③ 笠原理《红楼梦疑问句式研究》,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17页。

④ 计文君《张爱玲的“红楼家数”》,《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四辑。

⑤ 祝敏《明清小说中被动式与处置式套用句式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33页。

⑥⑦⑧⑨⑩ 余斌《张爱玲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6、6、7、84页。

责任编辑:魏文哲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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