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国
马建国:新华社外事局局务会成员,曾任新华社非洲总分社、伦敦分社编辑、记者。
驻外记者既是信息的收集者,又是新闻的发布者,甚至也可以扮演一个国家或民族代言人的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讲,驻外记者似乎在自觉不自觉地从事公共外交活动,记者的观点有时甚至比官方的观点更有说服力。所以说,驻外记者应具备一些公共外交和公共关系的基本素养。本文作者讲述的几个故事,颇具启发意义。
说“花盖云集,名流荟萃”,似乎有些夸张,但我在英国当记者期间,时常要参加的有关中国的活动也确实是阵仗不小。而在那些与西方人觥筹交错、闲谈交流之间,交朋友靠的不是酒量,更多的是智慧,是巧妙运用自己的知识和文化积累的智慧给人的感染。回京几年,当年在伦敦的情景,犹在眼前,感触良多。
2006年6月,黑龙江省一个政府代表团到伦敦搞了一个黑龙江经济贸易推介会,在伦敦市中心的一大酒店搞的这个活动请来了包括伦敦金融城的金融、法律、公关和贸易等诸多领域的专家、学者,关心中国与英国关系的英国政界朋友也在受邀之列。
推介会按照英国的习惯是以招待会形式进行的,包括我们这些主流媒体记者在内的各路嘉宾在下面围桌而坐。主席台上,来自中国的主人少不了介绍自己家乡的经济状况和发展规划。讲到地缘优势时,这位副省长说了内容大致如下的话:黑龙江充分利用地缘优势,与俄罗斯、韩国和日本的经济贸易关系良好,且潜力巨大,前景广阔。
同桌对面一位英国男子,在主人讲话完毕,宾客开始就餐时径直问我:您是中国的通讯社记者,刚才省长先生说黑龙江与日本关系良好,您能不能给我讲一下,它们的关系到底有多好?
好一个问题!在宴会上谈论黑龙江与日本的关系,或者说中国和日本的关系,应答可以按照报刊杂志上的说法或者按“中央精神”说。但对方礼貌地把自己当中国的通讯社记者进行的这个“请教”简直有些“拷问”的味道,简单地来个“无可奉告”显然又有失礼貌。
品了口红酒,我很客气地说,“这样说吧,黑龙江与日本的关系就像伯明翰、曼彻斯特与波恩、柏林的关系一样,有贸易往来,关系也很友好。”
“您的回答太聪明了。”问话的英国人一面点头,一面举杯对我的回答连连称颂。
要知道,二战时期,作为英国重要的军事工业基地的伯明翰和曼彻斯特两大城市被德国人狂轰滥炸,几乎夷为平地,而在全球化日盛的当今世界,作为地球村的成员,德国的波恩、柏林和英国的伯明翰、曼彻斯特肯定有贸易、文化的交往,中国的黑龙江和日本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我当时说中国与日本曾经发生过战争,现在摒弃前嫌,遵循“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发展世代友好关系”云云,相信那位英国人的反应肯定是另外一回事。
回头想来,当时我与那位英国人的问答中都包括这一个知识问题:英国人问话里隐含着中国与日本的八年交战;我的回答中包含着英国与德国二战中那场关乎两个民族生死存亡的英吉利海战。
巧妙地运用波恩、柏林与伯明翰、曼彻斯特之间的关系类比黑龙江与日本的关系让这位英国人不是云开雾散,至少也是心领神会。
宴会上的一次简单对话让我这个新华社驻伦敦记者交了几个英国朋友,不但那位问话的先生整个宴会期间都很客气,连他身边的一位金融专家也成了我的朋友,为我日后的采访提供了不少帮助。
2005年7月底,在英国开放对华旅游政策后,笔者随中国到英国的首发旅游团采访。当地旅游部门也热情有加,特地请中国团乘船在泰晤士河上游览。船上,自然少不了当地的记者。鉴于多数游客和随团的中国记者英文表达都不太方便,我就成为中国旅游团的“临时发言人”。一位英国女记者除了问几个与旅游相关的问题外,还“很自然”地问到了有关香港选举的问题。她问,一些新闻报道说“中国的中央政府在香港选举中有违背民主的行为”,对这个问题您作为中国的公民和记者有什么看法?
面对英国同行提出的问题,我首先说本来您采访旅游团这个问题似乎离题了,但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前提是您最好不要写明我的记者身份,同行问答本人不太习惯,也担心有人进行错误解读。
对方允诺,我就平心静气地与这位同行“聊”了起来。
其实,与其说是聊,倒不如说是笔者对这位英国同行的“教育”。在很礼貌地对这位英国女士对香港的关心表示感谢后,我说,她所说的所谓香港选举中出现的“问题”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香港在回归中国之后民主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何出此言?
香港的特区首脑是在中国中央政府制订的“港人治港”的大原则下通过选举产生的。而在之前英国对香港实行管理时,香港总督从来就没有什么选举。我很客气地问这位英国记者:您可能认识或知道香港的最后一任总督彭定康,当时已经在牛津大学任职的英国官员到香港担任最高行政长官是英国女王任命的。为什么当时女王任命一个香港最高行政长官时英国媒体没有质问什么民主问题,而在中国政府对香港行使主权后,在那里进行最高行政长官的选举就出现了民主问题呢?
几分钟前还信心满满的这位女记者,这时没有了原有的锐气,连连点头。我接着说,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情。比方说,中国在20世纪初就在民主革命的风潮中把中国的最后一个帝王赶下了历史舞台,而英国仍然是一个保留君主立宪政体的国家。虽然英国报纸不断报道民意测验中有40%或更多的人反对君主立宪,要求废除王室制度,但英国仍然是一个君主立宪国家。这就是现实。我说,作为一个来自曾经有几千年封建历史国家的人,我认为君主存在的本身就使一个国家的民主大打折扣。一些人对自己身边的不民主的现实视而不见,却对远在天边的香港的选举大谈民主。是不是有些不好理解?
那位记者同行,一边点头,一边在小本子上刷刷地做着笔记。
泰晤士河上,微波淡淡,凉风习习。游船之上,一个中国记者与英国同行的对话就这样看似平淡地进行着。
第二天出版的《卫报》证明那位女记者没有遵守自己对被采访人身份保密的承诺。原本是采访中国旅游团的文章,却把我这位中国记者对香港民主和中英民主的不同背景一五一十地刊登出来。
也好。在这个号称民主、自由的国家,中国记者能够有机会发言,能够在英国很有影响的报纸上陈明自己的观点也非坏事。一位中国外交官也说,中国记者能够就敏感的政治问题发言,对公共外交,说服英国公众都很有帮助,从某种程度上说,记者自己的观点甚至比官方的应对更有说服力。有几位认识笔者的英国人看了那篇文章也说,笔者很有见地。
这个问题恐怕很少有人听到。有一阵子,中国殖民非洲的言论充斥在包括英国在内的西方媒体上。
2008年底,笔者有幸参加过爱丁堡大学主办的一个“21世纪的媒体与中国”的专题辩论会。辩手除我外,还有:来自美国《新闻周刊》驻上海的美国记者邓肯(Duncan Hewitt),当时刚刚从北京担任“驻外记者”回国的英国独立电视台主持人快嘴林夕(Lindsey Hisum)。
我说,本人喜欢古董,周末也经常到英国的古董市场,跳蚤市场“淘金”。在英国的星期日市场,我也经常能看到显然是“中国制造”的廉价商品。
如果仅仅因为人们在非洲发现了中国制造的劣质商品就说中国是在殖民非洲的话,那么,中国是不是也在殖民英国?
大家会心地笑了。
我接着说,中国已经是世界贸易组织成员,如果说按照市场规则与非洲人做生意与殖民时代的老牌帝国凭借坚船利炮打开贫弱国家的大门,并统而辖之的殖民做法显然不是一个概念。
在这位非洲小伙子提问之前的陈述阶段,我也讲了困难时期中国人借鸡蛋待客的故事。我说中国人借鸡蛋待客一方面说明文化基因里有热情好客的一面,一方面中国人也有爱面子成分。中国人爱面子,作为中国人精英层次的各级领导人肯定也爱面子。中国有个古训教“家丑不可外扬”,中国人以前出口商品就是“高档商品”的代名词。在改革开放初,外国人在中国被称为“外宾”,肯定要把中国最有面子的东西展示给“外宾”。现在,作为国际贸易的一部分,中国有不少商品出口到非洲,但中国主管出口的官员肯定也爱面子,他们也不想让那些劣质商品出口到非洲,让“家丑外扬”。只是在市场化的当今社会,总有一些贪婪之人不顾法度,愣是把这些市场不愿看到的东西堂而皇之的运到了非洲,也运到了英国。
中国很大,人很多,有时难免在管理上有疏漏。即使人口和幅员都远比不上中国的英国也有疏漏,中国的劣质商品能够到英国周末市场肯定也不是英国海关官员愿意看到的。但这就是事实。
早在30年前,中国有一个老人,个子不高,但他说出来一个让我现在回味起来很高深的话。他说,“中国要开放,要打开窗户透透新鲜口气,打开窗户的时候难免飞进来几只苍蝇。”你说看到的劣质商品可能就是这位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说的“苍蝇”,不是什么新殖民主义。
整个讲演厅回荡起会心的笑声和掌声……
辩论结束,那位电视台女主持很友好地主动与我拥抱,并开玩笑地说,我们这次真是一个“和谐的辩论”。在专为辩手和嘉宾准备的冷餐会上,爱丁堡大学校长还特别对我这位来自中国的记者表示感谢,我这位中国记者的参与给这场辩论会带来了中国的文化和幽默。
专门来参加这个辩论会的中国驻爱丁堡副总领事李立贝在辩论会结束后很兴奋地说,马记者您是否专门接受过什么演讲或公关培训啊?
我半开玩笑地说,本人没有接受过什么讲演或公关培训,但倒是给人讲授过公关方面的知识。另外,作为记者,特别是一名驻外记者,外交官的素质也是对一名合格的驻外记者的基本要求。
事实也是这样,早年在社会科学院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就翻译过《形体语言》一书,为此专门受国际公关协会邀请讲述形体语言与公关的关系。
铁腿马眼神仙肚,说的是记者吃苦耐劳,能走路、熬夜、忍饥挨饿的功夫。我想,一个出色的驻外记者应该具备更高的功夫。驻外岁月已经时隔两个春秋,但作业余外交官的感觉让我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