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象学与马克思的Versachlichung
——对《回到马克思》(日文版)的学术评价

2014-12-03 23:54榎原均
南京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论者现象学资本论

榎原均

历史现象学与马克思的Versachlichung
——对《回到马克思》(日文版)的学术评价

榎原均

《回到马克思》的书名让人想起胡塞尔的“回到事情本身”,可“马克思本身”在哪里呢?张一兵通过重新解读马克思的文本,试图寻找这一问题的答案。在他看来,马克思的思想经历了一个范式转换,而他就是要在马克思的这些文本中找到从历史唯物主义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思想实验历程。我认为,张一兵的《回到马克思》在马克思思想研究中树立了一个新的学术坐标。

回到;人本哲学;科学的政治经济学;历史唯物主义

很久以前,我就通过《情况》杂志①得知,在中国,广松涉②的著作一直在被翻译成中文出版。论者确定出席去年在南京师范大学举行的中日社会主义论坛③,在准备报告文本《苏联崩溃的原理性的根据与〈资本论〉初版论价值形态论的意义》的过程中,针对《资本论》中出现的Ding(物)和Sache(事物)的区分翻译,试着参照了中文版的《资本论》。于是我发现,与大多数的日文译本一样,中文译本也未能做出区分翻译,反过来,在我对于中文如何表现日语的物象化这个译词持有疑问时,借给我中文版《资本论》的濑户宏先生向我介绍了中国书籍的相关主页。在那里,能查阅广松涉的《物象化论的构图》的中文版目录,我因此才明白物象化一词在中译本中也是同样的含义。今年6月,情况出版社的大下敦史给我送来即将出版的中国南京大学张一兵教授的《回到马克思》④“第三版序言”校样,通读一遍后,发现其中指出了Ding和Sache的区别的重要性,同时还论述了广松的物象化论和《资本论》内容的差异,这正是我撰写本文的缘起。

因为没有在大学工作的直接经验,所以我只能通过外部观察做出判断:日本大学中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似乎在1980年以后逐渐衰落,这种状况持续至2006年的雷曼危机⑤。与此相反,基于1990年以后的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路线,市场经济随之被引入,给正在进行中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以新的驱动。在拜读了张一兵的《回到马克思》之后,作为论者的我首先联想到了这一点。

张一兵的这本书,对于从早期马克思到中期马克思直至《资本论》形成为止的马克思学说形成过程的把握,不仅从经济学说发展的观点,还采用了透视隐藏在其背后的哲学的成熟过程的研究方法。他的结论是马克思最终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即《1857-1857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中深化了历史唯物主义,并开辟了所谓历史现象学的新天地。我认为,也许正是由于这一历史现象学的新研究范畴的提出,才促使张一兵致力于分析Ding和Sache的区别。因为未能阅读《回到马克思》以往的旧版,所以对此我至多只能进行推测。不过,在历史现象学中,揭露映入眼帘的现象形态的幻影性格和在人们的生产关系中主客颠倒的意识形态批判,最终会如同现象学批判的学问一样被批评者抓住不放,然而如果有对于这种问题的关心,就难免会遇到Ding和Sache的区别这一难题。对于《回到马克思》所研究的早期马克思和被张一兵视为评论对象的经济学家和哲学家们的各种学说,论者并没有什么批评性质的学问储备,而论者只是有着坚定的实践性欲望,想要阐明1917年以后的欧洲革命为何受挫,以及苏联为何走向斯大林主义,这种欲望驱使我对《大纲》以及《资本论》的价值形态论进行研究,直至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我才认识到Ding和Sache区别的重要性这个观点。⑥

张一兵在《回到马克思》一书的第一版序言中写到,“当然,本书最重要的理论发现,是第8、9章我对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几乎殚精竭虑的哲学解读,即马克思在科学理论基础上建构出来的批判的历史现象学。”⑦因此,我在此集中于第8、9章中的历史现象学的评论也就有了同样的意义。

一、从历史唯物主义到历史现象学

依论者来看,贯穿在张一兵的这部宏大著作中的主线,是对于从历史唯物主义向历史现象学的马克思哲学的成熟过程的把握。这一结论是由第一版序言中如下所述的独自研究视角而得出的。

本书独特的研究视角,是从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深层语境中去重新探索他哲学话语的转换。从我读到的国内外的文献中,以这样的思路完整地将经济学与哲学研究结合起来考察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全程,这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去世后可能还真是第一次。⑧

这一视角,如若对于实践家来说,理应是一种反思式的理论性感受,或者说,是应该带着问题意识来看待臣服于资产阶级的大学教授提出的经济学的理论背景,考察其中有着怎样的资产阶级意识,拥护着怎样的实践,对其中存在的问题进行批判性考察。然而,能够在一般的理论课题中具有实践家的问题意识进行学术研究的人确实为数不多。张一兵能从这样的视角开始研究,还是由于存在着《致日本读者》中叙述的如下所示的实践性课题的缘故吧。雷曼危机之后,马克思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复活,以此现状为基础,通过回顾于1999年出版的这本书的形式作出下面的阐述。

人们不得不再一次想起了马克思。但是,由于过去一个半世纪以来,关于马克思思想的诠释与重现总是摆脱不了斯大林教条主义意识形态构架那种的长长的影响阴影,所以,即使今天人们谈及马克思,也总是与前苏东那种粗陋的官方意识形态解读和政治实践失败纠缠不清。这是一团很难理清的思想乱麻。实际上,十年以前我在中国喊出“回到马克思”的口号,其直接目的就是想使马克思从同一性强制式的政治意识形态幻象中走出来,在当代世界性的思想语境和全新的解读方法中,让其重返历史性的原初学术语境。这一努力,在长达十年之久的中国学术界的质疑和接受过程中,已经成功引导了中国年青一代学者重返马克思原始文献研究的科学平台。⑨

对于日本的读者来说,即使说是历史现象学,人们也很难容易理解。这是由于,前苏联、东欧式的马克思主义官方意识形态并不是日本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主流。显然,张一兵教授在说到传统马克思主义时,通常指的是官方意识形态,对于从未进入过这个语境的日本马克思主义学者来说,对历史现象学提出的理论意义,并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因此,我只能尝试着针对历史现象学的学术特征进行追述吧。

在张一兵所指认的所谓历史现象学中,马克思这时关心的问题不再是一般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而是以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去透视这种颠倒的假象,即如何去掉一层层现象和假象,达到那个真实存在的本质和规律。这是由于,资本主义经济的现实自然性(自在性)中客观发生的多重颠倒性和复杂性,需要非直观和非现成的批判性现象学,即去掉意识形态,发现经济现实的本真性。这是马克思历史现象学的基本内容。⑩

在张一兵看来,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建立了广义历史唯物主义,而在《哲学的贫困》中则抓住了经济学批判的决定性要点,不过,那时还未到达商品的价值形态和货币层面的分析,马克思真正着手对其进行分析,是在后来的《大纲》中。通常的观点认为,在《大纲》阶段,马克思对于商品的价值形态和货币及资本的一些阐述,形成了经济学方面的革命成果,但张一兵并没有停留在这一认识上,他认为在马克思获得这样的经济学方面的成果的背后,有着从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向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历史现象学的转变,这也标志着马克思在哲学方法论上的真正成熟,其中,《大纲》就是最重要的证明。总之,前苏联、东欧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不能理解马克思《大纲》和《资本论》中的哲学方法论,而历史现象学正是作为实现从那个传统框架中解放出来的武器而被提出的。

二、历史现象学的特征

按照张一兵的看法,历史现象学的提出,正是通过上述这种在某种意义上的实践课题所证实的,那么其内容是怎样的呢?概括起来说,历史现象学的研究对象,正是对于大部分的研究者来说并没有得到理解的马克思在《大纲》中自由地展开的哲学思想理论上的全新基础。

首先,对根据思考的分析性抽象和商品进行的事态化抽象之间差异的关注。

马克思认识到,资本主义经济王国中的社会关系本身并不是实证对象,而是客观的“形而上”之物(资产阶级经济学除去古典学派,后来多进入实证科学,即形而下之物)。在《大纲》的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发现抽象劳动的历史形成,只能是人类劳动在资本主义发达商品中获得的那种形式的客观特征,即现代社会生产过程中每天都在进行的事情。显然,物质对象本身并没有抽象性,只能是人类历史的实践才会有客观的抽象。这又是一种历史的实践唯物主义的观点。(11)

日本学术界围绕抽象的人类劳动的争论,是在《资本论》第1卷商品章的第1节和第2节(所谓的价值实体论)的范围被展开的,并没有涉及到第3节马克思的价值形态论。因此,针对劳动事态化抽象的理解和争论并不引人注目。然而在《大纲》中,马克思并未因此展开价值实体论的讨论,而是进行了价值形态的分析,并且论及劳动的抽象化。在这里,对广受关注的张教授的事态化抽象的理解的确是走向对马克思的新型解读的基本前提。

其次,对于关系规定的绝佳把握不断展开。

马克思通过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已经确认,社会存在特别是社会关系本身是非实体的主客体之间和主体之间互动的功能性存在,在这个意义上,作为社会关系的价值是客观存在的,但不是一种可直观的物。马克思说,“一种关系只有通过抽象,才能取得一个特殊的化身,自身也才能个体化。”(12)

从主体-客体二元的认识框架转向关系第一性这一认识框架,在日本自被广松提出之后,影响延续了很久。可依论者来看,即使是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广松先生,对于关系概念本身的阐明也不充分。在《回到马克思》一书中,张一兵也引用了论者中意的马克思在《大纲》中的相关叙述,然而由于意义稍微难以理解,因此这里就直接引用日文版的内容。

“各种关系,总的来说,必须从那些互相联系的各种主体中加以区分、进行确定的时候,能做的只有对其作出思考。”(13)

将马克思对于关系的把握和张一兵前面的主张重合,关系两极的重要性就会显露。譬如在x量的商品a= y量的商品b这样简单的价值关系中,相对价值形态和等价形态是两极的商品规定。在这个关系中,等价商品的使用价值被形态规定,认定为价值的化身,最终接受了直接领取交换可能这一社会性的力量。虽说关系本身不能感性的去把握,两极是在感性中形成的现象并转化为谜的假象,然而通过思考,应该就能理解这种关系对两极的实质性自然物作出了形态规定,让自然物转化为持有社会性力量的物象的道理,因此,关系和形态规定不可能割裂开。张一兵关于马克思的关系规定是通过特殊的事物化观点,可以使作为形态规定的问题变得更加成熟。

其三,对意志支配论的关注。

应该指出,在以往的研究中,人们仅仅是从经济学的意义上关注马克思这里的理论思考,但马克思这一重要论述恰恰具有重大的哲学意蕴,因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科学只是在这里才开始被现实地确证。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不是观念直观物,而是取决于人们的历史的一定的物质活动性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非常抽象的哲学设定,在这里通过经济学清晰地呈现出来了。(14)

在这里请允许我谈一下夹杂着自己对意志支配论的见解。论者从《资本论》(第1卷)初版(以下简称“初版”)文本价值形态论的研究中得知,商品是支配人格意志的概念性存在。在马克思成熟化的价值形态论中,存在着《资本论》初版正文、附录、以及附录为基础的《资本论》第1卷现行版(以下简称“现行版”)这三种类型,论者认为《资本论》初版正文的价值形态论在目前才最为重要。在初版正文的价值形态论中,货币形态并未登场,价值第Ⅳ形态对第Ⅱ形态的并存状态作出了设想,并宣示了商品世界未达到统一的秩序、受到混沌支配的现象。在交换过程论中登场的商品所有者们,将自己的意志寄予商品,在思考之前便采取行动,货币因而产生。总之,货币的产生是商品所有者受商品支配意志关系的影响的结果。论者认为,马克思的这个主张正是我们今天总结苏联解体这一现实共产主义运动的可能性的思想性据点。(15)

其四,对社会性无意识的思考。

他们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这样做着。价值没有在额门上写明它是什么。宁可说它把每一个劳动产品转化成了一个社会的秘密象形文字。而当这种社会关系属性通过物实现出来的时候,它就成为“劳动社会性质的物质假象”。这是神秘性的发生。(16)

张一兵将被拜物教支配的人们的无意识视为问题。此外,作为前面所叙述的主题的后续,在交换过程论中的货币形成,对商品所有者们来说是无意识中本能式的共同行为,这也是论者的意见。因此,可以得出这样的实践性结论,商品、货币在国家权力的意志力量涉及的范围外,并将商品、货币视为无用的生产关系加以废弃才能得以生成。(17)

其五,将属于流通的假象批判和资本关系的特征视为物象化。

历史现象学就是历史地剥去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一层层历史构成的现象(Phanomen)和假象(Schein),而这个现象和假象正是以货币关系为起点与终点的流通领域的交换。马克思决心走出流通的现象域,找出更重要的本质。(18)

这种颠倒是“物的人格化和人的物化”,资本家不是作为这种或那种个人属性的体现者来统治工人,他只在他是“资本”的范围内统治工人;他的统治只不过是“物化劳动对活动劳动的统治,工人制造的产品对工人本身的统治。”(19)

宇野弘藏(20)认为,资本-雇佣劳动关系是价值关系。(21)在中国,似乎也出现了有关宇野理论的研究书籍,不过在这里,论者主要想针对围绕日本战败后进行的《资本论》价值论的争论做一下评论。这一争论的内容是关于马克思价值形态论和交换过程论的整合性,围绕着货币形态在《资本论》第1卷现行版中也采用了价值形态论,与交换过程论共同成为了双重记述的内容。宇野弘藏和久留间鲛造(22)进行论证并创建了各自学派。然而,如果从文献学角度说,虽然《资本论》第1卷现行版价值形态论被改写,交换过程论却几乎维持着初版的原样,也就是说,价值形态论和交换过程论的理论整合性的这个课题,应该把与货币形态未登场的《资本论》第1卷初版正文价值形态论之间的关系视为问题。因此,人们发表了很多论文,论点也十分广泛,也获得了一定的成果,不过不能否认,这些成为了远离马克思本意的空谈空论。(23)

那么,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现行版中为何将货币形态引入了价值形态论?我认为,这是由于他接受了恩格斯的提议,即历史性叙述更加浅显易懂的缘故,不过,另一方面,这与当时马克思描绘的革命展望也有关系。马克思经手的莫斯特的《资本论入门》(24)中,有着“资本主义与自然法则的贯穿有着同样的必然性……并不是不能向共产主义发展”(25)这样关于社会革命发展的理解,此外,马克思也一直将革命的展望置于“确切的说,人民在向实行那种社会的新生转移之前,必须完全掌握政治权力”(26)之中加以寻求。那样的话,在商品世界中货币产生的逻辑性阐明,不需要作为实践的的方针而出现。然而,在苏联崩溃后的今天,超越资本主义的革命成为问题,“用实践来表现社会性的新生”受到质疑。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初版正文中的货币从商品中产生的逻辑性阐明才尤为重要。

其六,Sache和Ding的区别与分译的建议,这一点我将放在下一节进行探讨。

三、Sache与Ding的区别以及对广松的评论

张一兵在《回到马克思》第三版中对Sache与Ding译词作了改译。

最后,针对第3版改订还有另外一个不得不说明的问题。那就是对马克思所使用的Verdinglichung和Versachlichung这两个词的改译。在中国学术界的传统翻译里,二者一般被混同翻译为物化。但是,我保留了Verdinglichung“物化”的译词,同时将Versachlichung改译为事物化。这里的思想性结构环境里存在着两个机缘。首先,在第二国际以后的马克思主义阐释史中,隐在于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物化概念基本上被遮蔽起来,直到20世纪20年代才由青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重新解读出来,在《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Die Verdinglichung und das Bewußtsein des Proletariats)一文中,他详尽说明了马克思的物化(Verdinglichung)概念及其现代意义。可是,时间推移至20世纪70年代之后,日本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广松涉在自己的研究论著中,发现了马克思在自己的文本中说明社会关系颠倒为物的关系时还使用过另一个重要的概念:Versachlichung,他将这一概念译作物象化,以区别于马克思的 Verdinglichung(物化)概念。并且,广松涉以物象化作为马克思1845年思想变革的重要落脚点,以异质于之前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所以,他有青年马克思“从人本主义异化论向物象化论的转换”之说。也是在这一讨论和思考中,他指认出,物象化不等于物化。(27)

在此,我想介绍一下日本的翻译现状。在日本提出物象化论时遇到了译词的难关。正如张一兵所言,马克思的《资本论》原本将物象(Sache)和物(Ding)用于不同的含义。在这两个用词存在区别的基础上,还存在着物象化(Versachlichung)和物化(Verdinglichung)的区别。然而,在翻译文化盛行的日本,日文版的《资本论》除了长谷部文雄的译本以外,这二者皆被译作物和物化,没有加以区分。

大月书店的全集版(28)、新日本出版社的新书版(29)、还有筑摩书房的马克思珍藏本(30)、中山元重译的日经BP社版(31)、江夏美千穗的《资本论》初版第1卷的全译本(32),这些版本在这一点上皆不合格。另外,《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33)以及论者所使用的旧译本也没有区别翻译,到了1981年出版的《马克思资本论草稿集1》(34)才总算做了区分。

让人更加不明白物象化和物化的区别的是卢卡奇的翻译。日文版的卢卡奇《历史和阶级意识》(35)上刊登的第一篇论文的原文,正如译者平井俊彦在“译者后记”中所言,是“Verdinglichung”,可平井将这个词译作物象化。作为物化的现象,卢卡奇本身举出经济的物化、政治的物化、意识形态的物化等例,对于物化的说明则以《资本论》的拜物教理论涉及虚幻形态的部分为依据,所以这第一篇论文的题目如果译成“物象化和无产阶级的意识”的话,就是将物化错误地理解为物象化,从而使得物象化的意思含混不明。(36)

在日本,一提起物象化论便会将关注点放在卢卡奇身上,但是卢卡奇虽有物化论,却没有物象化论。所以日本的研究者容易用物化论来把握物象化论。而如果译成“物化和无产阶级的意识”大概就不会产生混乱。顺带一提,最近出版的引用卢卡奇系统的霍耐特的译本也用了《物象化》(37)这一题目,可是这本书的封面上却使用了原词来表示,我们很容易就能明白它是指“Verdinglichung”(物化)。这本书的内容也展开了物化论,可没有谈到物象的人格化。这样的情况是存在的,日本的研究者的物象化论和物化论交织在一起,而将物象化论作为人格的物象化、物象的人格化来把握的研究者则在少数。

张一兵教授在提出区别翻译的重要性的基础上,又进一步针对将广松涉《资本论》作为物象化论来解读这一理解而提出了下述异议。

再进入深一些的构境层,这里问题的实质,在于我与广松涉对马克思经济拜物教批判前提的不同理解:在广松涉那里,经济拜物教的前提是“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宛如物与物的关系,乃至宛如物的性质这种颠倒的看法”(这里引文中的重点号为我所加,是想突显广松涉理解中的这个“看似”、“好像”的意境),所以,拜物教的前提是一种类似物性的虚假呈象,这样,他才会指认Versachlichung是一种物象式的看法;而在我看来,马克思经济拜物教的前提,恰恰是人与人的联系客观地被事物(Sache)与事物(Sache)之间的中介性关系所客观替代,虽然这的确不是主-客二元结构中的那种“主体的东西直接成为物的存在”,但也绝不仅仅只是一种主观看法和伪像。就像在交换过程中发生的客观抽象一样,人们在无数次现实的商品交换中,才客观抽象生成了价值等价物,货币是交换关系的一种历史性的客观抽象,而非主观呈象。(38)

关于这一异议,论者也全面认同。原本,正如张一兵也认可的那样,广松涉的物象化论是在从初期马克思的异化论到物象化论的不连续的发展这一大框架中论述的,而不是以《资本论》为素材进行论述的。并且,它还带着广松在其毕业论文以来所表现出的对哲学关心(其归根结底是作为《思想》杂志所刊登的“世界的交互主体性的构造”而成形的独创的哲学)的偏向。(39)将广松涉的《资本论》以物象化论为研讨视轴进行阅读的尝试(40)也带有这种偏向。论者将通过《苏维埃经济学批判》(41)及前面所述《价值形态、物象化、拜物教》来指出阐释上的不同。

其实,为了物象化一词的日译,我先后多次请教了日本学者,其中有广松涉在世的朋友吉田教授,也有一些同时精通德语和马克思文本的日本专家,如内田弘教授和平子教授。他们都无法说清广松涉为什么将Versachlichung译为“物象化”,并且更有意思的是,对“象”在日文汉字中的构境语义,似乎也没有深究过。……我认为,并不在广松涉哲学语境中的日本学者不加反思地引述物象化概念则是非法的。我的这一指认令不少日本学者感到震惊。(42)

为《资本论》中的Versachlichung安上物象化这一译词的是长谷部文雄。在日本,从大正时代开始到昭和初期,便有数名学者各自按照自己独到的理解翻译了《资本论》,但是完成全卷翻译的只有高畠素之(43),河上肇、宫川实的合译(44)在中途夭折,完整翻译的长谷部(45)也拖到了日本战败后。高畠翻译的首卷在1920年由大镫阁出版,但并未区别翻译这两个词。接下来,在1927年(昭和2年)由岩波书店出版了河上肇和宫川实合译的首卷,同样没有区别翻译。据译者序所言,他是延用了河上、宫川的翻译。大概将Sache翻译为物象是长谷部自己的想法(46),而河上、宫川却并未认同。(47)

日本的研究者延用长谷部的翻译使用物象化这个词。针对物象化这一译词也有人提出异议,芝田进午曾建议使用“事物化”这一译词,后又变更为“物件化”。(48)一段时期内,田畑稔也使用“物件化”。(49)关于象这个词的意思,论者请教了张一兵教授,也参考了一下辞典,发现它有象形文字的用法,因为马克思的确认为商品的价值形态是社会性的象形文字,所以,我认为物象这一译词也不能抛弃。

四、结语

最后,我想阐释一下自己对张一兵教授的历史现象学今后发展的期待,并以此做为本文的总结。《回到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入口处止步,然而,在张一兵的带领下南京大学成立了相关的研究团队,因此我们可以想象,从历史现象学的观点出发的真正的《资本论》的研究正在进行之中。接下来,我想说明一下论者当下的问题意识,以达到交流的目的。

在日本的价值论论争中提出的问题,不按顺序列举的话,首先,中野正在《价值形态论》中指责马克思的价值实体论沿袭了古典经济学的残渣。(50)中野正是日本最早研究价值形态论的学者之一,他不光将使用价值的舍去作为古典经济学的残渣加以批判,同时还研究了《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初版原文价值形态论以及现行版价值形态论的差异。只是,尽管它极为难得的谈及初版原文价值形态论的第四形态,但由于它没有如马克思那样将价值形态论看做是价值形态产生于价值概念的证明,而是沿袭了使用价值与价值之间的矛盾促使货币产生这一现行版的规定以及宇野弘蔵的见解来进行解释,所以,由于其论证了第四形态无法证明货币的产生从而被看做是一个失败之作。另外,日本价值论论争的出发点,是刊登在杂志《评论》上的资本论研究座谈会,后来座谈会的内容被整理成单行本出版。首先由河出书房出版了分册,不久后志诚堂将其整合为一册(《资本论研究——商品及交换过程》河出书房,1948年;《资本论研究》志诚堂,1958年)。宇野弘藏与久留间鲛造出席了该座谈会并在会上进行论争,日本的价值论论争的主题几乎全部出自该座谈会。

其次,则是宇野弘藏在《价值论》中提出导入商品所有者的欲望来解释价值形态的方法。对此,论者也一直难以充分理解价值形态论,直到拙著《价值形态、物象化、拜物教》(1990年)出版,然而对于欲望的带入的批判仍是不充分的。例如,调节学派的阿格利塔的《货币的暴力》(法政大学出版局,1991年),尽管同宇野弘蔵是在不同的意义上,却也带入了将它排除在价值形态论之外的意志。但是由于欲望和意志的带入,价值形态本身作为社会性象形文字的意义便丧失了。尽管对它的阐明是马克思所关心的。

其三,甚至还有观点认为要将价值形态论作为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价值)之间的矛盾的展开来解释。(51)宇野弘蔵的情况是,将与价值处于矛盾关系的使用价值规定为“为了他人的使用价值”。此外,中野正是极少数从正面考察形态规定的研究者,而他的形态规定的概念,是“劳动生产物采取商品形态”的意思。但是,马克思形态规定的意思则是,等价商品的使用价值在价值关系中通过被认为是价值的化身,以其原本的自然形态接受与之不同的社会形态,这一点没有得到理解。

此外,还有宇野弘藏和久留间鲛造围绕价值形态和交换过程的关联的论争。(52)该价值论论争一方的当事人宇野弘藏把以经济学原理来净化《资本论》作为自己的使命,实际上也将其作为宇野原理论加以完成。(53)宇野弘蔵的经济原理的问题在于价值论与资本、雇佣关系的把握上,这一点论者此前已经指出,在目前这个阶段应该进行对其利息论把握的批判。宇野利息论没有认可生息资本范畴,只通过它与产业资本循环中的闲置货币资本的运动的关联来把握它。因此,从宇野的原理论来看,生息资本和虚拟资本支配着产业资本的当下的资本主义是完全颠倒的,其分析派不上一点用场。

从论者的观点来看,这样的论争是在没有讨论《资本论》第1卷初版原文的价值形态论的基础上进行的,甚至没有对《资本论》第1卷的初版原文、附录、现行版本这三者的价值形态论进行相互比较,这样一来,通过研究初版原文价值形态论进行论争这一基础本身便崩溃了。我期待中国的《资本论》研究不要以日本的价值论研究为基础进行,而要从打碎那一基础地平线开始向前迈进。

注:

①日本《情况》2007年5月号附刊。

②广松涉(Hiromatsu Wataru,1933-1994):当代日本著名的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思想大师。代表著作:《唯物史观的原像》(1971年,中译本已经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世界的交互主体性的结构》(1972年),《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1974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资本论的哲学》(1974年,中译本已经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事的世界观的前哨》(1975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物象化论的构图》(1983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存在与意义》(全二卷,1982-1993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等等。——中文译者注。

③第3次中日社会主义论坛于2012年9月3-5日在中国的南京市和扬州市举行。论者报告的要点以中文译本的形式收录于论坛报告册中。中国方面的主办团体有5方,其中以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院为中心,日本方面是社会主义理论学会。

④张一兵:《回到马克思》(日文版),(东京)日本情况出版社2013年版。

⑤2008年,美国第4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由于投资失利,在谈判收购失败后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引发了全球金融海啸。美国财政部和联储局协助挽救濒临破产的贝尔斯登,却拒绝出手拯救雷曼兄弟的做法惹起重大争议,市场信心崩溃一发不可收拾,股市也狂泻难止。——中文译者注。

⑥论者通过著作《价值形态、物象化、拜物权》的序文作出如下论述。“本文的最大特征在于用实践问题把握价值形态论的解读。资本主义的发展达到极致,处于成熟状态下的无产阶级阶级斗争胜利的展望,通过价值形态论的解读就会变得坚定,这就是价值形态论中不断追求的事物的原动力。……关注物象化和物化的不同之处,这是解读价值形态论的出发点。从这里可以把握现象形态与幻影性形态的不同,区别价值形态的秘密与奥秘,了解价值形态的秘密就是物象化的原理这一内容。在此情形下,由物象相互的社会性关系导致的劳动抽象化是由劳动反射的关系造成的抽象,与由意识造成的抽象化是不同形式的抽象,将其与由意识造成的分析性抽象进行对比,并视为总括后得出的抽象化,这一点很重要。一直以来,只是模糊地指出了意识抽象和事态抽象的不同,不过,人们未曾针对抽象形式的不同做出过反省。”(榎原均《价值形态、物象化、拜物权》,资本论研究会,1990年,序文ⅲ~ⅳ页)。

⑦⑧⑨⑩(11)(12)(14)(16)(18)(19)(27)(38)(42)张一兵:《回到马克思》(日文版),(东京)日本情况出版社2013年版,第32、30、5、571—572、567、603、585—586、660、630、651、18、20、20页。

(13)《马克思〈资本论〉草稿集》第1卷,(东京)日本大月书店1981年版,第116页。

(15)针对由商品带来的意志支配参照拙著《价值形态、物象化、拜物权》,第6章。

(17)商品、货币的废除是国家权力之外的力量,论者关于这一点的首次论述收录于前面提及的拙著后记的文献《紧急的课题》中。

(20)宇野弘藏(1897—1977):日本著名经济学家。他出生于日本冈山县。1921年大学毕业后,进高野岩三郎博士主持的“大原社会问题研究所”工作,1922—1924年留学德国,回国后任东北帝国大学法文学部副教授,讲授“经济政策”课程。主要著作有:《价值论》、《资本论研究》、《经济原论》、《价值论的研究》、《危机论》、《经济学方法论》、《宇野弘藏著作集》(10卷)等。——中文译者注。

(21)针对宇野价值论的批判参照拙著《资本论的恢复》,日本鹿砦社,1978年。

(22)久留间鲛造(Samezo Kuruma,1893-1982):日本早期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中文译者注。

(23)关于宇野、久留间的争论,参照拙著《价值形态、物象化、拜物权》第3章。

(24)(25)(26)莫斯特:《资本论入门》,(东京)日本大月书店2009年版,第30、164页。

(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a,大内兵卫、细川嘉六监译,(东京)日本大月书店1965年版。

(29)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资本论翻译委员会译,(东京)新日本出版社1982年初版。

(30)《马克思珍藏版Ⅲ》,今村仁司译,日本筑磨书房2005年初版。

(31)《资本论经济学批判第1卷I》,中山元译,日本日经BP社2011年初版。

(32)《初版资本论》,江夏美千穗译,日本幻灯社书店1983年初版。

(33)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第一分册,高木幸二郎监译,日本大月书店1958年版。

(34)马克思:《资本论草稿集》第1卷,资本论草稿集翻译委员会译,日本大月书店1981年版。

(35)卢卡奇:《历史和阶级意识》,平井俊彦译,未来社1962年版。

(36)卢卡奇:《历史和阶级意识》,平井俊彦译,未来社1962年版,第14—15页。

(37)霍耐特:《物象化》,辰巳深知、宫本真也译,日本法政大学出版局2011年版。

(39)《思想》1969年2月号,岩波书店。

(40)广松涉:《资本论的哲学》,邓习仪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41)参照拙著《苏维埃经济学批判》,日本四季书房1982年版,第四章。

(43)《马克思全集第1册资本论第1卷(I)》,高畠素之译,大燈阁1920年版。论者所参考的高畠译本并非该版,而是后来由改造社出版的1927年版。京都府立综合资料馆中也收有河上肇的藏书,令人惊讶的是其中竟然收有昭和7年(1932年)的杂志《经济学家》上的一篇名为“资本论翻译史”的报道的复印件。通过这篇报道可以知道高畠译以外的译本情况。另外,大燈阁的高畠版译本可以看做是日本最初的全译的完结。

(44)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上册》,河上肇、宫川实译,日本改造社1931年版。

(45)马克思:《资本论经济学批判第1卷第I分册》,长谷部文雄译,日本评论社1932年版。

(46)《资本论初版钞》,长谷部文雄译,日本岩波文库1929年版。

(47)长谷部文雄:《资本论随笔》,日本青木新书1956年版。其中描写了三者的交友关系。

(48)芝田进午:《人性与人格的理论》,日本青木书店1961年版,第7章,第169页中使用“事物化”;《讲座马克思主义研究入门》第1卷,1975年收录的芝田论文中改为“物件化”。

(49)参照田畑稔《马克思与哲学》,日本新泉社2004年版,第8章,第430页。

(50)(51)中野正《价值形态论》,日本评论新社1958年版。

(52)久留间鲛造:《价值形态论与交换过程论》,日本岩波书店1957年版;《货币论》,大月书店1979年版;宇野弘蔵:《价值论的研究》,东京大学出版会1952年版。

(53)宇野弘蔵:《经济原论》(上卷),岩波书店1950年版。后由岩波全书在1964年整理为袖珍本《经济原论》。

〔责任编辑:金 宁〕

Historical Phenomenology and Marx’s Versachlichang: An Academic Appreciation of Return to Marx(Japanese Edition)

Ebara Hitoshi

The title of this book reminds us of Husserl’s slogan“Return to the things themselves”.But where is“Marx himself”?Zhang Yibing tries to find it by reading and interpreting Marx’s text very carefully.Zhang Yibing thinks that Marx proceeded from scientific political economics to humanistic philosophy and qualifies the process as a“paradigm change”of Marx’s thought. Zhang Yibing tries to find in Marx’s writings“the experiment of thought to make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nto the study of political economics”.I think that Zhang Yibing’s“Return to Marx”made a new horizon for the study of Marx’s thought.

return;humanistic philosophy;scientific political economics;historical materialism

B0-0

A

1001-8263(2014)02-0047-08

榎原均,日本文艺复兴研究所、元扎幌大学教授 日本东京164-0001;翻译:王海凤、李雨萍,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 南京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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