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化的兴衰
——来自个体化视角的阐释

2014-12-03 23:54吴小英
南京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主妇个体化个体

吴小英

主妇化的兴衰
——来自个体化视角的阐释

吴小英

从个体化的视角看,全球化背景下日韩的脱主妇化现象和中国的主妇化倾向看似反向发展,却显示了女性在多元和流动的选择中规避风险、追求“为自己而活”的人生逻辑。中国正在兴起的主妇化是女性遭遇制度、结构、文化三种机制而作出的人生规划和自我选择的结果,出于个体意愿的全职太太的出现,拓展了传统家庭主妇的含义和空间。关于主妇化与否的争论,关键在于将抉择权交还给女性自己,为她们营造一个多元、开放的价值空间,让她们在自主选择中获得积极的身份认同。

主妇化;脱主妇化;个体化

关于现代性的讨论中,女性的主妇化(housewifization)①是其中一个很难绕过的话题。因为无论是欧美还是日韩国家,在踏进现代化之后都出现了男性作为挣面包者、女性作为家庭主妇的现象。这一家庭和性别分工模式在现代化阶段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它不由得让人思考:现代性与主妇化之间是否具有某种天然的联系?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么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否也一定会伴生主妇化的趋势?而现代性本身的进展和更替,又以何种方式决定了主妇化的兴衰?

事实上,在女性主义之前,这一问题从来不成为问题。在西方经典社会学家的叙述中,主妇化家庭几乎就是工业化时期现代核心家庭的标配模式,它完全符合功能主义关于现代家庭和社会秩序的超稳定结构的所有想象。然而,20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社会经济和人口的变迁,以及以女性主义为代表的各种反主流文化的迅猛传播,使得主妇化传统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亲密关系发生了转型,家庭模式和价值观也日益呈现出多元化的形态。这些变迁在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的现代性理论框架中被概括为风险社会的一种“个体化”现象。这一理论虽然至今仍有争议,但提供了考察全球化背景下个体与家庭生活变迁的一个全新视角。本文尝试用个体化的理论框架和视角,阐释当今东亚社会主妇化的最新表现,并着重探讨中国社会主妇化兴起的背景和争论。

一、全球化背景下东亚社会主妇化的最新表现

东亚文化背景下的日韩家庭一向被认为是典型的主妇化家庭,即丈夫在外挣钱养家,妻子在家打理家务。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研究表明,现代化之后的日本和韩国,家庭主妇只是大多数女性一生中某个阶段的选择。女性不同年龄段的就业率呈现为M型曲线,即许多女性在未婚时工作,一旦结婚或生育之后,则通常要结束或中断职业状态,回归家庭相夫教子,等到孩子不需要照顾时,又重新出去工作。②这样一种与特定生命历程和年龄阶段相关的主妇化现象,成为日韩国家最常见的家庭模式安排。而中国家庭尽管也崇尚“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但是共产党从一开始就动员妇女走出家门投向社会,发挥“半边天”的作用。女性就业率长期以来维持在高水平,即使在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出现下滑,主妇化依然是极其稀罕的现象,夫妻双方共同就业是最常见的家庭模式安排。

然而随着全球化的演进,近几十年来日韩与中国之间看似相异的女性定位和家庭模式,似乎正在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而发生松动,朝着相向而彼此靠近的方向发展,主要表现为日韩女性的脱主妇化(de-housewifization)现象和中国女性主妇化苗头的显现。

1.日韩女性的脱主妇化现象

日本学者落合惠美子提出了“家庭的战后体制”的概念,指从1955年持续到1975年为止相对稳定的家庭期。她将这个体制的特征概括为三个方面:女性的主妇化,人口再生产的平等化(也即家庭的少子化),以及处于人口转变期的世代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这代表了“核心家庭普世论”在日本的影响以及现代家庭“超越阶层进入大众化阶段”在日本的体现,也就是在二战后经济高速增长和人口出生率下降时期现代家庭模式在日本的生根。③

但有趣的是,日本1970年代引人关注的女性解放运动,正是在这些主妇化程度最高、出生于婴儿潮时期的女性中发起的。她们为追求理想新家庭的幻影而成为家庭主妇,结果当孩子长大不再需要照顾时,她们陷入了茫然的“思秋期”,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安和不满,于是走出家庭重新回到社会。落合认为,正是主妇化和少子化这两个在家庭战后体制的特征中列举出来的条件,导致了这一代女性“不想当家庭主妇”的“思秋期”的出现。④因此1980年代的日本是女性自立的时代,女性不再是家庭主妇的“脱主妇化”现象,成为更年轻一代在家庭模式和性别分工上的新潮流。此后日本女性的雇佣劳动率持续上升,主妇化倾向与女性再就业的脱主妇化倾向相互叠加或抵消,使女性就业率总体上处于相对稳定状态。⑤

落合强调这种变迁跟缘起于欧洲的第二次人口转换密切相关。⑥欧美相比,东亚社会的人口转变虽然相对滞后,但日本和韩国都在1960-80年代的经济高速增长期表现出生育率持续下降的现象,90年代后则出现了离婚率攀升、结婚年龄推迟以及单身、同居人群不断增加等现象,导致主妇化的衰落和女性就业率的上升。韩国女性各年龄段的就业率也呈现为M型曲线,特别是近20年来,M型成为韩国女性最有代表性的人生道路,已婚女性的就业率大大上升,因结婚、生育而中断后又重新回归工作的女性比重大幅增加,而“工作、家庭双重角色同时负担型”的女性比例越来越高。⑦因此韩国也呈现出脱主妇化的现象。

2.中国女性主妇化苗头的显现

与日韩相比,中国女性各年龄层就业率被归于另一种类型,呈现为倒U型而非M型曲线,即女性在整个生育期一直保持着高水平的就业率,并不因结婚、生育而中断,因此被认为几乎没有出现主妇化现象。⑧

然而这种状况在改革开放后的几十年内悄然发生了变化。市场经济转型以来,伴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出现了大批下岗、失业人员。尤其是加入全球化之后,一方面给国内劳动力带来了更多机会,另一方面也导致更加严酷的竞争。而政府相关制度和立法的缺位,使得女性在日益严峻的就业形势下成为劳动力市场上深受国家、资本和父权三重压迫的最庞大的弱势群体之一。全国妇联妇女社会地位调查表明,过去几十年中女性总体就业率特别是城镇女性就业率的下降幅度非常明显。⑨虽然我们无法证实女性在业率的下降与主妇化之间有直接关联,但是女性不在业人群中的婚后部分,客观上构成了女性中主妇化的主要群体。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2008年针对全国五城市家庭变迁的调查也显示,城市女性尤其是已婚女性的就业率呈下降趋势,进一步回归分析发现,结婚与否以及是否有孩子,对于城市女性是否工作产生显著影响。⑩

从2010年全国妇联第三期妇女社会地位调查发布的在业状况数据来看,女性在业率在20-50岁之间基本持平,只有微弱起伏,城镇女性的在业率整体上呈现为向下倾斜的梯形曲线。(11)中国城乡女性在业率曲线虽然没有出现类似于日韩女性M型曲线底部那样的凹槽——即婚育时期主妇化的明显区域,但是城镇女性在育龄期持续出现的在业率缓慢下行趋势,已经代表着某种主妇化苗头的显现。有学者就2010年调查中21-30岁之间的80后女性婚育状况与就业率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研究,发现已婚已育因素对降低她们的就业率产生了显著的影响。(12)

二、主妇化的兴与衰——一个个体化理论的解释框架

无论是日韩女性的脱主妇化现象还是中国女性的主妇化苗头,都可以视为东亚女性和家庭应对全球化入侵的一种选择方略,而个体化理论为此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理论视角。

1.个体化视野中的现代家庭

按照贝克夫妇的个体化理论,西方社会正进入一个充满风险和不确定性的所谓“第二现代性”阶段,这一阶段的特点之一就是“个体化”的社会结构,它可以简单地定义为“不再重新嵌入的抽离”(或译为“脱嵌”),即第一现代性过程中那些传统的概念和制度形式,比如民族、国家、阶级、家庭、性别、族群等等都将被抽离出来或者走向衰微和解体;(13)与此同时,摆脱了传统束缚的个体将依赖于现代社会由劳动力市场、福利国家和教育体系等织成的制度网络,只不过由既定的“标准化人生”变成了自主的、风险性的“选择性人生”。(14)

贝克指出,个体化概念不等于个人主义,也不等于个性化,而是用来描述“有关社会制度以及个体和社会关系的一个结构性的、社会学的转变”,属于一种“制度性的个体主义”,这种个体化的文化催生了一种自我控制的信念——一种“为自己而活”的愿望。(15)在个体化的视角下,传统的家庭关系开始瓦解,家庭由一种“需要的共同体”正在变成一种“选择性关系”,变成一种“个体的联合”。家庭内部的个体之间需要协商和平衡,亲属关系也不再是命定的,而是需要个人竭尽全力去维持和照料它。这并不是说家庭正在崩解,而是获得了一种新的形式,贝克夫妇称之为一种“后家庭时代的家庭”。(16)

贝克夫妇指出,20世纪下半叶以来福利国家的发展和社会保障机制的建立,使得个体确保能够不依赖家庭而获得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因而无须无条件适应或屈服于家庭,个人设计生活的逻辑由此变得极为重要,而与家庭的联系则大幅松动。与此同时,女性的崛起打破了传统的家庭格局,丈夫的权力受到了限制,女性的人生轨迹中也出现了个人设计的逻辑,使得家庭团结的义务进一步瓦解。(17)家庭虽然仍扮演着重要角色,但自主的、独立的或个人空间的价值得到空前强化,女性越来越摆脱了与家庭绑定的传统,她们的人生轨迹经历了一次“个体化的激增”,从“为他人而活”到要求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或多或少“为自己而活”。(18)

2.主妇化兴衰的个体化阐释

尽管贝克夫妇以欧洲社会为参照系提出的个体化理论在东亚社会有多大的适用性尚未可知,但却提供了一种阐述全球化背景下现代性与个体境况的新思路,因而受到一些东亚学者的热心追捧。最早探讨中国个体化路径的学者阎云翔认为,尽管中国不具备欧洲个体化进程的几个先决条件,即文化民主化、福利国家以及古典个人主义,(19)但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个体的崛起已成燎原之势,包括日常生活中对个人权利和自由的强调,社会实践中更多的个人选择,以及个体从涵盖一切的家庭、亲属关系、单位、组织、社群等传统藩篱中的脱嵌(disembedment),等等。而社会流动性的增加,改变了个体与社会团体以及国家制度之间的结构化关系,使得个体的脱嵌以及新的自我身份认同成为可能。(20)

韩国学者张景燮(Chang Kyung-Sup)用“压缩的现代性”(compressed modernity)概念来描述亚洲社会独特的现代化过程,(21)这个过程的特点是时间短,其标志是发展的共时性,即所谓第一现代性和第二现代性之间处于一种“追赶”的状态,(22)或者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的境况在一个社会中同时并存。(23)因此具有家庭主义传统的东亚社会正呈现出去家庭化(defamiliation)和规避风险的个体化趋势,这是由压缩了的东亚现代性与晚期现代性共同衍生出来的一种“无个体主义的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 without individualism)。日益增长的结婚延后、生育率下降、离婚等去家庭化现象,只是人们在全球化以来家庭面临严重的制度威胁的情况下逃避或减轻家庭负担的方式。家庭的制度性衰退导致家庭关系从社会资源变成了个体风险,为了将这种风险降低到最小,个人尽量延长或退回到生活的个体化阶段,因此各种各样规避风险的个体化趋势不断抬头。(24)日韩的脱主妇化现象可以视为这种去家庭化和规避风险的个体化趋势的一个佐证。

与此不同,阎云翔将中国当代家庭变迁中的个体化表现概括为“私人生活的转型”或“变革”,包括“家庭的私人化和家庭中个体成员重要性的增长”。(25)它伴随着家庭内部权力关系的转变,例如父辈权威和权力的衰退,核心家庭夫妻关系以及子代重要性的上升,家庭内个人(包括女性)的情感欲望、自主性和独立空间的强调,等等。这表明个体与家庭制度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个体不再是为了延续家庭或家族的需要而存在,而是家庭不断变动以服务于个体的需要。因此传统虽早就失去了制约力量,但并不会消失,而是成为个体可资利用的资源,可以作为“想像的共同体”发挥着塑造个体身份认同的作用。(26)中国正在抬头的主妇化现象,正是个体化进程中女性被动或主动脱嵌之后,独立设计自我的人生轨迹、在个体与家庭之间协商和选择并寻找新的身份认同的体现。

落合惠美子等学者将家庭理解为人们在各自独特的人生道路上与他人结成的社会关系网的一种,这是一种以个人为单位的研究家庭的框架,用来分析现代社会中去家庭化趋势下多种多样的人生,(27)而主妇化与否是影响女性人生道路变化的重要因素之一。这样一种个体化的理论视角提示我们,日韩的脱主妇化现象和中国的主妇化倾向看似反向发展,其结果却非常相似:都将导向多元共存的画面,显示在全球化与个体化为特征的社会变迁中,女性获得了自主选择多样化的人生道路的可能性,她们的身份无论从性别还是家庭的角度看都不再绑定在某个固化的角色上,而是在流动中寻找和体验自己新的认同。

三、中国主妇化兴起的背景与争论

中国虽然被视为同属亚洲家庭主义文化传统的国家,但是由于经历了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国家强力动员、强势干预的模式,因此其现代化过程相伴的家庭变迁显示出自己独特的路径。即便如此,家庭主妇在中国也并非近几十年才出现的新角色。在女性就业率高居不下的计划经济时代,也不乏专职的家庭主妇。如同学者研究所发现的,中国女性一直以来扮演着蓄水池的作用,在劳动力短缺时走出家门、投身建设第一线,而在经济紧缩时回归家庭、安心从事家务。(28)但是家庭主妇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主妇化趋势的出现,因为从理念上说,女性就业从一开始就被贴上了政治标签,共产党在有关妇女就业的知识建构过程中采取的最重要策略,就是将就业与否与革命与否、进步与否、与妇女的翻身解放联系起来。(29)因此家庭主妇不仅被视为“寄生虫”、“吃闲饭的”,甚至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政治不正确,而这种传统即使在市场化之后的今天仍影响着部分女性的选择和认同。

1.主妇化的形成机制与类型

主妇化的形成机制,基本上可以归于制度、结构和文化三方面因素。落合惠美子将全球化时代亚洲社会出现的主妇化现象归为三类:(1)由于失业导致的主妇化;(2)为了抚养孩子而主妇化; (3)为了孩子的教育而主妇化。(30)

就中国来说,这三种情况在改革开放后的不同时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由失业导致的主妇化,被称为是被动的或消极的主妇化类型,最早始于上个世纪80、90年代城市国有企业改革中的下岗风潮,当时许多国有企业工人被迫离职或在家待岗,或者被要求工龄买断等等,掀起市场化之后第一次失业风波。其中大部分未受过正规教育、人到中年的妇女不得不回家当家庭主妇,或者零敲碎打兼职做点小买卖、小生意、家政服务之类非正规就业的临时工作,因此这种类型又被称为“兼职主妇”,因为她们在家庭之外所谓的自谋职业,也基本上是家庭主妇工作性质的延伸,并且常常是临时的、非稳定的。到本世纪之后,随着产业结构调整和全球经济金融形势的变化,就业竞争更加激烈,企业裁员、白领失业也成了家常便饭,这时候的失业群体范围更广、也更年轻,波及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她们在重新就业之前很可能回到家中,成为“被主妇化”的一员。

为抚养和教育孩子而回家当主妇的现象,在中国女性中并不普遍。原因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由于抚养和教育孩子的成本越来越高,一般工薪阶层家庭依靠男性一人的收入很难支撑;二是中国家庭虽然日益核心化,但是亲属之间的关系网络依然密切,加上独生子女政策之后孩子越来越成为家庭的重心,抚养、照看孩子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夫妻双方直系父母特别是母亲的帮助,这也为女性生育后重返工作岗位创造了条件。因此现实中为了孩子回家当主妇的情形基本上分两种:一是丈夫属于高收入阶层,不需要倚仗妻子工作来维持家计;二是妻子的工作收入有限,随着保姆、家政工的雇用工资逐年上涨,从整体家庭考虑,无论从经济还是孩子的角度,都不如让妻子回家照料更加合理合算。

为抚养和教育孩子而自愿选择主妇化,被称为是主动的、积极的主妇化类型,这在中国多见于收入和地位相对较高的上层家庭。尽管同为家庭主妇,她们与来自社会底层的高龄、低学历的传统家庭主妇有着天壤之别,也因此获得了一个更加洋气和职业化的称呼:全职太太或者全职妈妈。但是落合惠美子的这些主妇化分类总体上都是女性基于外在社会环境或者家庭需求做出的不得已选择,而在中国近些年出现的主妇化现象中,其实还有两类纯粹出于女性自身愿望的选择类型:一类是女性从一开始就把结婚目标锁定高富帅,把自己定位于嫁个有钱人、做个全职太太、品味有质量的生活,这样可以免去职场厮杀的辛苦,干自己喜欢干的事。这类女性往往年轻漂亮、目标清晰、对家庭生活和个人生涯有明确的打算。另一类是女性在职场上未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工作,或者在职场拼杀多年之后,厌倦了千篇一律的程式化工作而又无法找到新的有吸引力的岗位或事业,进而辞职归家过上全职太太的生活。

与前面的分类相比,这两种主妇化类型完全出自个体的意愿,她们对自己的人生道路有清晰的规划,而主妇化的选择是她们权衡各种利害得失和关系后走出的更符合自己心愿的一步,因此全职太太在这里具有了完全不同于过去的正面含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们所谓的选择家庭或者回归家庭,不如说是一种选择自我或者回归自我,这一点很符合贝克夫妇所描绘的个体化时代“为自己而活”的个人设计逻辑,同样也吻合沈奕斐用来分析个体化进程中中国城市家庭的“个体家庭”(iFamily)概念,即个体成为家庭的中心,“个体的选择形塑了家庭的框架”,而不是相反。对于个体来说,家庭本身不再是目的,而是用来服务于个体,帮助个体抵御风险、追求自身发展的途径和平台。(31)

这样的主妇化家庭通常需要具备两个前提条件:一是必须有一个事业超级有成的丈夫,能在经济上为家庭排除任何后顾之忧;二是在主妇化问题上夫妻双方必须达成基本一致的认同。所谓个体化的选择,归根到底还是家庭内部不同个体协商的结果,这也是女性在全职太太这个新的位置上建立起身份认同并获得相对自由的个人空间的基础。因为“每个个体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界定家庭,在自己的利益上选择和决定家庭的结构和关系”,就会有各自不同的家庭认同。因此在这个实践过程中,个体的选择和决定并非完全是自主的,而是“在具体的语境下与相关家人的互动、协商、妥协中形成的”。(32)实际上在现实当中,这些自愿选择主妇化的女性究竟出于个体的意愿还是家庭的意愿,究竟被客观环境所迫还是出于价值理念选择,即落合惠美子所谓的“状况契机”还是“规范契机”,(33)有时并非总是界限分明的。就业市场的残酷竞争给女性带来的不利后果,政府与家庭相关的福利保障制度的导向性,家庭负担和孩子照料的需要,早教理念和家的理想氛围,以及家庭和情感纽带在个人自我实现中的重要性,所有这些都可以交互混杂在一起,共同影响女性主妇化与否的选择。

2.关于主妇化的争论

改革开放以来有关主妇化的争论始终没有停息过,焦点主要集中在主妇化对于社会和女性个人来说是进步还是堕落、正面还是负面的争论上。

政府一直以来倡导男女平等,并在相关法律条例中规定了男女同工同酬、平等就业的权利,但在近几十年的实践中,女性在教育和就业市场上遭遇的差异化对待和不公案例屡见不鲜,职场上的性别隔离以及女性在消费文化中的物化和身体化几乎成为普遍现象,市场呈现给女性劳动力的整体上是一种不友好的界面。而政府在这个问题上立场暧昧,通常鼓励女性自立自强,要求她们提高自身素质来抵抗各类风险。甚至每当国内遭遇就业危机时,关于妇女回家、妇女阶段性就业的呼声就会甚嚣尘上。这种牺牲女性利益以保大局的思路,已经成为国家和家庭治理的一种基本权谋。因此在形成主妇化的制度、结构和文化的三角机制中,真正起作用的是背后的市场,而市场本身因自身的需要常常跟国家与传统文化结成同盟。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从女性就业率的下降和主妇化的倾向中读出女性被边缘化的弱势地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在媒体和学界一次次关于“妇女回家”的争论中,最大的问题其实并不在于应该注重社会和家庭的最大效率、还是保障女性的工作权利和社会地位,因而焦点也不在于对待女性的工作应该尊重市场的逻辑“上不封顶下不保底”,还是应该尊重传统文化的逻辑定位于“回归家庭、学习生活”。(34)这些隶属于第一现代性的功能主义或冲突论的说法,已经很难解释个体化进程中中国人那种对于个人选择和自主性的崇尚和追求。因为女性该不该回家、能不能回家,说到底完全是她们个人的选择自由,社会和家庭都不可能替代和包办。

中国女性刚刚从两种传统的束缚中脱嵌,一种是国家包罗万象的管制和保护,另一种是传统文化中有关性别和家庭角色的规范。摆脱了传统藩篱的她们旋即被甩入市场化和全球化的大集中,面对制度匮乏、市场凶猛,为降低风险、实现个人的人生设计,必须时不时利用已有的各种文化和话语资源为自己服务。因此女性主妇化过程中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经济风险、也不是婚姻风险,而是女性自身的身份认同危机。关于全职太太究竟是令人羡慕的还是让人鄙夷的争论,本身就显示了这样一种危机。女性的境况从未逃脱“干得好”还是“嫁得好”的选择困境,因为这两种选择的支撑话语是两种相互分离甚至冲突的范式。然而年青一代的女性却让这两条平行线在市场导向上找到了共同的连结点,她们将性别身份认同的建构变成了一种“流动的策略”,从而巧妙地解决了这一认同危机问题。这样女性就在“干得好”与“嫁得好”之间获得一种可进可退的选择空间,从而建构一种积极的性别身份认同,并赢得自己更大的主体性空间。(35)如今更多年轻、高学历的中产阶层女性的加入,使得全职太太这一职业或者概念获得了更加独立和丰富的内涵。从这个意义上看,选择主妇化与否,关键在于这样的选择必须是女性自己做出和承担的。因为个体化的精髓,就在于个体的自主性。由此引出关于全职太太的正面与负面的争议,也就自然化解了。四、结论:主妇化与否

伴随着全球化而出现的日韩的脱主妇化和中国的主妇化现象,展示了东亚社会在相似的文化传统和压缩的多重现代性的背景下,个体遭遇全球风险、家庭衰退和制度保障不足的种种不确定性而寻找自保的一种生活选择方式。因此从未来的趋势看,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成为主潮流,二者并存将是社会和家庭结构的一种常态。因为保持多元性和流动性是个体和家庭规避风险的最佳途径。

主妇化的兴衰与女性自身的主妇化与否愿望直接相关。无论出于个体还是家庭的策略,个体化时代的主妇化与否首先应该是女性“为自己而活”的个体人生设计的一部分,她们不再被要求绑定在固化的角色上,而是遵循着自由选择的逻辑。与此同时,主妇化与否也是女性与家庭内部其他个体协商、博弈的结果。因为家庭虽然失去了原来的权威和制约力量,却成为个体可依赖的最后一道社会安全阀。

中国正在兴起的主妇化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女性遭遇制度、结构、文化三种机制而作出的人生规划和自我选择的结果,也可视为女性在风险社会中寻找安全感不得转而回归家庭避难所的一种体现。女性出于个体意愿和需求、而非社会环境和家庭需要做出的主妇化抉择正在涌现,这种全新意义和理念上的全职太太,也拓展了传统家庭主妇的含义、类型和空间。

主妇化的兴衰还与制度环境密切相关。与其为主妇化的正负褒贬议论不休,不如打破结构上的种种不平等,为女性呈现没有排斥、更加友好的劳动力市场,为家庭提供更加可靠、长远的制度性支撑。主妇化与否的关键,在于将抉择权交还给女性自己,营造一个多元、开放的价值空间,让她们在“干得好”与“嫁得好”之间可进可退,在流动的个体选择中获得积极的身份认同和自主的人生。

注:

①又译为“家庭主妇化”,最早由玛利亚·麦斯(Maria Mies)在1982年的著作中提出,指“妇女被社会性地定义为家庭主妇的过程,她们被认为经济上依靠丈夫的收入生活,而不论其是否真正意义上的家庭主妇”,后来用来指称欧美工业化之后那些既无工作、经济又不独立的已婚妇女的社会和意识形态结构。参见落合惠美子等编著的《亚洲社会的家庭和两性关系》一书中芭芭拉·莫罗尼写的“跋”,世界知识出版社2011年版,第322页。本文在后一种意义上使用该词,指东亚社会婚后女性呆在家中成为家庭主妇的趋势。

②③④⑤⑥落合惠美子:《21世纪的日本家庭,何去何从》,郑杨译,山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5、79—88、109—125、15—23、210—211页。

⑦参见朴京淑、山根真理《对韩国女性人生道路及工作、家庭角色的考察》,载落合惠美子等编《亚洲社会的家庭和两性关系》,世界知识出版社2011年版,第50—66页。

⑧30参见落合惠美子《当今亚洲家庭主妇的诞生——全球化时期的新妈妈》,载落合惠美子等编《亚洲社会的家庭和两性关系》,世界知识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176页。

⑨调查数据显示,18-64岁中国城乡女性的在业率在1990年为90.5%,2000年为87%,2010年为71.1%;其中城镇女性在业率分别为76.3%、63.7%、60.8%。参见第二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课题组《第二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抽样调查主要数据报告》,《妇女研究论丛》2001年第5期;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课题组《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要数据报告》,《妇女研究论丛》2011年第6期。

⑩调查显示,在广州、杭州、郑州、兰州、哈尔滨五城市的全部女性受访者中,20-30岁没有工作的比例为27.2%(已婚女性中这一比例更高,为36.1%),31-45岁的为25.5%,46-60岁的为14.8%。参见马春华等《中国城市家庭变迁的趋势和最新发现》,《社会学研究》2011年第2期。

(11)参见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课题组《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要数据报告》中的图2.2,《妇女研究论丛》2011年第6期。

(12)参见杨慧《社会性别视角下“80后”就业率及其影响因素分析—基于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的实证研究》,《中国青年研究》2013年第7期。

(13)参见乌尔里希·贝克和伊丽莎白·贝克-格恩斯海姆的《个体化》一书中“作者自序:制度化的个体主义”,李荣山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0-31页。

(14)(15)(16)(17)(18)乌尔里希·贝克和伊丽莎白·贝克-格恩斯海姆:

《个体化》,李荣山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35—238、111—113、101—104、61—65页。

(19)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陆洋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372页。

(20)(23)(26)阎云翔:《导论:自相矛盾的个体形象,纷争不已的个体化进程》,载【挪威】贺美德、鲁纳编《“自我”中国:现代中国社会中个体的崛起》,许烨芳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页。

(21)(24)张景燮:《无个体主义的个体化:东亚社会的压缩现代性和令人困惑的家庭危机》,载上海社会科学院家庭研究中心编《中国家庭研究》第七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20—32页。

(22)落合惠美子:《亚洲现代性中的“亲密和公共领域的重建”:家庭主义及其超越》,载上海社会科学院家庭研究中心编《中国家庭研究》第七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19页。

(25)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龚小夏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41页。

(27)(33)落合惠美子等编:《亚洲社会的家庭和两性关系》,世界知识出版社2011年版,第4—5、315页。

(28)金一虹:《“铁姑娘”再思考——中国文化革命期间的社会性别与劳动》,《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1期。

(29)佟新:《社会性别研究导论——两性不平等的社会机制分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6—77页。

(31)(32)沈奕斐:《个体家庭iFamily:中国城市现代化过程中的个体、家庭与国家》,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79—281、32—39页。

(34)郑也夫:《回归家庭,学习生活——2004年11月7日在中华女子学院的演讲》,参见《三校社会学论坛——学术争鸣》,http://bbs.sachina.pku.edu.cn/thread-3003-1-1.html,2005年3月11日。

(35)吴小英:《“干得好”还是“嫁得好”?——市场化时代女性身份认同危机及其主体性建构》,载孟宪范主编《女性的生存状况和社会心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2—293页。

〔责任编辑:秦 川〕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the Housewif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dividualization

Wu Xiaoying

The de-housewifization of women in Japan and Korea seems to be the reverse of the housewifization in China,but in a perspective of individualization both shows women’s plural and flowing choices in avoiding risks and pursuing a rule of“living for themselves”in globalization.The rising of the housewifization in China is the consequence of women’s life planning and self-determination when they meet the institutional,structural and cultural mechanism.And the emerging of self-determined full-time housewife enlarges in some extend the meaning and space of traditional one.The key of the debates on housewifization is to give the option back to women themselves,and to create a diversified and opening value space which will make them get a more positive identity.

housewifization;de-housewifization;individualization

C913.68

A

1001-8263(2014)02-0062-07

吴小英,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 北京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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