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共识及其相互转化——关于社会价值观念与国民结合的哲学思考

2014-12-03 16:30陈新汉
江西社会科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价值观念共识信仰

■陈新汉

近年来,党中央相继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和倡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命题。“建设”和“倡导”都把如何使核心价值体系或核心价值观与国民相结合作为题中应有之义。如果说认同是微观层面的二者如何结合的机制,那么共识就是宏观层面的二者如何结合的机制。研究这两个机制的内涵,揭示其如何相互转化以及由此所获得的启示,在理论和实践上对于当前的核心价值体系建设和核心价值观的倡导都具有重大意义。

一、个体在认同中确认“我是谁”

在汉语言中,“认同”泛指“个人与他人有共同的想法”[1](P466);在英语言中,“identity 最早是个哲学和逻辑问题(在哲学和逻辑里就译成‘同一性’)”。由此,认同“通常译为同一性、统一性或身份”[2],内蕴着“归属感”,从而是在人格与社会互动中“维系人格统一性和一贯性的内在力量”[3](P101-102)。

马克思在1857 年的《经济学手稿》中以人与社会环境的关系为中心,把人类社会分为三个阶段即三大社会形态:与自然经济社会形态相联系的前现代社会体现的是“人的依赖关系”,与商品经济社会形态相联系的现代社会体现的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与产品经济社会形态相联系的共产主义社会体现的是以“自由个性”为特征的人的全面发展[4](P104)。当个体在“物的依赖性”为特征的现代社会中面临着应该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整体予以经验时,自身的特性就成为他必须要明白的问题,于是“‘identity’就像原罪一样”,我们必须面对之[5](P20)。

尽管对认同有不同的理解,但主题始终是:“‘identity’的意思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自我认识,它是自我意识的产物:我或我们有什么特别的素质而使我不同于你,或我们不同于他们,即我是谁。”[5](P20)生活于现代社会的个体如果“认真地询问‘我是谁’,那么,就只能在这里寻找答案:现代认同的起点就是内在自我的起点”[6]。认同就是自我认同。

广义地理解,“我是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作为主体的“我”关于作为客体的“我”的知识性意识,这种意识与“我是什么”相联系,以事实判断体现出来;其二是作为主体的“我”关于客体的“我”的价值性意识,这种意识与“我具有何种意义”相联系,以价值判断体现出来。由此,认同包括“我是什么”和“我具有什么意义”。关于“我具有什么意义”问题的意识决定了“我”是否需要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的人生而努力,与对前一问题的意识相比较,对“我”的意义更大。因此狭义地理解,认同就主要与“我具有什么意义”相联系。[7](P139)

“我具有什么意义”直接或间接地与主体的所作所为对于主体自身需要的满足程度联系在一起,而这种满足程度必然与主体承担的角色及其对所属群体的态度联系在一起。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8](P56)。角色是社会关系的承载物,个体总承担着各种不同的角色,某些角色对于处于特定时空的个体来说,有可能相互冲突;但一般而言,个体的主体性能够对所承担的多种角色进行协调,形成一个有机的角色丛。这个角色丛就是具有整体性特征的“我是谁”。

社会关系的实质是价值关系,体现着人生价值的价值意识即“我具有什么意义”必然扎根于个体所处的特定社会关系之中,从而角色认同在个体安身立命之“根”中就具有重要意义[7](P141)。这个重要意义归根到底是与角色认同中所内蕴的群体价值观念联结在一起的。这是因为“我具有什么意义”的人生价值意识需要在群体价值观念即“个体发展的整体安全体系的关系中得到理解”,从而使“焦虑”的灵魂获得安顿[9](P48)。因此,通过角色或身份认同,认同总是与所属群体价值观念或社会价值观念的认同联结在一起。

一个完整的个体认同活动是一个过程,包括内化和外化两个环节。个体在实际上所承担的角色与个体对角色的意识是不一样的,需要有一个从前者向后者转化的过程。这就构成了认同的第一个环节。个体总是通过理解来实现对角色的意识,而理解总包含着意向。个体用角色规范来指导自己的行为,于是就进入认同的另一个环节即外化环节。在这一环节中,“一个意识到自己尊严的人,不会被动地或屈辱地适应舆论和社会对他的角色要求”,“每个人都有他或她自己的‘尺度’”[10]。于是在内化环节中所具有的意向成分就在外化环节中发育为应然。实然和应然是一对哲学范畴。“动物的一生只有实然,没有应然”,然而在人的生命过程中“既有实然,也有应然”,“人的能动性就在于创造条件,使存在于人生实然中的应然转化为实然。这就是人生的自我塑造”[11]。在逻辑上,认同过程中两个环节的排列有前后之分;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两个环节相互衔接、彼此渗透,很难区分前后。

认同不仅包括内化和外化两个环节,而且作为“自己与环境之间复杂的动态平衡的过程”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让社会成为自我的一部分”,于是构成了“自我的延伸”中的向内方向;另一方面“让个体成为某社团的一员”,于是构成了“自我的延伸”中的向外方向[3](P123)。“个人的自我目的不可能独自实现,而必须在与他人追求共同的理想中实现”,正是在向内延伸中,“与他人共同追求的理想便成为与自我不可分割的、构成自我本身的基本要素”;而向外延伸则使个体置于“整体安全体系的关系”中,从而使之具有安身立命之“根”的归宿感。由此就可以理解,认同“是一项‘自我的延伸’,这是认同核心”[12](P250)。

“个体在社会中通过与别人的差别确立和认证自身”[13](P3-4)的同时,将群体或社会的信仰和情感等因素“构成了他们自身明确的生活体系”,从而“将自我视为一个群体的一部分”[12](P250),实现了人们通常所说的对于特定社会价值观念的认同。因此,认同既是自我认同,同时也是社会认同。需要指出的是,有些学术文章总是把认同与社会认同分割开来,把认同仅仅理解为自我认同,方向是向内的;而把社会认同仅仅理解为对社会价值观念的认同,方向是向外的。其实,认同作为“自我延伸”的过程,其方向既是向内的,又是向外的,“我是谁”的确认实现于内向和外向的相互作用中。

二、社会价值观念中的共识和“重叠共识”

黑格尔把多样理解为知性所坚持的“相关事物的不同而已”,把差别理解为,“乃基于它的固有的规定性”,因而“自在地就是本质的差别”;“我们所要求的,是要能看出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14](P251-254)。这对于论题中的共识有二个方法论启示。

其一,社会价值观念既是多样的,更是多元的。就多样而言,各种社会价值观念表现不同;就多元而言,各种社会价值观念的主体不同、利益不同,价值取向和追求不同,“自在地就是本质的差别”。社会价值观念上的独断论承认“多样”,但否认“多元”,力求用“一元”来达到一统。当代的一些原教旨主义者用它们的原教旨价值观念来对待不同文化的差异,就是强求用“一元”来达到一统。黑格尔称这种思维方式为“对付形而上学的一个方便法门”[14](P254)。在社会转型时期,确有一些人总是陷入这个“方便法门”。

其二,对于社会价值观念的研究必须在“同中之异”中揭示“异中之同”。如果说“用‘多样’来否定‘多元’”是与否认“同中之异”联系在一起的,那么彻底多元主义则与否定“异中之同”联系在一起。彻底多元主义者认为,不同的价值观念不可能划归为一种单一的价值观念。否认“异中之同”的实质在于:“以往在民族、国家、宗教界限内的最高价值在全球化的场域中被相对化、矮化,成为众多坚硬的差异价值中的一种,使得超越性的最高价值付之阙如。”[15]人类没有共同追求的东西,因而必然导致历史虚无主义,这是对独断论的反动。马克思·韦伯把这种情况理解为“世界被祛魅”,于是价值世界就会出现“诸神斗争”的局面。这正是现时代“我们文化的命运”[16](P41)。

人类在创造历史中,价值的多元和一元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在价值创造的过程中,不仅不断地形成社会价值观念之间的差异,同时也在追求价值一致的基础上,不断形成社会价值观念之间的共识。从价值论的角度来理解,共识是指:“不同价值主体之间通过相互沟通而就某种价值或某类价值及其合理性达到一致意见。”[17]在社会转型期,“以人的依赖关系”为主要特征的社会形态与“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社会形态交织在一起,社会价值观念多元冲突日益尖锐。这种冲突日益尖锐是对独断论的反动,然而却又导致人们价值取向上的混乱。寻求多元社会价值观念之间的共识,就成为当前社会的当务之急。

恩格斯在批判“仅止于片面地谈论赤裸裸的单个利益”观点时指出:“它不是把类的权利赋予自由的、意识到自身和创造自身的人,而是赋予粗野的、盲目的、陷于矛盾的人。”[18](P36)这个“自由的、意识到自身和创造自身的人”的活动必然指向这样的“联合体”,在这个“联合体”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8](P294)。由此就造成了社会历史中“那种消灭现成状况的现实运动”,在这个过程中,“每个新阶级赖以实现统治的基础,总比以前的统治阶级所依赖的基础宽广一些”[18](P100)。这就构成了价值共识主体范围历史地扩大的社会根据,否则,“就无法解释人类文明纵向上的继承关系和横向上的借鉴关系,也就无法解释人类文明的发展进步”[19]。当然,从量变到质变的角度来理解,随着价值共识范围的扩大,价值共识的形式和性质就可能产生质的变化。

然而,共识必然是包含差异的。由个体认同差异所带来的人们关于社会价值观念的不同态度,形成了社会价值观念共识的丰富资源。虽然从表面看来,社会价值观念的“差异”造成了“共识”形成过程中的困难和紧张;但“差异”绝不意味着只是对抗和冲突,它更多地蕴含着一种思想张力。不同社会价值观念之间的多元竞争和理性对话,就能够使不同主体在理解他者的社会价值观念立场中扩展自己的理解,从而可以寻找到某种共享的价值理念。

对于现代社会中包含差异的共识,罗尔斯从“重叠共识”角度进行了颇有启迪的诠释:在各种不同学说之间寻求相互间“重叠”的共识面,使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能形成“重叠共识”[20](P582)。从我们的论题出发,可以把罗尔斯的“重叠共识”及其启迪概括为三点:第一,生活于社会中的公民是“重叠共识”的主体。罗尔斯认为,这种共识体现了“公民参与和支持民主政体的意志基础”[20](P584)。由此,在这种共识基础上所构建的政体就能“得到该社会在政治上持积极态度的公民的实质性多数人支持”[20](P39)。罗尔斯实际上把“重叠共识”主体是“全体公民”作为其立论的根据,这是很深刻的。第二,社会的公平正义是“重叠共识”的核心内容。罗尔斯认为公民不可能在社会的所有领域都达成共识,共识只能是“独立于各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之外的观念”,“其核心是一种具体的政治正义观念,而公平正义即是其标准范例”[20](P175)。社会的“公平正义”总是与我们在后面要阐述的人文精神联系在一起的。第三,社会的公共理性运作是“重叠共识”形成的基本方法。罗尔斯认为,不能依靠某一种普遍完备性学说来达到“重叠共识”,因为它得不到多元民主社会中全体公民的认同;也不能凭借强大的政治力量来推行一种“重叠共识”,因为“利用国家权力的制裁来纠正或惩罚那些与我们观点相左的人,是不合乎理性的”[20](P146)。因此,只能通过体现在两个阶段上的“公共理性的运作”:在第一阶段,对于某些自由主义正义原则,“许多公民会感激这些原则对他们自己和对他们所关心的那些人以及对社会所带来的普遍好处,然后便会在这一基础上来认肯这些原则”;在第二阶段,各政治集团“必须进入政治讨论的公共论坛”,并要求他们在政治讨论中“超出自己观点的狭小圈子并发展各种他们可以依此面对更广阔的公共世界来解释和正当化其所偏好的政策,以便构筑一个大多数”[20](P170-171)。通过社会公共理性的动作,从而使大多数人“心悦诚服地形成“共识”。

值得一提的是,罗尔斯的“重叠共识”意义不仅为如何在多元社会价值观念中寻求“共识”提供了启示,而且也为如何克服“消除文化多样性、导致不同地区文化同质化的现实危险”提供了启示。当今的全球化过程使我们越来越感受到这种现实危险。“不对这个过程进行自觉的调节,各个地区各种文化物质生活方式的趋同化不仅会成为跨文化社会规范的普遍有效性的‘客观根据’,而且会成为用这些规范的普遍性来压抑和取消文化和价值的多样性的‘客观根据’。”[21]不能用“共识”来消除多元,否则意识形态就不会丰富多彩、绚丽多姿。

三、共识形成于众多个体认同的相互作用中

在社会价值观念与国民的结合中内蕴着一个前提,即共识先于认同,这是因为作为认同内容的社会价值观念,其形成是共识的结果;然而,就一个从认同到共识的具体过程而言,必然是认同形成共识,从而认同就先于共识。我们这里的分析是就一个具体的结合过程而言的,由此,个体对社会价值观念的认同机制必然会转化社会共识,这种转化体现在众多个体认同的相互作用中。

认同作为个体自我认识的活动,决定了“内省”是其独特的方式。然而,“内省”并不意味着就是“私人”的。杜威举例说,牙痛是通过内省得到的,“但是这并不是说,你知道你所有的那种状态是一种牙痛和别人知道这是牙痛这两者之间有任何的差别”。他由此予以推广:对于个体的享受和痛苦这些纯属内省式的体验,可以接受经验观察”[22](P67)。维特根斯坦也认为:“假使人类不外现疼痛(不呻吟、不扭歪了脸等等)”,“那就不可能教给孩子使用‘牙痛’这个词”[23](P35)。个体认同活动总要通过个体的种种行为体现出来,否则认同就没有必要进行,从而也就没有必要发生和存在。为此,柏克明确指出,“认同是一种行动”[24](P215)。以内省方式所进行的个体认同,总会通过行动,以可以被观察的经验形式呈现出来。

人是社会的动物,群体是个体存在的普遍形式。人不能离群独居,这意味着人不仅不能离开社会的物质生活,而且不能离开社会的精神生活。社会价值观念是社会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个体不是与这种社会价值观念发生认同关系,就是与那种社会价值观念发生认同关系。任何一个成熟的社会总存在着一些基本的社会价值观念,它们像“精神的太阳”那样照耀着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们。对一些基本社会价值观念的认同决定着社会成员能否过一种正常的社会生活。

既然认同不是“私人”的,既然一些基本的社会价值观念总会对个体发生影响,那么个体的认同状况就必然会在个体之间发生作用,从而相互影响。就群体而言,众多个体认同状况之间的相互影响,必然会在社会层面形成某种共识。

黑格尔从偶然与必然之间的相互关系角度,来阐述在个体认同相互作用中共识的形成。“个体所享受的形式的主观自由在于,对普遍事务具有他特有的判断、意见和建议,并予以表达”[25](P331-332),因而众多个体主体的认同作为个体意见总是林林总总,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是,共识“作为绝对的普遍性、实体性的东西和真实的东西”[25](P332)就体现了出来。罗杰斯从信息传播的角度来阐述个体认同相互作用中共识的形成。在传播的过程中,信息“相互作用是重要的,因为与其说信息传播是信息简单地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还不如说是授受关系的产物”,通过传播,“意义逐渐趋向一致,即意义并合”,“新思想的产生,正是意义并合过程的产物”[26](P67)。

在人际传播的过程中,参与其中的每个认同个体都发挥了作用,形成“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总的结果”,“每个意志都对合力有所贡献”[27](P697),于是共识就在其中形成了。这个“无数力的平行四边形”呈现为一种动态,共识是一个不断地建构和解构的过程。在社会转型时期,尤其要注意社会价值观念共识的动态性,不能采用一劳永逸的思维方式。

如何进行认同主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对于形成共识具有重要意义。“共识必须从一种由传统确定的共识转变为一种通过交往或商谈而获得的共识”[28](P144)。在这个过程中,“交往对话应确定所有有语言能力的人都可参与,畅所欲言”,“要允许每个人对他人的主张提问、质疑。……对话者在使用语言时应遵循可领会性、真实性、真诚性与正确性的有效性原则。”[29]可以用言论自由来概括之。言论自由是“把个人同国家和整个世界联系起来的有声的纽带”[30](P179),如果连言论都不自由,那么“其他一切自由都会成为泡影”[30](P201)。在言论自由的气氛中,认同个体能自由地把自己的认同体会表达出来,能自由地对他人的认同体会进行评价。于是,在认同个体之间的交流中不仅能形成共识,而且能深化共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意识形态要放弃把特定社会价值观念作为形成共识内容的努力。但必须要通过宣传的组织环节,使关于特定社会价值观念的内容“进入到形成社会舆论的公众意见互动的传播中介之中,以内在的方式发生作用”,从而“在公众意见的双向和多向的互动传播中发生影响”[31](P338-339)。在现代社会,尤其是世界进入“数字化”时代后,需要“教导文明”,更需要“对话文明”,并且“教条文明”应该通过“对话文明”的方式体现出来,唯有这样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四、共识在认同深化中的作用

在社会价值观念与国民结合的过程中,不仅存在着个体认同向社会共识的转化,而且还存在着社会共识向个体认同的转化,这就是社会共识对于个体认同深化的作用。其实,认同总是在原有认同的基础上形成的,因此认同与认同深化实际上是同一个过程,很难区分开来。

个体生活在社会之中,社会中所形成的关于社会价值观念的共识,形成了一种弥漫于社会的氛围。涂尔干把它称为“集体意识”:集体意识作为“社会成员平均具有的信仰和情感的总和”,与关于社会价值观念的共识内在地联系在一起,“它完全不同于个人意识,尽管它是通过个人来实现的”,是“一个具有自己生命的特定体系”[32](P42-43)。作为集体意识的共识,既外在于个体意识,同时又渗入于个体意识。个体所进行的意识活动离不开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意识,这就使得个体的认同及其深化,作为意识活动,不能离开集体意识。这种集体意识对于个体认同及其深化的作用,可以从三个方面来予以理解。

首先,这种集体意识是一种“普遍的、隐蔽的和强制的力量”。这里的强制力量主要是指一种精神强迫,与以暴力、经济等手段为后盾的强制力量相区别。作为关于特定社会价值观念共识的集体意识,由于弥漫于社会之中,于是报纸上有它,电视上有它,网络上有它,在工作单位和家里议论它,甚至走到大街小巷里也会听到它。人们处处感受到它的存在,摆脱不了它所产生的刺激,因而它会对生活于其中的个体形成一种精神上的强制力。这种强制力的强度与集体意识弥漫的普遍性及其浓度成正比。

然而,这种强制力是以潜移默化的非强制形式发生作用的,从而具有极大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与显意识的“有形”作用不同,以至于荣格把它称之为“集体无意识”。它是“似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种种确实形式在精神中的存在”,它“不是以充满内容的形象的形式,而是首先仅为没有内容的形式,仅仅表征为某种感知与行为的可能性”,于是就成为似乎与生俱来的东西,从而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当某种情势出现时,这种“集体无意识”就会被激活,于是社会中一种不由自主的“强制性会随之出现”,往往“像本能的驱使一样,获取反对所有理性与意志的方法”,其所产生的力量往往比以强制形式的作用大得多。

弥漫于社会氛围中的关于社会价值观念的共识,作为集体意识所形成的非强制的强制力量,对个体的认同或认同深化固然会发生巨大的影响;然而,对于这种强制力,恩格斯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我们不知道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强制处在健康清醒状态的每一个人接受某种思想。”[33](P426-427)人的思维具有至上性,这是人之为人的根据。作为共识的集体意识对于个体认同或认同深化所发生的作用,是与以下两点联系在一起的。

其次,这种集体意识会与个体的价值观念发生共鸣。共鸣,“原是物理学、声学术语,指在一组声波频率相同的共振器中,一物振动引起它物随之振动、发生共鸣现象”[34](P454),由于发生了波与波之间的叠加,使振幅叠加,从而使共鸣体产生原本不会发生的变化。荣格对作为集体意识(如上所述,荣格把它理解为集体无意识)的共识与个体价值观念之间所发生的共鸣,从艺术心理学的角度作了分析。根据我们的议题,兹作如下概括:共识源于众多个体认同之间的相互作用,于是生活于此种氛围中个体的价值观念就会在某种情势的刺激下,与弥漫于其中的集体意识因情感上的契合而发生共鸣,由于“振幅叠加”,个体价值观念中原先存在的某种“集体无意识原型”就会被激活,于是作为“独立的、不可分的统一体或‘整体’”的个体价值观念就会发生“振荡”[35](P219)。这种“振荡”,往往会破坏个体价值观念原先结构的稳定性,从而在沟通物我之间的联系中“缩短、消弭心理距离”[34](P454),于是就会促进个体对共识的认同。与“共鸣是产生艺术审美感染力的重要方式”相对应,共鸣是产生个体认同和深化认同的重要方式。

从上述概括中可以引出三点结论:第一,共鸣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产物。共鸣的发生不是单纯由外在强制力引发的,而是与“处在健康清醒状态”中个体价值观念原先具有的“集体无意识原型”联系在一起的。第二,共鸣的发生与某种情势的刺激联系在一起。正是某种情势的刺激,使得个体价值观念中的某种“集体无意识原型”被激活,于是就会产生类似于审美体验中“物我一体”的顿悟。第三,共鸣的发生是不由自主的。这种不由自主性与“集体无意识原型”的被激活联系在一起,于是共鸣就“像本能的驱使一样”地发生了。生活于集体氛围中的个体正是在共鸣中形成对于共识的认同或深化认同。

最后,个体在集体意识中形成归宿感。人是社会动物,鲁宾逊式的故事“仅表示对过度文明的反动”[36](P1)。因此,避免孤立状态,就成为人的一种生存方式,从精神形态的价值世界角度来理解,就是个体必须在自我认同中“让社会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和“让个体成为某社团的一员”,否则就会发生认同危机:“个体不能形成统一的、连续的自我观念形象,主要表现为一种人格分裂”,由此“个体对自我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沮丧不已、自暴自弃”;“个体失去对自我价值、自我意义的积极感受,主要表现为人生意义的失落”,由此陷入“严重的无方向感,甚至会导致个体自杀”[7](P140-141)。这种“人格分裂”和“无方向感”的认同危机“必须在与个体所发展起来的整体安全体系的关系中得到解决”,这种“整体安全体系”作为个体的“安身立命之根”[9](P10),就是作为集体意识的关于特定社会价值观念的共识。于是,个体为了克服自我认同危机,就必然要努力从作为共识的集体意识中来寻找“安身立命之根”,从而在集体意识中形成归宿感。

作为共识的集体意识在个体认同或深化认同过程中的以上三种作用同时存在,缺少其中的任何一种都不能使个体发生认同或认同深化。但上述三个方面在个体认同或认同深化的作用和地位是不一样的,以“普遍的、隐蔽的和强制的力量”形式所发生的作用,对于个体是外在的;以与个体价值观念发生共鸣的形式所发生的作用,对于个体是自发的;以克服认同危机中“安身立命之根”的方式所发生的作用,对于个体则是主动的和自觉的。由此得到的一个启示是,在社会价值观念与国民的结合中,意识形态尤其需要研究第三种作用的机制,以使个体认同或认同深化能够自觉地发生,能够朝意识形态所需要的方向发展。

五、关于认同与共识相互转化的几点思考

(一)认同与共识相互转化中的“熵”

热力学的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可概括为:“宇宙的能量总和是一个常数,总的熵是不断增加的”[37](P26)。“从分子运动论的观点来看,往往由于分子的热运动,物质系统的分子要从有序趋向无序,熵变大表示分子运动无序程度的增加”[34](P1235)。1978 年,里夫金和霍华德在《熵:一种新的世界观》中,把“熵”概念作为表征新世界观的哲学范畴。在这里,我们用“熵值”表征社会意识中的共识程度:共识程度越高,意味着“熵值”越低;共识程度越低,意味着“熵值”越高。

在社会价值观念与国民相结合的过程中,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认同与共识的相互转化呈现为正向转化,表示社会意识中的共识程度越来越高,这就意味着“熵值”越来越低,体现着社会意识由无序向有序的进展;在另一种历史条件下,这种认同与共识的相互转化呈现为逆向转化,表示社会意识中的共识越来越低,这就意味着“熵值”越来越高,体现着社会意识由有序向无序的进展。

人是由意识支配的,而个体意识总与社会意识联系在一起,社会价值观念通过社会意识对生活于社会之中人的行为发生影响,并由此来影响整个社会的运行。一般说来,“熵值”低,人们行为的有序程度高,从而有利于社会的发展;反之,不利于社会的发展。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熵值”越低越好。如果一个社会只有一种社会价值观念,而没有多元社会价值观念之间的碰撞,就会形成“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局面。人类历史上有过很多这样的教训。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熵值”越高越好,一旦社会价值观念的多元化引发整个社会价值观念的混乱,就会使社会的有序性损失殆尽,而一个缺乏有序性的社会肯定会天下大乱。因此,“熵值”应该控制在一个度中,这个度与人文精神的时代特征联系在一起。

(二)认同与共识相互转化中的人文精神

“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38](P131)人所创造的世界不存在外部注入的任何预设,完全依赖于人的存在和活动,人是人所创造的世界的本体。人的存在和活动就是人的生命过程,由于人使自己的生命过程变成了“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39](P273),因此人的生命是在对生命过程的理解中展开的。由此,人就成为“是为自身而存在着的存在物,因而是类存在物”[38](P169),“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18](P19),自由体现在类活动中就是“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的能力发展,真正自由的王国,就开始了”[40](P927)。人文精神作为人所创造的世界的精神,体现着对作为这个世界本体的人的生命过程的理解。由此决定了人文精神的展开体现着对与人的能力发展相联系的自由的追求。

人文精神不是人在自身发展的某个阶段形成的,可以说,自从有了人,有了人所创造的世界,就有了人文精神,尽管人文精神的明确提出是在14、15 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人文精神是在与“神性”、“物性”和“兽性”的对立和统一中改变和展开其具体形态和内涵,从而具有时代特征。

一个特定的社会价值观念能否成为认同的对象,固然与特定社会的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能否形成共识,固然与特定时代的社会状况联系在一起,然而最终的根据则在于能否体现人文精神的时代特征。人文精神的时代特征由于体现着特定时代对于追求自由的特定内容,总与体现在社会基本矛盾运动中“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18](P67)的人民主体及其根本利益的具体体现联系在一起。

同理,在认同与共识的相互转化中,社会意识的有序和无序,即“熵值”应该控制在一定的度中,这个度就应该与人文精神的时代特征联系在一起。离开了人文精神的时代特征,社会意识的认同和共识就必然会或者偏向“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局面,或者偏向整个社会价值观念的混乱状态。

(三)认同与共识相互转化中的信仰

价值观念作为价值意识的积淀,往往成为主体意识中深层的心理结构,从而升华为信念并发展为信仰。信念中的“念”仅仅是一种意念,一种在思想上的相信和向往;信仰中的“仰”是一种整体性的姿态,一种在思想上“拳拳服膺”地相信和向往发展到要在行动上“孜孜以求”地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信仰是可信与确信的统一。可信的意蕴是:相信所信仰对象从根本上对自己是有益的;对这种有益性能予以分析和论证。可信属于亚当·斯密“经济人假设”中的理性范畴。确信就是相信在情感上的强化,是一种在思想上的相信发展到必须在行动上不可遏制地表现出来的主体精神状态。确信是信仰中的非理性因素。虽然可信和确信之间具有一定的必然联系,但信仰形成的关键和标志不是可信,而是确信;没有确信产生的“意志、感情和愿望”,可信只能形成知识,而不能成为信仰。[41](P273)

对于社会价值观念的认同与共识之间的转化必然与信仰联系在一起。要使个体认同某一社会价值观念,必须使个体“对之存感激之情”[20](P171),从而与利益相联系;并且个体能通过分析相信这种“感激之情”确实是有道理的,从而就与信仰中的可信因素联系在一起了。这种对于社会价值观念的可信通过由实践“亿万次的反复”而形成的意志和情感的作用,形成个体深层心理结构中的“逻辑的式”[42](P186),从而就与信仰中的确信因素联系在一起了。信仰中的这两个因素存在于个体的认同或认同深化的过程中,以个体为主体的信仰就在此过程中形成和深化。

共识存在于众多个体认同的相互作用中,一般地理解,个体认同中的可信和确信因素转化为共识形态中的可信与确信因素;特殊地理解,“许多公民会感激这些原则对他们自己和对他们所关心的那些人以及对社会所带来的普遍好处,然后便会在这一基础上来认同这些原则”,这就与信仰中的可信因素联系在一起了。社会实践活动“亿万次的重复”,使作为共识内容的社会价值观念“不是以充满内容的形象的形式,而是首先仅为没有内容的形式”积淀在某些符号体系中,闪烁着神圣的甚至是宗教的色彩,这就与信仰中的确信因素联系在一起了。由此,以社会为主体的信仰也就在共识形成的过程中形成和深化。

认同包含着信仰因素,但认同本身不是信仰,信仰是认同趋向的方向;共识包含着信仰因素,但共识本身不是信仰,信仰是共识趋向的方向。个体认同在向信仰趋向的过程中离不开社会共识,社会共识在向信仰趋向的过程中离不开个体认同。认同与共识的相互转化,实质上是认同趋向信仰的过程与共识趋向信仰的过程中的相互作用,正是在这两种趋向信仰的过程中,个体信仰和社会信仰予以确立,当然这个确立作为结果,诚如康德所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平线。

值得提出的是:其一,只有具有人文精神信仰的确立对社会发展才具有进步意义。从人本体的角度来理解,信仰是与人文精神的时代特征相结合,还是与“神性”、“物性”、“兽性”相结合,归根结底取决于作为社会本体的人的活动合理与否。其二,信仰在认同与共识的相互作用中确立,并不意味着消除多元。这个多元,就信仰的内部而言,既意味着作为信仰对象的社会价值观念的内容是由不同层次组成的,也意味着作为信仰主体的人群是有层次的。认同并不同一,共识也不是铁板一块,因而存在于认同与共识转化中的信仰也是有层次的。这个多元,就信仰的外部而言,总意味着其他社会价值观念的存在,因而有其他信仰的存在。因此,必须尊重差异,包容多样,才能使“九州”充满“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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