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思想的学科视界和历史观视界

2014-12-03 16:12王金福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存在论视界人本主义

王金福

(苏州大学 哲学系,江苏 苏州 215021)

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近些年来的一个热门话题,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也就受到了人们的高度重视。但是,笔者注意到,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在一些人那里并没有得到正确的理解,人本主义思潮有所泛滥。一些人把自由看作是人的“类本质”,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就是实现向人的“类本质”的复归。一些人在谈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时,自觉不自觉地把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生存状态和共产主义发展阶段相分离:一方面强调当前的任务是发展市场经济,鼓励发财致富,鼓励私有经济的发展,而把共产主义推向遥远的未来使其消失在视野之外,甚至把共产主义看作是不可实现的幻想,另一方面却把只有在消灭了谋生劳动、分工和私有制的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实现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拉向当前,当作当前人们活动的价值目标,如说我们发展经济应当是为了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我们的教育工作应当是为了实现受教育者的自由全面发展,我们的文化工作、体育工作都应当是为了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等等。

不能正确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有种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不能把握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思想的视界。为了准确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本文探讨一下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思想本身的视界以及我们理解他的理论的视界问题。

一、理论自身的视界与理解者的视界

视界或视域、视野,就是人们看问题的界域,人们总是在一定的视界中看问题,形成一定的看法,没有视界的理论和全视界的理论都是不存在的。

理论本身的视界并不是单一的,而是有着不同的层次或不同的角度。理论自身有两种视界,即学科视界和指导思想的视界。理论的学科视界是这一理论的研究对象领域、研究任务领域。一种理论总是关于某一对象的理论,它的特殊的研究对象、研究任务规定了这种理论的学科性质,规定了这一理论的学科视界,研究者都是在特定的学科视界中看问题。研究者除了在一定的学科视界中看问题,又一定是在某种更为基础的理论、方法的指导下看问题,这种指导思想也构成某一理论的视界,笔者称之为指导思想的视界。不同的理论体系在学科视界上是不同的,而在指导思想的视界上则可能是同一的,例如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虽具有不同的学科视界,但都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指导思想的视界。不同的理论体系在指导思想的视界上是不同的,但在学科视界上也可能是相同的,例如科学社会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在指导思想上有不同的视界,而在学科视界上则是相同的。

理论自身的视界是作者看问题的视界,同样,研究者理解作者的理论也有研究者自身的视界。研究者的视界是研究者看问题(这里的问题不是指对事物的认识问题而是文本的意义问题)的界域。研究者的视界也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进入理论自身的视界或作者的视界,达到与理论自身视界的“融合”,也包括研究者自身的思维方式等。理解者的视界与理论本身的视界达到融合,理解者具有科学的思维方式,理解者就能把握作者所说的理论;相反,理解者不能进入理论本身的视界,他的思维方式错误,他就不能正确理解这种理论,或者说,他就不能看到作者所说的东西。研究者与作者的“视界融合”是相对的,研究者的视界与作者的视界不可能达到完全的融合。

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也有自己的学科视界和指导思想的视界,它的学科视界是存在论,它的历史观视界,前期是人本主义(人道主义),后期是历史唯物主义。

二、存在论视界中的“自由”、“全面发展”概念

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并不是同一的思想,而是分为前后两个不同时期的思想。前期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集中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马克思把人的存在状态分为前后相继的两种状况,一是异化的存在,二是“自由自觉”的存在。马克思认为,自由是人的“类本质”,“人的类本质”与“人的存在”构成一对矛盾,在这一矛盾发展的一定阶段上,人“自我异化”,失去“类本质”;在矛盾发展的另一阶段上,人达到异化的“自我扬弃”,“人的存在”与“人的类本质”达到统一。后期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集中于《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著作,马克思同样把人的存在状态分为前后相继的两种状态,一是异化的存在,二是自由全面发展的存在;异化不是“人的存在”与“人的类本质”的分离,而是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受谋生劳动的控制、驾驭的状态;异化不是根源于所谓的“人的存在”与“人的类本质”的矛盾,而是根源于生产力发展的一定水平及与此水平相适应的分工、私有制。自由不是人的“类本质”,而是人在一定发展阶段上具有的本质,这个阶段就是生产力高度发达、彻底消灭分工和私有制的共产主义社会。

人们通常把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作为哲学理论,在哲学的学科视界中去理解它。这种看法存在一些问题。第一,什么是“哲学”?许多人不知道,“哲学”一词在我们的理解中与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解中是不同的概念。我们的“哲学”概念主要是哲学教科书的概念:哲学是世界观理论。而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解中,“哲学”与“世界观”恰是对立的概念[注]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马克思创立的新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78页。,哲学被理解为解释世界的总原则和解释世界之总体系,“哲学”的这一含义是哲学在其两千多年发展中一直保持的含义:哲学是智慧之学。马克思、恩格斯早年对哲学持肯定态度,在哲学的视界看问题,包括理解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问题。马克思早期对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解是一种哲学理解。从1845年起,马克思、恩格斯开始否定哲学,超越哲学的视界,反对“用哲学的观点来考察”人。[注]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个人的这种发展是在历史上前后相继的等级和阶级的共同的生存条件下产生的,也是在由此而强加于他们的普遍观念中产生的,如果用哲学的观点来考察这种发展,当然就不难设想,在这些个人中有类或人在发展,或者是这些个人发展了人,也就是说,可以设想出某种奚落历史科学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3页。马克思后期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就不再是一种哲学理解而是一种实证科学知识。[注]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思辨终止的地方,即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的科学开始的地方。……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的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观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综合。……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页)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关于这种一般世界模式、关于这种存在的形式原则的科学,正是杜林先生的哲学的基础。如果世界模式不是从头脑中,而仅仅是通过头脑从现实世界中得来的,如果存在的基本原则是从实际存在的事物中得来的,那末为此所需要的就不是哲学,而是关于世界以及关于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的实证知识,由此产生的也不是哲学,而是实证科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5页。理解马克思早年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我们必须进入他当年的哲学视界,而理解马克思后期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我们必须像马克思本人那样超越哲学的视界。所以,就“哲学”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的含义来说,马克思主义是没有哲学的,我们不能说马克思前后期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思想的共同学科视界是哲学。第二,就“哲学”的后来含义(教科书的含义)来说,哲学是世界观理论,包括本体论(一般世界观)、认识论、历史观等几个部分,那么,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论也不属于哲学学科,它既不是本体论理论,也不是认识论理论,也不是历史观理论。因此,把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论的学科视界定为哲学并不恰当。

从理论观点来说,现代西方哲学思潮之一的存在主义不是马克思主义,但从其研究对象、任务来说,却与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较为一致,都是关于人的存在状态、存在性质的理论,都是关注克服人的异化状态而达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论。我借助于“存在论”这一术语,把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的学科视界称之为存在论的视界。

在存在论的视界中,什么是人的异化的生存状态和自由全面发展的生存状态呢?在不同的历史观视界中,“异化”和“自由全面发展”有不同的含义,这里以马克思后期的思想为例说明他在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存在论的双重视界中对“异化”和“自由全面发展”的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异化”和“自由全面发展”两种生存状态作了这样的描述:“……最后,分工还给我们提供了第一个例证,说明只要人们还处在自发地形成的社会中,也就是说,只要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间还有分裂,也就是说,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发的,那末人本身的活动对人说来就成为一种异己的、与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驱使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原来,当分工一出现之后,每个人就有了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他总是一个猎人、渔夫或牧人,或者是一个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始终应该是这样的人。”[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7页。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着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8页。简言之,在存在论的学科视界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指导思想视界中,异化是指人受谋生劳动的束缚而不得不局限于一定的活动范围、不得不受自己的活动及其结果控制、驾驭这样一种存在状态,而自由全面发展是指人摆脱谋生活动的束缚而能够自由地在各个领域发展自己的能力的存在状态。把握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我们就必须在马克思、恩格斯自身的视界中理解“异化”、“自由全面发展”的概念。

把握马克思存在论视界中的“自由”、“全面发展”概念,就要把握它们与认识论、政治学、教育学视界中的“自由”、“全面发展”概念的区别。

“自由”、“全面发展”不只是存在论的用语、概念,同时也是认识论、政治学、教育学等学科的用语、概念。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概念与用语的区别。用语是概念的物质形式(语词形式),具有确定意义(所指)的用语就是概念。不同的概念可以具有相同的物质形式,即可以采取相同的用语。而相同的概念也可以采用不同的用语。像“自由”、“全面发展”这些用语,在存在论、认识论、政治学、教育学等不同的学科视界中,就是不同的概念,如果因为用语相同而当作相同的概念,就容易在认识论或政治学或教育学的视界中去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当然就不能正确把握马克思的思想。下面我们来看一下“自由”、“全面发展”这些用语在不同的学科视界中的不同含义。

在认识论上,“自由”是指人们对必然的认识和利用这种认识实现对世界的改造。“自由”标志着人们认识与实践的水平,人们越是正确把握事物的必然性并利用这种认识来成功地改造客观世界,人就越是自由。与“自由”相对的概念是“必然”。“必然”是指事物自身的存在,主要是指事物的运动规律。标志人的认识和实践水平的,还有“自由王国”和“必然王国”这两个概念。“自由王国”指的是人们处在自由的状态,即正确把握必然和利用这种认识实现对世界的改造的状态,“必然王国”是指人们不能正确把握必然和盲目实践的状态。与“必然”的概念不同,“必然王国”并不是指事物自身的王国而是指人的王国。

显然,不能在认识论的视界中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是存在论的视界而不是认识论的视界。存在论视界中的“自由”、“自由王国”与认识论视界中的“自由”、“自由王国”只是相同的用语,而非相同的概念。如上所说,认识论中的“自由”、“自由王国”讲的是人的认识和实践的水平,而存在论视界中的“自由”、“自由王国”讲的是人自身存在的性质,人的活动的自主性,人和自身活动的一种关系:是人受自身活动及其结果的束缚、控制,还是人驾驭自己的活动及其结果。在认识论中,与“自由”相对的概念是“必然”,而在存在论中,与“自由”相对的概念是“异化”。在认识论上,“自由王国”和“必然王国”不是前后交替的关系而是并存的关系,“人类历史是不断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历史”这个论断,并不是说人类先生活于必然王国中然后生活于自由王国中,而只是说人类认识和实践的水平是不断提高的,不断地获得新的自由。无论在何种历史阶段,人们都同时生活在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之中,随着认识和实践的发展,自由王国的疆域会不断扩大、必然王国的疆域会不断缩小。而在存在论的视界中,“自由王国”和“异化的王国”是历史地交替的关系,如同王朝交替的关系一样:人们先是生活在异化的王国中,通过消灭异化而达到自由王国,一个王国的诞生意味着另一个王国的灭亡。作为人的存在的基本性质,异化的王国和自由王国并不同时存在,人类的历史是以自由王国代替异化王国的历史。

“自由”也是政治学的用语与概念。在政治学上,“自由”是指一定社会中统治阶级赋予人们能够从事各种活动的权利,这些权利主要是由法律规定的。与“自由”相对的概念是“专制”、“压迫”、“纪律”等。在阶级统治的社会中,自由主要是统治阶级的权利,统治阶级享有各种自由,被统治阶级则很少自由。在统治阶级内部,其成员在享有自由的同时,也要受到法律、纪律的约束。阶级统治一旦消灭,自由与压迫也就不复存在。在任何一个阶级统治的社会中,自由与压迫、自由与纪律同在,任何人都不享有绝对的自由,也不会绝对地不自由。

显然,不能在政治学的视界中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马克思存在论视界中的“自由”与政治学视界中的“自由”,只是相同的用语而不是相同的概念。政治学视界中的自由讲的是一种社会权利,而存在论视界中的自由不是一种社会权利而是人们的一种存在性质。政治自由与专制、压迫、纪律相对,存在自由与异化相对。在阶级统治的社会中,自由与压迫同在,自由与纪律同在,而作为人们存在性质的历史阶段,自由与异化并不同在,它们是交替的关系,异化的克服才是自由的实现。在阶级统治的社会中,被统治阶级不断通过斗争争取自由,然而,无论他们获得多少自由,在存在论的意义上,他们还是不自由,仍然是一种异化的存在。政治自由是人们存在性质上的一种不自由。政治自由作为一种社会权利,存在于阶级统治的社会中,随着阶级统治的彻底消灭而消灭,而存在论的自由,不可能存在于阶级统治的社会中,而只能存在于无阶级的社会中。政治自由本身是存在自由的否定,存在的自由要求彻底消灭政治自由。

同样,也不能在教育学的视野中理解存在论上的“全面发展”的概念。在存在论中,“全面发展”与“自由”是不同的用语,却是同一的概念。自由就是能够不被局限在谋生的活动中而能在各个领域从事创造性的活动以全面发展人的本质能力,而全面发展本身是一种自由的活动。教育学上的“全面发展”不是指自由的活动即摆脱谋生劳动的束缚的活动,而是对人才的一种要求,要求人才有多方面的能力,而“人才”的概念就意味着人是为一定利益服务的手段。我们过去讲,要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各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现在我们又讲,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需要发展素质教育,这里讲的全面发展的人,都是为一定社会利益服务的手段。从教育学的视界来看是全面发展的人,从存在论的视界来看他并不就是全面发展的人,因为他的活动可能不是自由的活动而是受阶级利益或私人利益束缚的活动。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教育才不是造就人才而是造就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人的能力的发展才不再是手段而是目的,教育学上的全面发展概念和存在论上的全面发展概念也就得到了统一。

总之,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是一种存在论的视界而不是认识论、政治学、教育学等等的视界,“自由”、“全面发展”不是讲的认识水平、社会权力、人才要求,而是讲人的一种存在状态、存在性质,与“自由全面发展”的存在状态相对的,是人的异化的存在。

三、两种历史观视界中的“自由全面发展”思想

把握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不仅要在存在论的视界中去理解它,还要在历史观的视界中去理解它,因为这一理论本身不仅有存在论的视界,同时也有历史观的视界。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的历史观视界其前后期并不统一,前期是人本主义,后期是历史唯物主义。

在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时,能否区分马克思前后期的不同历史观的视界,取决于理解者自身的思维方式,理解者是否具有一种历史的视野,是否承认思想史的事实。马克思主义理解史上有一些人在理解马克思的思想时就缺少一种历史的视野,对马克思思想史的事实视而不见。他们把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想象为是同质的,马克思就是“马克思”,马克思的思想就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因此他们反对“两个马克思”的提法,认为承认“两个马克思”的对立,就是落入西方学者的圈套。“两个马克思”的命题确实是由西方“马克思学”者提出的,他们认为存在着两个不同质的马克思:作为人道主义者的“青年马克思”和作为历史唯物主义者的“老年马克思”,他们欢迎、肯定“青年马克思”而反对“老年马克思”。我认为,西方“马克思学”关于“两个马克思”的理论,在肯定有两个马克思的事实这一点上是不错的,是有一种历史的视野。笔者所不同意的是他们的价值选择,他们肯定“青年马克思”而反对“老年马克思”,肯定人本主义而反对历史唯物主义,笔者则肯定“老年马克思”和历史唯物主义,否定“青年马克思”和人本主义历史观。那些反对“两个马克思”命题的人,在思维方式上恰恰缺少一种历史的视野,而在价值选择上,又往往与西方学者一致,看重“青年马克思”和人本主义。

通常,我们提到马克思的时候,“马克思”具有一种特定的含义,即他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他的思想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然而,在历史思维的视野中看马克思这个人,那么,马克思并不就是“马克思”,马克思的思想并不就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并不天生就是马克思主义者,他的思想经历了非马克思主义的时期和马克思主义的时期,他只是在自己思想发展的一定阶段上才发生质变、创立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马克思的非马克思主义时期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理想主义”(大学初期),第二阶段是黑格尔主义(1837~1842年),第三阶段是“费尔巴哈派”(1843~1844年)。马克思的非马克思主义时期也可叫做“哲学时期”,在这个时期中,马克思是从哲学的视界来看问题,在“理想主义”阶段是在康德、费希特的哲学视界中看问题,在黑格尔主义阶段,是在黑格尔哲学视界中看问题,在“费尔巴哈派”阶段,是在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视界中看问题。马克思写作《手稿》时,正处于费尔巴哈思想的重大影响下,他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思想的基本的历史观视界正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历史观。只是到了1845年,马克思才通过批判费尔巴哈而结束了哲学的时期,确立了“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东西”的新唯物主义思维方式,开始了“实证科学”的发展时期。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不属于哲学而属于实证科学,而其历史观的视界则是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从学科视界来说,其前后期是统一的,都是存在论的视界,而从历史观视界来说前后期是分裂的,前期是人本主义历史观视界,后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视界。历史观视界不同,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也不同。只有后期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才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

那么,在两种不同的历史观视界中,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有哪些根本区别呢?

第一,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根据)不同。

抽象地说,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都是从人出发的。但是,具体地说,在两种不同历史观的视界中,作为出发点的“人”是不同的。人本主义从想象的、设想的人出发。他们设想,人,作为真正的人,具有“类本质”、过着“类生活”,这种“人”被当作历史的起点。费尔巴哈认为,人具有全智全能的类本质,只是由于认识上的迷误,人才把自己的“类本质”让渡给了上帝,人自己则异化为非人。马克思在《手稿》中也设想了具有“类本质”、过“类生活”的真正的人,与费尔巴哈不同的只是他不是把理性而是把“自由自觉的劳动”设定为人的“类生活”、“类本质”。马克思同样把异化理解为“人的存在”与“人的类本质”的分离,把异化的人理解为非人。这表明,马克思此时还没有脱离“德国哲学”的思维方式。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谈到他们的历史唯物主义思维方式和“德国哲学”思维方式的对立时说:“德国哲学从天上降到地上;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地上升到天上,就是说,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想象的、所设想的东西出发,也不是从只存在于口头上所说的、思考出来的、想象出来的、设想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真正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0页。历史唯物主义“从现实的前提出发,而且一刻也不离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幻想的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状态的人,而是处在于一定条件下进行的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发展过程中的人。”[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页。

第二,对“异化”、“自由”的理解不同。

“异化”、“自由”这两个用语,在人本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两种不同的历史观视界中,是不同的概念。在人本主义视界中,“自由”是人的“类本质”,“异化”被理解为“人的存在”和“人的类本质”的分离,消除异化、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被理解为人向人的“类本质”的复归。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界中,“自由”不再被设定为“人的类本质”,“异化”也不是“人的存在”和“人的类本质”的分离,克服异化、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也不是人向人的“类本质”的复归,“异化”、“自由”是人在不同历史阶段上、不同生存条件下的两种生存状态,或两种生存性质。

第三,对异化根源的理解不同。

人本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都承认人的异化的事实,而且都到“人本身”中去寻找异化的根源。费尔巴哈考察了人在宗教中的异化,认为异化的根源在人自身的认识上的迷误,人错误地认为上帝是全智全能的创造者,人对上帝顶礼膜拜,成为上帝的奴仆,实际上,是人把自己的“类本质”让渡给了自己的创造物上帝,而自己则异化为非人。马克思进一步考察了人在劳动中的异化。他在考察了异化劳动的种种表现、异化和私有制的关系后明确地提出了异化劳动的根源问题,他这样问道:“人怎么使他的劳动外化、异化?”[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9页。他并没有像费尔巴哈那样把异化的根源归结为认识上的迷误,但此时的马克思还不能到劳动本身的方式中去寻找异化的根源。马克思把异化劳动看作是私有制的根源[注]马克思在《手稿》中说:“诚然,我们从国民经济学得到作为私有财产运动之结果的外化劳动(外化的生命)这一概念。但是对这一概念的分析表明,与其说私有财产表现为外化劳动的根据和原因,还不如说它是外化劳动的结果,正像神原先不是人类理性迷误的原因,而是人类理性迷误的结果一样。后来,这种关系就变成相互作用的关系。”(第57页)“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直接原因。”(第58页),这就决定了他不可能把私有制看作异化的根源。对于他自己提出的“人怎么使他的劳动外化、异化?”这个问题,马克思没有提出明确的答案,但提示了某种答案。他在提出“人怎么使他的劳动外化、异化?”这个问题后接着说:“这种异化又怎么以人的发展的本质为根据?我们把私有财产的起源问题变为异化劳动同人类发展进程的关系问题,也就为解决这一任务得到了许多东西。”[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9页。作为共产主义者的马克思,必然否定私有制的神圣性、永恒性。他认为私有制是异化劳动的产物,随着异化劳动的消灭,私有制也将消灭。但异化劳动也有自己的根源,它也不是永恒的,不然,就无法否定私有制的永恒性。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的根源要到“人类发展进程”中去寻找。抽象地说,这个寻找方向是正确的。但马克思此时还不能把“人类发展进程”在本质上理解为生产方式的发展进程,他在人本主义的视界中,把人类发展进程理解为“人的本质”的发展进程,实际上就是“人的类本质”与“人的存在”的矛盾发展进程,人的“自我异化”和异化的“自我扬弃”都根源于这一矛盾的发展进程。[注]马克思在《手稿》中说:“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一条道路。”(第74页)“人的存在”与“人的类本质”的矛盾当然不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真实存在的矛盾,而是人本主义设想出来的矛盾。1845年,马克思突破人本主义的视界进入历史唯物主义的视界。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界中,马克思从现实的个人出发去思考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问题。现实的个人是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个人。“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页。人们物质生活资料生产的基本矛盾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它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基本矛盾。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劳动具有谋生的性质,劳动是谋生的手段;与生产力发展的这一水平相适应,存在着分工、私有制,存在着私人利益与社会公共利益的分裂。生产力发展的一定水平以及与它相适应的分工、私有制正是异化的根源。我们看到,对异化和私有制的关系,马克思前后期的看法是颠倒的:在前期,在人本主义视界中,异化是私有制的根源;在后期,在历史唯物主义视界中,私有制是异化的根源。

第四,对消除异化、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解不同。

异化总是要消灭的,人总会实现自由全面的发展,这是在存在论视界中看人的发展的人们的共同观点。但是人如何能克服异化而达到自由全面发展?一些人本主义者认为,只要我们纠正认识错误,不再把自己看作是上帝的或别的什么的奴隶,把自己真正当作人看,异化就能被消除,人就成为真正的人、自由全面发展的人。早年马克思认为,在“人的存在”和“人的类本质”的矛盾发展的一定阶段上,这一矛盾会采取否定之否定的形式,人的异化会得到“自我扬弃”、“自我克服”。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则认为,异化的消除、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实现,既不取决于人的观念,也不取决于设想出来的“人的存在”和“人的类本质”的矛盾运动,而是取决于人们现实生活条件本身的变革,最根本的是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在此基础上最终消除劳动的谋生性质,消除分工和私有制,消除私人利益和社会公共利益的分裂、对立。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这种‘异化’(用哲学家易懂的话来说)当然只有在具备了两个实际前提之后才会消灭。要使这种异化成为一种‘不堪忍受’的力量,即成为革命所要反对的力量,就必须让它把人类的大多数变成完全‘没有财产’的人,同时这些人又和现在的有钱的有教养的世界相对立,而这两个条件都是以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为前提的。”[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9页。“随着基础,即私有制的消灭,随着对生产实行共产主义的调节(这种调节消灭人们对于自己产品的异化关系),供求关系的统治也将消失,人们将使交换、生产及其相互关系的方式重新受自己的支配。”[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0页。“只有在这个阶段(共产主义阶段——引者注)上,自主活动才同物质生活一致起来,而这点又是同个人向完全的个人的发展以及一切自发性的消除相适应的。同样,劳动转化为自主活动,同过去的被迫交往转化为所有个人作为真正个人参加的交往,也是相互适应的。联合起来的个人对全部生产力总和的占有,消灭着私有制。”[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5页。

第五,对异化的价值评价不同。

在人本主义的视界中,异化总是被看作不好的东西而加以反对、否定,因为异化使人不成其为人,异化的人是非人。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界中,异化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是人们一定生活条件的产物,是在某种生活条件下必然的生存状态、生存性质。人们不能跳过某种生存条件,即不能跳过谋生劳动的阶段,不能跳过分工、私有制的阶段,那么,人们也就不能跳过异化的生存阶段。我们不能对人类过去的历史,对谋生劳动、分工、私有制采取简单否定的态度,也就不能对异化采取简单否定的态度,因为异化正是人类在这些生存条件下的生存状态。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不再对异化采取简单否定的态度,而是对异化的历史作用作了积极的肯定,他们说:“社会活动的这种固定化,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的、不受我们控制的、与我们愿望背道而驰的并且把我们的打算化为乌有的物质力量,这是过去历史发展的主要因素之一。”[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8页。

四、在存在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双重视界中看市场经济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关系

通过以上的考察,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把握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必须进入存在论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双重视界,而不能在认识论、政治学、教育学等学科视界和人本主义历史观的视界中去把握。

在存在论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双重视界来看市场经济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关系,我们看到,这种关系有两个基本方面:第一,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人是一种异化的存在,人不可能得到自由全面发展。第二,市场经济是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必经的历史阶段,市场经济的充分发展将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创造历史条件。

那些以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人们能够消除异化、实现自由全面的发展的人,不是在认识论、政治学、教育学等学科视界中理解“自由”、“全面发展”的概念,就是在人本主义历史观视界中理解“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概念,都偏离了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马克思主义思想自身的视界。从存在论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视界来看,市场经济是人们在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一种现实的生活条件,这一生活条件决定了人们的存在是一种异化的存在而不是自由全面发展的存在。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劳动具有谋生的性质,人们把争取物质利益放在第一位。市场经济的生命力正在于它能充分调动人们为争取物质利益(通俗地讲就是发财致富)而努力的积极性。从存在论的视界来看,当人们把获得物质利益作为最高目的的时候,当人们为了发财致富而努力的时候,他们的活动就是不自由的,他们的活动必然是被固定、局限在一定的范围内,他们必然是被自己的活动及其结果所控制、驾驭。发展市场经济,同时就发展着分工、私有经济,发展着私人利益和社会公共利益的分裂、对立。在市场经济中活动的每个个人都为争取私人利益的最大化而活动,他们的活动经常会和社会公共利益发生冲突。最后,发展市场经济,就是发展普遍的联系。一个地区、一个国家和其他地区、其他国家的普遍联系,建立世界市场,而由于这种联系是自发产生的,它对于在市场经济中活动的每个主体来说,就成为一种支配、控制、驾驭他们的异己的力量。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单独的个人随着他们的活动扩大为世界历史性的活动,愈来愈受到异己力量的支配,受到日益扩大的、归根到底表现为世界市场的力量的支配; 这种情况在过去的历史中也绝对是经验的事实。”[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2页。

我在这里肯定市场经济条件下人们的存在状态是异化的存在,会使一些人感到惊讶、迷惑。现在人们对市场经济的态度基本上已经转变了,人们不再把市场经济看作是“坏”的东西,肯定市场经济是发展生产力的合适的方式,肯定市场经济是当前历史条件下的必经之路。但是,一些人对异化的态度却并没有同时转变,仍然在人本主义的视界中评价异化,把异化看作是“坏”的东西。其实,异化本身是市场经济的生活条件下人们的必然的生存状态,可是他们把异化和人们的现实生活条件分开了,好像能够要现实生活条件而可以不要异化。有些西方人本主义者,他们批判现实生活中的异化,但不批判造成异化的生活条件。我们也有一些人本主义者,一方面赞成发展市场经济,把没有市场经济的共产主义社会推向遥远的未来甚至当作幻想,另一方面却在那里高喊反对异化、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甚至认为市场经济本身就是为“人”的经济,是使人得到自由全面发展的经济,这只能是一种虚幻的、矛盾的观念。我们不能一方面把市场经济看作“好”的东西而加以欢迎,另一方面却把由这一生活条件必然造成的异化看作是 “坏”的东西而加以拒斥。不要异化,就该不要市场经济;而不要市场经济,就不能创造消灭异化的历史条件。

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消除异化的最根本的条件是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历史已经证明,在当前历史条件下,计划经济妨碍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只有市场经济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合适的方式。市场经济一方面促使生产力得到巨大发展,为消灭异化创造必需的物质基础,另一方面,市场经济也发展着异化,使异化发展“成为一种‘不堪忍受’的力量,即成为革命所要反对的力量”,只有到那时,才有可能在生产力高度发展的基础上消除市场经济,实行计划经济。不要市场经济,必须发展市场经济;不要异化,首先要有异化的充分的发展,市场经济、异化的发展为自身的灭亡创造历史条件,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只有在市场经济为消除异化、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创造历史条件的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说,我们发展市场经济就是为了消除异化、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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