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济宁学院文化传播系,山东曲阜273155;
2.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山东曲阜27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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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山东曲阜273100)
包括《春秋》及其三传在内的儒家经典所蕴涵的“重民”“德治”思想,在汉晋经学家的阐发下,进一步对中古产生了深远影响。前一经学思想,化生了中古史家的“利民”、“惠民”等措施;另一方面,后一经学思想中的灾异说经,又在中古史籍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重民德治;经学思想;中古史学
以《书》、《诗》与《春秋》等为代表的先秦儒家经传,蕴涵着言简义丰的“民本”与“德治”思想。而其所蕴涵的这一经学思想,又在先秦以后历代经学家的阐发下,进一步彰显、明晰与深化;更在其史学家道德史观的指引下,得以落实、发挥与引证。关于这一点,当前学界尚乏探讨,本文以汉晋《春秋》学及中古史学为考察中心,具体管窥汉晋“重民”“德治”经学思想及其对中古史学的影响,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先看《春秋》、《左传》所蕴含的以及两汉公羊家尤其何休所发掘的重民理念。中国古代重民主义的思想源头是《书》、《诗》。《尚书》最引人注目的思想倾向,是以天命观解释历史兴亡。这种天命观,具有一理性的内核,这就是重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诗经》也涵有浓厚的重民思想,《礼记·大学》曾发挥曰:“《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而《春秋》及《左传》则是在通过传载《书》、《诗》等元典的重民精神及其当时社会精英分子的思想言论的同时,凸显了《春秋》及《左传》重民思想的基本特征。例如:《左传·桓公六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①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本文以下所引之《春秋左传正义》、《春秋公羊传注疏》、《春秋谷梁传注疏》皆为李先生主编本,下略。《左传·僖公十九年》:“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民众既然为神之主,显然也应为社稷邦国之主,因此,人君应把主要工作放在“利民”、“保民”、“安民”、“惠民”上来。因而,邾文公说:“苟利于民,孤之利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②《春秋左传正义》,第546页。
与《左传》重人轻神、重民轻天的天人相分的倾向相比,汉晋儒一则把重点放在君王务必关心民生疾苦、少烦民众而勿苛求于民上,二则在要求国君以民为本时,恰通过天人相合的灾异说加以阐发,这尤其表现在何休身上:《春秋》经:桓公十四年“御廩灾”。《解诂》:“先是龙门之战,死伤者众,桓无恻痛于民之心,不重宗庙之尊,逆天危先祖,鬼神不飨,故天应以灾御廩”③《春秋公羊传注疏》,第103-104页。;《春秋》经:僖公二十六年“公子遂如楚乞师。”“公以楚师伐齐,取榖。”《谷梁》传:“以者,不以者也。民者,君之本也。使民以其死,非其正也。”雍曰:“兵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安有驱民于死地,以共假借之役乎?”④《春秋谷梁传注疏》,第146页。上引注文,分别是汉晋儒何休、范雍对《春秋》经文与三传传文的注解。两人都对《春秋》经传所蕴含的重民思想进行了发挥。前者以鲁桓因无恻民之心、不重宗庙之尊而引起天灾御廩,这显然通过天人相应的天谴说发掘经文的重民思想;后者则在注解《谷梁春秋》经传时,认为用兵打仗,多死民伤众,是不得已之事,不能不顾百姓死活轻启战端。
《春秋》经传及其汉晋儒《春秋》学的上述重民思想,表现在中古史学上,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认识到“民”在国家中的基石作用,怜民情、救民命,重视“民生”及其与“国计”的关联:“荀悦曰:昔者圣王之有天下,非所以自为,所以为民也。不得专其权利,与天下同之。唯‘义’而已,无所私焉。”①荀悦:《前汉纪》卷5《前汉孝惠皇帝纪上》,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72页。“太兴元年诏曰:‘亢旱谷贵,百姓嗷嗷,有资者贵粜,贫羸之民益困。汉世,谷贵官贱粜,使价不超越,谓之平准。今虽无此,可出阁米万斛,使三分减一,以平其价,令贫困者悉得足以至秋也。’”②(清)汤球辑,杨朝明校补:《九家旧晋书辑本》,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23页。
其二,中古史学王政观的核心是在重视民生、足民、富民与教民的基础上,强调社会的公平正义,这尤其表现在经济上的抑兼并、均贫富与司法上的“狱讼惟平”:“诸葛亮之为相国也,……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③陈寿:《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34页。尤其是荀悦鉴于西汉王朝立国之始便存在着严重的土地兼并,那些广占土地的豪富们,总对老百姓苛以重赋,土地是国家的根本,要减轻百姓负担,就必须从这一根本入手④何根海,汪高鑫:《中国古代史学思想史》,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页。。足民、富民、均贫富、减赋税等民生问题的解决,在荀悦看来,首要的是要根据诸侯不得专封、大夫不得专地之《春秋》大义,来遏制土地兼并。荀悦曰:“豪强富人占田逾侈,输其赋太半。官收百一之税,民收太半之赋;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是上惠不通,威福分于豪强也。今不正其本而务除租税,适足以资富强。夫土地者,天下之本也。《春秋》之义,诸侯不得专封,大夫不得专地。今豪民占田或至数百千顷,富过王侯,是自专封也;买卖由己,是自专地也。”⑤荀悦:《前汉纪》卷8《前汉孝文皇帝纪下》,第114页。
其三,“利民”、“惠民”而反刑杀:
“景穆季年,颇亲近左右,营立田园,以收其利。允谏曰:‘殿下,国之储贰,四海属心,言行举动,万方所则。而营立私田,畜养鸡犬,乃至贩酤市厘,与人争利,议声流布,不可追掩。夫天下者,殿下之天下,富有四海,何求而不获何欲而弗从?而与贩夫贩妇竞此尺寸?愿殿下少察过言,斥出佞邪,所在田园,分给贫下。如此,则休声日至,谤议可除。’”⑥李延寿:《北史》卷31《高允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121页。
曾著有《左氏释》、《公羊释》、《毛诗拾遗》、《杂解》、《议何郑膏肓事》等的高允,其不与民争利的主张,当源于《左氏释》、《公羊释》等其《春秋》学的德治思想。
不难看出,上述王政观中的“利民”、“惠民”等措施,绝大多数兼而有之,在内容上互有交结。
再看《春秋》公羊学的德治思想。在中国古代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德治思想可谓源远流长。“儒家‘德治’政治伦理思想是儒家伦理思想的核心,它直接根源于周公‘敬德保民’为核心的思想”⑦吴灿新:《周公的‘德治政治’伦理思想及其意》,《齐鲁学刊》,2013年第3期。这一思想由周公发轫,经孔孟及其《春秋》经传等儒经的系统阐发,已形成为一套完整的政治行为理论体系,或者说一套完整的德治纲要。简单地说,德治就是以德治国—拥有良好道德品质的治者,依据自身优良的道德品质治理国家,以引导民众的良善,达到社会整体的秩序与和谐⑧蒋龙祥:《先秦儒家德治思想述论》,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3页。。其施政纲要中的三个基本层面的内容—广教化、省赋役、举贤才,根据周德钧与涂文学两先生的观点,《春秋》公羊学都予以了发挥⑨涂文学,周德钧:《诸经总龟-<春秋与中国文化>》,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1-69页。:
其一,德治的核心是教化,西汉公羊学家董仲舒紧扣这个主题作出了更系统详尽的论证,并提出了一个精辟的论断:政治的根本问题在于教化,即所谓“教,政之本也”10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5页。。在董仲舒看来,在现实政治中,若以教化为先,那就自会“不令而自行,不禁而自止,从上之意,不待使之,若自然矣”11董仲舒:《春秋繁露·身之养育重于义》,第324页。的局面;教化既能德化万民,更是防奸邪之堤防而远胜刑罚:“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痒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①班固:《汉书》卷56《董仲舒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503-2504页。;尤为重要的是,教化本于天地之数,圣人之道,又更是先王的责任:“传曰:政有三端:父子不亲,则致其爱慈;大臣不和,则敬顺其礼;百姓不安,则力其孝弟。孝弟者,所以安百姓也。力者,勉行之身以化之。天地之数,不能独以寒暑成岁,必有春夏秋冬。圣人之道,不能独以威势成政,必有教化。故曰先之以博爱,教以仁也。难得者,君子不贵,教以义也。虽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此威势之不足独恃,而教化之功不大乎?”②董仲舒:《春秋繁露·为人者天》,第387页。
这一以教化为核心的《春秋》及其三传重要的德治主义政治理念,在董仲舒等公羊家以天意、四时及阴阳五行等理论来诠释德刑关系的神学宣扬下,君主必须把教化视为国家行政管理的主要手段:“天以阴为权,以阳为经。阳出而南,阴出而北,经用于盛,权用于末。……是故阳常居实位而行于盛,阴常居空虚而行于末。天之好仁而近,恶戾之变而远,大德而小刑之意也,先经而后权,贵阳而贱阴也。……此见天之近阳而远阴、大德而小刑也。是故人主近天之所近,远天之所远,大天之所大,小天之所小。是故天数右阳而不右阴,务德而不务刑。刑之不可任以成世也,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谓之逆天,非王道也”③董仲舒:《春秋繁露·阳尊阴卑》,第399-400页。,在德刑关系上,强调教化文治为主,刑罚威势为辅;注重社会教化的主导性,社会制裁的辅助性:“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④班固:《汉书》卷 56《董仲舒传》,第2501-2502页
显然,后世史家正是根据德治理念的这一基本精神,来评价、褒扬诸葛亮等以德化民治国的:“青龙二年春,亮帅众出武功,分兵屯田,为久驻之基。其秋病卒,黎庶追思,以为口实。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孟轲有云:‘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信矣!”⑤陈寿:《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31页,第934页。“评曰: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⑤
基于重教化这一汉晋《春秋》学尤其汉儒公羊学的基本政治理念,汉末魏晋南北朝史家也多有对教化及其社会效应的直接评论,从而反映了其特有的教化观:在著《春秋左氏义外传》的史学家干宝看来,先之以教化而后又礼文与刑罚并重、道德与典刑兼用的上德,能使民众都乐生而哀死、悦教而安俗,更能见危以授命而不求生以害义:“百姓皆知上德之生己,而不谓浚己以生也,是以感而应之,悦而归之,如晨风之郁北林,龙鱼之趣薮泽也。然后设礼文以理之,断刑罚以威之,谨好恶以示之,审祸福以喻之,求明察以官之,尊慈爱以固之。故众知向方,皆乐其生而哀其死,悦其教而安其俗;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廉耻笃于家闾,邪辟消于胸怀。故其民有见危以授命,而不求生以害义,又况可奋臂大呼、聚之以干纪作乱乎!基广则难倾,根深则难拔,理节则不乱,胶结则不迁,是以昔之有天下者之所以长久也。夫岂无僻主,赖道德典刑以维持之也。”⑥房玄龄等撰:《晋书》卷5《帝纪第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4-135页。
而在袁宏看来,古之圣人王政首要的就是“崇轨仪于化始”与“明恭肃以弘治”的教化:“袁宏曰:古之圣人,知人伦本乎德义,万物由乎化风,陶铸因乎所受,训导在乎对扬。崇轨仪于化始,必理备而居宗;明恭肃以弘治,则理尽而向化。斯乃君臣尊卑之基,而德化和洽之本也。是以大道之行,上下顺序,君唱臣和,其至德风教,系乎一人,政化行于四海,无犯礼而王迹彰矣。”⑦荀悦,袁宏:《两汉纪·后汉孝桓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00页。
其二,以《春秋》所载的灾异为之张本,董仲舒借天人感应来发挥、强化《春秋》经传所蕴含的“薄赋敛,省徭役,以宽民力”的德治措施。一方面以为“强奄弱,众暴寡,富使贫”会出现“悖乱之征”;另一方面则认定,基于重农爱民的轻徭薄赋,是《春秋》大义之一。有关这一基于汉晋天人感应思潮又富有《春秋》公羊学谴告特色的《春秋》大义及德治措施,汉末魏晋南北朝史书也多有记载与评价,大体可分为:
宽民力、省民役者。如袁宏曰:“自三代以下,刑罚失中,枉死无辜几将半,而欲阴阳和调,水旱以时,其可得乎?若能宽以临民,简以役物,罚惧其滥,虽不能万物调畅,同符在昔,免夫甚泰之灾固远矣。”①荀悦,袁宏:《两汉纪·后汉孝章皇帝纪》,第207页。
轻徭薄赋者。如私撰《晋书》的虞预,曾上书太守庾琛,记陈时政所失曰:“军寇以来,赋役繁数,兼值年荒,百姓失业,是轻徭薄敛、宽刑省役之时也。……一夫不耕,十夫无食,况转百数,所妨不訾。愚谓宜勒属县,若令、尉先去官者,人船吏侍皆具条列,到当依法减省,使公私允当。又今统务多端,动加重制,每有特急,辄立督邮。计今直兼三十余人,人船吏侍皆当出官,益不堪命,宜复减损,严为之防。”②房玄龄等撰:《晋书》卷82《虞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44页。
其三,举贤才。在董仲舒看来,国家举能任贤就好比人治身要积精一样:“气之清者为精,人之清者为贤,治身者以积精为宝,治国者以积贤为道。身以心为本,国以君为主;精积于其本,则血气相承受;贤积于其主,则上下相制使;血气相承受,则形体无所苦;上下相制使,则百官各得其所;形体无所苦,然后身可得而安也;百官各得其所,然后国可得而守也。”因而,“治身者务执虚静以致精;治国者务尽卑谦以致贤。能致精,则合明而寿;能致贤,则德泽洽而国太平。”③董仲舒:《春秋繁露·通国身》,第230页。同时又强调众贤对圣人治术的重要性:“天积众精以自刚,圣人积众贤以自强。……天所以刚者,非一精之力;圣人所以强者,非一贤之德也。故天道务盛其精,圣人务众其贤。盛其精而壹其阳,众其贤而同其心。壹其阳然后可以致其神,同其心然后可以致其功。是以建治之术,贵得贤而同心。”④董仲舒:《春秋繁露·立元神》,第213-214页。并分别以鲁僖公与鲁庄公、宋殇公为正反例证,阐明贤者辅政与否可直接关系国君的兴亡:“鲁僖公以乱即位,而知亲任季子。季子无恙之时,内无臣下之乱,外无诸侯之患,行之二十年,国家安宁。季子卒之后,鲁不支邻国之患,直乞师楚耳。僖公之情非辄不肖而国衰益危者,何也?以无季子也。”⑤董仲舒注:《春秋繁露·精华》,第107-109页,第110-111页。。“以庄公不知季子贤邪,安知病将死,召而授以国政。以殇公为不知孔父贤邪。安知孔父死已必死。趋而救之。二主知皆足以知贤,而不决不能任。故鲁庄以危,宋殇以弑。使庄公早用季子,而宋殇素任孔父,尚将兴邻国,岂直免弑哉。”⑤
中古尤其是汉末魏晋南北朝史家特意保留、引用整段的举贤任能的诏令、奏章与君臣对话等,并如同重民和其它德治思想一样,把举贤才抑或举贤任能的重人事与公羊学中的天人感应、灾异与阴阳学说等联系起来,甚或某些史家,更常将其作为其政治理想或政论的主要指标与内容,成为中古史学王政观的一大特色。现对南北政权各举一例:太兴二年,大旱,虞预上书荐才曰:“臣愚谓为国之要在于得才,得才之术在于抽引。苟其可用,仇贱必举。高宗、文王思佐发梦,拔岩徒以为相,载钓老而师之。下至列国,亦有斯事,故燕重郭隗而三士竞至,魏式干木而秦兵退舍。今天下虽弊,人士虽寡,十室虽寡,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世不乏骥,求则可致。而束帛未贲于丘园,蒲轮顿毂而不驾,所以大化不洽而用雍熙有阙者也。”⑥房玄龄等撰:《晋书》卷82《虞预传》,第2145页。时任北魏秘书令,曾披览《国记》而又奏言“《春秋》者,录事之辞”的高祐,因水旱不调而对孝文帝大谈举贤任才以灾消穰至:“孝文尝问祐:‘比水旱不调,何以止灾而致丰稔?’祐曰:‘尧汤之运,不能去阳九之会。陛下道同前圣,其如小旱何?但当旌贤佐政,则灾消穰至矣。’又问止盗之方。祐曰:‘苟训之有方,宁不易息?当须宰守贞良,则盗贼止矣。’祐又上疏云:‘今选举不采职政之优劣,专简年劳之多少,斯非尽才之谓。宜弃彼朽劳,唯才是举。又勋旧之臣,年勤可录而才非抚人者,则可加以爵赏,不宜委以方任。所谓王者可私人以财,不私人以官者也。’帝皆善之。”⑦李延寿:《北史》卷31《高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136页。
尽管上文我们将重民与德治分别论述,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汉末魏晋南北朝史家的王政观,这两大核心内容则往往合而不分,许多记载与评论也都混而同之,如按裴注《三国志》下文所载,重民必德治:“三年春正月,诏曰:‘盖君非民不立,民非谷不生。顷者以来,民多征役,岁又水旱,年谷有损,而吏或不良,侵夺民时,以致饥困。自今以来,督军郡守,其谨察非法,当农桑时,以役事扰民者,举正以闻。’夏四月,大赦,诏诸郡县治城郭,起谯楼,穿堑发渠,以备盗贼。冬十一月,民饥,诏开仓廪以赈贫穷。”⑧陈寿:《三国志》卷47《吴书·吴主传》,第1144页。而司马炎将正身、抚孤寡之德治与勤民、去人事之烦扰的重民并举:“太始四年,班五条诏书于郡国:一曰正身,二曰勤民,三曰抚孤寡,四曰敦本息末,五曰去人事。”⑨房玄龄等撰:《晋书》卷3《世祖纪》,第58页。;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对这一时期重民德治史实的书写,正如上所示,大多恰与天象灾异祥瑞等相前后,深深打上了《春秋》志异及其汉晋公羊学天人相感的烙印,甚至受到了董仲舒将“天志”等同于民生①汪高鑫:《中国史学思想通史·秦汉卷》,合肥: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70页。的德治王政观的影响:“荀悦曰:凡三光精气变异,此皆阴阳之精也。其本在地,而上发於天也。政失於此,则变见於彼。由影之象形、响之应声。是以明王见之而悟,敕身正己。省其咎,谢其过,则祸除而福生,自然之应也。……故尧汤水旱者,天数也;洪范咎徵,人事也。鲁僖澍雨,乃可救之应也;周宣旱应,难变之势也;颜冉之凶,性命之本也。犹天回日转,大运推移。虽日遇祸福,亦在其中矣。今人见有不移者,因曰人事无所能移;见有可移者,因曰无天命;见天人之殊远者,因曰人事不相干。知神气流通者,人共事而同业,此皆守其一端,而不究终始。”②荀悦:《前汉纪》卷6《前汉高后纪》,第85-86页。
“王者敬养耆老,则甘露降于松柏,尊贤容众,不失细微,则行苇受之。甘露者,仁泽也,其凝如脂,其甘(一作美)。如饴,王者德至于天则降。”③汤球辑,杨朝明校补:《九家旧晋书》,第336页。
汉晋间史家的王政观浓缩在以下二大诏令中:
冬十二月庚午,以始兴内史檀和之为交州刺史。壬午,诏曰:“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故一夫辍稼,饥者必及,仓廪既实,礼节以兴。自顷在所贫罄,家无宿积。赋役暂偏,则人怀愁垫;岁或不稔,而病乏比室。诚由政德弗孚,以臻斯弊;抑亦耕桑未广,地利多遗。宰守微化道之方,氓庶忘勤分之义。永言弘济,明发载怀,虽制令亟下,终莫征劝,而坐望滋殖,庸可致乎!有司其班宣旧条,务尽敦课。游食之徒,咸令附业,考核勤惰,行其诛赏,观察能殿,严加黜陟。古者躬耕帝籍,敬供粢盛,仰瞻前王,思遵令典。便可量处千亩,考卜元辰。朕当亲率百辟,致礼郊甸,庶几诚素,将被斯民。”是岁,河西国、高丽国、百济国、倭国并遣使献方物。是岁,诸州郡水旱伤稼,民大饥。遣使开仓赈恤,给赐粮种。④沈约:《宋书》卷5《文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0-91页。
五年春正月乙亥,诏曰:“朕恭承洪业,临飨四海,风化未弘,治道多昧,求之人事,鉴寐惟忧。加顷阴违序,旱疫成患,仰惟灾戒,责深在予。思所以侧身克念,议狱详刑,上答天谴,下恤民瘼。群后百司,其各献谠言,指陈得失,勿有所讳。”甲申,车驾临玄武馆阅武。戊子,京邑大火,遣使巡慰赈赐。⑤沈约:《宋书》卷5《文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0-91页。
诏令一内容比较全面地反映了王政中重民、体民情、教化与身教等内容;诏令二体现了汉晋间王政之特色——修德政以上诉天命,或上答天谴、下恤民瘼。
需要补充的是,先秦儒家经传所蕴涵的重民与德治思想,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两者互补而又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重民主义是从社会构成方面立论,将民众视为国家的主体,把民众的力量视为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之一,‘民为邦本’、‘民贵君轻’、‘敬天保民’等即是这一社会史观的基本命题;而德治则是从政治行为方面立论,民既为邦本,本固而邦宁,则国家的政治行为必须围绕着民众这一主体而展开,为达到‘邦宁’这一最终目的,为政者必须实惠于民,行仁德之政于民,因为只有这样,人民才能安居乐业,人民安居乐业,国家才能长久治安,即所谓‘本固邦宁’。由此看来,重民是原则,德治是手段,两者紧密相关。”⑥涂文学,周德钧:《诸经总龟-<春秋与中国文化>》,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3-54页。因而,后世经史学界在诠释、发挥重民与德治的经学思想时,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时,又有时各有侧重;为行文方便,上文对中古的重民与德治经学思想及其史学影响的区分,也只是相对的。
众所周知,两汉时代经史不分,而魏晋隋唐则又处于经史始分但史学无法摆脱经学的时期;而在儒家经传中,唯有《春秋》经传与中国史学的关联最为密切。《春秋》经与原鲁史的关系乃至《春秋》的经史之争,一直是贯穿自汉晋而隋唐的中古经学与史学的学术问题,因而汉晋《春秋》学,对中古史学的诸多方面,影响深远。源于《春秋》经传而显豁于汉晋《春秋》学的重民与德治的经学思想,在中古史学中多有印记并有所发挥。正如上所述,汉晋经学家的《春秋》学,多用天人感应的灾异说附会之,而中古史学家在发挥这一思想时,也常结合灾异说加以阐发。
[责任编辑:王 戎]
论汉晋《春秋》学之“重民”“德治”思想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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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4)08-0120-05
孙尧奎(1962-),男,济宁学院文化传播系副教授;闫春新(1971-),男,历史学博士,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