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杰
(山东师范大学 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面对环境主义理论家对马克思缺少生态意识的指责及其把马克思主义和现代性与自然的退化等同起来而加以批判的做法,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著名代表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做出了积极的回应。在他看来,马克思绝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一位反生态的思想家”,马克思的世界观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系统的”生态世界观。其中,尤为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他提出并详细论证了“生态可持续性”这一重要思想。那么,马克思究竟是基于何种缘由而提出这一思想的?其“生态可持续性”与“可持续发展”的关系到底怎样?实现“生态可持续性”的出路在哪里?对此,福斯特在《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等著作中作了系统地分析与诠释,由此阐发了一系列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和认真借鉴的深刻见解。
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出现和日益加剧既对人类生存造成巨大威胁,同时又对马克思主义形成了新的挑战。为了回击部分环境主义理论家对马克思的批评,以捍卫马克思的生态世界观及其“生态可持续性”思想,福斯特在其一系列著作中,首先对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与自然关系的“代谢断裂”及其发展的“不可持续性”问题作了深入分析。
福斯特指出,环境主义理论家指责马克思缺少生态意识无疑已有很长的历史,但经过以往数十年的争论,现已十分清楚地被证明他们的观点与证据完全不相符,因此,当下即使那些对马克思最苛刻的批评者也不得不承认,马克思的著作中包含有大量的生态思想。然而,批评者们并未因此而停止对马克思的指责,而是通常采用如下紧密相连的论据:①马克思著作中的生态观点与其主体内容没有系统性的联系,因此被作为“说明性旁白”而抛弃;②马克思的生态思想被认为是不成比例地来源于其早期对于异化现象的批判,而在其后期著作中则很少出现;③马克思最终没有解决对自然的掠夺问题,而是采取了一种支持技术的、反生态的“普罗米修斯主义”的观点,等等①。
对于环境主义者的指责,福斯特明确表示“不赞成”态度。但他坦言:开始自己对此并没有给予认真对待,原因是本人一直自认为非常熟系马克思的著作,知道其中含有浓厚的生态意识。因此,即使在1994年写作《脆弱的兴起:短暂的环境经济史》时,自己的认识也仅仅停留在以下看法上:“在某种程度上马克思的生态观点在其思想中是居于次要地位的;……这些生态观点对于我们当今的生态知识并没有什么新的或实质性的贡献”②。只是到20世纪80年代,本人的思想才发生了重大转折。这一时期,其朋友艾拉·夏皮罗(Ira Shapiro)、查尔斯·亨特(Charles Hunt),尤其是前者关于“反对所有按传统方法解释马克思的做法”的观点深深地影响了自己,进而明确认识到可以用一种不同的方法——把生态问题作为马克思的主要思想来解释马克思。并且正是在此基础上,历经多个阶段才最终得出“马克思的世界观是深刻的,并且确实是系统的、生态的(在今天对这一术语运用的所有积极意义上),而该生态观源于他的唯物主义”③这一结论。在福斯特看来,马克思对生态学最突出贡献集中体现于其“新陈代谢断裂”理论中,在此马克思不仅对资本主义进行了深刻的生态批判,而且从不同方面揭示了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可持续性”。
首先,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可持续性”是其大规模农业的固有特征使然。按照福斯特的说法,早在19世纪60年代写作《资本论》时,由于受李比希等人的影响,马克思就开始系统地批判资本主义对土地的“剥削”,他关于资本主义农业的两个主要讨论都结束于对大规模工业和大规模农业如何一起使土壤和工人陷于赤贫状态的解释。具体说来,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关于“资本主义地租的产生”的结尾处曾指出:“大土地所有制使农业人口减少到一个不断下降的最低限量,而在他们对面,又造成一个不断增长的拥挤在大城市中的工业人口。由此产生了各种条件,这些条件在社会的以及由生活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物质变换的联系中造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缝,于是就造成了地力的浪费,并且这种浪费通过商业而远及国外(李比希)……大工业和按工业方式经营的大农业共同发生作用。如果说它们原来的区别在于,前者更多地滥用和破坏劳动力,即人类的自然力,而后者更直接地滥用和破坏土地的自然力,那么,在以后的发展进程中,二者会携手并进,因为农村的产业制度也使劳动者精力衰竭,而工业和商业则为农业提供各种手段,使土地日益贫瘠。”④此外,在《资本论》第一卷关于“大规模的工业和农业”的讨论中,同样包含与以上密切关联且同等重要的关于资本主义农业批判的精彩论述:“资本主义生产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资本主义农业的任何进步,都不仅是掠夺劳动者的技巧的进步,而且是掠夺土地的技巧的进步,在一定时期内提高土地肥力的任何进步,同时也是破坏土地肥力持久源泉的进步……因此,资本主义生产发展了社会生产过程的技术和结合,只是由于它同时破坏了一切财富的源泉——土地和工人。”⑤福斯特把马克思上述论证的中心部分概括为如下命题:“资本主义条件下大规模农业的固有特征妨碍了任何对土壤经营新科学的真正理性的运用。尽管农业中存在着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但是,资本还是不能保持土壤构成成分的循环所需要的必要条件。”⑥
福斯特指出,马克思并未把“新陈代谢断裂”仅仅用于资本主义社会人和土地之间的矛盾,而是同时将其运用于说明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态、环境问题及其发展的不可持续性。具体说来,类似森林砍伐、土地沙漠化、气候变化、森林中鹿群的消失、物种的商品化、污染、煤炭等资源的耗竭、疾病以及人口过剩等严重现实问题,无不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有所涉及。比如,在谈及砍伐森林势必造成破坏性的后果时,马克思曾严厉指出:这是对自然进行剥削的长期的、历史的后果,它不仅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之中,而且是所有文明的特征。而由于“对森林的破坏从来就起很大的作用,对比之下,对森林的护养和生产,简直不起作用。”⑦
其次,资本主义“新陈代谢断裂”的全球性加剧了其社会发展的不可持续性。按福斯特的说法,所谓资本主义“新陈代谢断裂”的“全球性”,首先是指人与自然代谢关系的“断裂”并非存在于某一地区或某一国家,而是存在于奉行帝国主义制度的所有国家之中;同时又指一个地区或国家的“代谢断裂”势必要影响到其他地区或国家,并且通过对后者资源的掠夺以满足本地区或国家暂时的需要,进而更大范围的“代谢断裂”。用马克思的话说:“盲目的掠夺欲”造成了英国的“地力枯竭”,这一事实每天都可以从“用海鸟粪对英国田地施肥”且必须从秘鲁进口的状况中看到。而种子、海鸟粪等,都是从“遥远的国家”进口,仅仅这一事实就表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农业不再是“自给自足的”,而且由于“农业不能再在自己内部自然而然地找到它自己的生产条件,这些条件已作为独立的生产部门存在于农业之外。”⑧福斯特指出:马克思关于在社会层面上与城乡对立分工相联系的代谢断裂也是全球层面上新陈代谢断裂的一个证据:所有的殖民地国家眼看着他们的领土、资源和土壤被掠夺,用于支持殖民地国家的工业化。“英格兰间接输出爱尔兰的土地……可是连单纯补偿土地各种成分的资料都没有给予爱尔兰的农民。”⑨而这一切,正是资本主义条件下“新陈代谢断裂”及其发展的不可持续性的具体表现和真实写照。
再次,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不可持续性还源于其“代谢断裂”固有的“不可修复”性。福斯特在引述《资本论》关于“新陈代谢断裂”的著名论述后分析说:上述两段精辟的文字“所共同关注的是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的‘断裂’这个中心理论概念,也就是说,‘由生命本身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社会新陈代谢’,因为对土壤构成成分的‘掠夺’,需要‘系统性的恢复’……和李比希一样,马克思认为食物和服装纤维的长距离贸易使土地构成成分和疏离问题变成了一个‘不可修复的断裂’问题,对马克思来说,这是资本主义发展的自然过程的一部分。”⑩在《历史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一文中,福斯特对马克思的“新陈代谢断裂”理论作了系统的分析概括,并明确指出资本主义催生的“新陈代谢断裂”是一种“无法修补的断裂”。因为“资本在修复由其所造成的所有断裂时,不是遵循自然系统可持续发展的需要,而是通过技术手段,比如在面临土壤养分被彻底耗尽时采用化肥来维持生产,而这并没有真正面对代谢断裂的社会原因。”⑪事实上,上述做法不过是简单地把问题转移到了其它地方,它没有也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环境与生态问题。除此之外,福斯特在《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一书中对“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可持续性”、及其“社会原因”进行了专门的分析。他指出:正如大多数世界最大的或主流、或激进的经济学家所早已认识到的那样,资本主义是一种不安分的制度,投资前沿只要不断扩张,利润只要不再增长,资本流通就将中断,危机就会产生。所以“静止的”资本主义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21世纪的黎明,有种种理由让人相信,资本主义制度为其生存所需要的快速经济增长,已进入全球范围内生态系统不可持续的发展轨道,因为它已偏向能源与材料的过高消耗,致使资源供给和废料消化都受到严重制约,加之资本主义生产本性与方式所造成的社会、经济和生态浪费使形势更趋恶化⑫。
基于以上分析,福斯特认为得出如下结论是不可避免的:“在人类与土地的自然关系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农业以及新陈代谢断裂的观点,导致他得出较为宽泛的生态可持续概念……这种观点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来说具有十分有限的实用性,因为资本主义不可能在这一领域应用理性的科学方法,但是,这种观点对生产者联合起来的社会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内容。”⑬
在对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可持续性”深入分析之后,福斯特随即对马克思的“可持续发展”思想进行了正面阐释与重构。在此,他通过对“发展”的生态学批判考察,提出并论证了经济的持续增长不等于可持续性发展,以及“可持续发展”的实质在于“生态的可持续性”等重要思想。
谈及马克思的“可持续发展”思想,福斯特首先提醒人们关注的是《资本论》中的如下论述:“特种土地产品的种植对市场价格波动的影响,这种种植随着价格波动而发生的不断变化,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指望获得直接的眼前的货币利益的全部精神,都和供应人类世世代代不断需要的全部生活条件的农业相矛盾。”⑭在他看来,马克思在此强调为了“人类的世世代代”而需要维持土地的效力,这已经抓住了当今可持续发展思想的本质。而当今人们将“可持续发展”这一概念定义为“既满足当代人的需要,又不对后代人满足其需要构成危害的发展”⑮,足以说明马克思与现代可持续性思想的高度契合。此外,在《马克思的生态学》一书中,福斯特还专就马克思的“可持续发展”思想单列一节予以具体分析,他明确指出:马克思关于“‘对土地这个人类世世代代共同的永久的公共财产,即他们不能出让的生存条件和再生产条件进行自觉的合理的经营,’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可持续发展’。”⑯在福斯特看来,马克思在其晚年对于这一问题可以说越来越重视。这既表现在这一时期他对俄罗斯古老农村公社的研究方面,又表现在他还把主要精力集中于俄罗斯民粹派文学,以及他所愈加坚信的反对资本主义革命将首先出现在俄罗斯的分析中。
除了从正面阐述马克思的可持续发展思想,福斯特进而对一些人“由于不了解马克思研究可持续性问题的方法”而对其提出的种种批评逐一予以了反驳。首先,他对那种认为马克思恩格斯“错误地拒绝承认能量流和物质流对经济价值理论的重要性”的指责做出了回击。他指出:这一“强烈的批评”主要集中在胡安·马丁内斯-阿列尔的一系列著作中,而支持这一批评的所有“证据”只是在马克思逝世前三个月,恩格斯应其请求而对波多林斯基的分析所作的评价所写的两封信Ⅰ在信中,恩格斯一方面接受了波多林斯基得以建立其分析的一般科学基础,另一方面又批评了他对能量转移分析的缺点,因为该分析没有考虑农业化肥中的能量转移和化石燃料的重要性。。其实,恩格斯关于精确地计算经济交易中的能量转移确实存在着巨大的障碍,以至于使这些计算只存在于理论中的观点,这完全没有构成对熵定律的拒绝。至于马克思没有给恩格斯回信,也没有对波多林斯基的著作做过任何评价,而且鉴于他在几个月后逝世的事实,连同他的沉默都无法告诉我们什么。然而,如果马克思因此不能利用波多林斯基的著作,那么它同样也就不能把李比希的思想和他自己的分析结合在一起。事实正如一些生态经济学家所说,马克思的著作与李比希的著作一样,对资本主义农业进行热力学批判提供了必要的成分。
其次,福斯特对“马克思涉嫌否认自然界在财富创造中的作用”这一更加广为人知的批判予以了反驳。按照批判者的说法,马克思建立了劳动价值论,而劳动价值论则把所有来源于自然的价值,以及把自然都看作资本的“免费馈赠”。对此,福斯特明确指出,这种批判是建立在对马克思经济学的根本误解基础之上的。其实,把土地作为自然对资本的“馈赠”,这种思想是马尔萨斯在马克思很久之前就提出的。马克思虽然把这种情况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现实接收下来,但是,他却意识到深藏于这种观点之中的社会和生态矛盾。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再三批判了马尔萨斯,认为他退回到把环境看作“自然对人类的恩惠”的“重农学派的观点”,但却没能觉察到这与资本所形成的特定的历史社会关系是如何相联系的。不可否认,在资本主义价值规律之下,马克思同意古典政治经济学关于土地没有价值的观点,并认为“土地……生产一种使用价值、一种物质产品例如小麦时,土地是起着生产因素的作用的。但它和小麦价值的生产无关。”⑰小麦的价值,和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任何商品一样,产生于劳动。然而,对于马克思来说这仅仅是指非常狭窄的、缺乏创意的财富观念,这种观念与资本主义商品关系和围绕交换价值而建立的制度有关。他认为,真正的财富由使用价值构成,使用价值是产品的一般特征,超越了特定的资本主义形式。他承认自然对使用价值的产生有所贡献,正像劳动一样都是财富的源泉,即使它对财富的贡献被这个制度所忽视。正是基于既重视物质世界又重视人类劳动的转化作用的观点,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开头才明确指出:“劳动并不是它所生产的使用价值即物质财富的唯一源泉。正像威廉·配第所说,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⑱
最后,福斯特反驳了经常针对马克思的另一重要批评:他对于后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条件过于乐观和富足——这些条件是由资本主义生产发展而带来的。持有这种观点的阿里·诺弗(Alee Nove)认为,马克思相信资本主义“已经‘解决’了生产问题”,这也意味着对具有“生态意识”的社会主义来说是没有必要的。对此福斯特反驳道:事实上马克思并不像诺弗所说的那样,认为自然资源是“取之不尽的”,以及生态上的富足可以简单地由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而得到保证。相反,他再三坚持认为,资本主义为农业生产中的长期问题所困扰,这一问题最终可以追溯到生产组织的不可持续方式。另外,马克思意识到工业所产生的大量排泄物,强调要“减少”和“再利用”排泄物,尤其是在《资本论》第三卷中,他更是不无远见地指出这些困难将继续困扰着任何试图建立社会主义或者共产主义的社会。总之,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对于生态极限和生态可持续性问题表现出了极为深切地关注。
基于对马克思“生态可持续性”思想的考察,福斯特进一步分析了当代社会在“可持续发展”问题上的误区,进而明确提出“可持续发展不等于经济的持续增长”等重要思想。在《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一书中,福斯特曾以“可持续发展什么”为题专就该问题加以具体地探讨。他指出,面对全球生态危机的现实,世界各国联合声明,支持“可持续发展”。然而,在世界范围对可持续发展必要性逐渐形成的共识却掩盖着更多的重要分歧。其中,十分具有代表性的观点就在于将可持续发展视为“一个为狭隘经济目的服务的经济概念”。例如,英国政府皮尔斯报告《绿色经济蓝图》的作者、经济学家戴维·皮尔斯认为,“给可持续发展……下定义非常简单,那就是人均消费、或GNP、或是不论什么达成共识的发展指标要持续增长,或至少不能下降。这也是大多数经济学家在谈及这一问题是对可持续发展的诠释。”⑲按照这一说法,所谓可持续发展,实质上就等于持续的经济增长。
福斯特指出:无疑这一点通过坚持环境成本需要市场内化而与一些生态思想更趋一致,确保了“自然资本”的损失能够用增长或发展的方式计算出来。另外,保护具体形式的“重要自然资本”如热带雨林生态系统的需要,有时也会与这种可持续发展的支配经济方法融为一体。然而,它“贯穿始终的强调重点仍然是持续发展”⑳,而接受这种观点的基础是承认大多数经济活动需要向地球索取能源并且排放地球必须消化的肥料。与此不同,对那些主要关注地球的持续和创造适合居住的可持续性共同体,而不是持续发展或提高利润的人们来说,他们很可能更加强调经济增长与环境之间的矛盾冲突。那么,主张后一种观点是否意味着那些关心地球命运的人就应该完全放弃经济发展的目标呢?回答是否定的。在世界贫穷地区,经济发展仍有必要。问题在于,现在比以往更需要的是对发展的批判性认识。我们需要正确地认识世界需要什么样的发展条件和采取什么样的发展模式?怎样保持发展与环境的协调一致?尤其重要的是,不采取一种批判的态度对待我们目前的社会形态就不可能回答这些问题。福斯特指出,“选择一种与生态更加协调的社会发展是可能的,但条件是顶着发展名义的畸形发展必须得到纠正。新的发展形势追求适度,而不是更多。它必须以人为本,特别是优先考虑穷人而不是利润和生产,必须强调满足基本需求和确保长期安全的重要性。”㉑
为进一步强调这种“对发展进行生态角度的批判”的重要性,福斯特还以韩国为例加以具体说明。他说:韩国已成为世界上创造经济快速增长奇迹的象征,然而,仔细观察该国的经验就会发现,这里存在着将持续经济增长与可持续发展混为一谈的危险。正如著名环保活动家、韩国环境委员会主席金志和解释的那样:“历届政府不断向我们灌输经济能够无限增长的神话,结果使我们宝贵的土地几乎被破坏到无力愈合的境地”。与此相关,早在20世纪80年代,汉城曾是世界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另外,由于韩国农业是世界上每公顷杀虫剂消耗量最大的国家之一(其化肥施用量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3倍),同时它也是世界上依赖核电最严重的国家,致使该国还是职业病发病率最高的国家之一。而韩国国情清楚地告诉人们:“持续的经济发展并不等于环境协调的可持续发展”㉒。
据此,福斯特认为马克思所谓的“可持续发展”,其重心不在于经济的持续增长,而在于“生态可持续性”基础上的“适度”发展。因为事实已经证明,离开了生态的可持续性,所谓的持续发展不仅不可能,而且势必走向歧途、进而导致世界范围的生态灾难。因此,我们需要与自然构建新的和谐关系,而它的实现只能寄希望于新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
在福斯特看来,马克思不仅在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不可持续性的基础上阐述了“生态可持续性”的深刻内涵,而且还对实现生态可持续性的途径——“走向劳动者联合的社会”及其实现过程应采取的具体措施等作了深入的分析。
按照福斯特的说法,尽管世界范围的资本主义已存在着一种不可逆转的环境危机,但对马克思来说,如果暂且不谈资本主义制度,人类和地球之间建立一种可持续性关系并非不可企及,从一定意义上讲,实现人类社会尤其是农业的可持续发展是他一生所坚持的基本信念。具体到如何实现“生态可持续性”问题,福斯特认为马克思已经给出了明确地答案。比如,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不仅提醒人们要吸取历史的教训,即“资本主义制度同合理的农业相矛盾,或者说,合理的农业同资本主义制度不相容”,而且还提出了实现生态可持续性的如下具体设想:“合理的农业所需要的,要么是自食其力的小农的手,要么是联合起来的生产者的控制。”㉓问题在于,马克思在此提到的实现生态可持性的路径是两条而不是一条,那么,究竟何者才是唯一可行的路径呢?福斯特认为,马克思显然并不把实现生态可持续性的希望寄托于前者——“自食其力的小农的手”,因为从其不同著作来看,该路径尽管也被视为“社会对自然的统治和支配”,但它同时也排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因此,对马克思而言生态可持续发展的实现只能通过“联合起来的生产者的控制”这一路径。他说:按照马克思对地球的诊治,只能寄希望于利他的、可持续发展的社会主义社会中“生态学的基本三角关系”得以恢复,而借用艾萨克·德茨舍的话说,“人类为了生存下去,必须联合起来”,而人类的这一联合则只能到社会主义中寻找㉔。
在对可持续性发展与社会主义的内在关联作一般性分析的同时,福斯特进而对马克思关于生态可持续性不会随着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转变自然而然地实现,相反,在这方面需要计划、需要采取如下一系列具体措施等思想进行了具体的阐发。
首先,对人类和土地之间的关系实行革命性的转变是实现生态可持续性发展的前提条件。如上所述,当代社会人类和地球“新陈代谢关系”出现了严重的“断裂”——一种“无法修补的断裂”,而导致这种“代谢断裂”的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制度。换言之,正是在资本主义的私有制及其利润原则的支配下,人们为了交换价值、为了利润,而去无止境地掠夺自然,从而造成了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破裂,比如北美洲“南部的大地主用他们的奴隶和掠夺性的耕作制度耗尽了地力,以致在这块土地上只能生长云杉”㉕,而不长庄稼。因此,马克思主张要想通过土地营养物质循环而实现土地的恢复和改良,从而实现可持续性发展,尤其是农业的可持续发展,首先必须对人类和土地之间的关系进行革命性转变。因为只有彻底变革土地所有制,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大多数人口与土地的直接联系”被“切断”、以及“自由劳动同实现自由劳动的客观条件相分离”的现象Ⅰ此外,像消灭城乡之间对立劳动分工、实现人口更为均匀的分布,以及农业和工业的结合等,同样也要以对人类和土地之间的关系实行革命性的转变为前提。。福斯特提醒人们,在全面把握马克思有关人与土地关系的思想时,尤其不能忘记他的如下精彩论述:“从一个较高级的社会经济形态的角度来看,个别人对土地的私有权,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私有权一样,是十分荒谬的。甚至整个社会,一个民族,以致一切同时存在的社会加在一起,都不是土地的所有者。他们只是土地的占有者,土地的利用者,并且他们必须像好家长那样,把土地改良后传给后代。”㉖原因十分清楚:马克思这一精辟论述不仅仅是对资本主义土地私有制的生态批判和对推翻资本主义土地私有制必要性的强调,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提醒“革命后的社会”人们应如何处理他和土地之间的关系,从而真正做到善待自然、珍爱土地这一重要问题。
其次,实现生态可持续发展须以彻底消灭城乡之间对立劳动分工为根本保证。福斯特指出,对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是一个以社会人口极端分裂为特征的阶级社会。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大量的农业人口被强制性地从土地上迁徙出去,并“被当作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者抛向劳动市场”,这既使资本自身的历史发展成为可能,同时也就形成了富人和穷人之间日益加深的阶级分化,以及城乡之间日益加深的敌对分离,进而导致一些国家变成了纯粹的农业生产地,成为为工业发展提供原材料的纯粹原产地,而另一些国家则成为它们的工厂主。为了彻底改变这一现状,马克思和恩格斯自19世纪40年代就坚持认为,需要超越资本主义得以建立的、对自然的异化形式。在他们的观点中,总是包含着通过农业和工业的结合、人口的分散,以及通过土地营养物质循环而实现的土地恢复和改良等措施来废除城乡之间敌对关系的思想。在此,福斯特特别提醒人们关注恩格斯使用生态学术语对城乡之间对立敌对关系的超越的论述:“城市和乡村的对立的消灭不仅是可能的。它已经成为工业生产本身的直接需要,正如它已经成为农业生产和公共卫生事业的需要一样。只有通过城市和乡村的融合,现在的空气、水和土地的污染才能排除,只有通过这种融合,才能使现在城市中日益病弱的群众的粪便不致引起疾病,而是用来作为植物的肥料。”㉗
从一定意义上讲,对于“革命后的社会”即社会主义社会来说,强调“彻底消灭城乡之间对立劳动分工”较之主张“对人类和土地之间的关系实行革命性的转变”更具现实意义。因为自20世纪中叶以来,人类依靠巨大的科技手段加速了对自然的强力索取和征服,人类在征服自然并获得“成功”的同时,现代工业的发展也带来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生态环境问题。而这一切同样出现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比如,我国随着改革开放以来工业经济的发展和城市化的逐步推进,大量农业人口聚集到城市,加之诸多规模化养殖和种植的实施,一方面导致了新的城乡之间对立劳动分工,另一方面对环境的冲击大大增强,环境污染和破坏问题日益严重。而这一切问题的解决,无疑需要我们从马克思关于“彻底消灭城乡之间对立劳动分工”的思想中吸取精神营养。
再次,合理地调节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是实现可持续发展根本要求。福斯特指出:马克思虽然发现资本主义同时为一种新的更高级的综合,即农业和工业在它们对立发展形式基础上的联合创造了物质前提,但并未沉醉于这一点,相反,他主张为了达到这种“更高级的综合”,在新社会里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是必要的。而所谓“合理地调节”,首先是指“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将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㉘。其次,这还包括“通过使用现代科学和工业方法以合理地调整人类和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关系”Ⅱ福斯特虽然肯定现代科学技术对于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但却明确表示不赞成富裕的资本主义国家所谓的“技术的魔杖”,即将它们的技术威力视作解决问题的王牌的观点。在这一点上,他与马克思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
在福斯特看来,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是贯穿于马克思一系列著作中的一贯主张,而且这是一个对革命后的社会提出根本的、不断挑战的要求。
按照福斯特的说法,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的设想与生态可持续性之间的密切关系在威廉·莫里斯的乌托邦思想中得以充分的体现。按照他的著名乌托邦小说《乌有乡消息》的描述,在这个社会里,世界市场的瓦解导致了只适合于追求利润的虚假需要的浪费型经济生产形式的终结,而随之重新组织的生产方式则“只为真正的使用而生产”。追求学术和独立技能的自由时间更加充裕,因为社会已经抛弃了定义狭窄的、工具主义的目的。相反,工作本身被看作是为了人类创造和实现社会需求而服务的。在革命之后的乌托邦社会的秩序中,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小,人们首次大批地从城市转移到农村,只是因为“屈从于环境的影响,而变成了农村人口”。另外,革命后的国家不再是那个“充斥着巨大而肮脏的工厂以及更加肮脏的赌窟的国家”,而是一个花园,那里不浪费任何东西,不破坏任何东西;必须的住房、小屋和工厂到处散布于乡村,所有这一切都整洁、优雅、美丽。然而,这个花园的存在并不排斥对荒野的保护,荒野因为它的固有价值而被保持着。同时,人口保持稳定并分散地居住其间。在福斯特看来,莫里斯的观点与马克思的观点是如此的相近,而这与“他一次又一次地研读马克思”不无关系㉙。
客观地评价福斯特对马克思“生态可持续性”理论的阐释与重构,首先应当指出的是,他从考察资本主义的“新陈代谢断裂”及其发展的不可持续性入手对马克思“生态可持续性”的分析是系统而深刻的,其意义在于这不仅有力反驳了环境主义者的攻击,而且从一个重要侧面展现了马克思生态思想的本来面貌及其丰富内容。而其中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他对马克思关于“可持续发展”本质上是一种生态可持续性发展,“可持续发展”须以“生态可持续性”为前提条件,以及“生态可持续性”不会随着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转变自然而然地实现等所作的系统阐释与重构,有助于纠正当今人们对“可持续发展”认识上的误区,进而全面把握和丰富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思想,同时,上述思想对于当前我国生态社会主义建设实践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当然,福斯特对马克思生态思想的阐释也存在某些问题,比如,由于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使然,在发展与生态保护的关系问题上并未提出一个能够令人接受的方案;另外,其理论所表现出的“乌托邦”色彩也十分明显。而上述问题之所以不容忽视,原因在于如何正确处理人与自然以及发展与生态保护的关系,这既是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同时更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实践问题。
[注释]
①②⑥⑩⑬⑮㉙[美]约翰·贝拉米·福斯特:《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刘仁胜 肖峰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第1页,第174页,第173页,第182页,第183页,第195-196页。
③J.B.Foster.Marx’s Ecology,Publishied by Monthly Review Press,2000,P.viii.
④⑭⑰㉖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6-17页,第679页,第922页,第875页,第926-927页。
⑤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52-553页。
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72页。
⑧⑱《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9页,第19页。
⑪[美]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历史视野中的马克思的生态学》,《国外理论动态》,2004年第2期,第128页。
⑫⑯⑳㉑㉒㉓[美]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 宋兴无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69页,第1-72页,第73页,第75页,第76页,第139页。
⑲Dayid Pearc,Blueprint 3:Measuring Sustainable Develoment,London:Earthscan,1993.P.8.
㉔[美]布雷特.克拉克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二十一世纪的马克思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3期,第132页。
㉕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192-193页,第3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