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黎
语言分析在人类学研究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我们可以透过一些实例来“窥一斑而见全豹”,看到语言人类学的巨大潜力和发展前途。日本语言学家桥本万太郎在《语言地理类型学》中运用语言学的分析法揭示了东亚民族许多社会、地理、人类学上的迁徙、接触和融合的内幕。他推测,现代汉语普通话显然是使用阿尔泰语系诸语言的民族屡次入侵的结果,征服民族使用被征服民族的语言,或被征服民族的语言特征在征服民族的语言中得到某种体现,这种现象语言人类学认为是“底层”和“表层”的现象,通过了解底层和表层的关系,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已经消失的语言的痕迹。同样,我们可以通过语言底层的材料,证明曾经活跃过的民族的人类学特征。
我们甚至可以通过语言的结构构拟出创造这种语言的原始人群的居住环境。“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北亚大地,广袤无垠的草原和绵亘不断的群山里,人烟稀少,作为这一地区人类所特有的交际工具的阿尔泰诸语言,其音节结构也带有相应的对称特点。从西部突厥语族的土耳其到哈萨克、维吾尔、西裕国到中部蒙古语族的东裕国、蒙古、达斡尔等,再到东部的满—通古斯语族的满洲、赫哲、鄂伦春,这些语言都具有多音节、长音节的特点,但音节内部的结构却比较简单且有元音和谐律,表意负担均较轻,只靠不断延伸的单词长度来增加表意的功能。例如,“胖”,汉语只用一个音节pang,而满语却要用porponohobi五个音节来表示。词法上也是靠黏着不完的词缀来增加构词长度,例如,满语ara是“写”的词干,bu可做使动态,ha表示动词的过去时,ku表示否定,黏合起来称arabuhaku,就可表示“过去没被写”。如果再需要加语法意义,还可再在后面粘贴。阿尔泰语系靠自由地拉长音节来增加语义(含语法意义)的语言表达法,和整个阿尔泰地带地广人稀的自然生存环境非常相似,和北方少数民族住房较多,往往一家一排长长的房子,但屋内的布置却比较简单也非常相似,我们甚至可以通过其中某种语言的结构方式观察到使用这种语言的族群的地理住宅环境和审美追求的空间。
证明语言结构和族群居住环境有内在联系的另一个例子是日本语和日本狭窄岛国的相似性。日本语在语言的结构上属黏着语类型,可奇怪的是,日本语和同属黏着语类型的阿尔泰语系诸语言除了在句法上有词干后面增加一个语法意义就需要贴一个语缀的共性外,其他结构方式不尽相同。日本众多的人口密居在群山环抱、碧水相隔的九州、四国、本州、北海道等大小岛屿上,自古以来,充分利用有限的生存环境创造着丰富多彩的生活内容,早已成为日本人定性的心理模式。即使缩小到小的住宅环境,也具有这种特点。有人说日本的住房像“鸽子笼”一样小,但房间内的布置却精到雅致,“琳琅满目”,酷似微型王国。住房外庭院的面积也不大,可小小的空间里却处处有纤细灵巧的布局,小小的水池中有千奇百怪的山石,“千山万壑”间镶嵌着细沙铺成的曲径通幽的小路。日本语的结构特点和日本人的这种小而精的生存环境也恰恰相似。日语的元音辅音都较简单,元音音位只有[a i u e o]五个,但却通过简明扼要的“五十音图”表达出日本人对大千世界的所有想法。音阶结构横行竖段,有条不紊,特别在语法中,多在有限的音节里通过数条有规律的音变来表示复杂的语法关系,在有限的语言形式中通过语音和语法的内在联系表达无限的语义内容,体现了对于外国人学不完的少而精。日本语结构和日本人居住环境的内在联系,也能反衬出日本人小巧玲珑、精简高效的心理素质。
这两个例子分明向我们提示,原始人群在创造语言时,实际上是把他们周围的客观环境自觉不自觉地摄入语言镜头里的。因此我们就有可能通过语言的存古现象,构拟或追溯出一个族群发展进化史的初始阶段的一些原本的人类学特征。
人类有了要表达一些意思的交际要求后,语音才应运而生,在当时,语音便是一种新生事物,它的产生是为了表现客观事物或主观感觉,原始人也会像今天的象声词那样尽量模仿现实现象的原貌或特征来创造语词,这样,至少在当初,语词的发音形式和所代表的现实现象就有了一定的内在联系,只是后来语言发展了,思维严密化也使语法完善化,抽象性的语词增多了,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音义没有必然联系的约定俗成的任意性符号。随着漫长的语言发展史,一些原有音义有必然联系的词也发生了音变。到了今天,许多现代语言已经和当初自己的原始大不相同了。但是,只要我们对某种语言的结构和某个族群的社会环境做一个认真的考察、对比,并联系族群和语言的人类学特征追溯其发展史,就不难通过语言透视出民族的一些初始的人类学特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