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晓哲
东方转译
——《蜘蛛巢城》对《麦克白》的改编
厚晓哲
完成于1606年的《麦克白》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最后一部,除了在戏剧舞台上活跃400余年经久不衰之外,电影作品对其的改编更是不胜枚举:电影天才奥森·威尔斯曾在1948年将《麦克白》搬上电影银幕;善于揭示人性之恶的罗曼·波兰斯基则在1971年通过电影《麦克白》控诉曼森家族两年前弑妻的暴行;2015年的英国,另一部同名电影即将上映,由演艺事业现今如日中天的迈克尔·法斯宾德重新诠释麦克白的欲望与惶惑……
在诸多对《麦克白》的改编作品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黑泽明执导的《蜘蛛巢城》。这部诞生于1957年的影片,不仅被公认为是对原著最为成功的改编,同时亦成为黑泽明本人的代表作。作为东方导演的黑泽明尽管同样尊崇莎士比亚,但是显然没有西方导演那么多的负累,于是在影片中完全改写了原著中的诗体韵文台词,转换为无韵体台词。正是由于对语言的合理转译,令影片在影像处理上取得了更大的主动性,不论是鹫津与三木在蛛脚森林迷雾中的徘徊与迷失,还是鹫津与浅茅合谋实施弑君行动时的静默与决绝,都体现出该片对电影本体性的探索。这些视听影像的出色表现早已引起诸多专家学者的关注,但是黑泽明在叙事内容层面的突破却在前者的光芒掩映下被屡屡忽视。
当得胜归来的鹫津在蛛脚森林中得知山姥①根据其可看透鹫津的内心,因而可以判断其为日本神话传说中的山姥。*的预言后,与麦克白一样,在惊恐之余同样浮起了篡位的妄念。然而,在阴谋的实施方面,鹫津与麦克白的差异性开始显现出来。主导麦克白走上弑君之路的唯一原动力是对于王位的觊觎。作为征战沙场的武士,鹫津同样存在君临天下的欲望,而令他决定弑君更为主要的原因则来自于三木告密与主君斩首的威胁。于是,黑泽明在原著中已有的欲望作祟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猜疑的蛊惑,丰富了鹫津人性的深度。
莎士比亚将麦克白当作迷失在命运中的英雄来给予悲悯,而黑泽明则将鹫津塑造成为误入歧途的武士而奉上哀悼。当浅茅劝说鹫津立刻实施弑君的行动时,鹫津还能一再推脱,当然这种推脱也符合麦克白弑君前的犹豫和挣扎,甚至在主君下达围剿乾氏的命令后,鹫津也一度认为这是主君对自己信任地委以大任。由此可见,作为一名武士,鹫津的内心在相当程度上存在着忠君思想,这正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第一要义。莎士比亚令麦克白在台下被枭首于麦克德夫复仇的利刃。而在《蜘蛛巢城》中,黑泽明则令全身中箭的鹫津依旧勉力支撑、摇摇晃晃地走下楼,保持了武士最后的尊严,并非剧本中原本构想的“活像一个刺猬,从城上头朝下跌了下来”。面对鹫津垂死的挣扎,围攻的反叛者们居然连连后退,这是黑泽明对于鹫津武士气场的强调。黑泽明不是将鹫津简单地处理为一个弑君叛逆的叛徒,而是将其刻画为一名虽败犹荣的勇士。
鹫津与麦克白之所以出现如此差异,与黑泽明对城主都筑国春的形象改造密不可分。
影片正片一开场,面对围城的叛徒北馆镇守与对手乾氏,城主国春却只能固守城中,束手无策。最终解救国春燃眉之急的正是“指挥有方”、“奋勇迎击”的鹫津与三木。作为蜘蛛城的最高统帅,国春在谋略与胆识方面显然是不称职的。
接下来,在浅茅对鹫津的弑主怂恿中,国春作为篡位者的本来面目被勾画出来。由于国春城主之位的得来不义,颠覆了邓肯在原著中的正面形象,很大程度上弱化了鹫津弑主的罪恶性。而国春率兵行踪可疑的突然造访则加深了鹫津对他的深深疑虑,安排军师则保的部下担任警卫,更体现出他对鹫津并非全然信任,当然,这一安排也为鹫津弑主后的嫁祸阴谋找到了更合理的切入点。
无疑,浅茅如同麦克白夫人一般具有极大的野心,所以才会一再鼓动鹫津实施弑主的行动。麦克白夫人对丈夫的鼓动是狂热的语言加上爱情的威胁。浅茅则始终站在鹫津的立场上冷静思考弑主的必然性,并且深谙劝服的策略。浅茅循循善诱,首先明确指出鹫津的欲望,并提出可能存在的威胁——如果三木将预言向国春告密,进而以国春篡位者的身份打消鹫津忠君的武士残念,甚至鹫津为国春开脱的理由“先君怀疑现在的主君”,反而更加坐实了浅茅对于鹫津可能面临威胁的猜测。在浅茅的分析中,鹫津弑主是不得不为之事,而国春的突然神秘造访,似乎正印证了浅茅的判断。说明“借猎伐乾”来意的国春,暂时打消了鹫津的怀疑,却令浅茅看出借刀杀人的谋略,从而促使鹫津最终痛下弑主的决心。弑主嫁祸的细节也不再是麦克白夫妇两人的共同策划,完全变成了浅茅一人的指点迷津。当弑主行动完成后,在三木拒开城门、情势不明的情况下,鹫津只能遗憾观望,浅茅的谋略却再次显现出来——“护送主君灵柩而进”,迫使三木开城迎接。
浅茅运筹帷幄,将所有的情势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因此摆脱了麦克白夫人的帮凶身份,而跃升为阴谋的主导者。在她的面前,即使主角鹫津也相形见绌,只能沦为一名实施者。暗杀三木,已经不是鹫津个人的决断,而是取决于浅茅的心有不甘和意外怀孕。
天性中有恻隐的麦克白夫人还会因邓肯“睡着的样子活像我的父亲”[1]而不忍亲自下手,浅茅的种种行为却只能体现出她的冷血无情,这无疑与她的能剧面具式表演形式相得益彰。因此,麦克白夫人最终的自杀与浅茅的崩溃原因是完全不同的。麦克白夫人残存的善念令她因恶行而寝食难安,处在“心理上的重大纷乱”[2]中,最终走上了毁灭以求解脱的道路。而浅茅的崩溃并不是由于良心的谴责,而是由于“怀有死胎”这一因循果报,令她承受了东方式的天谴,并以此作为她在影片中最终的结局。
原著中,坚定的理智与崇高的正义令班柯具有“高贵的天性”、“无畏的精神”[3],而这样的品质使麦克白对班柯“怀有深切的恐惧”。[4]在对于班柯后嗣继位威胁的担忧的共同作用下,促使麦克白实施了暗杀班柯的阴谋。
在《蜘蛛巢城》中,三木义明早已背弃了班柯的人性光辉。三木在蛛脚森林中对山姥预言的追问,即暴露出他极强的权力欲望。而“成为一砦大将”预言的即刻实现,令三木在欲望的冲击面前彻底失去招架之力。所以面对被鹫津追杀而前来求救的城主世子国丸和军师则保,三木非但不开城营救,反而放箭射杀。之后三木便在迎接城主棺木入城这一冠冕堂皇的幌子下,开城接引鹫津,并且主动提出要推荐“精明强干”的鹫津继任城主一位。两人骑马并进的画面,构筑出人物间已经达成的共谋关系。于是,鹫津试图册封三木之子义照为世子的交易兑现戏码便顺理成章。
三木对于预言没有班柯那样清醒的理性认知,甚至不如自己的儿子义照所见透彻。义照不相信山姥的预言,认为“实在荒唐”,三木是“被妖怪操纵,用自己的手忠实地按照它的预言制造事实。于是就把它看作预言果然应验……这简直不像精神正常情况之下的行为。”而三木却怒斥儿子“这可是不流血不伏尸就能使一国一城归我所有的事情啊!当今之世,再没有这样的幸运了,而你居然拒绝它,这才是简直不像是精神正常情况之下的行为。”因而,三木之死完全不同于班柯的牺牲,是被欲望吞噬之后的必然结果,是自我恶行遭到的惩罚,其性质等同于鹫津的毁灭。
黑泽明对以上主要人物的改写,主要通过两种途径:在原著人物个性特征的基础上予以添加,丰富、立体化原有人物;将原著人物进行颠覆性改造。不论何种方式,其目的与结果只有一个——更加符合黑泽明的叙事预设。
《麦克白》原著剧本共五幕二十七场,从第三幕第一场开始,进入麦克白登基为王的剧情,直到麦克白最后的覆灭,这一部分的情节共三幕十六场。而《蜘蛛巢城》全片共109分钟,在62分钟50秒处,鹫津才继位。这一差异产生的原因在于两部作品的叙事重点不同。
原著中,麦克白对于弑君的犹豫、惶惑是担忧弑君之后的结果会如何。因而原著的布局安排,令叙事重点放在麦克白实施恶行之后的痛苦挣扎与自我审判。由此,原著《麦克白》主要阐释了人性迷失产生的恶果。
而在《蜘蛛巢城》中,鹫津迟迟不肯动手的原因在于,他无法确定自己弑主的必然性。这便是影片将叙事重点放在鹫津实施弑主行动的前期筹划阶段的原因。也正因为鹫津在弑主之前已经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在弑主之后,鹫津并没有认为自己实施的是一件暴行,从而自然不会产生如麦克白那样的懊悔心理。所以,班柯鬼魂在宴会上的出现是麦克白内心的显影,如同弑杀邓肯前出现在他面前的那把带血的刀子一般;而三木在酒宴上的现身则是由于死者的显灵与报复。鹫津与麦克白的痛苦也不属于同一层面:麦克白的内心冲突是自我良知的较量,而鹫津承受的则是来自于阶级意识的宣判。叙事重点的偏移选取令本片主要探讨了人性堕入修罗之道的原因。如果说麦克白仅仅面对内心欲望的煎熬,那么鹫津还需要经受来自外界的考验——随时处于难以预料的生命危机中,这无疑是比麦克白更为严苛的生存环境。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堕落与罪恶某种程度上是无奈之举,因此黑泽明给予鹫津一定的同情,令他在片尾处经历过箭雨编织的牢笼洗礼之后,仍可以保有一定尊严地全尸死去,而不是如麦克白一般被枭首示众。
与莎士比亚其它三大悲剧作品以主人公的死亡作为最终结局不同,《麦克白》的结局安排了马尔康被拥戴为王的小尾巴。这样的处理似乎是为了强调“善恶有报”的价值观。
将故事背景移植到东方日本的《蜘蛛巢城》,不仅进行了一些细节方面的改写,例如结合了日本传统戏曲——能剧的表演形式、安排了诸多的凶兆警示、将西方邪恶的女巫转换为东方神秘的山姥等,最为重要的东方化转译在于主题的变调:将“善恶有报的西方想象”转变为“欲望轮回的东方思考”。
都筑国春因先城主对其的怀疑,弑主篡位。鹫津同样面临了来自于国春可能的怀疑。于是,面临相似的处境,鹫津做出了和国春一样的选择。鹫津最终被意图卖主求荣的部下乱箭射死,而不是如麦克白一样死在一名敌手的手中,这个设计明显是饱含深意的,令鹫津的死亡再次符合了“弑主”的内涵。于是,通过先城主、国春、鹫津三人的结局,完成了影片中的轮回设计。
莎士比亚安排女巫向班柯说出他的“子孙将要君临一国”[5]的预言,在讨好身为班柯后代的詹姆斯一世的同时,也为情节发展产生了相应的作用。但是这个作用却远没有在《蜘蛛巢城》中那样直接与深远。上文已经阐述,三木希冀这一预言成真的愿望令他沦为了鹫津的共谋。而对于三木义照本人来说,他并没有像班柯之子弗里恩斯那样,在三木被杀之后就杳无踪迹,而是与世子国丸一样投靠了乾氏,并参与了国丸讨伐鹫津的大军。那么我们可以合理设想,鹫津被杀之后,国丸继位,义照成为国丸的部下。当日,三木没有开城营救国丸的往事,难保不会在国丸的心头留下阴影。那么面对这样的威胁,义照走上弑主自保之路并非没有可能。又或者义照早已知晓的预言经时间的酝酿在他心中暗起波澜,令他走上与鹫津同样的道路。不论原因为何,之后的情节完全有可能再次应证山姥的预言。这条暗含的伏线,明确指引出影片之外依旧存在的弑主轮回。血腥的篡位轮回,正体现出本片英文译名Throne of Blood的深意所在。
同时,这样的情节设置契合了全片的结构安排。在《蜘蛛巢城》中,黑泽明在正片之外安排了序幕与尾声,于同样唱词中显影出蜘蛛城遗址。如此首尾呼应的处理与“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不论古今都永不变改”的唱词都进一步彰显与强调了影片的轮回主题。
《蜘蛛巢城》的欲望轮回主题,将《麦克白》的个人悲剧上升到整个人类悲剧的高度。
黑泽明著称于世的导演艺术在于其善于将西方的先进技术与本民族的审美想象完美融合。《蜘蛛巢城》影片内容富有想象力的东方化改写,使得该片既不同于奥森·威尔斯的舞台化痕迹严重、稍显拘谨的搬演之作,也没有沦为波兰斯基那样的“三流古装宫廷片”,而成为对《麦克白》原著最为成功的改编,尽管诞生于1957年,时至今日,依旧傲视诸多后辈。
[1][2][3][4][5](英)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悲剧集[M].朱生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394,429,403,383.
厚晓哲,女,山西太原人,西安外国语大学艺术学院教师,助教,电影学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电影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