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所译《迦茵小传》中父权意识的显现与解构

苏艳

摘 要：林纾的《迦茵小传》译作通过增加凸显父母年迈和直接宣扬孝道的措辞以及删除或改写有损父亲形象的细节捍卫传统的父权制，同时译者保留了原文呈现的社会建制对父亲权威的撼动以及原文中非父的言辞，这种矛盾情绪是中国从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过渡的一个表征。

关键词：父权制；林纾；《迦茵小传》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10-0036-03

林纾的《迦茵小传》译自英国作家哈葛特（Henry Rider Haggard）的小说Joan Haste（1895）。乡村姑娘迦茵与贵族子弟亨利一见倾心，但亨利父母逼迫他娶富家女爱玛以挽救家族命运，迦茵在亨利母亲劝说下避居伦敦，随后发现自己身怀有孕，绝望中违心嫁给追求者洛克，最终为救亨利而遭洛克射杀。

早在林纾之前，原本已有蟠溪子（杨紫）和天笑生（包天笑）的半部译本《迦因小传》。林纾与口授者魏易合译的全本《迦茵小传》1905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译本强烈冲击了中国传统的社会秩序和文化价值体系，引发了激烈的道德纷争，被誉为“影响中国近代历史的十六本书”之一[1]。不仅守旧派人士群起攻之，连改良派也对译本提出严厉批评。金松岑和寅半生分别发表文章称杨、包译本远胜林译本，他们对林译本的批判主要集中在译本保留了迦茵珠胎暗结以及亨利违抗父亲临终请求的细节，前者让迦茵有违传统妇德，“淫贱卑鄙，不知廉耻”[2]，后者暴露了亨利“溺于情人，不顾父命”[2]的忤逆之举。然而，细读之后可见，译本即便展现了新的婚姻观和家庭观，但林纾并未与传统文化全然决裂。林纾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父权思想已积淀为其集体无意识，同时，西学引入不可避免地冲击了传统的父权制，作为一个处于文化和社会转型期的译者，林纾时时处于矛盾情绪之中。本文将考察《迦茵小传》中父权制的显现与解构，观察译本对父亲权威的坚守与退让，从而更深刻了解林译小说承前启后的文化功能。

一、父权思想的显现

父权制是种普遍的人类现象，也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家庭模式和实践体制。“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是中国社会父权制话语的主旨，在中国的家庭伦理关系中，父子关系位列夫妻关系之前，年长男子是家庭主要领导者和决策者，享有对妻子、儿女和财产的支配权。中国封建社会的家庭秩序和政治秩序不仅类似而且同构，父亲的生育权是政治权力的起源，父子关系成为君臣关系和君民关系的隐喻。

父权制在中国家庭关系中的重要表征是“孝”的伦理观。“百善孝为先”，“孝”是维持中国家庭伦理秩序的基础，在家国同构的传统理念下，对父母的孝成为对国家忠诚的隐喻，以“孝”治天下是封建王朝的为政之道。林纾的家乡福建自明朝起就是一个与中原儒学并肩的理学圣地，推崇孝子贞女，林家也以孝治家。据记载，其祖母每日天不亮便起来伺候失明病重的婆婆，按照当地风俗用舌头舐婆婆的眼睛，连续5年从不间断，以期治好婆婆的眼疾；女儿林雪在母亲病重时，许愿剜肉救母；林纾在父亲病重时“焚香叩头于野外，以告昊天，请以身代父死”[4]；母亲病重时，他尽心侍奉，请医问药，且一连10天“彻夜不眠，三更即起身，在庭院焚香叩首而出，沿道拜祷，直至很远之外的越王山天坛之上，请削其科名之籍，乞母以善终”[5]。在其翻译实践中，林纾往往在译本中增加关于“孝”的话语修辞来虚构一个中西文化可以共享的语义空间，表明“西人为有父矣，西人不尽不孝矣，西学可以学矣”[6]。林译小说有不少带有“孝”字或同孝道有关的书名，如《英孝子火山报仇录》《孝女耐儿传》《孝友镜》《孝女履霜记》等，不少作品实际与孝顺的关系很牵强。尽管这种改写使译作偏离了原作主题，但缓解了读者对西方文化的抗拒心理，为西学在中国的接受和传播开拓了空间。在《迦茵小传》中，林纾主要通过3种方式建构尊父的语义空间。

（一）凸显父母的年迈

父权制具有两重性，不仅仅涉及性别等级模式，也可指由年龄施加的权力。中国封建社会严格捍卫长幼之序的人伦关系，故此林纾在翻译涉及亨利父母和来文杰等长辈的句子时，频繁使用“老父”“老母”这些称谓或增加凸显父母高龄的话语以彰显其权威的合理性。“亨利，余老矣！甚愿汝能如吾意。”[7]“老子年寿以届，诸无所冀，而永日劳碌计划，正复为汝。”[8]“吾痛念尔父临终之言，故出言斥尔外出，吾甚悔之。吾平日遇汝弗善，今老母自来引过，冀吾儿念老母年高，勿怒老母也。”[9]这些译例增补“余老矣”“老子年寿以届”“念老母年高”等表年长的措辞，一则因为国人潜意识中视年龄与人生经验成正比，而经验与经历是权威性的重要参数；二则因为在译者看来，父母既已年老体衰，为人子女的亨利委曲自己以完成父母的心愿也是情理中的事。

不可否认，对于亨利与迦茵的爱情悲剧及迦茵的不幸，亨利的父母及迦茵的生父来文杰难辞其咎，但林纾在处理与此相关的叙事时往往增加或删减一些措辞，以弱化父母的责任。

1.Lady Graves's note to Henry was true in substance， but it was not the whole truth. She was still an able and an energetic woman， and her mind had not been idle during those days when she kept her room， refusing to see her son. On the contrary， she considered the position in all its bearings， recalling every word of her interviews with Henry， and of Joan's letter to him， no sentence of which had escaped her memory.而爵夫人信中，所言亦多半属实。方拒亨利勿觐时，静坐维中画策。

译者删除了对亨利母亲的评述“She was still an able and an energetic woman”，屏蔽了爵夫人智力和体能上的实力，迎合了一个女人在接连失去长子和丈夫后必然身心交瘁的俗见，以博得读者的同情。原文第三句描述爵夫人思路清晰敏捷、记忆力惊人，译文同样予以删除。敏锐多谋的爵夫人决计私访迦茵，劝其离开亨利，她的伦敦之行成为亨利与迦茵命运的转折点，而删除上述作决定前的心理过程，弱化了爵夫人竭力拆散有情人的不善形象。

2.“I pray you to listen before you judge， and at present spare your reproaches， for believe me， Joan， I am not fit to bear them. Remember that I need have told you nothing of this； the secret might have been buried in my grave----”来文杰曰：“请尔先平心静气，听我垂死之言，后再审决未晚。吾奄奄气息仅属，不能当尔峻责也。尔须知在势可以终身勿宣，谁则知吾秘者？”

来文杰临死前向迦茵坦白了她的身世，以求良心的安宁，而林译本中来文杰的临死忏悔没有原文那么真诚。译本通过删除“at present spare your reproaches”剥夺了迦茵在得知真相后发泄委曲的权利，消除了女儿对父亲当年抛弃自己的自私行为的怨恨。删除“I am not fit to bear them”则消解掉了父亲愧疚的心理和自责的诚意。增译的“听我垂死之言”和“吾奄奄气息仅属”不仅能博取读者的同情，而且强迫作为受害者的女儿压制自己的不满、承担怜恤老父的道德义务。译文字里行间的父权意识清晰可见。

（二）直接宣扬孝道

林纾在一系列译作的序跋或译余剩语中宣扬“孝”的伦理，在《迦茵小传》中更直接现身，宣扬孝道。如亨利得知父亲病危后不顾伤痛拄着拐杖赶去见父亲，石阶很高，拐杖滑落，亨利几乎跌倒，碰到了痛处。译文将原文中潜藏的亨利见父心切而忘记伤痛的信息径直译出为“然心欲见父，遂负痛力登。”，构造父慈子孝的效果。译文“母氏圣善，试为儿决应何向者”中译者加“母氏圣善”一语，“圣善”为专颂母德之词，原句语调平淡，而译文增添了亨利对母亲的无限敬重。

3.Henry did not attend his father's funeral， for the good reason that he was ill in bed. In the first place， though he made light of it at the time， that slip of his on the stone steps had so severely affected his broken limb as to necessitate his lying by for at least another month； and in the second he had received a shock to his nerves， healthy as they were， from which he could not hope to recover for many a month.亨利于是遂未送其父入殓，以病方大发，初以病胫触石，既而怯极而晕，遂卧床至于经月。亨利体固牢实，既以死父垂死之言，而己乃以不孝违忤，天量不没，杌陧于中，神经为之敝，故病非累月，亦不即痊。

4.But from this moment she knew that she had been unlucky in her birth， and though such an accident is by no means unusual in country villages， the sense of it galled her， lowering her in her own esteem. Still she bore no resentment against this dead and erring mother ， but rather loved her with a strange and wondering love than which there could be nothing more pathetic. The woman who bore her， but whom she had never seen with remembering eyes， was often in her thoughts.自是以来，遂不复问其母之身世。迦茵性孝，终不以其母失节，遂鄙其所生；又自审命薄，匪特不以为辱，转伤母氏之飘零湮没以死，于是长日恒念其亲。

在这两例中，林纾均增加了“孝”这一基本伦理范畴建构一个中国读者熟悉的语义场。例3中林纾结合上下文及自己的道德取向将he had received a shock to his nerves扩译为“而己乃以不孝违忤，天量不没，杌陧于中，神经为之敝”。例4则直接增译“迦茵性孝”，并删除了表明迦茵基于非婚生子身份而产生的怨恨和自卑的表达“the sense of it galled her， lowering her in her own esteem”。原文以“a strange and wondering love”描述迦茵对母亲的情感，但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是一心信奉孝道的林纾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于是他删除这一句转而强调迦茵对母亲的同情与思念。父权思想的介入使译文中人物的情感和性格发生了偏离，“迦茵从意识独立、个性鲜明的西方现代女性成为符合中国传统孝道标准的孝顺女儿”[10]。

（三）删除或改写有损父亲形象的细节

林纾为捍卫父亲的权威多处删除或改写有损父亲形象的表达，以维护父亲言行的得体与威严。亨利的父亲在得知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爱上了村姑迦茵之后，勃然大怒，不断用脏话bastard咒骂迦茵，林纾将两处咒骂删除不译，因为直译这一粗话不符合人物的贵族身份，也有损父亲作为子女言行楷模的形象。不知身世的迦茵向来文杰倾吐对生父的怨恨，来文杰听后为当年抛妻弃女的行为满心羞愧，原文描写他当时的表情为“他脸色发白，似乎充满恐惧或愤怒，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林纾的译文则为“来文杰闻言，瞥然似怒，眼光射人”，译者删除了有关父亲脸色发白和恐惧的信息，以维护父亲的威严。又如迦茵的身世之谜解开之后，生父来文杰为自己当年的逃避行为忏悔，承认自己没有勇气面对社会的流言蜚语，舍不得功名利禄，最终没有抓住补救机会，留下了人生污点[11]。在这段告白中父亲承认了自己的自私、软弱与虚荣，其人物形象真实而丰满。但中国长久以来的父权制意识形态将父亲塑造为勇敢而有担当的道德楷模，如果直译出来，必然伤害父亲的威严形象，于是林纾选择删除不译，与此同时来文杰的父亲形象被脸谱化。

二、父权思想的解构

作为长期浸淫于父权文化的读书人，林纾极力维护父亲的权威形象，以迎合民众尊父的心态和情感。然而，在西学东渐的文化语境下，林纾希望通过译介西洋小说来开启民智，完成救国保种的历史责任，因此他没有全然归化原作的时空场域，而是在一定程度移植了异域的风情、习俗与观念，由此父权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裂隙。

首先，林纾保留了原文呈现的社会建制对父亲权威的撼动。面对家道中落的困境，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儿子与富家女的婚姻来挽救家族命运，弱女子爱伦成为亨利家族唯一的救星。其次，当时的英国已确立了婚姻登记制，原文与译文在三十四章均细述了迦茵与洛克于官署签订婚约的过程，此时，国家机构超越了家长和族长权力，婚姻成为国家行政法令约束的对象，而非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成，官方登记过程超出传统典礼的重要性。第三，在中国的父权制社会，财产和头衔由男性直系亲属继承，而来自英伦的来文杰作为父亲不能随意侵占或支配女儿爱伦的财产，作为各种社会关系基础的经济关系彻底被置换，由此从深层撼动了父权制的根基。可见，在种种世俗事务中，父权制在与法理权威的较量中节节退让，而这些细节均完整而忠实地被林纾保留在译本中。

在人物的情感叙述中，父权制也出现了裂隙，典型地体现在译者保留亨利拒绝临死之父的请求这一情节以及直译迦茵对生父的谴责。亨利的父亲在垂死之际恳请儿子以家族命运为重，答应与爱玛的婚事。亨利则坦言与迦因已订有婚约，拒绝了父亲的临终请求，父亲含恨而逝。这种违抗父命的行为在保守派看来是大逆不道的，寅半生愤愤而言：“天性之亲，人孰无之，即甚忤逆，未有观其父临死而犹晓晓置辩者。乃老勋爵临终，至再至三，殷殷以迎娶爱玛为嘱，而亨利竟溺于情人，不顾父命，肆口强辩，此尚得为人子乎？”[12]在父权制根深蒂固的年代将这样不孝的忤逆行为忠实译出对于林纾来说需要极大勇气。

让保守派无法容忍的还有迦茵非父的言辞。在小说的第19章和37章，迦茵发泄了她对生父遗弃自己的怨恨与不满，这些义正言辞的谴责林纾几乎全部直译而出：“吾父大奇，竟置遗孽于世，令众人辱我；迨其临逝，犹坚约托孤之人，不示以姓字，我何乐生为，前此我于吾父，尚多恕辞，今闻丈言，则甚悲吾父无胆，而又曲自讳过也。……总而言之，天下之处置无告之孤孽，忍心辣手，殆无如吾死父者矣。上天下地，咸有十公理，此事自得分剖之日。”[13]“脱临命时，能以手书传后，作遗嘱者，则儿方涕泣感怆，何忍更为是言？若以眼前孤露而言，儿亦岂能无恨？”[14]“嗟夫，阿翁！此皆当日老人所种之因，遂结此无穷之恶果。今请阿翁但求天主肆赦，无待语及翁所亲生之薄命女。须知翁女一生之荣显，及应得之享，悉为翁所劫，余者苦恼羞辱而已。尚复何言？”[155]

在这些非父的言辞中，迦茵谴责父亲“弃女儿之身于醉夫笨妇之手”，未尽养育责任，林纾深切同情迦茵的不幸遭遇，以“无胆”显示父亲的怯懦，以“天下之处置无告之孤孽，忍心辣手，殆无如吾死父者矣”揭示父亲的残忍，以“儿亦岂能无恨”抒发迦茵的怨恨。迦茵为了亨利家族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并最终为救亨利献出了生命，她以自己的高尚品德将父辈推向道德的审判席。林纾译本保留迦茵非父的言行无疑给中国固若金汤的父权制撕开了一道裂口。

林纾所译《迦茵小传》中尊父却非父的矛盾情绪显示了晚清中国父权制的余威与松动。这种矛盾情绪是中国从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过渡的一个表征，源于历史转型期知识分子过渡性的文化心态。他们长期浸淫于传统文化，下意识地认同并捍卫父权制的伦理纲常，但在维新思潮下，随着西学的引入，传统的家庭秩序开始动摇，父权制的专制主义阻碍和压制了自由与新生的力量，“三纲五常”的伦理规范随着西学东渐的浪潮遭到追求民主、自由、平等这些启蒙思想的强烈冲击。《迦茵小传》中父权话语的显现与解构折射了以林纾为代表的晚清中国男性知识分子群体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内心深处经历的文化张力、断裂与焦虑。

参考文献：

〔1〕邹振环.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8.188.

〔2〕〔3〕〔12〕寅半生.读《迦因小传》两个译本书后[C]//阿英.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北京：中华书局，1960. 285，286.

〔4〕〔5〕孔庆茂.林纾传[M].北京：团结出版社，1998.11，37.

〔6〕林纾.《英孝子火山报仇录》·二题[C]//阿英.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北京：中华书局，1960.212-213.

〔7〕〔8〕〔9〕〔13〕〔14〕〔15〕迦茵小传[Z].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28，131，111，122，123，232-233.

〔10〕潘红，谭学纯.林译《迦茵小传》：意识形态规约下的修辞重构[J].语言文字应用，2011，（3）：64-69.

〔11〕Haggard， H R.Joan Haste[M]. London： Longmans， Green and co， 1895.194.

（责任编辑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