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

2014-11-17 13:09邱振刚
西部 2014年11期
关键词:晁盖招安蔡京

邱振刚

宋江·楚州安抚使衙门

在码头送李逵上了船,我回到了府里,只觉得腹中越来越痛了。我站在书房窗前,向南望去,只见楚州城外的蓼儿洼山水相依,草木葱茏。那里,就是我早就为自己选好的阴宅。夜色渐渐漫了上来,满天星斗升到了半空。我知道,自己只能再熬上一两个时辰,而李逵比我晚几个时辰喝下毒酒,算起来也熬不到明日一早。那是在今天下午,李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端起那杯毒酒一饮而尽。他靠在我的膝前,讲述了他与我多年的日子。他说,自从那年在江州相识后,他一直视我为父兄,如今知道我即将离世,他也不愿独活,明知朝廷钦差送来的是毒酒,他也要喝下去,即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继续侍奉我左右。

李逵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一百零八个梁山兄弟,愿意为我宋江而死的,大概不下五六十个。这几十个兄弟也好,世间万众也罢,都把我宋江视为仗义疏财的好汉。要说我宋江,自小除了家里略有薄财,无才无权,如果不想方设法赢得这样的声名,我要想在世间建功立业,哪里有一点儿本钱?而要想获得别人的赞誉,让别人说你的好话,当然要给别人以好处。但我纵有万贯家财,也做不到见人就塞上一大笔银子,要有选择地给人以恩惠。好在天下尽有一些闲人,他们不事生产,自命好汉,游手好闲,四处游荡,每次有这种人来到郓城,我一有消息,便马上把这人请到家里,好吃好喝伺候,临走再送上一份重重的盘缠。我知道,这人离开之后,自然会为我到处说些好话。

果然,渐渐地,我宋江的名字也变得世人皆知。普天之下,除了天子、宰相等寥寥数人,就要算我宋江的名声最广。尽管有了如此广的名声,但我还没有就此获得任何实际的东西。我只有继续等候机遇的到来。这样等下去,也许会有结果,也许没有,但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一天,机遇终于来了。

那一阵子,人们口里到处谈论的事情,就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派人送给当朝太师蔡京的十万贯生辰纲被劫走。我当时还不知道此事即将和自己有了莫大的关联,只是觉得,蔡京把持朝政,权势熏天,竟然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强盗,连蔡京的东西都敢下手。没几天,我在郓城衙门外遇到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他告诉我,本地东溪村保正晁盖竟然就是十万贯生辰纲劫案的匪首!他从济州来到郓城县,就是为求得本县协助,好去捉拿晁盖这伙强盗。

他再三求我尽快带他去见知县。望着何涛紧张的眼神,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要从此改变了!我散散淡淡地应酬着,脑子里却已经在飞快地思考。我千方百计拖延着时间,因为我知道,在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之前,绝不能让他见到郓城知县。

如果我协助何涛去抓了晁盖等人,固然功劳不小,但最多只有些小小的封赏,首功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要想借此机会攀上太师蔡京,更是千难万难。而且,晁盖是我多年的好友,我参与搜捕晁盖一事一旦传扬出去,我费尽心机才博取的声名定然毁于一旦。

如果我放了晁盖,这样一来,他们自然就欠了我这个救命恩人一份天大的人情。这几个人既然能劫得生辰纲,本领定然不小,日后定能做出一番翻天覆地的事情。

到底应当如何抉择?我心里一横,就像押宝一般选择了后者。于是,我就像走钢丝一般,找借口从何涛身边走脱,飞奔去给晁盖报信,最终不但让晁盖他们保住了性命,回到县衙后我也没遭到怀疑。晁盖他们逃跑之后,我的日子还像以往过去的三十多年一样,平平常常地过着。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即将离我远去了。

过了一阵子,当初和晁盖一起被我放跑的赤发鬼刘唐来郓城县给我送金银,说他们已经在梁山泊落草,并且杀了山寨原来的头领,现在坐梁山第一把交椅的,就是晁盖。听了刘唐这番话,我更确信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梁山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完全可以据此做出一番事业来。于是,我决定不再继续等待了,打算主动地去迎接命运。

我手下有个文书张文远,因早知他生性放浪,贪财好色,我就先把流落本县的阎婆惜纳为外室,又让她和张文远识得了,然后我借口公事繁忙,多日不去阎婆惜处。果然,这阎婆惜不甘寂寞,与张文远勾搭成奸。于是,我借机杀了这阎婆惜。此时别人自然觉得我是手刃奸夫淫妇,罪不至死,再加上我在衙门里上下交好,朱仝、雷横这两个捕头也万万不肯当真抓我。于是,我轻轻易易地逃了,花了两年的时光,到江湖上走了一遭。

这次行走江湖,一来我要观看天下大势,二来要看看我宋江到底有多高的人望。我要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前,确定我计划中的这条路是否真的走得通。在沧州柴进庄、白虎山、清风寨各处细细看了一番后,我看出来,如今天下盗伙蜂起,几成燎原之势,而且经过多年的广散金银,我宋公明在江湖上果然声名显赫,无论是花荣、秦明这样有功名在身的朝廷武官,还是王矮虎这样以英雄好汉自命的强盗贼人,个个都对我心悦诚服。

于是,我回到郓城县,主动泄露行迹,让官府抓了我去。我使了无数银子,才换来我最想要的结果,就是刺配江州。原因是对于从郓城刺配他处的犯人,江州是唯一需要经过梁山泊的地方。果然不出我所料,晁盖把我劫上了梁山。趁此良机,我也把梁山泊细细看了一遍,看明白这的确是个能闯出一番事业的去处。而且,我也摸透了晁盖这位梁山泊大寨主的底细。我看得明白,晁盖十足是个见识短、眼光浅,没什么雄心大志的人,人望也有限。自打生辰纲事发上了山,晁盖没有招来半个好汉。日后等我上得山来,把他取而代之想必不是太大的难事。

本来晁盖他们要我留在山上,不必再去江州受苦。我虽然已经决定日后要以梁山为我的兴发之地,但我绝不能这样轻易上山。因为,这时已经在山上的头领,都曾经干下过惊人的勾当,晁盖、吴用他们几个,劫取生辰纲一事轰动天下,江湖上谁不佩服他们胆大包天、手段不凡?而林冲也是太尉高俅的仇人,手上攥着好几条人命。而日后上梁山落草的江湖好汉,想必也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而我呢,只不过杀过一个自家淫妇阎婆惜而已。这点微末道行,日后岂能服众?于是,我谢绝了晁盖他们的挽留,下山后到了江州。

到江州后,我又在此地,以小恩小惠收了戴宗、李逵、张顺等几个兄弟。此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做好,我终于走上了浔阳楼。当我在楼上写下反诗后,望着墙上墨汁淋漓的几行大字,脸上早就流满泪水。从这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囚犯,因为我即将犯下的,乃是题写反诗的重罪!我已经双足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知道,我被江州官府抓了之后,晁盖等定然会前来救我。我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如果不来相救,在江湖上如何立足?我早就知道这些人的本事,打平这江州军马绝非难事。但如果他们万一不及时相救,我自然不免一死,可死就死了,为人一世,如果不能大展宏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当我在浔阳楼写下这样诗句时,我固然是要引得江州官府来缉捕我,但又何尝不是在写出自己的心曲!

幸好,我在江州法场临刑时被梁山众好汉救了出来。因为恼恨本地通判黄文炳不但识破了吴用的计策,还三番五次劝江州知府蔡九把我速速斩首,以致梁山军马险些未能及时赶到,我险些丢了性命。我特顶着天大的情分,央兄弟们为我报仇。兄弟们好大情分,助我打破了无为军,把黄家大小杀了个干干净净,张顺、李俊也劫了那黄文炳到穆太公庄子上。我让几个兄弟退下,向穆太公求得一间草房来关了这厮,我要与他单独聊聊。

我走进草房,见黄文炳被捆了手脚扔在柴草堆里,冷冷地问他:“你也是从小读遍了圣贤书的,为何不知心怀仁义,反而要苦苦相逼,害我性命?”

黄文炳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道:“宋江,你说说,如果是你,在浔阳楼上见了有人题写反诗,要不要去告官?要知道,这可是一桩大功劳,凭此一事,就可以平步青云!”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震,不敢答他的话,只好大声喝道:“你为了自己的前程,就要用我和戴宗的人头来换?”

黄文炳并无惧意,他冷笑着说:“我都死到临头了,这里又是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必再装模作样?”

我愣了一愣,他也不待我答应,就说:“宋江,你既然知道我在你这件事里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想必你心里也就有数了。我们其实正是一对知己。你那反诗里的字字句句,‘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也好,那句最大逆不道的‘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也罢,何尝不是我黄某人每日的所思所想!别人不去管他,这江州知府蔡九,我最知道不过了,此人纯粹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能登上这知府的高位,还不是靠了一个当太师的老子蔡京?宋江,这次晁盖率领梁山人马来救你,他的本事我看得一清二楚,根本比不过你。我看你上山之后,肯定不甘心位居他之后。”

我觉得自己的隐秘心事被他看穿了,冷汗当即出了一身,贴身衣裳都湿透了,只得瞪圆了双眼,说:“一派胡言!晁盖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恩将仇报?你再敢胡说,我这就杀了你!”说完,我装出怒不可遏的架势,重重一拳打在墙上。

我这一番装模作并样没瞒过黄文炳,他哈哈大笑着,又说:“宋江,你自己清楚,这江州城附近,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凶险,明明应该和梁山这些草寇远走高飞,可你硬是要拿了我取我性命,真正的原因,并非是你必须杀了我才能一解心头之恨,其实,你知道,你我实在是太像了,你杀我,是因为你怕我!”

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用嘲弄的眼神打量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一阵发虚,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得一转身朝门外跑去。

“宋江,你是怕我,怕我,哈哈哈!只怕你机关算尽,日后的下场也未必能强过我!”我掩着耳朵,快步跑出了柴房,这黄文炳还在里面狂笑大喊着。

出了柴房,我求晁盖杀了他为我出气。晁盖当然满口答应,索性把他千刀万剐。只有我自己知道,晁盖杀死的不是黄文炳,是另一个我,另一个宋江。

从那天起直到今天,我走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应验着这黄文炳在柴房中说过的话。

后来,我也上了梁山落草,坐上了这里的第二把交椅。每次我走进聚义厅,到了属于我的那把交椅前,都要先朝着晁盖深深一揖,然后才能安然落座。这时,聚义厅里的几十名头领,会先向晁盖作揖鞠躬,接着才会朝我作揖——没有鞠躬。

我不甘心一直做晁盖的影子。在别人眼里,我在梁山上坐第二把交椅已经够威风了,但他们哪里知道,我的雄心壮志,岂是这第二把交椅所能满足?

在上梁山大局已定的时候,我还给自己镀上了重重的一层金。我捏造了一场梦,说九天玄女娘娘托梦于我,将三册兵书相赠。我知道梁山上的这些江湖汉子,对官府可以丝毫不放在眼里,但偏偏爱信这套神神道道的东西。所以,对于我口中的被仙人托梦的经过,不仅他们没有丝毫的怀疑,反而比从前更加敬畏我了。

但是,在梁山上对我的一派阿谀奉承的声音背后,我也能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紧紧地盯着我。这就是晁盖。自从上山之后,晁盖一开始自然是把我当做救命恩人和左膀右臂,对我好不亲热。但后来,我言辞里微微吐露了招安之意,他就开始处处提防我。是我大意了些,我早就应该想到,晁盖是万万不愿意被招安的。这个东溪村当年的土豪,没什么大志向,宁可一辈子在这小小的山头上称王称霸。更重要的是,他是劫走蔡京生辰纲的匪首,蔡京对他恨之入骨,如果招安,当上朝廷命官,蔡京岂能轻易放过他?况且,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在江湖上和梁山上享有绝不亚于他的声望。哪怕我绝没有取而代之的打算,仅仅是我的存在,对他就是巨大的威胁。说起来,这晁盖也难成大器。想当初,晁盖率领一干梁山的好汉去江州劫了法场,救了我出来,回梁山路上又收了不少好汉,到了山上,如何排座次这一件小事,就把他难住了,亏得我说先上山的英雄坐左边主位,后上山的好汉坐右边客位,才解决了这桩难事。再说那日,杨雄、石秀上山投奔,只因为和他们同来的时迁偷盗被祝家庄捕了去,觉得有辱梁山泊的名号,一时胸中不忿,就要斩了这二人。是我连忙阻拦,吴用、戴宗也不停地求情,才救下这两人的性命。

其实,晁盖爱惜梁山的声誉也没错,但世上的鸡鸣狗盗之徒甚多,他们和真正的英雄好汉,哪里分得这样清楚?水至清则无鱼,按照晁盖的要求,山寨里根本剩不下几个人了。在我眼里,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尽快把梁山的声势越弄越大,让梁山成为朝廷不得不解决的一道难题,才能让朝廷尽快招安。知道了晁盖的斤两后,我就开始考虑,如何才能让山寨的头领们归心于我,最后把晁盖取而代之呢?

我订出了计划。第一步,山寨每次出兵征讨那些公然打出旗号与梁山为敌的土豪,那些囚禁了梁山兄弟的州县,我都主动请缨。当初在青州、江州等地的所见,让我知道,朝廷这些久疏战阵的兵将绝不是梁山上这伙亡命徒的对手。果然,每次下山出征,梁山几乎是百战百胜。这样不但能以战功树立我的威信,而且由我招降的头领,到了山上自然也唯我马首是瞻。

第二步,就是让招安成为一种难以逆转的大势。在我上山之前,来到梁山的,以那些江湖汉子居多,自从我来了梁山,有功名、有职衔的将官越来越多。他们是我下山征讨时一批批陆续收降的。他们知道当官的好处,自然比那些大字认识不了几个的江湖汉子更愿意被招安。他们上山后,山寨里的形势在向我倾斜。这样一来,当梁山上有越来越多的人把招安视为自己的未来时,晁盖虽然在名义上是梁山泊之主,但对此却也无能为力了。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甚至比我预期的更加顺利,因为晁盖死了。晁盖死得很突然。他看到我下山征讨每战必胜,声望不断提高,隐约就要压过他了,自然有些坐不住了。他在听到曾头市抢走本来打算送给他的一匹宝马后,更是勃然大怒,马上率军下山攻打曾头市。我早就探听到曾头市极不好惹,梁山与之对垒并无必胜算,这次晁盖硬要自己亲自带兵去,我也就没和他多争。结果,晁盖被曾头市枪棒教头史文恭一箭射中要害,虽然山上群医全力施救,仍然无力回天。

没有人知道,那天,当梁山好汉们在聚义厅满满跪下时,在那道薄薄的帷帐后面,晁盖在弥留之际和我的对话。他大限将至,但在回光返照时,脑子倒格外清楚。我正在想,如何让他对众头领说出他死后由我继任为梁山之主时,他伸出手,握着我的手掌,盯着我说:“兄弟,你当真要让梁山受朝廷招安吗?”

他那双眼,目光炯炯,犀利异常,仿佛看穿了我的五脏六腑一般。我被他这么单刀直入地一问,当即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我才知道,我一直都低估这个人了。我赶紧琢磨该如何回答。我想,他既然有疑我之心,我要说无此打算,他自然不信。而我如果说的确有意招安,因为他绝不愿意招安,也就不会让我继任,说不定还会在死前对众头领公开说让别人来当他的继任者。

还没等我想好如何回答,他又说了:“兄弟,你上山后,四处征讨,不但为山寨取得无数钱粮,更引了几十位好汉上山聚义。但是,你可知在你来山寨相聚前,我为何并未遍招天下英雄好汉来此聚义?”

我自然不敢直说那是因为你目光短浅,只得嘴里胡乱嗫嚅着。他也不理会我说些什么,只管自己接着说:“兄弟,我们要想山寨愈发兴旺,自然希望上得山来的好汉越来越多,但有一节,就是山寨的声势一大,就会引得朝廷瞩目,把梁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要想方设法剿灭我等。但朝廷中也不乏能人,只要有人看出,其实根本不用派来大军,只消把山寨周围几个州县的百姓远远迁走,周围州县再下令,严禁任何人与山寨交易钱粮,山寨没粮可用,根本就维持不了几天!到时,山寨里的兄弟们可就都成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了。”

听了这话,我心中一震,心想这晁盖也真不简单,我一向自命权谋过人,却从未想到过此节!

晁盖看我神色有变,嘴角微微向上一挑,似乎在说,怎么样,还是我比你宋江更深谋远虑一些吧!他旋即稳住神情,又望着我说:“幸好如今当政的蔡京、高俅、童贯等人,一个个爱财如命,贪赃枉法,偏偏当今圣上还对他们言听计从。于是,梁山打家劫舍取得的金银,我派人流水价送往他们的府第,求他们莫对梁山下此毒手。说来可笑,我和军师他们当年劫去的生辰纲,后来就这样陆续还给了蔡京。除此之外,山寨贴进去的金银,只怕有几万两呢!”

我惊呆了,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心想晁盖的这些作为,我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过。看我这副样子,晁盖又拽过我的手,说:“兄弟,说起声望智谋,全山寨并无第二人比得过你。我死之后,本来由你继为山寨之主是最合适不过的,但你一心盼着招安,我只怕这是一条死路。朝廷视我们为反贼草寇,我们无论怎样自命忠义,朝廷也容不下我们这些兄弟。这样吧,你能否坐上梁山泊的第一把交椅,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那只致他于死地的毒箭,我心中猛然一颤,已经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但也只得把箭拿来,递到他手里。他攥紧了毒箭,又挥挥手让我拉开帷幕。这时正是深夜,只见聚义厅里烛火摇曳,几十位头领正密密麻麻地跪着。晁盖强撑着半坐起来,扬了扬手中的毒箭,对众头领说,谁能擒住史文恭为他报仇,谁就是梁山之主。说完,他眼睛一闭,就此溘然长逝。

晁盖死后,众头领推举我坐山寨的第一把交椅。但我知道,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当真大摇大摆地坐上这个位子。晁盖既然有言在先,如果我没有为晁盖报仇,就据此大位,定然有大批人不服。我既要做出恨不能马上下山扫平曾头市为晁盖报仇的架势,又不能当真如此鲁莽行事。我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加紧培植自己的势力,确保即使有人当真擒住史文恭,梁山众人也不会奉此人为山寨之主。

晁盖的后事办理妥当了,梁山上的大小事务终于由我说了算,但晁盖死前那番话让我如刺在背。我只得继续给蔡京、高俅他们送去大笔钱财,一是求他们别对梁山下毒手;二是求他们给圣上进谏,从速招安梁山。但是,他们只答应不外迁周围州县百姓,不禁贸易,却从来不肯为了招安之事在圣上面前进谏。而且,他们还对我派去的使者说,对朝廷来说,梁山泊毕竟是反贼巢穴,他们虽然受了我的金银,如果圣上派他们设法征剿梁山,他们还必须照办。

这样也好,官兵一路路来到,我便一路路收降,大刀关胜等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我收服上山的。可是,此时新的危机出现了,因为来自河北大名府的卢俊义上山了。此人上山,固然是出于我的苦心筹划,但他亲手杀了当初用毒箭射死晁盖的史文恭,那些晁盖的昔日心腹,一下子归心于他。虽然他们慑于我的权势,不敢和卢俊义公然来往,可我看得出他们对卢俊义的感激之情。只要我略有松弛,他们定会对卢俊义投怀送抱。

卢俊义上山后,他拿出大笔家产供山寨使用,还时常寻找各种名目给一些本领高强又有声望的头领送去厚礼。他在山上声望日隆。我看得出,卢俊义正在做的,就是我当年在晁盖未死前所做的。对于这个不甘心坐第二把交椅的人,我只有故技重施,先命人把梁山上一百零八个头领分成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把他们各自的名号刻在石碑上,再在大庭广众之下从地下挖出这块石碑。然后,我找来一个偶然经过梁山泊的游方道士,称这石碑上镌刻的奇异文字乃是“天书”,让这些草莽汉子们以为自己竟然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这块石碑上,自然是我位居第一,卢俊义居第二。如此,这些头领就会对我更加死心塌地,梁山泊第一把交椅的位置,我坐得就更加牢了。

那个有本事“辨验天书”的道士,其实是我花重金从一处偏僻道观请来的。事后没几天,我即告诉李逵,这是个假道士,是朝廷派来的细作。李逵二话不说,抄起他那两把板斧连夜下山杀了他。

其实,九天玄女梦授天书也好,梁山兄弟是星宿下凡也罢,我并不要求所有头领都相信。那日,吴用、林冲、李俊、呼延灼、阮氏兄弟等大约有三十多个头领,在“天书”前踌躇着跪下时,脸上颇有些怀疑的神色,看来他们并不信石碑上“天书”的内容。这倒无关紧要,只要他们不敢公然把怀疑宣之于口,也就行了。

后来,上山的朝廷将官越来越多,卢俊义也似乎在安分守己地做着第二把交椅,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但是,有一天,我得到山下的探子飞报,说有个名叫方腊的,在江南一带造反,而且他的地盘在急剧扩大,已经占领了苏州、杭州等几个有名州府。

方腊的横空出世,对于我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方腊被朝廷招安,定然会被调来剿灭梁山。反之,倘若我能尽快招安,也会被调去征讨方腊。如果成功剿灭方腊这伙人,我不但能在圣上面前一扫反贼的恶名,更能以平叛的功绩,获取高官厚禄。所以,梁山的招安,必须抢在方腊被招安或者被朝廷剿灭前完成。后来,我通过宿元景、李师师这两条线,把招安的心意一次次上达天听。终于,我招安的心愿实现了,还被朝廷派去征讨方腊。方腊经营江南各处州县多年,手下又是兵多将广。这次南征异常艰辛,最终的结果是方腊被擒,而我用五十九个梁山兄弟的性命,换来了楚州安抚使的官位。

我这一辈子,唯一走错的一步棋,就是在没能完全笼络住蔡京等人的时候,就被朝廷招安,出了梁山泊,穿上了官服。这样一来,真的是把自己当做鱼肉一样,送到了人家的案板上。但是,为了讨好蔡京,我真的已经尽了全力,山上的金银珠宝,流水一般送进了太师府。我想,即便我无论如何成不了蔡京的嫡系,不能在他的眷顾下青云直上,但总能换一个平安吧?我万万没有想到,蔡京还是一定要除掉我。我知道,这次带着毒酒来楚州的钦差,就是出于他的授意。

如今,我就要死了。回想这些年,我不知有多少杀人灭口、探人隐私的事情是让李逵去做的。虽然每次我都是暗示于他,从未直言让他去如何如何,但如果李逵把事情原委说出来,世人自然明白这些下作事情背后有我的安排。他自己说过很多次,他这条命早就许给我了,要杀要剐全由得我。我自然知道,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别人明白他李逵是我的心腹,这样别人自然要高看他一眼。既然他毕生靠着我的照顾,在山寨中有了不低的职衔,如今又光宗耀祖,当上了堂堂的润州都统制,那如今让他拿命出来,保全我的好名声,也不算委屈他了。

于是,我喝下一杯毒酒后,又连夜叫来李逵,说我毒酒入腹,命不久矣,死前好生想念他,特意把他找来,就是想问他愿不愿意与我共赴黄泉,到了阴曹地府继续做兄弟。果然,李逵一句话也没说,就喝下了毒酒。即使李逵不肯喝,也无关紧要,我知道李逵是个旱鸭子,早就在他回润州的水路上做了安排。总之,我死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逵活过今晚。

此时,腹中的疼痛让我再也支撑不住了。我慢慢从窗前挨到椅子前坐下,我在人世已经熬不过这个时辰了。可是,我至死也不明白,蔡京蔡太师啊,你到底为什么就容不下我宋江?

黄文炳,晁盖,你们比我看得远呀!

李逵·润州城外官道

大概已是四更时分了,官道上空空荡荡,满天的星光把路上照得亮堂堂的。这匹马跑得甚快,吓得吓得的马蹄声在一片寂静冷清的夜色里格外清脆响亮。还有个把时辰就到润州了,这个时候,我终于确信,自己的性命保住了,而宋江大概已经毒发身亡。

在昨晚离开楚州城外的码头和宋江道别时,我就已经知道,这个男人不会继续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我希望自己从此可以永远告别那个已经做了成百上千次的噩梦。

在那个噩梦里,一个头颅被劈成两半的小男孩,双眼里流淌着鲜血和泪水,一边大声哭喊着,一边不停地追着我。那是沧州知府的小衙内,一个年仅四岁就惨死在我板斧之下的孩子。我是为了完成宋江的心愿,逼迫他的救命恩人朱仝上山才杀死他的。从那天开始,这个孩子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杀过很多人,从前我杀人时,我都是闭了眼睛,抡起板斧朝人堆里冲去,哪怕这个人的热血从被我砍断的颈子一直溅到我的脸上,我都没有见到这人的样子,我甚至不知道我杀死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孩子。但这次这个孩子却不一样。

那天是七月十五日盂兰盆大斋,我和吴用军师下山到了沧州后,我把这小衙内从看河灯的人群里抱出来,又抱到城外二十里的树林里。我明明往他的小嘴里塞了不少麻药,但是在路上,药效很快就过去了,他睁开了眼睛。我在月光下看着他的眼睛,觉得很圆,很亮。那天是满月,我在城外驿道上一路跑着,这个小家伙竟然在我怀里乐了起来,大概以为我是在和他做什么游戏吧。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总是异常调皮贪玩的,躺在一个陌生大汉的怀里,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还伸出小手去拽我满脸的胡子。我知道自己的胡子又粗又硬,一直担心会不会把他的小手扎疼。

也怪了,我明明知道他连一个时辰都活不了了,却还会有这种担心。

我们到了城外一处小树林里,他见周围一片漆黑,没有半分动静,终于有些怕了,哭闹着要回府里去。我赶紧哄他,从地上摸起大把的树叶来和他玩游戏。等他安静下来后,我把他一个人放在地上,他不再哭了,认认真真地玩了起来。

我站起身来,抬头看看已经升到了半空的圆月,知道朱仝就要赶到了。我悄悄地把板斧从腰间摸出,攥在手里,站在了这个小男孩的身后。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映在他面前的地上,仿佛一个狰狞的魔鬼。他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看我,看到我扭曲的脸,看到我手里闪着寒光的板斧,以为我即将开始一场新的游戏,他又笑了,朝我舞着两只小手,想让我抱。

我知道,时间已经容不得我再拖了。

当初,朱仝在当郓城县捕头时,宋江因为杀死阎婆惜,成了在逃的凶犯,是朱仝在紧急关头放跑了宋江。如今,朱仝又因为人命官司,被刺配到了沧州。宋江这时已经是梁山泊的二头领,他不肯背负独享富贵却置救命恩人于不顾的恶名,一定要接朱仝上山。但这个朱仝偏偏是个大孝子,说什么也要在沧州服完刑期后,再回郓城老家侍奉母亲,死活不肯上山落草。那么,我就只有杀掉这个朱仝负责照看的小男孩,才能逼他上山,成全宋江的义气。

后来,朱仝终于上了山,成为山寨的一名头领。江湖上提起宋江千方百计把朱仝救上山的事情,人人称赞宋江果然义气干云,知恩图报。后来,宋江知道了我在此事当中杀了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埋怨我说何必乱杀人,这样会让别人以为我梁山上聚集的都是些无法无天、滥杀无辜的凶徒。我当然连声说这次只是一时心急,下手鲁莽了些,以后绝不再犯。其实我也知道,如果我当初没这样做,没能把朱仝逼上山,马上就会有人去做。小衙内的性命,终究会丢在某个梁山好汉的手上。与其把功劳让给别人,不如我自己动手。而且,我看到了宋江在斥责我时,眼神中分明闪动着满意的光彩。

从那天起,这个长着一双黑亮眼睛,喜欢拉扯我胡子的小男孩,每天都会带着被劈成两半的头颅,在我的梦里出现。

我自然知道,山寨里旁人见到我整日伴随在宋江左右,知道我是宋江的心腹,对我也恭恭敬敬,但心里并不瞧得起我。也有一些议论飘进我耳里,说偌大的梁山上,好汉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独来独往,只有我围着宋江转。其实,我和这些人都明白,如果不是背靠着宋江这棵大树,偌大一座梁山,谁会对我李逵客客气气、尊重有礼?我如何能在一百多个头领里面,成为高高在上的三十六天罡星之一?如何能和林冲、呼延灼、关胜这些从前的官老爷,和武松、鲁智深、杨志这样江湖上成名已久、武艺不凡的好汉,坐在一起称兄道弟、喝酒吃肉?说起来,我号称黑旋风,手持两把开山板斧,站在哪里都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其实,我的本事究竟如何,我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次,在凌州官道上,我面对在江湖上没半分名气的没面目焦挺,都毫无招架之力,被人家轻轻易易打了个鼻青脸肿!

想当初,我正是因为在家乡没有靠山,犯了官司后才只身亡命天涯,到了江州。在江州城牢,我看戴宗手段凶狠,性子冷硬,无论多有来头的犯人,都会被他狠狠榨出一笔银子,就攀上了戴宗。终于,和戴宗有了交情后,我生平第一次尝到被人怕的滋味。这种感觉让我很着迷,我就开始了新一轮寻找。我要找一个能让我毕生依附的靠山。后来,听说宋江被刺配到了江州,我开始琢磨,这个宋江是不是就是我所需要的那个人?宋江在江湖上的名声虽然极大,但总归是耳闻,如果我要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万万不能仅凭传闻。于是,我试探了他一下,果然,十两银子他毫不迟疑地掏了出来。这让我完全放心了。其实,他到底是真的仗义疏财,还是惯于收买人心,这些并不重要,能如此大方果断地拿出十两银子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足以证明,宋江的的确确是一个不简单的人。

于是,我就成了宋江的跟班。我为了宋江,随时准备抡起板斧来乱砍乱杀。到底有多少无辜者死于我的斧下,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梁山好汉里,喜欢杀人的有很多,在别人眼里我自然也算一个。但我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杀再多的人,无非是做给宋江一人看而已。

当然,宋江有好多次要以不尊号令为由杀我,我理解他需要做做姿态。当然,在宋江每次摆出怒不可遏的架势,喝令要把我推出去砍头时,总会有一群头领冲上来劝阻,救下我的性命。这样一来,众将不但觉得他军纪严明,对他的畏惧也多了三分,而且还会觉得我是憨直汉子,在我面前说话时可以口无遮拦,不加掩饰。如此,我就可以帮宋江探听山上众头领的动静了。

那天,晁盖在攻打曾头市时受了箭伤。本来我就估摸着,晁盖的死期已经不远了。宋江为梁山屡立大功,晁盖定然坐不住,要亲自出马。但我看来,他行军打仗的本事实在不及宋江。晁盖死后,宋江坐上了山寨第一把交椅,但他似乎还不放心,处处提防着吴用、林冲那几个座位最靠前的头领。我知道,他是担心这几个人里有谁当真杀了史文恭。因为晁盖临死前留下话来,说哪个杀得了史文恭,哪个就是梁山泊之主。宋江断断不能让某个梁山兄弟来领这份手刃史文恭为晁盖报仇的功劳。因为如果这样,他的位置就危险了。山上毕竟还有一拨兄弟和晁盖的交情非比寻常,他必须选择一个既有枪棒本事、能制得住史文恭,同时在梁山又毫无根基的人。

这也就是宋江为何定要卢俊义上山落草的原因。卢俊义上山后,我满心想着,梁山好汉们固然畏惧宋江,但晁盖这拨心腹兄弟,见卢俊义为晁盖报了仇,总该对他有一番心意。可我见卢俊义上了山,一连几个月都无人来拜访他。这班人,对宋江竟然畏惧到这种程度。这个时候,我更确信选择宋江作为终身的靠山是对的。

尽管如此,宋江仍然对卢俊义心存忌惮。他想出了分头攻打东昌府和东平府,先夺下城池者为梁山之主的主意。在旁人看来,即使换做卢俊义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这样,就再没有人怀疑他的本事了。况且在别人看来,他把本领最高强的吴用、公孙胜、呼延灼、关胜等人都分拨给了卢俊义。这样的话,如果他先夺下东平府,就更显得他领兵有方。其实,他早就派出探马,打听到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和兵马都监董平不合。谁都知道,将帅不合,乃是兵家大忌。这样一座城池,岂能敌得过宋江率领的梁山大军?

那年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诞辰,擎天柱任原在泰安州摆下擂台,放出狂言,说自己的相扑之技天下无双。消息传到梁山,燕青燕小乙坐不住了,他自负了得,定要下山和任原较量较量。宋江拗不过他,只得放他下山。这晚,宋江把我叫了去闲谈,说到圣帝诞辰降香时的热闹,听得我好不心热,他又道泰安州乃是一座大州郡,军马齐整,小乙孤身去怕有闪失,再加上那任原极不好惹,小乙未必能抵得住。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本来就对卢俊义不放心,现在平日不离卢俊义左右的燕青突然说要下山去泰安州打擂台,说不定是因为卢俊义有什么图谋。我马上下山,追上了燕青,和他一起到了泰安州。

那晚,在客栈中,我连续做了一连串怪梦,约莫三更天时分,醒了过来。我侧头一看,燕青并不在他的床上。我心里犯疑,心想难道真的被宋江猜中,燕青下山并非为了打擂,而是另有所图?我心里一阵发紧,匆忙翻身下床,到了燕青床前,伸手进去一摸,被子里还有些暖意。看来燕青出去不久,我赶紧披上衣衫,把行李粗粗收拾了,将板斧攥在手里掂了几掂,就冲出门去。我想,这燕青此次下山看来真的有阴谋,要是追得上燕青的话,好歹去劝他回山寨。他要是不肯,执意要向官府告密,我只能先冷不防一斧子砍死他了。

这时,天边一弯残月正冷冷地照着四野。我出了房门,刚冲到客栈院子里,只见燕青赤了身子,正在习练拳脚。只见他出拳踢腿都是呼呼有风,再加上他露出一身花绣,宛如一只硕大的花蝴蝶在蹁跹舞动一般,煞是好看。我正看得出神,只见他猛地使了个身法,摆出一个“踢倒星斗式”停在那里。他斜眼朝我看来,见我愣在庭院角落里,腰间别了板斧,又背着行李衣物,便说:“李逵大哥可是以为我投降了官府,要杀了我再回山寨报信吗?”

我脸上一红,想分辩一下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随口说道:“小乙莫说笑。明日你就上擂台了,怎么还不歇息?今晚要养足力气,明天才能把你平时的功夫使出来。”

燕青哼了一声,径直回了房。我也只得怏怏跟着回去。只见他回房后和衣而睡,我正待劝他脱了衣衫好好歇息,只见他猛然坐起,说:“李逵兄弟,你说,好好一座山寨,巴掌大的地方,平日里都是兄弟相称,何必这样你瞒我瞒的?”

我讪讪地说:“小乙,方才我是担心那任原听说你要与他较量,暗地里派人把你抓了去,这才提着斧子去找你,并不是有意欺瞒。”

“李逵兄弟,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说到这里,我隐约看到他朝上一指,顿时心里一愣。这燕小乙一向为人精细,为何说出这等话?我只得跟着说:“兄弟便是兄弟,哪有什么你瞒我瞒的事?”

燕青又是一声冷笑,说:“李逵兄弟,我一向以为你是个直肚肠的好汉,但这次你拿我当外人了,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

我说:“小乙,有啥话你尽管说,我绝不对第二个人说。”

燕青说:“你当我真想来打这个鸟擂台吗?这里人生地不熟,且任原也没有哪里得罪了我,我何苦孤身跑到这里,到别人的地盘上撒野?”

我说:“打赢了任原,就能名扬天下,山寨也有光。回了山寨,宋江哥哥和卢俊义哥哥定然重赏。这岂不是好事一桩?”

“我来打擂台,哪里是为了山寨?还不是为了出得梁山一日,心里就能痛快一日。就算我学艺不精,让任原掼死在擂台上,也胜得日后兄弟相残!”

我不敢接他的话茬,只得装作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他没继续问下去,我才小心问道:“小乙,你好好给我说说,你究竟看到什么兄弟之间你瞒我瞒的事情?”

“李逵兄弟,你先别急着问我,我来问你,你这次下山,真的是你自己定要和我到这泰安州来耍上一遭吗?”

我被他这样猛然一问,不知该如何回答,嘴里只是含糊嘟囔着“这个,这个——”。

他见我不答,就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这次是奉了宋大哥的将令,要把我小乙看紧了。你要看看我燕小乙下山后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尽管看了去,听了去,看我是不是对山寨有另一条心。”

我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我轻叹一口气,才说:“小乙,我如何比得了你?你一身的本事,在山寨里兄弟们好生佩服。我如不依靠宋大哥,谁肯理我半句?如果不是宋大哥一路提携,带我上山,让我在山寨里当上头领,在天下各处也有了些名声,我若与你江湖相逢,你哪里知道我李逵何许人也?所以,宋大哥的话,我哪里敢不依?”

燕青也觉得刚才说的有些重了,他叹了口气,说:“你我都是如此。我从小在主人家,蒙主人传授了一身武艺。眼下虽然说是上了山,彼此成了兄弟,再不主奴相称,但我在山寨毫无根基,没有主人照顾,只怕日子比如今艰难十倍!”

我说:“我日后前途如何,还不是像你一样,根本由不得自己,全系于宋大哥一身。”

燕青说:“怪不得,那日在荆门镇,你听那刘太公说宋大哥强掳了他女儿去,就疯了一般,闯回山寨,一斧子砍倒了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又要砍翻宋大哥,亏得林冲他们几个拦着,否则,你要闯下多大的祸来!”

我说:“我想着,那荆门镇离梁山泊没多远,哪里有人敢冒充宋大哥?况且从时间上看,强掳刘家小姐之事,正值宋大哥从东京回梁山的路上,我思谋着定然是宋大哥夜里在刘太公庄子上投宿,见刘家小姐貌美,起了色心。”

燕青说:“你想宋大哥既然是这等下作小人,定也成不了大器,也就不值得你依附了。”

我点点头。这时,我忽然想起当初我和吴用去诓骗卢俊义上山的经过。我说:“卢员外当真是厚道人,我和军师那年到了卢员外府上,我们二人一个扮成算命先生,一个扮成道童。军师对卢员外说不久就要有血光之灾,除非到东南方一千里处,方可免此大难。他还在卢俊义宅中粉壁上题了四句藏头诗。如此伎俩,我看了也是觉得好笑。此去东南一千里,不就是梁山泊吗?那诗更是不折不扣的反诗。居然连这等雕虫小技都看不穿,卢员外当真厚道。”

黑暗中,我隐隐看到燕青脸上一副全然不信的神情,接着嘴唇动了动。我连忙屏住气息,想听燕青要说些什么,可燕青并未言语。我知道他心里有话要说,就一言不发地等着。过了片刻,燕青终于忍不住接着说:“我家主人早就看穿了你和军师的计策!”

我大吃一惊,连忙说:“那他为何还会上当,当真来梁山泊躲那血光之灾?”

燕青说:“上当?李逵大哥,你以为我家主人当真被你和军师给骗过了吗?那天,你和军师走后,我方才回到主人府里。我见了军师的藏头反诗,大惊失色,说此事明明是梁山有诓骗主人上山的计策,提醒主人万万不可上当,离开大名府去那东南一千里处。”

我说:“那,卢员外是怎么说的?”

“眼下奸臣当道,欺压良善,各处多有盗贼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别人唯恐祸及自己,我家主人早就看出,对于真正的英雄来说,这世道却是大好良机,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当年在府里,我家主人对我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寨盗伙,匪首大多鼠目寸光,只求多弄些金银妇人,但那些头领中也定然不乏奇人异士,颇能成一些气候。他们只要能多占些州县,朝廷见一时难以剿除,又恐耗费钱粮,就会招安。这处山寨的头领,马上就可以成为朝廷命官。这条腾达之路,可比科举快多了。为了早得声讯,我家主人早就广布耳目,在天下各处州府布下了上百个探子,宋大哥的梁山、江南方腊的清溪县帮源洞这些地方,自然也安插了格外得力的探子。朝中大臣的忠奸贤愚,梁山泊也好,方腊、田虎、王庆各个盗伙中大小头领的相貌本事,也早都给他摸了个十之八九。就这样,我家主人把天下大势熟知于心。那日,有个派去山东的探子报信说,梁山和曾头市结下了深仇,前去征讨的晁盖死在曾头市教师爷史文恭的箭下。听了这条消息,我家主人说,以眼下梁山的实力,并非曾头市的对手,但是晁盖的仇,梁山又非报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梁山定要大肆延揽天下好汉。这墙上题写的,哪里是反诗,分明就是邀请我卢俊义上山的请柬!那我恰好将计就计,先去和梁山众好汉会面,再亲手活捉那史文恭,到时按晁天王的遗言,自然可以成为山寨之主。日后就可以率领众好汉,闯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我惊呆了,觉得大股的冷汗在脊背上流着,心想这卢俊义竟然早有这样的盘算。那日是我和军师吴用去诓骗他上山,当时还以为他轻易被我们骗了,觉得这天下闻名的河北玉麒麟也不过如此。想不到,真正中计的却是我和号称智多星的吴用!我半晌没有言语,心里有些怯了,低声道:“小乙,你说给我这些,就不怕我禀告宋大哥吗?”

燕青说:“我家主人上山第一天晚上就到宋大哥房里,把这些原原本本告诉宋大哥了。只不过说完这些,我家主人对宋大哥说,本来打算凭自己为晁天王报仇的大功在山寨坐第一把交椅,但这几天和宋大哥相处,亲眼见到宋大哥果然义气过人,便决定抛却私心,真心奉宋大哥为山寨之主,毕生追随宋大哥左右。”

“那——卢员外是真心对宋大哥吗?”我小心问道。

听我这样说,燕青半晌没有言语,过了一阵子才说道:“宋大哥和我家主人都是有大志气、大本领的英雄,咱们只要跟紧了他们,日后自然有好结果,至于他们之间到底如何,也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擂台,这就歇息了吧。”说完,我隐隐看到他翻了个身,朝里睡了。

天明后,燕青打擂大获全胜,我也知道山寨里的确卧虎藏龙,再想想自己本事低微,对宋江依傍得就更紧了。

后来,宋江费了偌大气力,终于等到了朝廷招安。朝廷第一次派遣使者来到梁山时,宋江对那次朝廷的条款甚是不满,我察言观色,岂能不明白他的算盘?但招安毕竟是宋江朝思暮想的事情,我猜不出宋江愿不愿意就此招安。我正稍有一些犹豫,这时,武松第一个跳了出来,在朝廷使者面前大闹了一场。我见宋江没有喝止,也赶忙跳出来,还撕了圣旨。这次招安自然作罢。

后来,又经过不知多少波折,招安之事终于落定。打平方腊凯旋回京后,我也被封为了手握一方兵权的润州都统制。但是,我看到,梁山之人被四散分开,任职州郡相隔遥远。看这阵势,朝廷分明要把我们一一剪除。我自以为已经把世情人心看得清清楚楚,可还是不明白,这宋江为了讨好蔡京等人,几乎把一座梁山都送空了,他们为何还是不肯接纳梁山众将?我早熟知官场行情,寻常人只需送出百中之一,就能获得高官厚禄。莫非是他们的胃口被宋江撑得大了,拿准了宋江要拼命走他们的门路,为了招安不计本钱,他们才始终贪心不足?话虽如此,可看起来总归不像。

到了润州没几天,我听到消息,卢俊义被朝廷宣召进京,在返回庐州时在江中失足落水,尸骨无存。这天,我正在琢磨此事,宋江忽然有书信相招,我猜想定然是与朝廷方面有关。我星夜赶到,宋江做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先是给我看了朝廷赐酒的圣旨,然后说蔡京等人在酒中下了剧毒。他已经喝了毒酒,要我也喝上一杯,陪他共赴黄泉。我当然是万分不情愿喝,但这楚州安抚使衙门是宋江的地盘,我不能不喝的。我只得装出把毒酒一饮而尽的样子,姑且蒙混过去。

幸好,我事先就服用了解毒的药丸。而且,我在离开润州时,在城外一处山洞里早就预备好了马匹。

喝过毒酒,宋江送我上船,让我回府等死,将来我二人共埋一处。我上船后不久,就觉得那船家总是朝我瞟来瞟去。我情知这中间有诈,船行了一夜,眼看着就要到了我放置马匹的地方,我装出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吼着说船行太慢,我要下船走旱路赶回润州。他说奉了宋江之命,要把我好好用船送到润州,断然不敢违令。我一把扼住他的颈子,这才逼他说出实情。原来,宋江要他如果觉得我没有毒发的症状,就把船凿沉,我不会水,那就定死无疑了。

当年在江州,我为了给宋江弄来新鲜活鱼做醒酒汤,得罪了浪里白条张顺。就是因为不识水性,我才被张顺在浔阳江上好一顿收拾,一条命都险些丢掉。我不谙水性之事,自然被岸边的宋江看在眼里。想到宋江连续用两条毒计,定要取我性命,因为早知他的为人,我心里倒也不如何恨他。见船已经靠了岸,我扼死了船家,把尸首扔进了船舱,又凿沉了船。上了岸后,我在江边的山洞里找到那匹马。我当即踏上马镫,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向着润州城疾奔而去。

终于,天亮时我回到了府中。进了家门,我头一件是就是去看我的义子。这小家伙,兀自睡得香甜呢。这是一个我收养的小男孩。当初我到了润州后,某日我卸了官服上街,看到一个跪在路边乞食的小男孩。虽然他满脸泥垢,一身破衣烂衫,但我还是一眼看出,他和那个被我砍死的小衙内一样,有着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于是我收养了他,认他当义子。

关于未来,我盘算着,虽不知道蔡太师为何铁了心要宋江、卢俊义死,但我毕竟只是寻常头目,不像宋江那样树大招风,蔡太师犯不着找我的麻烦。毕竟梁山兄弟还有几十个在各处为官,总不能全数斩尽杀绝。话虽如此,我想着,待宋江之死的风头过了,我只怕是还要去东京蔡太师府上打点一番。

还有,到了明年清明,我定要去那沧州知府的小衙内坟上,去好好祭奠他。

眼下,尽管当官时间不长,但我却从这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里,嗅出了危机的气味。我看得出,这个赵官家的大宋天下,早已经烂到底了。不出三五十年,大宋江山,定然要换个主了。我只有在这都统制任上广积金银才是正路,等天下大乱时我就可以扔了官帽,远走高飞。听说李俊兄弟在海外寻了一处海岛,过得逍遥快活,到时我就带着义子去投奔他。至于我在润州拷掠百姓、横征暴敛时会不会逼得百姓造反,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宋徽宗·睿思殿

一轮圆月已经升到中天,今晚,朕仿佛早有感应一般,兴致甚高,命太监把画案摆在睿思殿外,雕栏旁也早有宫女焚了香。只见月光下,殿前亮如白昼,幽香怡人。朕正画着一幅《听琴图》,有太监一路小跑到了殿前跪下,奏报说太尉宿元景求见。朕盘算了一下时间,已经猜得到他来奏报何事,心里好一阵欢喜。但朕不能在臣下面前显得太过喜形于色,于是,朕收摄好心神,手里握着画笔继续慢慢画着,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觉得自己脸上已经看不出半分惊喜,才传旨宣宿元景觐见。

宿元景到了睿思殿前,跪下奏报说:“微臣深夜入宫,只为向陛下报喜。微臣刚刚接到楚州传来的密报,说宋江喝过毒酒后,已经毒发身亡。那携了毒酒去楚州的钦差,已经在返京路上。对于这钦差如何发落,蔡太师也早有安排,想来他也活不过这一两日了。”

朕点点头,给他赐坐。他接着说:“梁山的精华人物,只不过是宋江、卢俊义寥寥数人。如今这二人都已经一命呜呼,剩下的那些头领,也难成什么气候了。当年陛下令我以招安为饵,诱梁山草寇下山,让他们和方腊自相残杀,这才一举消灭了这两伙反贼。只是梁山贼寇虽然死伤惨重、元气大伤,但宋江、卢俊义竟侥幸生还。如今这二人也先后伏法,余寇再也不能危害大宋江山了。如今大功告成,微臣特向陛下交旨。”

宿元景所说的宋江、卢俊义伏法,乃是朕密令蔡京、高俅等人悄悄除去二人后他们想出毒计,先是以朕的名义宣召卢俊义进京述职,后来在赐宴时往他的酒菜里下了水银。待卢俊义死后,又派出钦差,假借慰劳功臣之名,赴楚州宋江任上赐酒给他。这酒自然是下了剧毒的,宋江被毒死后,为了遮掩其事,蔡京打算连这个钦差也杀了灭口。

想当初,梁山宋江和江南方腊这两伙反贼,都是朕的心头隐患,现在这两副重担终于卸了去,朕这才觉得轻松异常。但朕不能在宿元景面前显得如释重负,朕要让他觉得,对于朕来说,平定两处反贼都不是什么难事。于是,朕一边继续画着,一边淡淡地说,为了平叛的事,宿爱卿也为朝廷出力不小,日后自然大有封赏。说罢,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身边太监一看,忙喊摆驾回寝宫。宿元景连忙叩头谢恩告退,朕也就上了銮驾,缓缓朝寝宫而去。

这晚,夜色清凉得很,凉风又送来淡淡花香,銮驾在宫里缓缓前行,穿梭于禁宫的奇花异草当中,真是宛如置身仙境一般。朕想,再过几日,关于宋江的事,楚州太守会有正式奏章送到,宋江的后事,到时朕还得好好安排。毕竟在别人眼里,宋江是替天行道、满腔赤胆忠心,却报国无门、最终被奸佞所害的好人。朕要做的,其实也没有别的,无非就是给他个封号,建个庙,赏些田地、银子而已。

其实,从招安梁山到现在,朝廷所拿出来的,无非就是这几样,最后的结果却是平定了梁山宋江和江南方腊两处反叛,算起来真是一本万利。朕虽然身处这重重禁宫,这千里锦绣江山,不过是朕眼前的一盘棋局而已。

这盘大棋,其实是从一盘小棋开始下的。

几年前的某次早朝上,殿帅府太尉高俅第一个出班启奏,说晁盖、宋江这伙人占据了梁山泊,公然造反,四处侵略州县,而且全国各处都有亡命徒去投奔梁山,山上的人马越来越多。如果任其坐大,以后恐怕更难以剿除。他说朝廷应当尽快派出大军荡平梁山。当时,朕听了他一番话,既没有应允,也没有驳回,只是说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当晚,朕即把高俅唤至内廷下棋。

朕命人把棋局摆在了睿思殿外。太监正在安排棋局时,朕就问高俅:“高爱卿今天力主要剿灭梁山,那爱卿可愿领兵去攻打梁山泊?”

高俅自然马上连连磕头,满口说着愿率领各处州府人马去踏平梁山,宁可把自己这副老骨头葬在梁山那八百里水泊里,也要肃清反贼,为朕分忧。看着他脸上拼命挤出一副恨不能立时为国捐躯的神情,朕点点头说:“爱卿要剿灭梁山,将如何用兵?”

高俅说:“梁山不过区区弹丸之地,山上又没什么田地,无粮可用,万物皆依赖山下供养。所以,只要朝廷下令,禁止周围州县和梁山这伙贼寇交易,再下令梁山泊周围百里之内的农户一律迁出,那不出两三个月,山上人无粮,马无草,必生哗变。纵然梁山泊里产些鱼虾,也无关大局。就算他宋江手段高明,弹压得住各个头领,兵马也无力作战了。到时朝廷再派出大军征剿,定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踏平梁山,生擒这批反贼。”

高俅说完,朕想,这高俅倒也不是不学无术,除了贪污纳贿,居然还讲得出这番布置来,可见平时对如何剿灭梁山也真下了番功夫。直到后来,朕安插在高俅府里的眼线发来密奏,朕才知道,晁盖曾经多次派人以重金贿赂蔡京、高俅,让他们无论如何不可外迁百姓。原来,这招对付梁山最管用的招数,高俅还是从梁山的大寨主晁盖那里学来的。这一招数,的确可以轻易打平梁山,但是,如果朝廷当真对梁山使出这一招,朕的下一步棋可就没法子下了。想到这里,朕说:“高爱卿的毡求踢得好,朕自然早就领教过了,但听说爱卿于博弈之道也极有心得,今晚月朗风清,不如你我君臣对弈一局?”

听了朕的话,这高俅有些愣住了,不知道朕为何忽然把话题转到下棋上。这时,太监们已经摆上棋盘,朕和高俅也就你一步我一步地下了起来。要说高俅这厮,朕当年还是端亲王时,他还不过是一个浮浪子弟,对于琴棋书画这些事情乃是一概不知,后来当了太尉,为了显得斯文些,他也学了些博弈之道,但棋力仍然拿不出手。过不多时,朕已经在棋盘中腹一带围住了他一条大龙。朕知道胜局已定,但却不去把大龙填实,又在边角一带布起阵来。高俅却以为朕没有看到这条大龙的奥秘,继续在大龙处布子,想救活大龙。过不多时,朕看着火候已到,就落子把大龙填实,一下子吃掉他八十余子。高俅无奈,只得磕头认输,又趁机大拍马屁,称赞朕果然是天纵英明,棋艺非常人可比。

朕微微一笑,说:“高爱卿,你可知道这盘棋你输在何处?”

高俅说:“陛下神机妙算,一盘棋没走几步,微臣就处处受制。”

朕说:“话虽如此,你可知道你输的原因是什么?”

他说:“对棋盘中腹这条大龙,微臣自己知道已经是必败之势,但仍然心存侥幸,不肯放弃,结果陷于重围的棋子越来越多,这才大败亏输。”

朕点点头说:“说得对。高爱卿,你这样的聪明人,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为何看不透这天下大势?”

朕见高俅还是一副迷惘无知的样子,只得点醒他说:“爱卿见梁山泊反贼声势渐大,要尽早诛灭这伙反贼,用心当然是好的,可见爱卿平日里就忧心国事。爱卿这番心意,朕极感欣慰,只是这时就把梁山扫荡一番,未必是最好的时机。眼下,这梁山泊的声势越来越大,天下的反贼都归心于梁山,那就让普天下的贼人都去投奔梁山,等那里聚集的匪类多了,朕就再把各路反贼聚而歼之,一举荡平,那时,岂不省了再去各处征剿当地反贼的功夫?爱卿说的那番计策,自然有用,只是现在还不到用的时候。”

听完这番话,高俅先是愣了片刻,接着跪下叩头不止,连呼圣明,还再三请命,说到了朕决定荡平梁山时,愿领军出征,到时定要把梁山这伙贼人一个不留,尽数擒获。

从那之后,又过得几年,眼看着除了江南方腊,聚集在芒砀山、二龙山、桃花山、清风山等处的草寇,都百川归海般聚齐在梁山泊之中,朕也就对梁山该收网了。朕先后派出多路兵马征讨梁山。梁山这伙贼人也真有些不凡手段,每次朝廷兵将都大败而回,领兵将官们死的死,降的降,就连呼延灼这样出身名门的武将都投降了梁山。说起来,也怪不得他们,晁盖、宋江经营梁山泊多年,早已把各路江北豪强都纳入寨中,他们兵力之壮,绝非寻常草寇可比。这时朕又想到高俅当年提出的主张,就是外迁梁山周围百姓,再断绝梁山附近州县和山上的贸易。这的确算得上釜底抽薪,可以说是点中了晁盖、宋江的死穴。但这样毕竟太过劳民伤财,所耗费的钱粮,着实不是小数目。

朕正琢磨如何调兵遣将,却接到奏报,说梁山这几次迎战朝廷兵马,都是宋江率军下山。宋江每次打了胜仗,每每在招降朝廷将官时,都自称落草乃是无奈之举,他其实心怀忠义,一心盼望朝廷招安,好为朝廷出力。朕有些纳闷,心想梁山的声势正如日中天,这个在山上坐第二把交椅的宋江为何却屡屡谈及招安?开始我还以为这仅仅是他招降的手段,后来渐渐觉得并非如此。朕令人把宋江的生平为人详细报来,又反复琢磨,才对于如何与梁山反贼周旋也渐渐有了主意。招安虽然也要朝廷拿出大笔银两犒赏梁山兵马,但和接二连三派兵征剿或者外迁梁山周围百姓,要花的钱总归少得多了。

说到招安梁山,朕也知道,蔡京、高俅这些人和不少梁山头目有不小的私仇,都是衔恨梁山多年了。他们肯收下梁山的重金贿赂,但绝不肯真的代朕出京,到梁山去招安。把招安一事交给他们恐怕不成,须得再找出一个人,让宋江觉得这是个忠臣,并不畏惧蔡京,是愿意接纳梁山的。说白了,朕就是要找一个人出来,和蔡京、高俅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恩威并施,才能尽快收服梁山。

那让谁来担此一角呢?朕把满朝文武琢磨了一个遍,最后选中了宿元景。此人官衔不高不低,又和蔡京等人素无瓜葛,正好符合朕的心意。朕先是多次宣召宿元景进宫,和他下棋饮酒,品茶赏花,让别人觉得他是朕格外宠信的臣子。接下来,就是让梁山这伙人如何与宿元景接上头了。朕正在想着办法,那天得华州知州八百里加急飞奏,吹嘘说捕得了梁山匪首花和尚鲁智深、九纹龙史进等人。

这个华州知州,拿朕当无知小儿了。鲁智深只是刚到梁山入伙,这史进更非梁山中人,而且梁山那伙贼人,最爱标榜义气,你拿了他们兄弟,梁山岂能和你善罢甘休?再说宋江要凭“义气”这两个字收买人心,这次定会率领大批人马下山去攻打华州。朕转念一想,这倒是天赐良机,当即编排个去华山降香的名目,当晚急宣宿元景进宫,要他带着御香、祭物并金铃吊挂,一起沿着黄河水路开去华山。

宿元景进了宫,开始还以为是朕又要和他下棋品茗,听了朕要他去华山,脸色都吓得白了,磕着头说:“梁山草寇此时正以宋江为首,滋扰华州,陛下此时命微臣前去,定有深意,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朕看他眼神中颇有惧意,生怕成了梁山贼人的刀下之鬼,只得安慰他说朕已经探听明白,宋江其实有招安之意,所以此行绝无危险,目的就是给宋江一个机会去识得你。

他似乎不太相信,但他自然不敢抗旨,只得奉旨前去。此行对他来说的确凶险万分,万一是朕算计错了,宋江并无招安的心意,率领梁山贼人早就在华州城外以逸待劳,那宿元景此去不带兵将,不免有去无回,成了梁山贼人的刀下之鬼。这样的庸官,多如牛毛,死上一个何足挂齿,到时朕下道旨意给他个敕封就罢了。这些读书人,不是向来把这等名号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吗?

果然不出朕所料,宋江劫了官船,把宿元景请上了梁山。宿元景回京后说起上山诸事,称晁盖却是绝不愿意招安的。但宋江却甚是恭顺,再三找了没人的机会,对他说了望朝廷招安之意。于是,朕想,晁盖、宋江对于是否招安意见不一,他们二人定会内斗,朝廷正好渔翁得利。没几天,朕来到睿思殿批阅奏折,接到凌州知府急奏,说梁山泊匪首晁盖领贼兵下山犯境,却在凌州治下的曾头市中箭受了重伤,贼兵大败逃回。接着没两天,又有济州知府奏报,说晁盖箭伤发作,死在山上,如今梁山匪首已经换做了宋江。这宋江坐上梁山泊第一把交椅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一干匪众吃喝议事的地方,由聚义厅改名叫忠义厅,还打出“替天行道”的杏黄旗。

宋江的这一番做为,自然是给朕看的,就是要告诉朕他有忠有义,要朕招安梁山,给自己弄个朝廷命官做做。也好,这就如高手博弈,他既然落了子,那下一步棋便该朕了。这盘天下大棋,总不能让宋江一个人下。于是,朕继续发兵征剿,同时派出钦差招安梁山。因为如果一味招安,那就等于想让梁山示弱,让宋江觉得朝廷已经拿梁山无计可施。这宋江也算是沉得住气,朕第一次派出钦差去梁山招安,他对条款不满,竟然暗示手下贼人撕了诏书,殴打了钦差。

朕也没指望第一次招安梁山就大功告成。此事毕竟非同小可,宋江自然早就盘算好要在招安后拿个几品官帽,如果不能如愿,他定不肯招安。但朝廷也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任凭他开价。就这样连招安带征讨,朕本想用这一文一武的手段,把宋江的底细摸得再清些,可此时江南方腊气焰大盛,从朝廷手里抢夺了不少州县。方腊可不比宋江,他自称“圣公”,立了年号,设了宰相百官,那明摆着是要从朕手里夺取这大宋江山了。朕当然不能容他。于是,朕也就从速招安梁山,给宋江、卢俊义等人的官衔也从优叙议,再把梁山兵马派出征剿方腊。这梁山众将倒也不负朕望,虽然死伤大半,但还真的把朝廷的各处城池一一夺了回来,并且擒住了方腊父子,一举化解了朕的心腹大患。

宋江、卢俊义打平方腊班师后,朕早就叮嘱了蔡京他们几个,千方百计也要暗暗害了这两人的性命。这宋江和卢俊义,一向自命谋略过人,大概直到死前也猜不透蔡京究竟为何不肯放过他们。蔡京、高俅一伙和宋江他们本来就有仇隙,宋、卢二人之死,谁都不会想到其实是朕要他们非死不可。

因为在朕看来,梁山泊这一处反贼巢穴,山上大小头目个个都犯了谋反大罪,如果在招安后他们不仅罪名被赦,还摇身一变穿上了官袍,得了职衔,定会叫天下各处的那些草莽凶徒心存侥幸,以为朝廷可欺,那天下还不处处有人学宋江一伙人的样子造反?但如果不招安,梁山这伙贼人还真有过人之处,那些承平日久的朝廷将官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宋江要是把地盘越闹越大,说不定局面会更加不可收拾。虽然宋江自命忠义,口口声声要为国出力,但这番言语岂能真信!或许,宋江所说的,的确是他心意,但他毕竟是反贼头目,他再忠心又有何用?孑民百姓,如果个个觉得自己忠心为国,就不服法度,为所欲为,朝廷也不用雷霆手段加以惩处,那置各处官府的权威于何处?毕竟,天下千百万的百姓,固然都是皇帝的子民,但皇帝毕竟要靠各处州县官府来治理一方。各个州县如果没了权威,天下必定大乱。所以,宋江、卢俊义这两个人,是梁山上那些反贼的首领,无论是否真心招安,本来就是非杀不可的。现在让蔡京他们去动手杀人,不就保全了朕的名声吗?

说起蔡京、杨戬、高俅、童贯这几个人,当然都是奸臣,他们心术奸恶,结党营私,贪财纳贿,朕早就心知肚明。其实,以天下之大,奸臣岂止蔡京他们几个?京中三部六院,京外各处州县,哪里找不出奸臣?百姓固然觉得奸臣可恶,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但这些奸臣如果无利可图,既弄不到真金白银的实利,又不能八面威风地欺压百姓,又怎能指望他们心甘情愿地给朕把守住江山?要知道,从古到今,贪官十九都无谋反之心。他们知道,是皇帝给了他们高官厚禄,给了他们令人眼红的权势,有了这些,他们往往就心满意足,又岂会觊觎皇帝的权柄?那些读书人,最爱把奸臣和权臣混为一谈,其实二者大为不同。权臣往往并不贪图金银,但其志在把持朝政,独揽大权,时机到了还会起谋朝篡位之心。这样的人,朕绝不容他们苟活。以此观之,蔡京他们就只是贪官,不是权臣,朕还要好好地使用他们。

梁山泊这盘棋下了多年,处处在朕的计算之中,朕唯一未曾料到的,是招安梁山一事,李师师这青楼女子的功劳竟然还大过了满朝文武,就连朕苦心栽培的宿元景也不及她。这倒也是好事,既然宋江等连李师师这条门路都找得到,可见他招安之意的确甚诚。

说到李师师,那日朕微服出宫,循地道去李师师那里消遣。但她房中竟有一个青年男子,她当时口口声声说此人是自己的兄弟。哼,朕岂能这么容易被她瞒过?看这人那一身花绣,神情英武,面貌俊秀,不是梁山上的燕青还能是谁?朕派在宋江军中的探子已经报来,剿灭方腊后,燕青没有随梁山众人回京复命,而是独自出走,流落江湖。这样一算,不出数日,李师师也定会私逃。倘若她给别人说出些朕曾经由密道和她私会的话,势必累及朕的名声,让人觉得朕是贪恋女色的昏君。再说宫中有密道通往宫外,此事万万不可流传出去。朕已经派人守紧了李师师那间青楼,等她偷偷去和燕青相会,就杀了他们灭口,这样朕才能不失明君之名。

当年的唐王李世民,在科考之日,曾说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这梁山一百零八将,个个号称英雄好汉,当年横行一时,是何等猖狂,如今还不是被朕略施手段就凋零大半,从此再也不足为患?宋、卢二人已死,看蔡京这些人谋害宋江、卢俊义的手段,虽然出于朕的旨意,但他们下手也的确狠毒。要杀宋江、卢俊义,可用的手段定然不止一种,可他们每次都是借朕的名义来行杀人伎俩。难道,蔡京这老儿当真有不臣之心,此番是借机试探朕?看来,朕以后对他们也不能不防。倒是这宿元景几年来一直乖觉知趣,颇有眼力,倒是可以继续栽培,把他的官职升得再高些,这样就会有朝臣渐渐依附于他,慢慢地,他就能和蔡京一伙分庭抗礼了,也就省得日后蔡京尾大不掉,朝政大权为他独揽。

前几日,朕还曾接到几封奏报,说在辽国以北,新出现了一个女真族,这一族人虽然饮血茹毛,不习教化,竟然出了个头领,颇有些手段,把各部族人聚在一起开国建制,定国号为金。奏报里说这些女真人能征善战,比起辽国契丹人还要凶悍上几分。好在这金国和大宋之间还隔着一个辽国,如果他们两国拼个你死我活,我大宋自然可以坐收渔利。金国立国不久,国力不盈,族人纵然勇悍,如果和辽国开战,没有几十年想必难分胜负,这样一算,朕也还有几十年的逍遥日子可过。说来说去,金国再厉害,难道还能攻进中原,打破东京,把朕捉了去?

这时,銮驾已近寝宫。和宋江这局棋下完了,朕赢了,但也倦得很,是该好好歇歇了。可是,朕要看牢这锦绣江山,就要继续应付蔡京、完颜阿骨打,说不定,某处州县很快就会出现下一个宋江、卢俊义。唉,朕当这个皇帝,真如当年苏轼这个大胡子在词中说的那样,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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